锋线已经转变。
他们心想,再过多久锋线就会继续向内移动?再过多久他们的旅馆房间也将不复安全?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家人?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在此刻之前,在催泪瓦斯毒害他们之前,抗议只是疯狂的街头剧场。他们想到砖块有朝一日会打破他们家的窗户,想到女儿长大会被大胡子长发、一身烟味的男人勾引,于是连最拥护和平的代表也默默后退,让警察完成他们残忍的工作。
换句话说,天下大乱,混乱加恐慌。费伊重重地摔在地上,另外几个人压在她身上,头部和下巴狠狠地磕了几下,她眼冒金星,使劲呼吸,刚才那一下摔得她都快没气了。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琐碎的小事上,隔着金星飞舞的绿色与紫色屏障盯着地板,还有周围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有些碎片被已经占领酒吧的混战人群像冰球似的踢来踢去。一切感觉起来都那么遥远。她眨了眨眼。她使劲摇头。她看见奔向她的警察的脚,看见逃跑的客人的脚。她抬起手摸额头,发现头上多了个核桃大小的肿包。她记起片刻之前还在追赶她的警察,看见他面朝上躺在窗口,半个身子在室内,半个身子在外面。
第79章
他无法动弹。他望着上方,看见了平板玻璃窗上方残余的参差边缘——在大约两米四以上,他视野的等分线。等分线以北是酒吧的铁皮天花板,以南是天空,烟雾缭绕的曚昽黄昏。他倒下时转了半圈,后背着地时感觉到一阵剧痛。此刻,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思考着他此刻的感觉。什么都感觉不到,这就是他的感觉。
其他警察在他周围穿过玻璃窗跳进酒吧。他觉得他必须拉住他们中的一位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总之,他觉得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件事非常重要,比代表或嬉皮士或酒吧都重要。警察在他周围跳进酒吧,越过他跳进酒吧,他尝试对他们说话。但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他说“等一等”,但没有人停下。他们冲进酒吧,抓起地上的嬉皮士扔回街上,他们用警棍痛揍嬉皮士,说不定也打了几个代表,因为酒吧里太暗,抡起警棍胡乱打人的时候看不清楚。
第80章
塞巴斯蒂安爬起来,看见费伊躺在地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她还有点眩晕,有点摇晃,她最想做的莫过于坐进似乎很舒服的酒吧卡座,喝点蜂蜜热茶,然后最好睡一觉——天哪,她多么想睡觉,哪怕是现在,哪怕就在全世界的暴力中心。她依然能看见几颗金星。她的脑袋一定被撞得很重。
塞巴斯蒂安拉着她走,她没有反抗,听凭自己被拉着走。他们没有走向正门——另外几个抗议者正在跑向正门——也没有回到街道上,而是走向酒吧深处,来到最偏僻的角落,那儿有投币电话和卫生间,还有一扇有圆形玻璃窗的银色弹簧门通向厨房。他们走进厨房,希尔顿酒店的工业级厨房,厨房正在疯狂地处理客房服务的订单,客人不敢出门,全都要求酒店把晚餐送到房间去,几十个穿白围裙戴白帽子的男人站在上等牛排和菲力牛柳滋滋作响的煎锅前,站在三明治厨台前制作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型三明治,站在酒瓶前将酒杯擦拭得毫无瑕疵。他们看见塞巴斯蒂安和费伊闯进厨房,一个字也没说。他们继续工作。事情和他们没关系。
塞巴斯蒂安拉着费伊穿过喧闹而忙碌的厨房,经过喷吐火焰的烤架和烹制酱汁与面条的炉子,经过洗碗台和刷锅水,一团蒸汽笼罩着他的脸。他们穿过后门,来到垃圾区,垃圾箱弥漫着馊牛奶和死鸡的刺鼻气味,他们穿过垃圾区走进后巷,远离了密歇根大道,远离了噪音和催泪瓦斯,也终于远离了康拉德·希尔顿酒店。
第81章
布朗警员依然躺在酒吧窗口的一块碎玻璃上,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先前他倒在某件尖锐的东西上,肾脏附近感觉到一阵刺痛,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种慢慢扩散的寒意,麻木的感觉。他想起身,但做不到。他闭上眼睛,发誓自己被困在了一辆车底下,感觉起来就是那样。但睁开眼睛,却没有任何可见的东西困住他。
“救命,”他对着天空喊道,一开始声音很轻,但渐渐地,越来越急切,“救命!”
酒吧里已经没有嬉皮士了,客人也全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剩下两名特勤局探员还没走,他们慢吞吞地走到他身旁,说:“警官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但这种轻佻的热络语气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们试着扶他起身,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还沾了满手的鲜血。
刚开始布朗警员以为他身体底下的碎玻璃割伤了他们,随后意识到鲜血不是他们的,而是他的。他在出血。他在大量出血。
但他怎么可能在出血呢?
因为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一名探员在他身旁坐下,一只手紧紧按住布朗警员的胸口。布朗警员对他说:“我没事。”
“那当然,哥们儿。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疼。”
“嗯哼。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们叫人来帮你。”
布朗警员看见另一名探员拿着对讲机说有警官受伤,速派救护车来,他说速派的语气让布朗警员闭上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对象不是探员,而是上帝,或者整个宇宙,或者此刻正在决定他命运的随便什么因果业力。他为一切事情道歉——他和嬉皮姑娘的幽会,他背着妻子出轨,而且以这么丑陋的一种方式出轨:在黑暗中,在后巷里,在警车后座上,因为他欠缺阻止自己这么做的意志力,而且管不住自己,没有自控能力,他为这些事道歉,他为自己直到此刻才感到懊悔而道歉,但现在为时已晚,他感觉到冰冷在下半身逐渐蔓延,他意识到(但无法感觉到)尖锐的碎玻璃刺穿了脊髓,他不确定他具体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无论是什么,他都觉得很抱歉——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活该。
第82章
全芝加哥的教堂都打开了庇护之门,接纳遭到催泪瓦斯和警棍摧残的年轻人。他们得到清水、一顿饭和一张小床。白天尝够了暴力的苦头,微小的善意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几乎落泪。外面,骚乱已经散尽,化作零星的打斗和街头混战,少数警察撵着年轻人跑进酒吧和餐厅,冲进或逃出公园。这会儿待在室外并不安全,因此年轻人衣衫褴褛、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种地方:市区麦迪逊街古老的圣彼得教堂。他们甚至懒得找其他抗议者闲聊,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惨痛的一天。他们懊丧地坐在那儿。神职人员向他们发放一碗碗温热的罐头汤,他们说“谢谢,神父”,他们说得真心诚意。神父给他们温热的湿毛巾,因为毒气熏得他们眼睛充血。
费伊和塞巴斯蒂安坐在第一排长凳上,一言不发但坐立不安,因为他们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他们盯着前方的祭坛,精致的祭坛雕像,就是位于芝加哥市中心那座著名的耶稣像:石雕天使,石雕圣徒,石雕的耶稣悬在水泥十字架上,直视前方,底下是两个石雕门徒,就在他的腋窝底下,一个抬头望着他,满脸愤怒和同情,另一个盯着自己的脚尖,露出羞愧的表情。
费伊用右手抚摩头上的肿块。这会儿已经基本上不疼了,摸起来很奇怪:一团异常的生长物,她皮肤下的一颗硬玻璃球。继续把玩这个鬼东西,她就能抵抗住诱惑,不问她渴望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些问题在过去的二十分钟内逐渐成形,摆脱危险后她收拾思绪,用逻辑和理性的眼光审视今晚的遭遇,这些问题落入了她的脑海。
“费伊,听我说——”塞巴斯蒂安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说,她再也忍不住了,无论额头的肿块摸起来有多么好玩。
塞巴斯蒂安露出哀伤的笑容。他低头看着鞋子:“唉,对,这个问题。”
“你熟悉那些建筑物附近的道路,”费伊说,“你怎么会知道?还有钥匙。你有牢房的钥匙。还有,你怎么会认识地下室的那些警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塞巴斯蒂安坐在那儿,像个被责备的孩子,他似乎甚至没有勇气直视她。
两人背后,艾伦·金斯堡也来到了这所教堂。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大门,在疲惫的身躯之间穿梭,祝福沉睡的人们,抚摩还醒着的人的头顶,说赞美奎师那,赞美罗摩,以他特有的方式轻轻摇头,大胡子仿佛一只瑟瑟发抖的哺乳动物。
若是一个月之前,金斯堡的出现会引来许多关注。但此刻他是抗议景象的一部分,示威活动的诸多色彩中的一种。他走来走去,孩子们对他露出精疲力竭的微笑。他祝福他们,继续向前走。
“你为警察工作?”费伊问。
“不,不是的,”塞巴斯蒂安说,他俯身向前,双手互相攥紧,仿佛在祈祷,“更像是我协助他们工作。没有正式的身份,其实连协助都算不上,更像是我们共同合作。我们有着某种共识,某种互惠关系。双方都明白几点简单的事实。”
“什么事实?”
“简而言之,我们需要彼此。”
“你和警察。”
“对。警察需要我。警察爱我。”
“今天发生的事情,”费伊说,“看上去不像爱。”
“我提供热度,戏剧性。警察需要理由去打击激进左翼。我给他们这些理由。我印刷小报,声称我们要绑架代表、给饮用水下毒、炸弹袭击圆形剧场,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恐怖分子。警察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警察可以像今晚这样,用毒气熏我们,殴打我们。”
“在电视镜头前,人们在家里看得欢呼雀跃。是的。”
费伊摇摇头:“但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促成所有这些……”她抬起胳膊挥了半圈,指着逐渐坐满避难所的鲜血淋漓的年轻人——“所有这些疯狂,这样的暴力?”
“因为警察打击得越凶,”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这一方看起来就越强大。”
“我们这一方?”
“和平运动。”他说。“警察越是打击我们,我们的主张显得就越正确,”他靠回椅背上,呆呆地直视前方,“其实真是绝妙。抗议者和警察,进步力量和权威——他们彼此需要,因为他们都需要可供妖魔化的对手。想感觉你真正属于某个团体,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出另一个团体去憎恨。从广告学的角度说,今天之所以如此神奇,这就是原因。”
两人背后,金斯堡在教堂的诸多长椅之间行走,悄然祝福在那里沉睡的人们。费伊能听见他吟唱印度教颂歌的单调声音。她和塞巴斯蒂安望着祭坛,石雕的圣徒和天使。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她觉得受到了背叛,更准确地说,她觉得她应该感觉受到了背叛——她从未将自己视为和平运动的一分子,但有许多人这么认为,因此她努力为了他们而感觉受到了背叛。
“费伊,听我说。”塞巴斯蒂安说,他用胳膊肘撑着大腿,呼吸沉重,眼睛盯着地面。“那还不是完整的真相,”他说,“真相是,我没法去越南。”
教堂里的光线开始变暗,抗议者走进大门的涓涓细流已经停止流淌。尘埃落定,人们三三两两地沉沉睡去。没多久,照亮教堂的就只剩下了圣坛上的蜡烛,那是一种柔和的橘红色光线。
“我跟所有人说今年夏天我去了印度,”塞巴斯蒂安说,“其实并没有。我在佐治亚州,军队的训练营。他们本来要送我去越南,但忽然有人来问我要不要做个交易。市长办公室的职员,说小伙子我可以帮你走走关系。他们知道我有一份小报纸,在社会运动中有一定的可信度。他们说你刊登这种文章,我们就把你弄出军队。我对上战场连想都不敢想。于是,我就接受了他们的条件。”
他望向费伊,焦虑、创痛和悔恨扭曲了他的面容。“我相信你现在一定非常恨我。”他说。
是的,也许她应该恨他,但费伊反倒感觉自己对他的态度柔和下来了。她发现,自己与塞巴斯蒂安之间的差别并非那么悬殊。
“我老爸在化学之星工厂做事,”她说,“我上大学的一半费用来自制造凝固汽油弹的酬劳。所以我似乎没有资格评判你。”
他点点头:“我们只能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不是吗?”
“换了是我肯定也会接受他们的条件。”费伊说。
他们望着祭坛,直到一个念头划过费伊的脑海:“所以你说你看见了我的玛阿?”
“然后?”
“你说你从西藏僧侣那儿学到了这个词。”
“嗯。”
“当时你说你在印度,但实际上你没去印度。”
“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见的。其实连西藏僧侣都不是。仔细一想,那篇文章说的好像是澳大利亚某个离群索居的部落。”
“你还对我撒了什么谎?”费伊问,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我们的约会,也是在撒谎吗?”
“不是,”塞巴斯蒂安笑着说,“那是真正的我。我真的想和你约会。”
她点点头,然后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呢?”
“其实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个小小的谎言。”
“好的。”
“我并不是特地要骗你,你要明白,更像是我对所有人撒的一个谎。”
“说来听听。”
“塞巴斯蒂安不是我的真名。是我编出来的。”
费伊大笑。她忍不住。今天过得太荒谬了,此刻在最顶上再点缀一份疯狂似乎也非常合理。“你觉得这是个小谎?”她问。
“就当是个化名好了。我从圣塞巴斯蒂安[3]那儿借来的。知道那位殉教烈士吧?警察需要可以被他们射箭的对象。我提供这个目标。我以为这么做挺机灵。你甚至不想知道我的真名。”
“对,不想,”费伊说,“这会儿还不想。现在不想知道。”
“反正我的真名不是一个能召集指挥千军万马的名字。”
金斯堡走到了他们身旁。他在教堂里徘徊,沿着所有的长凳来回穿梭,此刻终于轮到了他们。他站在两人面前,点点头。两人点头回应。教堂里安静极了,只剩下大诗人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他的金属项链摩擦碰撞,他喃喃低语的祝福。他伸手按住两人的头顶,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摩挲。他闭上眼睛,小声说了几个难以理解的音节,就好像在对他们念咒语。结束后,他睁开眼睛,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