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掉淋浴龙头,擦干身体,穿上浴袍,像疯子似的闯进套房的会议区,大声说他要维生素C,现在就要。
几个人好奇地看着他,他说:“我的喉咙有点疼。”语气严肃得像是医生在说这个肿瘤是恶性的。
探员们胆怯地面面相觑。有几个人清清嗓子。其中一个上前说:“先生,有可能不是嗓子疼。”
“你怎么知道?”3H说,“我需要维生素C,我他妈现在就要。”
“副总统先生,很可能只是因为催泪瓦斯。”
“你在胡说什么?”
“催泪瓦斯,先生。标准的使动性武器,先生,用于非暴力驱散人群。会刺激眼睛、鼻腔、口腔,还有,对,先生,喉咙和肺部。”
“催泪瓦斯。”
“是的,先生。”
“在这儿?”
“是的,先生。”
“在我的酒店套房里。”
“从公园飘过来的,先生。警察们在用催泪瓦斯驱散抗议者。今天,呃,您知道,吹的是东风——”
“风速约每秒六十米。”另一名探员补充道。
“没错,对,谢谢,强风将瓦斯吹过密歇根大道,进入酒店,一直吹到了顶层。先生,也就是咱们这层楼。”
3H此刻觉得眼睛开始流泪,有点烧灼感,就是你切洋葱时的那种感觉。他走到套房的观景窗前俯瞰公园,惊恐逃跑的年轻人、紧追不舍的警察和橘红色烟雾将公园变成了混乱的海洋。
“是警察干的?”他问。
“是的,先生。”
“他们不知道我在楼上?”
对可怜的休伯特·H.汉佛莱来说,这就是他的极限了。这场大会原本属于他,是他的光辉时刻。为什么非得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每次到最后都要弄成这样?忽然间,他回到了南达科他老家,汤米·斯科隆普夫正在毁灭他的八岁生日派对,汤米癫痫发作,躺在厨房地板上抽搐,医生接走汤米,父母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应该送给休伯特的礼物还没拆开就被拿了回去。那天夜里,他内心深处不那么大度的一部分跳了出来,他哭泣不是因为汤米有可能死去,而是因为汤米为什么没死。时间跳到他十九岁,他刚念完大学一年级,成绩不错,他很开心,他擅长念书,他交了些朋友,认识了一个姑娘,生活终于走上正轨,这时候他父母突然叫他回家,因为他们没钱了。于是,他只好回家。时间又跳到1948年,他刚初次当选美国参议员,他父亲忽然急病去世。今天他即将被提名竞选总统,却陷入了争斗、催泪瓦斯、屠宰场、屎尿和死亡的重围。
为什么这种事总是发生在他身上?他为什么总要用悲哀和鲜血来换取胜利?他所有的成功都终结于泪水。从很多方面来说,他依然是那个失望的八岁小孩,对汤米·斯科隆普夫有一些不妙的念头。直到今天,那天的刺痛依然深入骨髓。
生命中那些最美妙的事物为什么总会留下最深的伤疤?
他聘请管理顾问,正是来纠正这种自毁的负面思想。他默念给自己树立信心的咒语:我是赢家。他取消了要维生素C的命令。他穿上衣服,继续工作。Sic transit gloria mundi.[2]
第76章
老克朗凯特侧向右边,靠在演播台上,这个姿态出现在电视里代表着严肃的沉思和坚强的意志,意味着说话者的工作就是向全国传达坏消息,他就这么靠在演播台上,侧着脑袋,盯着镜头,满脸父辈式的“这个消息给我的伤害比对你的伤害更大”的表情。他说:“民主党全国大会即将”——戏剧性的漫长停顿,好让观众为接下来的话做好准备——“在一个警察国家召开。”
然后他又说:“我似乎找不到其他的表达方式。”他想借此安慰制片人,但不难想象,他们此刻正在主控转播车里摇头,因为他又说出了这种明目张胆的话。
但他必须说些什么,让坐在家里显然不明所以的观众知道一些事实。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总机今天都忙疯了。自从马丁·路德·金遇刺,电视台第一次接到这么多电话。对,没错,民众怒火万丈,老克朗凯特说,警察已经失控。
对,民众怒火万丈,制片人对他说,但气愤的对象不是警察。他们说,他们讨厌的是那些年轻人,他们责怪年轻人犯了错误,他们说年轻人咎由自取。
是的,有些抗议者确实不怎么——怎么说呢?——讨人喜欢。他们企图侵犯你的感情。他们总是惹你生气。他们打扮得像是流浪汉。他们头发蓬乱,形容不整。但比起聚集在希尔顿酒店外的民众来说,他们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绝大多数年轻人看上去普普通通,有可能是任何人家的孩子。也许他们一头扎进了他们不甚明白的事情,被卷入了更宏大的社会事件。但他们不是罪犯。他们不是变态,不是激进分子或嬉皮士。他们有可能只是不想被强征入伍,有可能只是真心诚意地反对越战。话也说回来,这年头谁不是这样呢?
然而,镜头里每出现一个倒霉的年轻人被警棍敲脑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就会接到十个支持拿警棍的那一方的电话。记者在街头吸催泪瓦斯,回到总部看见来自千里之外的电报,说记者不懂芝加哥在发生什么。老克朗凯特听见这个消息,立刻明白他失败了。他们报道了太多的激进分子和嬉皮士,已经完全挡住了观众的视线。灰色地带不复存在。老克朗凯特对此有两个看法。第一,假如你认为电视能让全国人民坐下来好好对话,用移情和悲悯彼此理解,那么你显然是弄错了。第二,共和党的尼克松无疑会赢得这次总统大选。
第77章
计划失败了,警察要求抗议者离开公园,却没有给他们显而易见的出路。在公园聚集已经不再合法,但穿过警方封锁线同样不合法,而公园的四面八方都有封锁线。于是他们陷入经典的两难困境。事实上,只有公园东侧湖畔的一角没有封锁线,但愚蠢的是催泪瓦斯弹恰好落在那里。因此抗议者只能向前冲,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跑在最前面的冲上密歇根大道,像失控的怒涛般直扑康拉德·希尔顿酒店的外墙。他们像水花似的溅在水泥地和砖墙上,然后死死地钉在那里,警察意识到今天的复杂事态中有些因素已经悄然改变。改变的是力量对比。抗议者人数占优,此刻又在绝望中逃命,因此占据了上风。于是警察推搡回去,将人潮导向酒店的外墙,双方互有进退。
塞巴斯蒂安和费伊就在其中的某处。他攥紧她的手,握得她很疼,但她不敢放开。她感觉到自己被裹挟进了涌动的人体洪流,压力从各个方向传来,有时甚至将她抬离地面,游泳或漂流似的悬浮片刻后回到地面,此刻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保持平衡,站稳了别跌倒,因为人群已经陷入恐慌,一万个惊恐的人就会变成这样:一群愚钝的庞然野兽。要是跌倒,她肯定会被践踏而死。她的惊恐已经超越了惊恐,化作某种冷静和透彻。这是生死之间。她更紧地抓住塞巴斯蒂安的手。
人们奔跑时用手帕捂着脸,用衬衫包着嘴。他们无法忍受催泪瓦斯,无法待在公园里。但另一方面,局势也越来越明显,朝这个方向跑同样是个错误,因为越是接近密歇根大道另一侧安全的黑暗都市,他们能够占据的空间就越是有限。重型机械、围栏、铁丝网、警察封锁线和三十人纵排的国民警卫队像漏斗似的挤压人群。塞巴斯蒂安想去希尔顿酒店的正门,但人群实在太拥挤,人潮实在太汹涌,因此他们偏离了目标,被带到那幢楼的侧面,贴在干草市场酒吧的平板玻璃窗上。
布朗警员就在那里看见了他们。
他一直在人群中寻找艾丽丝。他站在一辆陆军运兵车的后保险杠上,比其他人都高出一米多,他俯瞰人群,在高处望去,芝加哥警察局的嫩蓝色头盔仿佛丛生怒放的毒蘑菇。忽然,一张脸在人群中冒了出来,一张女人的脸,在酒吧旁边。乐观情绪涌上心头:应该就是艾丽丝,因为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体验到一丝熟悉感,他在脑海里播放的镜头(艾丽丝看见他痛揍嬉皮士,意识到他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野蛮男性)重新开始播放,直到那张脸变得清晰,他失望得无以复加,因为他看见的不是艾丽丝,而是费伊。
费伊!他昨天夜里逮捕的那个姑娘。这会儿应该在监狱里待着。她正是艾丽丝抛弃他的原因。
狗娘养的臭婊子。
他跳进人群,掏出警棍。他向前挤,推开众人,冲向困住费伊的平板玻璃窗。他和费伊之间有几排警察,一大群臭烘烘的嬉皮士被困在这里,渔网里的金枪鱼在翻肚皮挣扎。他用肩膀挤过人群,吼叫:“让一让!背后有人!”警察乐于放他过去,他们和锋线之间又多了一个人。他越来越接近警察和抗议者之间的边界线,标出这条边界线的是噼里啪啦落下的无数警棍,它们动得太快,就像一台近乎卡住的打字机。他离边界线越近就越是难以移动。周围的一切都在翕动,仿佛它们全是一只庞然病兽的身体器官。
就在这时,一个班的国民警卫队——其中有个人扛着火焰喷射器,但谢天谢地,他没有使用——凿穿密歇根大道上的抗议者人潮,轻而易举地拦截了这群人,将他们和剩余的人群分开,因此康拉德·希尔顿酒店旁的这一小群人发觉他们被困住了:一面是警察,另一面是国民警卫队,背后是酒店外墙。
他们无路可逃。
费伊被压在玻璃窗上,一侧肩膀重重地撞上窗户。再重一点,她心想,恐怕就要断了。她透过似乎在震颤而裂开的玻璃,望着干草市场酒吧的内部,她看见两个穿正装打黑领带的男人盯着她。他们喝着饮料,面无表情。周围的抗议者挣扎闪躲。警棍砸在他们头上,戳在肋骨上,他们倒下后就被拖上囚车,费伊觉得那样反而更好。在警棍砸头和上囚车之间,她宁可选择囚车。但她连转身都做不到,更别说倒下了,压在她身上的那些身体压得就有这么紧。她就快松开塞巴斯蒂安的手了。两人之间多了一个人,费伊和塞巴斯蒂安之间多了一个抗议者,他做的事情和他们两人做的事情毫无区别,简而言之就是逃命和尽可能扛过殴打。这是非理性的求生欲望在起作用。他们无路可逃,但他们依然在逃跑。费伊不得不做出选择,因为假如她抓着塞巴斯蒂安的手不放,她的胳膊肘多半会被压在身上的一个男人折断。另外,背对着警察,她会变成最容易攻击的目标。假如能转个身,她说不定就可以弯腰躲过他们胡乱挥舞的警棍。于是,她做出了决定。她松开塞巴斯蒂安的手。她让他汗津津的手指逐渐滑开,尽管她能感觉到他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想抓住她,但也无济于事。她的那只手自由了。她收起胳膊,两人之间的男人倒在窗户上——撞得玻璃一阵颤抖,发出脚踩冰块的尖锐破裂声——她转过身。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警察在扑向她。
两人对视。就是昨晚在宿舍逮捕她的那个警察。她看清的第一张脸正属于他,他的面容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因为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脸,那个恐怖的男人,昨晚她在警车后排座位上痛哭,哀求他放她走,他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她望着后视镜里他的倒影,他除了“你是个婊子”之外一言不发。
此时,此地,他又一次找到了她。
他的面容冷静得像个变态狂魔。他挥舞警棍,动作迅速,毫无感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正在割草,没有任何情绪,只知道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她望着他巨大而凶恶的身躯,望着他挥舞警棍时的蛮力,警棍打在头部、胸腔和四肢上的速度,她知道她企图靠敏捷来躲避警察殴打的想法既天真又难以实现。这个人可以为所欲为。她不可能阻止他。她无力反抗。他步步逼近。
她的解决办法是尽量蜷缩起来。她只能想到这一条出路。尽其所能变成最小的一个目标。她努力缩成一团,收起双臂,低头弯腰,降到比她前面那些人更低的高度上。
这个姿势像是在祈求。内心的所有警铃同时鸣响,往日里纠缠她的情绪再次袭来,就像她被困在逼仄空间内的时候,所有的恐惧同时释放,她像从前一样感觉到惊恐发作即将开始,沉重的分量压在胸膛内,仿佛她在从体内受到挤压。她心想,天哪,千万别是现在,警察还在惩罚凑巧挡在他和费伊之间的每一个人。抗议者高喊“和平!”或“我没有抵抗!”,他们高举双手表示投降,但警察还是痛揍他们,头部,脖子,腹部。他真的很近了。他和费伊之间只隔着最后一个人,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他留着大胡子,穿迷彩服,迅速地认清了形势,挣扎着企图逃开。费伊的肺部锁死了,她感觉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不定,直冒冷汗,她的皮肤又湿又冷,她汗出如浆,迅速打湿了额头和脖颈,她嘴里又干又涩,她甚至无法哀求警察不要做他想做的随便什么事情——与此同时,她望着警察推开穿迷彩服的男青年,继续在人群中向前挤,来到了能够摸到费伊的范围内,警察扭动身体,调整角度想在一片混乱中举起武器。但就在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了噗噗两声,声音清脆,像是一个人在拍打瓶口。在今天之前,这个声音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此刻抗议者已经听够了这种声音,他们知道它代表着催泪瓦斯。他们背后有人发射了瓦斯弹。人群对声音和片刻之后升腾而起的烟雾做出相应的反应:恐慌和逃跑,就在警察扑向费伊的时候,人浪也涌到了费伊的面前,他们一起狠狠地撞在平板玻璃窗上。
事实证明,如此重击远远地超过了玻璃的承受能力。
窗户并没有裂开,而是炸成了无数锐利的碎片。费伊和警察还有向玻璃施加压力的诸多抗议者同时跌倒,摔在其他人身上,掉进干草市场酒吧的烟雾和音乐之中。
第78章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不寻常,酒吧里的客人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此刻发生了更不寻常的事情。平板玻璃窗碎了,抗议者、警察和无数锐利的玻璃碎片掉进酒吧。客人们有一瞬间只是傻乎乎地望着这一切,就好像他们在看吧台上方的电视。他们看得入了迷。他们既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同时也与它格格不入。他们是看客,不是参与者。
就这样,在随后的几秒钟内,抗议者和警察拼命挣扎,企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平衡,许多人在酒吧的黑白地砖上扭打,酒吧里的客人被迫而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一幕,大致就是:哇哦。
带劲。
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是催泪瓦斯被吹进酒吧里,警察们勃然大怒,挤过酒吧侧面的新开口,冲出饭店大堂,因为绝对不该在芝加哥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代表和抗议者待在了同一个房间内。
警察得到的命令非常明确:去机场接代表,从代表下飞机的那一刻开始保护他们,用警车送他们到康拉德·希尔顿酒店,在军队级别的护送下用大巴送他们去圆形剧场和接他们回酒店——他们是代表的盾牌,是代表的保护罩,将代表和嬉皮士隔离开,因为嬉皮士企图扰乱和威胁我们的民主制度,市长每天都在报纸和电视上重复这番话。(抗议者领袖回应说,假如你隔离开民主制度的代表和他们所代表的人民,那么民主制度也就不再民主了,但这番话没有见报,市长及其发言人也没有给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