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脚走开,自顾自地哼着小曲。
第83章
“不要告诉别人,”费伊认识的那个自称塞巴斯蒂安的男人说,“我的事情。”
“我不会的。”她说,她知道她能守住这个承诺,因为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了。到了明天,她就不在芝加哥了,不再在圈大念书了。今天一整天,她对这个想法的认同感变得越来越强烈。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更像是这个决定本来就存在,早就替她做出了。她不属于这里,过去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证明了这一点。
她的计划很简单:天亮就离开。趁着所有人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将悄然离去。她要回一趟宿舍。她会上楼去她的房间,会发现门敞开着,屋里开着灯。她会发现艾丽丝躺在她的床上。费伊不会叫醒她。她会蹑手蹑脚走到床头柜前,非常慢地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几本书和亨利的求婚信。她会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后再看一眼艾丽丝,脱掉了太阳镜和军靴的艾丽丝像是变回了普通人类,温驯,脆弱,甚至美丽。她会祝福她过得一帆风顺。然后,费伊将离开,艾丽丝甚至不会知道她回来过。费伊会搭第一班大巴回艾奥瓦州。她会盯着亨利的信看差不多一个小时,直到疲惫终于战胜她,她在睡梦中度过回家的剩余时间。
这就是她的计划。她会借着第一缕晨光逃跑。
但还有好几个小时,此刻她还在芝加哥,坐在塞巴斯蒂安身旁,感觉像是脱离了时间。昏暗而宁静的教堂,烛光闪耀。她不想知道塞巴斯蒂安的真名,她想,干吗要毁掉这个氛围呢?神秘本来就是一种迷人的东西。他可以是任何人,她也可以是任何人。她知道明天她就会离开,但此刻她还没有离开。明天将充满因果,但此刻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此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反响。身处放弃的边缘,感觉还真不赖。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想抓住塞巴斯蒂安的手,拉着他去祭坛背后的暗处。她想感觉他温暖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她想让冲动控制自己,就像那天晚上和亨利在操场上,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即便她这么做了,即便她主动把嘴唇压在塞巴斯蒂安的嘴唇上,他还是有些抗拒,悄声说:“你确定吗?”她对他微笑,说:“没问题,我们已经结婚了。”两人倒在瓷砖地面上,她知道她这么做只有部分原因是她想这么做。她这么做更是因为她想向自己证明一些事情,证明她确实已经改变了。浴火重生后,你难道不应该成为另一个人吗?成为一个不同且更好的人?难熬的一天过去了,她可不想继续做之前的自己,不想被各种琐碎的焦虑和怀疑所困扰。她想证明自己经历了恐怖的一天,现在已经变得更强大和更好了,尽管她并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自己有没有变得更强大和更好呢?只能通过行动,这是她的结论。这就是她的行动。她脱掉塞巴斯蒂安的上衣,然后是自己的。两人坐在那里脱鞋,咯咯笑,因为鞋太紧,不可能以性感的方式脱掉。这是她盛大的示威,对自己,也是对整个世界:为了证明她已经改变,她是一个女人,她在做女性的事情,而且做得毫无畏惧。她解开塞巴斯蒂安的腰带,拉下他的裤子,直到他直挺挺地跳了出来。连高中家政课教室里的海报都不再能够影响她了,因为她能感觉到皮肤沾上的沙粒,能闻到塞巴斯蒂安的气味——此刻是汗味、香烟、体臭和催泪瓦斯的混合物,她对此的感觉是她想享用他,而他也想享用她。实话实说,两个人在干净光滑得闪闪发亮的地板上打滚,做着龌龊之事,感觉真是既美妙又自由自在,这片地板属于上帝,抬起头就能看见石雕的耶稣,耶稣垂着头,从这个角度望去,就好像在盯着她看,她那可怕的上帝不赞成她在自己的圣堂里如此胡作非为,但她喜欢这样,她喜欢塞巴斯蒂安,喜欢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她知道明天她就要回艾奥瓦了,明天她就要回去继续当以前的费伊了,她会恢复她真实的自我,就像游荡的灵魂回到身体里,她会对大学说“不”,对亨利说“好的”,她会成为一个妻子,一个奇异的新生物,将今晚发生的事情锁在内心深处。她将再也不会提起它,尽管每天都会想几遍。她会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够成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真正的费伊和另一个费伊,大胆、进取、冲动的费伊。她会渴望成为这另一个费伊。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的日常生活塞满了琐碎和幼稚的小事,她会频繁地回忆这个夜晚,到最后它会变得比现实生活更加真实。她会开始认为她作为妻子和母亲而存在的身份是个幻觉,是她投射向这个世界的伪装,和塞巴斯蒂安在圣彼得教堂的地板上打滚的费伊才是她真正的自我。这种信念将深植于她的内心,将彻底刺穿她的意识,最终取代她原本的自我,会变得过于强烈,无法忽视。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觉得是自己抛弃了丈夫和儿子,而是在取回她多年前在芝加哥抛弃的真实人生。她对此会觉得很愉快,因为她面对了真实的自己。她会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真正的费伊——至少刚开始会这么觉得,直到她开始重新渴望自己的家庭,所有的困惑又重新产生。
盲人摸象的故事里,通常被忽略的一点是,每个人的描述都正确无误。费伊无法理解、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是,在许多虚假的自我背后,并没有隐藏着一个真实的自我。事实上,遮蔽一个真实自我的是许多同样真实的自我。对,她是那个顺从、羞怯、刻苦的学生。对,她是那个惊惶、害怕的孩子。对,她是那个大胆、冲动的诱惑者。对,她是妻子和母亲。她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她坚信其中只有一个是真实的,这就掩盖了更大的真相,而那就是盲人摸象公案的关键所在:重点不在于他们是盲人,而是他们停止得太快,因此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还有更大的真相需要把握。
对费伊来说,更大的真相,像房梁支撑起一幢房屋似的支撑起了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环节的事实是:她总是在逃跑。她总是在惊慌失措地逃跑,为了躲避耻辱而逃离艾奥瓦,为了逃离芝加哥而投向婚姻,她将逃离家庭,最终会逃离这个国家。她越是相信只存在一个真实的自我,她就越是要逃离现状去寻找它。就像一个人困在流沙中,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她有可能理解这一点吗?天晓得。看清自己是个一辈子的大工程。
此时此刻,这些念头早就远离了她。此时此刻,一切都非常简单:她是一具躯体,正和另一具躯体纠缠在一起。塞巴斯蒂安的躯体很暖和,密密实实地贴在她身上,他皮肤的味道像是盐和氨水。黎明时分,她将重新使用她的头脑,但此时此刻一切都很简单——就像品尝滋味那么简单。她是一具躯体,正在感知这个世界,她的所有感官都被填满了。
第84章
教堂里还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艾伦·金斯堡,他盘着腿靠在墙上,面露微笑。他能看见塞巴斯蒂安和费伊躲到了祭坛背后,能借着两人背后的烛光看见他们的身影,能听见解开腰带那熟悉的叮当声响。他因此感到高兴,这两个年轻人在享用彼此疲惫而肮脏的身体。算他们走运。他不禁想起了他多年前写的一首有关向日葵的诗歌——多久了?十年?十五年?无所谓。他曾经写道:
我们不是我们肮脏的外皮,我们内里都是那金色的向日葵,多亏我们自己的种子还有毛茸茸赤裸裸的完美躯体在落日中长成了狂野有形的黑色向日葵……[4]
是啊,他心想。他闭上眼睛,允许睡意袭来,满足而喜悦。
因为他知道他是正确的。
* * *
[1]尤利塞斯·辛普森·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1885),第18任美国总统。
[2]拉丁文,可直译为:尘世繁华转眼即逝。现在一般用来形容某个重要人物的离世或某个重要时代的终结。
[3]天主教圣徒,公元三世纪时死于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对基督徒的迫害。在文艺作品中,他常被描绘成被捆住后用乱箭射穿的形象。
[4]此段出自艾伦·金斯堡1955年的名作《向日葵箴言》(Sunflower Sutra)的最后一节。
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
第85章
费伊再一次欺骗了儿子。
这次还是一样,有些事情她觉得过于羞耻,不敢告诉他。在芝加哥机场,他问她打算去哪儿,她撒了谎。她说她不知道,说到了伦敦再考虑,但其实她很清楚她要去哪儿。她发现自己会单独出发后,就下定决心要去这个地方:挪威的哈默费斯特,她父亲的老家。
按照父亲的说法,他们家在哈默费斯特的老宅很惹眼:位于镇区边缘,宽阔的三层木屋,屋后正对大海,有一道长长的栈桥,他们家一个下午就能钓满满一桶北极红点鲑,屋前是一片田地,整个夏天都有金色的大麦随风摇曳,还有个小兽栏,养着几头山羊、绵羊和一匹马,标出农庄边界的是美丽的蓝绿色云杉,到了冬天会积满皑皑白雪,积雪多得有时候会扑啦啦地化作大团雪粉掉落。屋子每年春天都会重新粉刷成明艳的鲑肉红,因为冬天的风吹雨打会抹掉上一年的涂料。费伊坐在父亲脚边听着他讲述这一切,在脑海里构建家族祖居的图像,在背景里添加一道犬牙交错的山脉,用她在《国家地理》杂志上见过的火山黑沙覆盖海滩,还有她在电影或杂志里见过的其他美丽事物,任何一个富有田园色彩和异国风情的地方都会成为这里:哈默费斯特的老家。随着童年的过去,它慢慢地聚集了她所有的幻想,成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存放之地,到最后,她对那里的想象糅合了北欧、法国乡村、托斯卡纳和《音乐之声》里演员在巴伐利亚茵茵群山中放声歌唱的壮丽场景。
然而,费伊发现,真正的哈默费斯特根本不是那个样子。她坐短途航班从英国到了挪威奥斯陆,转机去哈默费斯特,乘坐的德哈维兰航空飞机看起来过于庞大,单凭螺旋桨似乎无法让它留在空中。落地时,她发现哈默费斯特是个怪石嶙峋的贫瘠地方,除了最坚韧多刺的灌木和矮树,长不出任何植被。北极圈的寒风呼啸吹拂,风里夹杂着石化产品的甜腻气味。因为这是一个石油城,一个天然气城。巨大的橙色运输船将液化天然气和原油送往海岸边林立的炼油厂,灌进从空中望去仿佛死物上勃发的蘑菇的白色球形储罐和蒸馏塔,港口的渔船相比之下仿佛侏儒。采集天然气的钻井平台从镇子里就能看见。没有随风摇曳的大麦地,只有空荡荡的乱石堆场,扔着锈迹斑斑的废弃炼油设备。怪石嶙峋的陡峭山丘上覆盖着苔藓。没有海滩,只有遍布巨石、无法涉足的悬崖,像是经历过一场牵涉到炸药的事故。几幢房屋粉刷成明艳的黄色和橙色,显得更像一道抵挡暗沉冬日的防波堤,而不是快乐生活的证据。这怎么可能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美丽地方?它看上去是那么陌生。
她以为能在游客中心找到人帮助她,她说她在找安德烈森家的农庄,他们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没有什么安德烈森家的农庄,他们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农庄,他们说。于是她描述了一下那幢屋子,他们说那幢屋子不可能还在,打仗时肯定被德国人毁掉了。德国人毁掉了那幢屋子?德国人毁掉了每一幢屋子。他们给了费伊一本介绍战后重建博物馆的小册子。她说她在找的地方有一小片农田,周围种着云杉,屋子背对大海。他们知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么一个地方?他们说有许多地方符合这个描述,她不妨走一圈看看。走一圈看看?是啊,这又不是什么大城市。于是她就开始走了。费伊沿着哈默费斯特的外圈漫步,寻找符合父亲描述的地方,位于小镇边缘能看见大海的农庄。她经过的建筑物以毫无特征、四四方方的公寓楼为主,它们似乎挤在一起取暖。没有什么田地,没有什么农庄。她走向镇外遍地石块和野草的地方,只有把根系扎进岩石的植物才能在这里存活,又硬又脆的野草在笼罩极地两个月之久的极夜黑暗中陷入休眠。费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一口气走了几个小时。她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会在这里见到什么,她确实相信了自己的幻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在犯同样的错误。她看见野草中被踩出来的小径,小径通往附近的一道山梁,她走了上去,迷失在自暴自弃的念头中,每走两步就大声骂一句“傻瓜,傻瓜”。因为这就是她,一个傻瓜,她做出的所有的愚蠢决定最终带她来到这个傻地方,孤身一人走在世界荒芜尽头积着白垩粉尘的小径上。
“傻瓜。”她说,盯着双脚,沿着爬上并翻过陡峭山坡的小径向前走,心想来这儿很愚蠢,找家族老宅很愚蠢,连她这身衣服都很愚蠢——平底小白鞋,完全不适合在冻土带远足,紧紧裹在身上的薄衬衫,因为尽管现在是夏天,但寒风依然凛冽。我充满了愚蠢决定的人生中的又几个愚蠢决定而已,她心想。来这儿很愚蠢,重新联系萨缪尔很愚蠢,她把他撇给亨利因此觉得她该为他负责,这个想法也很愚蠢。不,并不愚蠢,但嫁给亨利从一开始就很愚蠢,离开芝加哥也很愚蠢。费伊一边爬山,一边回顾她人生中绵延不断的糟糕决定。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是什么让她走上了这条愚蠢的人生道路?她不知道。回顾往事,她只能看见想要独处的熟悉愿望。想要远离人类、他们的评判和他们的无谓纠缠。因为每次她和什么人扯上关系,灾难就会接踵而至。她和玛格丽特在高中扯上关系,结果成了全镇的贱民。她和艾丽丝在大学里扯上关系,结果是被捕和被卷入暴力与混乱。她和亨利扯上关系,结果毁了他们一起生下的孩子。
在机场,得知萨缪尔被列入禁飞名单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此刻她对此感觉不太好,但事实如此。她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是开心,因为萨缪尔似乎已经不恨她了,另一方面是解脱,因为他不会跟着她。否则的话,她该怎么和他一起度过飞往伦敦的那段漫长时间啊——疑问会像海洋似的淹没她。不敢想和他一起旅行,和他一起在行程的终点安顿下来(不知为何,他似乎想去雅加达)。他的需要过于强烈,一向过于强烈,她无法胜任。
她该怎么告诉萨缪尔,她打算去哈默费斯特,仅仅因为一个愚蠢的鬼故事?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她第一次惊恐发作那天晚上她父亲讲的尼瑟的故事。这个故事始终陪伴着她,听见萨缪尔提到艾丽丝的名字,她想到了她这个老朋友多年前说的话:想摆脱鬼魂,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它回家。
这种迷信,实在太愚蠢了。“傻瓜,傻瓜。”她说。
她仿佛真的被恶鬼缠身了。她经常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从故国带来了什么诅咒,或者某种幽灵。但此刻她心想,或许她并没有被恶鬼缠身,或许纠缠别人的正是她,或许她就是那个诅咒。因为每次她接近某个人,就必定会付出代价。也许她就适合待在这儿,一个人,全世界最偏僻的角落。不会再有人和她扯上关系,不会再毁灭什么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