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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观众看得懂吗?抗议之类的事件逐渐扩张,将一切都吸了进去。他想对观众说,他们在电视里看见的实景不是现实。想象一滴水,那是抗议。现在你把这滴水放进一桶水里,那是抗议运动。现在你把这桶水倒进密歇根湖,那是现实。然而,老克朗凯特理解,电视的危险在于人们开始通过一滴水看整个世界。一滴水折射的光线成了整个世界的图景。对许多人来说,他们今晚见到的场面将固化他们对抗议、和平与1960年代的看法。他紧迫地觉得,他的任务就是阻止这个结局。
但他该怎么开口呢?


第70章
塞巴斯蒂安抓住她的手,领着她离开临时牢房,走进一条煤渣砖砌成的走廊,走廊完全是灰色的,毫无特征。一个警察急匆匆地走出一个房间,费伊看见他就往后缩。
“没事的,”塞巴斯蒂安说,“走吧。”
警察和他们擦肩而过,朝他们点点头。来到走廊尽头,他们穿过一道双开门,走进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红色长毛绒地毯,壁灯绽放金色光芒,白色墙壁装饰华美,给人以法国贵族的感觉。费伊看见一扇门上的牌子,知道了他们在康拉德·希尔顿酒店的地下室里。
“你怎么知道我被捕了?”她说。
他转向费伊,露出精明的笑容:“小道消息。”
他领着费伊穿过酒店的正中,与警察、记者和酒店工作人员擦身而过,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走向什么地方,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而凝重。他们来到通向室外的厚金属门前,守门的两名警察朝塞巴斯蒂安点点头,放他们过去。他们穿过装卸台,走进外面的小巷,走进室外的开阔地。抗议的声音远远传来,难以分辨的咆哮声似乎同时来自四面八方。
“你听,”塞巴斯蒂安的耳朵侧向天空,“所有人都来了。”
“你怎么做到的?”费伊说,“我们从警察面前走过去。他们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你必须向我保证,”他抓住她的双臂,“绝对不会提起这件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向我保证,费伊。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就说是我保释了你。没别的了。”
“但你没有保释我。你有钥匙。你为什么会有钥匙?”
“一个字都不能说。我信任你。我帮了你,现在你必须还我这个人情,那就是保守秘密。可以吗?”
费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一根筋的学生激进分子,他有他的秘密,一层又一层。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反而变得更加有吸引力了。她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她的内心为他绽放。他和我是一种人,她心想,他也拥有隐秘的浩瀚生活。
她点点头。
塞巴斯蒂安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出小巷,来到太阳底下。他们刚拐过路口,她就看见了警察、军队和路障,还有路障另一侧公园里的人山人海。他们不再是墙上的黑影,而是变成了有细节和色彩的真人:嫩蓝色的警察制服,国民警卫队士兵的刺刀,前保险杠装上刀锋网的吉普车;人群仿佛涌动的野兽,包围和占领了酒店对面的格兰特[1]像,三米高的格兰特坐在三米高的马背上,人群爬上青铜马腿、马背、马尾和马头,一个勇敢的年轻人继续向上爬,爬上将军的身体,站在格兰特宽阔的肩膀上,有些摇晃但还是站稳了,他举起手臂,在头顶上拼出和平标志,挑衅已经注意到他的警察,警察正要过来把他拖回地面上。他的结局肯定不会美妙,但人群为之欢呼,因为他是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位,是整个公园里站得最高的人。
费伊和塞巴斯蒂安悄悄溜过混乱的战局,钻进没有名姓的人群。


第71章
布朗警员继续砸脑袋,周围的警察都拿掉了徽章和名牌。他们用镇暴头盔挡住脸。他们是无名人士。新闻对局势如此发展并不满意。
警察打人却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记者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中说。他们要求信息透明,要能够追溯责任。他们说警察拿掉徽章和遮住面容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合法。他们将其与苏联人今年早些时候开进布拉格打得捷克人落花流水相提并论。芝加哥警察局的行为就像那样,记者说。这是西方的捷克斯洛伐克。捷加哥,没多久就有聪明人造出了这个名词。
“在美国,政府必须对人民负责,而不是反过来。”一名同情反战运动的宪法专家就警察隐去姓名一事评论道。
布朗警员还在肆意发泄,所有警察中就数他最兴奋,只有他真的瞄准了嬉皮士的致命部位:头部、心口,甚至面门。他是第一个摘掉徽章和名牌的人,他周围的警察也都拉下了镇暴头盔,摘掉了名牌,但原因不是想加入他的狂欢,而是恰恰相反。他们注意到他有点发疯,而他们无法阻止他,摄像机镜头正在乱转,准备瞄准警方使用暴力的画面,他周围的所有警察都摘掉了警徽和拉下了头盔,因为这个混球显然是不想要退休金了,而他们可不想丢掉自己的那一份。


第72章
克朗凯特知道这是他发表评论的惩罚。因为他对市长的访问,提出那些毫无挑战、软塌塌的问题。因为克朗凯特称芝加哥警方为“一群暴徒”,而且是在直播时这么说的。
唉,但他们就是一群暴徒!他对制片人这么说,制片人说他这是主观臆断,他不该这么做,决定警察是不是暴徒的判断应该留给观众来做。他反驳说他只是在描述观察的结果,电视台雇他就是为了这个:观察和报道。他们说他表达了看法。他说有时候观察结果与看法密不可分。
但这些话似乎没有说服他的制片人。
然而警察确实在街上用警棍开瓢。他们摘掉警徽和名牌,用镇暴头盔遮住脸,因而没有了面容,免除了责任。他们把年轻人打得不省人事。他们殴打媒体的人,摄影师和记者,砸烂相机,抢走胶卷。他们甚至一警棍捣在可怜的新闻主播丹·拉瑟的心口上。你管这种人叫什么?当然就是暴徒。
但他依然没有说服制片人。克朗凯特认为警察在殴打无辜百姓。市长办公室说警察在保护无辜百姓。谁对谁错?他不禁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国王请一群盲人描述一头大象。他让一个盲人摸大象的头部,另一个摸耳朵,再一个摸象牙、鼻子、尾巴,等等,然后说:这就是大象。
盲人无法达成共识。他们彼此争论,有人说大象是这样的,有人说是那样的!他们用拳头互殴,国王看着这幅景象,乐不可支。
也许此刻的市长就是这么开心,老克朗凯特给市长喂球,颂扬芝加哥警察是多么训练有素、英勇过人和广受支持。市长的眼睛在放光,老克朗凯特从未见过这么恶心的画面,市长因为击败了一个值得战胜的对手而兴奋。克朗凯特当然是一位值得战胜的对手。你可以想象市长办公室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制片人之间打了多少个漫长的电话,经过多少争论和威胁,终于达成某种妥协,因此老克朗凯特只好站在市长面前,赞美不到三小时前他还称之为一群暴徒的那些人。
做这份工作,偶尔吃屎也在所难免。


第73章
这一天将近结束,就在日落前,创痛有了片刻喘息之机。警察退回去,陷入惊愕和羞愧。他们不再举起警棍,而是举起了扩音器。他们请抗议者离开公园。抗议者望着警察,等待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这座城市像个受伤的孩童。一个幼儿磕破了脑袋,短暂的延宕过后,纷乱的感官信号汇集变成疼痛,孩子开始哭号。这座城市正处于那段延宕之中,在受伤和痛哭之间,在因与果之间。
人们希望喘息的时间能延续下去。至少艾伦·金斯堡这么希望,他希望这座城市尝到和平的滋味,就不想重新投入战斗了。格兰特公园已经安静下来,他暂停吟唱和念唵,行走在美丽的人群之中。他的包里永远有两样东西:《西藏度亡经》和银色柯达雷丁娜单反相机。他此刻拿出的是柯达相机,他经常用它记录生活中的闪光瞬间,而此刻的光线足够明亮。聚集起来的抗议者席地而坐,嬉笑,唱欢快的歌曲,挥舞自制的旗帜,旗帜上绣着最俏皮的标语。他想用这一切写一首诗。他的相机是一台用旧了的二手货,但很结实,内部依然完好。他喜欢它抓在手里的金属触感、仿佛鳄鱼皮的黑色手柄上的起伏花纹、进胶卷时的齿轮声响,连光明正大贴在正面的“德国制造”贴纸也都那么美丽。他拍了一张人群的照片。他在人群中行走,他们的身体为他分开,他们的面孔对他绽放。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他半跪下去,他记得那是一名学生领袖。橄榄色皮肤,相貌俊美。他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坐在一起,姑娘戴着大大的圆眼镜,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显然已经精疲力尽。
费伊和塞巴斯蒂安。他们彼此偎依,仿佛一对恋人。艾丽丝坐在他们背后。金斯堡举起相机。
年轻的男人歪着嘴对他笑了笑,他几乎为之心碎。快门咔嚓一响。金斯堡站起身,露出哀伤的笑容。他继续向前走,广阔的人群、这炽烈的一天吞没了他。


第74章
大诗人走开了,艾丽丝拍拍费伊的肩膀,朝她使个眼色:“所以你们两个昨晚玩得开心吗?”
艾丽丝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费伊向她解释,说有个神秘的警察逮捕了她,她在监狱里待了一夜,费伊不知道那个警察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招惹了谁,警察命令她立刻离开芝加哥。艾丽丝吓坏了,因为她立刻就猜到了那是布朗警员。只可能是他。
但她无法告诉费伊。至少现在做不到。坐在这群抗议者之中,听着他们愤怒地辱骂警察,而她和这些警察中的一个有过一段颇为热烈的地下情,她该怎么开口呢?不,她做不到。
艾丽丝紧紧地拥抱费伊。“对不起,”她说,“但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哪儿都不需要去。我会罩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时,警察在公园外围集合,用扩音器说:给你们十分钟清场。他们已经这么说了快一个小时。这个要求非常可笑,因为公园里聚集了上万人。
“他们真以为我们会离开?”艾丽丝问。
“恐怕不至于。”塞巴斯蒂安说。
“那他们会怎么做?”费伊说,环顾占领了公园的固执人群,“难道用武力驱散这么多人?”
事实证明,他们正是这么打算的。
开始时只是压缩空气释放的噗的一声轻响,声音很柔和,甚至称得上悦耳——他们向公园发射了一罐催泪瓦斯。在见到瓦斯弹飞过来的那些人眼中,看见它和意识到其中的含义之间有一段奇异的延迟。瓦斯弹沿着抛物线飞上天空,天空美丽得无法容纳它的存在,瓦斯弹似乎在所有人头顶上悬停了一瞬间,在他们中的一些人看来就像是北极星,他们的罗盘指向了这个东西,这个奇异而确凿地飞行着的物体。然后它开始下落,呼喊和尖叫越来越响,抛物线落点附近的人接受了它正在飞向他们的事实,明白他们的静坐示威即将被画上句号。弹筒内的成分已经开始泄漏,留下一道橘黄色的尾迹,仿佛一颗正在坠落的流星。它咚的一声砸在草地上,像高尔夫球似的溅起泥土,然后完全引爆。它原地旋转,喷出有毒的浓烟,康拉德·希尔顿酒店的方向传来更多的噗噗轻响,又有一两颗催泪弹落向人群,相对而言的平静和秩序就这么迅速地变成疯狂。人群开始奔跑,警察开始奔跑,公园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惨叫。因为催泪瓦斯,因为它侵袭你的眼睛和喉咙。感觉就像滚烫的热油滴进瞳孔,你必须强忍剧痛才能睁开红肿的眼睛,无论你怎么揉都没用。还有咳嗽,像溺水时一样突如其来和难以遏制,肉体反射彻底绕过了意志力。人们惨叫,咳吐,跑向没有催泪瓦斯的地方,这就引出了一个最基本的容量问题: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催泪弹落在大部分人群的后方,因此想躲避瓦斯造成的痛苦,你只能朝另一个方向逃跑,也就是密歇根大道、康拉德·希尔顿酒店和密密麻麻的警方路障,因此这个容量问题就是,想跑上密歇根大道的人实在太多,远远超过了密歇根大道为他们留出的容纳能力。
无法阻止的力量就这么撞上了不可动摇的障碍,上万名抗议者的大军正面冲向芝加哥警察局的利齿。
塞巴斯蒂安在人群中,抓着费伊的手拖着她。艾丽丝望着他们,知道他们最不该去的就是那个方向,没有警察把守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跑向仿佛橙色浓雾般悬在半空中的催泪毒云。她喊他们,要他们停下,但她的声音(粗哑而细弱,因为先前一直在吟唱,此刻又吸入了微量催泪瓦斯)淹没在人群的咆哮和呼喊之中,所有人都在四散奔跑,彼此冲撞。她望着塞巴斯蒂安和费伊消失在人群中。她想追赶他们,但某些因素阻止了她。大概是恐惧。对警察的恐惧,尤其是对其中一名警察的恐惧。
她打算回宿舍等费伊。要是费伊不回来,什么也无法阻止她去找到她,但这又是另一个谎言。事实上,她将再也不会见到费伊了。此刻她还不知道,但已经有所感觉,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抗议者和公园。就在这一刻,费伊拉了一把塞巴斯蒂安的胳膊,因为艾丽丝不见了。费伊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们来的地方。她希望艾丽丝的面容能在混乱中浮现,但两人之间隔着橘红色的毒气云团。那就等于一道混凝土的墙壁,或者一整片大陆。
“咱们得走了。”塞巴斯蒂安说。
“再等一等。”费伊说。
许多张面容从眼前掠过,但没有一张属于艾丽丝。人们撞上她的肩膀,躲开她,继续逃跑。
艾丽丝已经在催泪毒云的另一侧了。她能看见湖水。她跑到湖边,捧起湖水泼在脸上,平息催泪瓦斯造成的刺痛,她沿着湖畔悄悄溜回住处,她把最喜欢的太阳镜和军装上衣扔在沙滩上,绾起头发,尽其所能地扮演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守法好孩子的角色,就这样永远告别了她的抗议生涯。
“咱们必须走了。”塞巴斯蒂安说。
费伊只好同意,因为艾丽丝已经无影无踪。


第75章
顶层总统套房的浴室里,休伯特·H.汉佛莱正在用酒店免费赠送的多芬香皂清洗指甲下的缝隙,在他漫长的沐浴过程中,原本扁圆形的香皂已经变成了长条形。
探员一次又一次伸头进来问:“副总统先生,您还好吧?”
他知道有许多事情要做,可以做事的时间很少,洗一个长达九十分钟的澡不在竞选经理制订的时间表上。然而,要是不洗掉那股恶臭,他就什么事情都没法做。
他的手指已经洗得发紫,皮肤吸饱了水分,看上去像是披在真正皮肤上的一层软毛毯。蒸汽将镜子变成了灰色的不透明物体。
“没事,我很好。”他对探员说。
话虽这么说,但他知道他并不好。因为他的喉咙里忽然一阵刺痒,喉结背后的位置感到轻微的擦痛。他有一个半小时没说话了,此刻一开口就感觉到了生病的第一丝征兆。他试了试喉咙,他宝贵的金嗓子,他的声带和肺部,这几天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些器官,无论是在对全国人民讲话还是在接受总统提名时都用得上——他发了几个音符,哆来咪,最基础的音阶。没错,他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痛,摩擦的烧灼感,软腭有些肿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