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宅精灵用胖乎乎的手揉搓下巴。
我会忘记所有这些事,她说,回家嫁给亨利。
家宅精灵挑起一侧眉毛。继续说。
我会嫁给亨利,让他高兴,忘掉大学,我们会去教堂,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像所有人都希望的那样。
家宅精灵笑了,牙齿参差不齐,满嘴的石块。
继续说,他说。
第63章
老克朗凯特正在访问市长,芝加哥城的独裁者,下巴上全是赘肉,模样活像暴徒。克朗凯特在直播镜头前提问,老记者的心思却在别处。他心不在焉,但这并不重要。市长是个久经考验的职业政客。他不需要记者提问就能说出他想说的话,此刻他想说的是外来的煽动分子对警方和普通美国人甚至民主制度本身构成了可怕的威胁,来自本市以外的激进分子在这座守法城市里引发了无数麻烦。他似乎特别强调“来自本市以外”这一点。大概是想向投票者证明,无论他管理的这座城市遇到了什么问题,都肯定不是他的错误。
再说,就算老克朗凯特聚精会神,提出切中要害的尖刻问题,市长也会使出政客的招式,不回答你提出的问题,而是回答他希望你提出的问题。假如你继续追问,坚持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么反而会使你显得像个混球。至少在电视荧幕上会是这样,会是你在苦苦纠缠这个魅力十足的男人,而他已经说了很多似乎和问题有所关联的话。至少对观众来说是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分成几部分,一部分给克朗凯特,一部分给跑来跑去的孩子,还有一部分在切电视餐中央的索尔兹伯里牛肉饼。假如你逼问这位政客,你会显得像个烦人精,美国不喜欢看烦人精的节目。多么令人胆寒的念头,政客操纵电视媒体的手法远远超过了电视台专业人士。老克朗凯特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象着以后成为政客的会是什么人。他害怕得不禁颤抖。
于是,他半心半意地访问市长,实际上很清楚他的任务只是把麦克风塞到市长面前,这样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频道就能用反方观点平衡一下已经播放数小时的警察暴行了。因此,老克朗凯特并没有在听市长说什么。他在观察。看市长尽可能把头部向后拉的坐姿,像是一个人在躲避难闻的气味,他的下巴若是长在雄鸡身上,大概会被称为“肉垂”,那一坨肉随着他的说话摇摆不定。你很难不盯着那东西看。
所以,老克朗凯特有一部分心思在看这个,望着市长仿佛肉冻的肥肉在颤抖。但他的大部分心思还在别处:他在想象飞翔。他想象自己是一只鸟,飞过天空。在极高的天顶,一切都黑暗而安静。这个画面占领了沃尔特·克朗凯特四分之三的心思。他是一只鸟,正在飞翔的敏捷小鸟。
第64章
费伊在黑暗的地下室牢房里,又一次惊恐发作的可能性让她提心吊胆,因为她觉得家宅精灵热乎乎的气息就在她身旁。他抓着铁丝网,把脸贴在铁丝网上,两只黑眼球暴凸,对她说她要付出什么代价:报复和惩罚。
但为了什么呢?
她多么希望母亲在身旁,用浸过冷水的湿布擦拭她的额头,对她说你不会死,拥抱她直到她睡着。明天早晨醒来,费伊会暖烘烘地裹着毛毯,母亲躺在身旁,照顾她到半夜某个时候也睡着了。
现在费伊异常渴望那份温情。
对,但你需要你父亲的时候,他在哪儿呢?鬼魂说,这会儿他在什么地方?
费伊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父亲,他是个邪恶的人,你肯定知道。
嗯,大概吧。他把我从家里踢了出来。
哦,所以一切都和你有关,对吧?天哪,费伊,自私不自私?
好吧,那他坏在哪儿?因为他在化学之星工作?
少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费伊对父亲的印象仅限于一个极度沉默的男人,有时候痴痴地望着远方。这个男人把所有心事都闷在肚子里。总是有点忧郁,只有讲述故国旧事的时候除外,只有和家族农场有关的话题才能让他高兴起来。
费伊说:他在老家做了些什么,对吧?在他来美国之前。
太对了,鬼魂说,现在他为此受到惩罚,你也在为此受到惩罚。你的家族会一直为此受到惩罚,直到重孙和玄孙辈。这就是规矩。
好像不太公平。
哈!公平!公平是什么?宇宙如何运转和你觉得公平不公平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他不快乐,费伊说。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为此感到抱歉。
地上的每个人都在为他祖上犯下的恶行而付出代价,这难道是我的错?不,不是。这不是我的错。
她父亲经常遥望远方,站在后院盯着天空一看就是一个小时,费伊时常会琢磨他的脑海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他对自己来美国前的人生一向讳莫如深。他会提起的仅限于他的家,哈默费斯特那幢美丽的红色屋子。其他的细节全是禁忌。
艾丽丝对我说过,费伊说,她说过,想摆脱鬼魂,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它回家。
家宅精灵抱起胳膊。这就好玩了,他说,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也许我该去挪威。送你回你的故乡。
哦,就看你敢不敢吧。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那肯定好玩得没话说。去吧。去哈默费斯特,打听一下弗兰克·安德烈森。看你会得到什么。
为什么?我会发现什么?
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告诉我。
我只想说,宇宙间有些秘密还是保持神秘比较好。
求你了。
好吧。先警告一句?你不会喜欢的。
我听着呢。
你会发现你和你父亲一样糟糕。
这不是真的。
你会发现你和他完全是一种人。
我们不是。
去吧。试试运气。去挪威。咱们一言为定。我这就把你弄出监狱。作为交换?你去搞清楚你父亲这个人。祝你玩得开心。
就在这时,储藏室的门突然开了,头顶上有一盏灯嗡嗡亮起,日光灯的光芒倾泻而下,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人出现在门口:塞巴斯蒂安,头发乱如树丛,穿一件宽松的夹克衫。他看见费伊,走了过来。他有囚笼的钥匙。他打开门,蹲下,拥抱她,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我是来救你的。咱们走。”
第65章
市长这会儿正在对可怜的老克朗凯特长篇大论,老先生显得沮丧、萎靡而哀伤。有许多威胁,市长说,针对所有候选人的刺杀企图,炸弹威胁,甚至还有针对市长本人的威胁。老克朗凯特似乎没有看他,而是望着他背后的某个地方。
“真的吗?”探员乙问——“我说的是那些威胁。”
“当然不是,”探员甲答道——“没什么靠得住的。”
他们在干草市场酒吧看挂在吧台上方的电视。市长拿着老克朗凯特的话筒,看上去像是在采访自己。他说:“某些人企图刺杀包括我在内的许多领导人,刺杀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城市,我不希望达拉斯和加利福尼亚的悲剧在芝加哥重演。”
听见他这么说起肯尼迪两兄弟遇刺身亡,两位特勤局探员有点生气。他们小口品尝面前的假鸡尾酒。
“他在撒谎,”探员甲说——“根本没有人企图刺杀他。”
“对,但老克朗凯特能怎么样?在直播里说他是骗子?”
“老克朗凯特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这儿。”
“毫无激情。”
市长的采访暂时中断,画面切到密歇根大道,一辆实打实的军用坦克隆隆驶过密歇根大道。电视上,这个画面像是来自二战纪录片,例如巴黎解放的景象。坦克刚好开到酒店门前,两人的身体感觉到了它的隆隆震动,聚集在酒吧里的政客凑近平板玻璃窗,望着它巨大的身影缓缓驶过——只有吧台前的两位探员除外,坦克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们觉得意外(事前许多“仅供参阅”的备忘录中提到了它),再说特勤局永远要在公众面前营造镇定自若、冷静自律的形象,因此他们不为所动,看着坦克在电视里隆隆行驶。
第66章
费伊祈祷了一整夜,希望能够得到拯救,但此刻有人来救她了,她却听见自己拒绝他。
“‘不要’是什么意思?”塞巴斯蒂安说。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像是要使劲摇晃她,让她恢复理性。
“我不想走。”
“你在胡说什么?”
“当我没说。”她答道。她的大脑眩晕而肿胀。她尝试回想家宅精灵说了什么,但那段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她记得自己和家宅精灵交谈的感觉,但已经不记得他的声音是什么样了。
她望着塞巴斯蒂安,他的脸上写满担忧。她记得他们昨晚应该幽会来着。
“对不起,我放你鸽子了。”她说,塞巴斯蒂安大笑。
“下次再约好了。”他说。
攥住她胸口的重压开始释放,她的肩膀渐渐松开,胃里的胆汁悄然散去。她感觉身体就像弹跳后的弹簧。她在慢慢放松——至少感觉起来像是放松。
“你进来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她问。
“我不确定。好像什么都没做吧。”
“我在和人说话吗?我在和谁说话?”
“费伊,”他用手掌温柔地抚摩她的面颊,“你刚才在睡觉。”
第67章
厄尼·班克斯每次打出本垒打的时候,他多半还有另一种感觉。除了职业技艺的成就感,多半还存在着另一种更丑恶的感觉——该怎么说呢?报复?发泄?伟人之所以能够变得伟大,有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他必须以伟大的方式对伤害他最深的人做出回应吗?对厄尼·班克斯来说,是年纪和块头更大的男孩说他皮包骨头,是白种男孩不让他打球,是女孩抛弃他投向更聪明、更强壮、更有钱的男孩,伤了他的心,是父母说他该找点更像样的事情去做,是老师说他注定一事无成,是巡警见了年轻黑人就提高警惕。厄尼·班克斯在当时无法证明自己,但此刻他做到了:每一个本垒打都是他的反击,每一个敏捷得难以置信的中外野接球都是他在为自己辩护。他挥动球棒,感觉到那美妙的冲击,知道他又做到了,这时候他肯定感觉到了强烈的职业满足感,但同时他也肯定心想:老子再一次证明了,你们这些混球错了。
所以,这也是一个根本因素。这就是此刻布朗警员脑袋里的念头。从某种角度说,这是报复,这是主持正义。
他还想到了和嬉皮姑娘共度的那些夜晚,警车后座上的那些碰撞,她多么希望他用暴力手段对待她,推搡她,掐她脖子,粗暴地拉扯她,留下印记。他对此觉得多么不安、矜持、羞怯。他不想那么做,其实是觉得他没有这个能力,觉得那需要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男人:一个不用大脑思考的野蛮人。
然而此刻,他却在用警棍痛揍嬉皮士的脑袋。结果证明,他内心深处蕴藏着海量的野蛮,只是直到此刻才被开采出来。
某种程度上说,这么做让他高兴。他比他想象中更加丰富和复杂。他想象自己此刻和艾丽丝交谈。你以为我做不到,对不对?他砸翻了又一个嬉皮士。你说要我更粗暴一些,好的,老子来了。
他想象对厄尼·班克斯来说,最完美的本垒打肯定是抛弃了他的女孩在看台上亲眼目睹的那一个。布朗想象艾丽丝此刻就在混战中的某处看着他,欣赏他前所未有的活力、力量和野蛮的雄性气概。她深受触动。或者,等她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变化,意识到他已经变成了她一直希望他变成的样子,她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他打中一个嬉皮士的下巴,听见内涵丰富的咔嚓声响,惨叫声此起彼伏,嬉皮士惊恐逃窜,一个警察抓住他的肩膀说:“哎,哥们儿,悠着点。”布朗警员看见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确实在抖,像是抽搐,他使劲抖了抖,像是手上沾了水。他对此有点羞愧,假如艾丽丝确实在看他,希望她没有看清这个细节。
他心想:我是厄尼·班克斯,正在绕垒奔跑——这个画面充满了宁静的喜悦。
第68章
离奇的景象很快变得稀松平常,迅速得令人感叹。没多久,投掷物击中干草市场酒吧的玻璃窗时,客人们已经不再大惊小怪。石块,水泥块,甚至台球——全都嗖嗖地穿过天空,从警察封锁线的脑袋上飞过去,砸在酒吧的窗户上。里面的人已经置若罔闻,即便注意到了,也只会居高临下地说:“小熊队倒是用得上这么一条好胳膊。”
警察算是守住了阵地,但偶尔也会有一群抗议者突破封锁线,一两个年轻人在酒吧窗户前挨揍,然后被拖上囚车。这种事发生了太多次,酒吧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强迫自己对他们视若无睹,就像在路上经过流浪汉时那样。
电视上,市长继续接受老克朗凯特的访问,后者和平时一样满脸痛悔。
“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老记者说,“你在全国各地都有许多支持者。”市长点点头,就像罗马皇帝下令处决犯人。
“完蛋的是你的强硬政策,”探员甲说——“你的蓄意捏造情报。”
外面,警察痛揍把越共旗帜当斗篷裹在身上的大胡子男人,枪托砸在斗篷中央,男人四仰八叉地飞出去,姿势像是在上本垒,脸朝前撞在干草市场的厚玻璃窗上,咔嚓一声闷响淹没在酒吧里吉米·道尔西那甜美的萨克斯风音乐中。
老克朗凯特说:“我不得不称赞您一句,市长先生,芝加哥警察局真是特别友善待人。”
两个警察扑向趴在玻璃窗上的大胡子,警棍雨点般地落在他头上。
“一个人已经自暴自弃时就是这副表情。”探员甲指着老克朗凯特说。
“给他一个痛快吧,谢谢了。”探员乙点头道。
“你想知道一个拳手知道他输定了时是什么样子吗?喏,这就是了。”
与此同时,警察拖走了大胡子男人,在玻璃窗上留下一抹血迹和油渍。
第69章
比方说一只海鸥,老克朗凯特心想。他最近在绿箭球场看了一场比赛,发现第九局开始后不久,海鸥成群结队地从湖畔飞向体育场。它们是来吃座位底下的爆米花和花生碎屑的。它们对时间的把握让克朗凯特惊叹不已。海鸥怎么知道已经打到第九局了呢?
假如你从海鸥的高空视角看这座城市,芝加哥会是什么样子?多半是个安静而平和的地方。全家人待在屋里,电视的蓝灰色光线在闪烁,厨房里亮着一盏金色照明灯,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只有野猫出没,许多个街区毫无动静,他想象自己在空中翱翔而过,发现除了康拉德·希尔顿酒店周围一两公顷之外,芝加哥是此时此刻全世界最平静的地方。也许这才是应该报道的。不是几千个正在抗议的年轻人,而是几百万没有上街的普通人。为了取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正在寻求的平衡,也许应该派一组人去城北的波兰人社区、城西的希腊人社区、城南的黑人社区,拍摄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画面。为了显示这场抗议只是一个微小的光点,而黑暗要广阔和浓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