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门开了,昨晚逮捕她的大块头警察走进房间,他留平头,依然没有佩戴徽章或名牌或任何可识别身份的东西。费伊站起身。警察说:“你只有两个选择。”
“你弄错了,”费伊说,“肯定是个大误会。”
“第一,你立刻离开芝加哥,”警察说,“第二,待在芝加哥,因为卖淫而受审。”
“但我什么都没做啊。”
“另外,你嗑了药。你滥用非法麻醉品。你吃的红色药片。等你父亲发现你是个婊子加毒虫,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你是谁?我对你做了什么?”
“你离开芝加哥,整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已经尽量把话说清楚了。你离开,平安无事。但要是再让我在芝加哥逮住你,我发誓会叫你后悔到死。”
他抓住笼子摇了摇,看它够不够结实。“给你这个周末考虑一下,”他说,“游行结束再见。”
他离开了,出去后锁上门,费伊坐在地上,再次望向影子。游行在我头顶上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她心想,望着人影经过对面的墙壁。细长的影子,就像上下颠倒的剪刀,几乎可以肯定是人腿。人们在行走。游行毕竟还是开始了。市政府肯定让步了,颁发了许可。隆隆的声音忽然响起,与之相关的巨大黑影挡住窗户,她估计那是几辆皮卡,车厢里站满了来抗议的学生,她想象着他们挥舞自制的和平旗帜。她为他们感到高兴,因为塞巴斯蒂安和其他人终于还是出发了,因为今年——这十年——最盛大的抗议活动终于还是开始了。
第53章
但那些黑影其实不属于游行的学生,而是国民警卫队的卡车,坐满车厢的士兵抱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不存在什么游行,市政府没有让步。费伊看见的黑影是来回巡逻的警察,正在遏阻呼喊着冲过街道的示威者。为了防止任何列队游行的企图,运兵车的通气格栅上安装了刀锋网,让示威者知道他们在街头有多么不受欢迎。
数以千计的示威者在格兰特公园集合。艾伦·金斯堡也是其中的一员,此刻他盘腿坐在草地上,举起手掌,伸向正在倾听的宇宙。年轻人在他周围喊叫革命口号。他们唾弃咒骂警察国家美利坚、联邦调查局、总统、崇拜物质没有性爱没有灵魂的可悲的小资产阶级杀手,他们把十亿吨炸弹扔在农民和孩童头上。现在该把战争带上街头了,附近有个年轻人举着大喇叭喊道:我们要关停芝加哥!去你妈的警察!不支持我们的就是资产阶级白鬼猪猡!
金斯堡因此颤抖。他不想带着这些年轻人走向战争、苦难、绝望、血腥的警棍和死亡。这个念头像铁丝网似的在他肚子里翻搅。一个人不能用暴力对抗暴力,只有机器才会这么思考,还有总统,还有报复成性的一神教。想象一下,一万个赤身裸体的年轻人举着标语:
警察请不要伤害我们
我们也爱你们
或者戴着花冠盘腿而坐,挥舞纯白色的旗帜,吟唱光辉的涅槃诗歌,赞颂神圣的造物主。这是对待暴力的另一种反应——用美——金斯堡想这么说。他想对举着大喇叭的男人说:你就是你在寻找的那首诗!他想安慰他们。前进的方式就像水流。但他知道这不够好,不够激进,无法满足年轻人狂野的胃口。因此金斯堡捻着胡须,闭上眼睛,内省自观,用他能做到的唯一一种方式给出回应,他从腹部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声:那个伟大的音节,宇宙的神圣之声,智慧的完美化身,在这种时刻唯一值得发出的声音:唵——
他感觉到嘴里吐出炽热的圣言,释放出升腾的音乐气息——从肺部和咽喉,从肠道和心脏,从胃部,从红血球和肾脏,从膀胱和胆囊和他身体底下的瘦长双腿——音节从所有这些事物中喷薄而出。假如你静静地、仔细地听,假如你足够冷静,放慢心率,就会听见这个音节存在于所有地方:墙壁、街道、外面的车辆、灵魂、太阳,很快你就不再是在吟唱了。很快这个声音就会沉入你的肌肤,而你会倾听躯体一如既往地发出这个声音:唵——
受过太多教育的年轻人难以发出这个音节。因为他们太关注自己的思维而不是身体。他们用头脑而非灵魂思考。这个音节是你脱离意识后剩下的事物,是你减去自我后的产物。金斯堡有时候喜欢给他们配对,用双手抚摩他们的头顶,说“你们结婚了”,让他们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尽管他们总在谈论无拘束的爱,却疯狂地需要其他人的肉体进行放纵。他们疯狂地需要离开自己的大脑。他想对他们尖叫:你们带着第一等的灵魂!他希望他们将饱受折磨的头脑投入至福的虔信。此刻,他们尝试吟唱这个音节,但错得一塌糊涂。因为他们像对待小白鼠或诗歌似的对待它:拆开,肢解,解释,展露内脏。他们以为这个音节是什么仪式或象征,是神圣的符号,但他们完全错了。你在大海里沉浮的时候,海水并不代表湿润。海水只是在那里存在,托起你们的身体。这就是那个音节,宇宙低沉的吼叫,仿佛海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纯粹完美,它是至善神祇的触摸,来自最遥不可及、最显赫不凡、最巅峰兀立、至高无上的所在。
唵——,他说。
第54章
一架直升机在他们上方呼啸着向北而去,因为有新闻说湖岸公路突然出现了非法集会:一群年轻女人游行喊叫,对天空挥舞拳头,昂首阔步地走在马路中央,拍打路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劝说司机们加入她们向南而去的队伍,司机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直升机来到队伍上方,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她们,这一幕出现在电视观众的眼前——费伊的父亲那样的人,还有费伊那几个魁梧的舅舅。此刻,他们聚在一间客厅里,这个艾奥瓦河畔小镇离芝加哥有三百多公里远,但通过电视联结在一起——他们问:这些都是姑娘?
嗯,对,这群抗议的学生激进分子,没错,全都是年轻女人。至少看起来是的。有几个姑娘用大手帕包着脸,因此难以确定。还有一些人的发型让舅舅们齐声说:那家伙怎么看都是男人嘛。此刻他们在看他们这些人拥有的最好的电视机:天顶牌二十三英寸彩色电视机,大得像一块巨石嗡的一声活了过来——他们想让朋友和朋友的老婆看见他们正在看的景象,听见他们正在听的声音。因为这些姑娘在喊什么?她们在喊疯狂的屁话!她们在喊:“嗬!嗬!胡志明!”随着每一个音节对天空挥拳,完全无视朝她们鸣笛的汽车,见到迎面而来的车辆也不为所动,就看那些车有没有胆子像打保龄球似的撞过来,她的舅舅们很希望这样:那些车,压死她们。
这时,他们不好意思地望向弗兰克,说我确定费伊不在那里面,弗兰克点点头,气氛变得安静而尴尬,直到一个舅舅打破沉默,说:看见那小妞穿的是什么了吧?大家纷纷点头,发出表示厌恶的各种声音。倒不是说他们认为所有女性都该打扮得像是淑女,但总该有点底线吧。和这些姑娘相比,在美国小姐赛场外抗议的姑娘们都成了美国小姐。举例来说:镜头始终对准一个带头的姑娘,她站在队伍最前面,似乎负责指挥队伍的前进,你看她穿的那是什么东西:首先?军装上衣,她的舅舅们认为这实在太不尊重了,从爱国主义的角度说,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女孩穿军装上衣既不合身也不好看,因为它们是为男人设计的。这个姑娘知道她要上电视,她难道希望用这个面貌出现在电视上?穿一件不适合她这个性别的外套?这就引出了第三点,那就是她多半想当男人,私底下,内心深处。他们心想,行啊,好的,就当那娘们儿是男人,征她入伍,送她去越南,让她匍匐穿过丛林,巡逻寻找绊索、没有爆炸的炸弹和狙击手,然后咱们再看她有多喜欢胡志明。
敢打赌她好几天没洗澡了,一个舅舅说。多少天?六天,这是他们的看法的平均数。
新闻说,领头的姑娘叫艾丽丝啥啥啥,说她是个著名的校园女权主义者,舅舅们对此嗤之以鼻,一个舅舅说难怪,所有人点头,大家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康拉德·希尔顿酒店的底层酒吧叫干草市场,两名特勤局探员坐在吧台前慢吞吞地喝无酒精饮料,这个名字对他们中的至少一位似乎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
“好像有个,呃,干草市场暴乱,”探员甲对探员乙说,“还是干草市场大屠杀?这种事件?”探员乙趴在一杯汽水上,他非常希望杯子里装的是波旁威士忌,他摇摇头。“不记得,”他说,“想不起来了。”
“在芝加哥?一八八几年来着?工人在干草市场广场罢工游行。很重要的历史事件。”
“我记得干草市场广场在波士顿。”
“这儿也有一个。从这儿往东北走,没几步路。”
“他们为什么罢工?”探员乙问。
“八小时工作制。”
“天哪,我现在太需要了。”
探员甲晃动杯子,酒保过来斟满。他不当班时最喜欢的饮料就是这个,里面只有糖浆、柠檬汁和玫瑰水。你在一般地方很难找到玫瑰水,但干草市场酒吧存货充足。
“当时是这样的,”探员甲说,“那些工人在示威,游行,举标语,然后警察冲出来袭击他们,然后一颗炸弹爆炸了。”
“伤亡?”
“几个吧。”
“犯人?”
“不知道。”
“你这会儿提起这个是因为?”
“因为你不觉得很巧合吗?咱们在干草市场酒吧?此时此刻?”
“暴乱中心。”探员乙说,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平板玻璃外数以千计的抗议者。
“我就是这个意思。”
“外面闹得那叫一个稀里糊涂。”
探员甲扭头看一眼搭档:“你的意思是稀里哗啦吧?”
“对,闹得叮铃咣啷。”
“确实噼里啪啦。”
“是的,先生,百分之百的夸嚓嘣嚓。”
“吱哩哇啦。”
“嘁锵隆咚。”
“乒铃乓啷。”
两人对视微笑,按捺住笑声。两人碰杯。他们可以这么说一整天。外面,人群搅动、沸腾。
第56章
人群中有一片椭圆形的空地,但只是相对空旷,实际上有几十个人坐在那里。他们或者看着艾伦·金斯堡,或者和他一起念唵,点头,拍掌。他仰着脸,像是在接受神祇的旨意。对紧张和惊恐的人群来说,他的吟唱就是巴比妥酸盐式的镇静类药物。这个声音单调、决然和坚毅,就仿佛你被护士温柔地抱在怀里。和他一起念诵唵——的人对世界有了更好的看法。这个神圣的音节是他们的铠甲。谁也不会殴打一个坐在地上吟唱唵——的人。谁也不会朝他们扔催泪弹。
这种宁静,这种平和,犹如水波涟漪,环绕着格兰特公园传播到了最远的角落。呆站着的抗议者迷失在人群之中,人们朝警察喊叫,在狂怒和野性的瞬间发作中挖出人行道上的路砖,扔向康拉德·希尔顿酒店,他们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愤怒,因此当别人从背后轻拍他们肩膀的时候,他们转过身看见一双温和而安定的眼睛,立刻变得平静而安谧,因为他们被背后的人的情绪感染了,而背后的人反过来又被他们背后的人感染,那是一条长长的传导链,可以追溯到大诗人身上,他吟唱出的巨大力量支撑着这整个过程。
他拥有足够多的平静,可以分给他们所有人。
他们感觉到他的歌声倾注到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感觉着它的美丽,于是他们也融入了那份美丽。他们和他的歌声是一体的。他们和大诗人是一体的。他们和警察还有政客是一体的。屋顶上的狙击手、特勤局探员、市长、记者、干草市场酒吧里跟着他们听不见的音乐摇头晃脑的快乐宾客:他们全都是一体的。同样的光线穿透了他们所有人。
于是,宁静环绕着大诗人缓缓地笼罩了人群,像水波涟漪似的向外荡漾,仿佛他无比热爱的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青蛙入水,发清响。
扑通。
第57章
姑娘们的游行队伍还在向南走。白人女孩,黑人女孩,褐色女孩。此刻的镜头是面部特写。吟唱,呼喊。在费伊的舅舅们看来,队伍里一共有三种姑娘:马脸、大饼脸和尖嘴的鸟脸。队伍最前面的姑娘,那个叫艾丽丝啥啥啥的,他们觉得她以马为主。(哈哈,她身体里有一匹马,哈哈。)主要是马脸,但也有一点鸟脸。当然了,他们只能看见她的小半张脸,没有被太阳镜或邋遢头发遮住的小半张脸。假如把姑娘们的面容分布做成三维坐标图,他们会把她这张脸放在三分之二马脸、三分之一鸟脸的那个点上。
但她带着武器,那么她就只能被放进迥然不同的另一个分类了。一个女孩像她这样充满暴力,面容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队伍里几乎所有姑娘都带着武器:长木板,有几块木板的头上插着锈迹斑斑的铁钉,看起来非常险恶;石块和路砖;铁棒;砖头;天晓得装着什么的口袋——要他们猜?屎尿,加经血。恶心。电视说,有流言称激进分子购买了大量炉膛清洁剂和氨水,听起来像是制造炸弹的原材料,但舅舅们也并不十分清楚这方面的化学原理。不过,假如说有谁会带着炉膛清洁剂制造的炸弹走来走去,要他们说,那就只可能是这些姑娘了,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会经常接触这类东西的只有女人。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暂时切掉老克朗凯特的镜头,播放这一幕未经剪辑的现场画面。正在收看的观众听见了克朗凯特对当前情况的评估,但舅舅们怎么看?关于暂时看不见克朗凯特?他们觉得很好。老先生最近变得有点软蛋,还有点左倾,有点傲慢,站在新闻巅峰发表各种自大言论。他们更愿意从源头获取不掺水的消息。
举例来说:在大街中央向南游行的年轻女人。这是现场。这是原汁原味的新闻。尤其是此刻,一辆警车驶近队伍,但没有履行驱散人群的职责,反而遭到了姑娘们的攻击!她们用球棒戳警笛!用石块砸车窗!可怜的警察从另一侧跳下警车,老天哪,你看那小子逃跑了!不过他要躲避的不是普通女孩,而是几百个意图不良的凶恶婆娘。姑娘们聚集在警车旁,就像一群蚂蚁围住一只死甲虫,准备美美地饱餐一顿。领头的马脸姑娘大喊:使劲!她们真的掀翻了警车!舅舅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惊人的画面!姑娘们为自己的成就欢呼雀跃,她们继续向南游行,边走边唱,警笛还在呜呜叫,但没有用最大的音量,这个声音听起来沮丧而悲伤,可怜巴巴地低吟哀叹,像是电池即将耗尽的电子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