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到处都有危险的人。”他说,用粗壮的手臂抱住她,恰好碰到了疼痛的地方。
“哎呀。”
“天哪,”他松开她,“我太蠢了。”
“没事,”她拍拍他的胳膊,“我得走了。”艾丽丝站起身,感觉到牛仔裤弄湿的地方变得凉丝丝的。她想回家。她需要洗澡。
“我开车送你。”布朗说。
“不,”她说,“会被别人看见的。”
“我到离宿舍两个街区的地方放你下车。”
“不用了。”
“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唔,说到这个。下次我想换个新花样。”她说。他的心脏一阵狂跳:还会有下一次!
“下次,”她说,“我要你掐住我的喉咙。”
布朗心中飞舞的蝴蝶消失了:“你说什么?”
“你不用真的掐死我。你可以把手放在那里假装要掐死我吗?”她说。
“假装?”
“要是你想用力些,也可以。”
“天哪!”他说,“我才不会掐你喉咙呢。”
她皱起眉头:“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是你有什么问题吧?我没听错吧?掐你喉咙?这就太离谱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讨论过了。因为我没试过。”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尝试照烧的理由。绝对不是我他妈的掐你喉咙的理由。”
“但我只有这一个理由。”
“假如你想要我这么做,那就必须解释清楚。”
这是他第一次反对她的意见,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担心她会耸耸肩转身就走。和绝大多数关系异常的夫妻一样,他们两人对这段关系的需要程度也是失衡的。不言而喻的冰冷事实是,她随时都可以离去,几乎不会有任何痛苦,而他则会被彻底摧毁,会陷入弃绝的泥潭。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在他余生中再也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了。他再也不会遇到艾丽丝这样的女人,她离开后他只能返回他原本的人生,而她已经向他证明了那有多么乏味和贫瘠。
他给艾丽丝的答案,实际是对一夫一妻制和凡人必死之局限性的回应。
艾丽丝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他从未见过她像这样陷入沉思。她之所以显得那么自信,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清楚她想说什么,因此这段沉默显得非同寻常且不符合个性。她很快恢复了精神,从她永远戴着的太阳镜上望向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有些恼怒的长气。
“跟你说实话吧,”她说,“我对和男人正常做爱不是真的很感兴趣。我指的是普通的那些花样。大多数男人对待性爱就像在打弹子机,一次一次又一次拍打相同的手柄。非常无聊。”
“我没打过弹子机。”
“这不是重点。好吧,我换个比方:想象一下,所有人都在吃一个蛋糕。他们对你说,这个蛋糕有多么好吃。然后你试了一口,却发现难吃极了,还不如啃硬纸板。但你的朋友一个个都吃得兴高采烈。请问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大概是失望吧。”
“还有恼火。尤其是他们还会对你说这不是蛋糕的错,说真正的问题在你身上。说你吃蛋糕的方式不对。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不恰当。”
“所以我是你找到的一块新蛋糕?”
“我只是想要感觉到一些什么。”
“你对你的朋友们提过我吗?”
“没。怎么可能?”
“我让你觉得丢人。你因为我感到羞耻。”
“听我说,在真实生活中,我是个反权威的无政府主义者。但我还有向往刺激的一面,想被一个警察粗暴侵犯。我能接受,不做好坏判断。但我不认为我那些朋友能够理解。”
“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他说,“手铐,粗暴的动作。有用吗?”
她露出微笑,轻轻抚摩他的面颊,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抚摩他:“你是个好人,查理·布朗。”
“别这么说,你知道我讨厌这种话。”
她亲吻他的头顶:“去打击犯罪吧。”
她感觉到他目送她离开。感觉着脖子和面颊上的瘀伤。一步一步走远,感觉到他留下的一大团冰冷黏液从身体里滑了出来。
第42章
校园里有个传闻,在最狂热的学生之间传播。这是一个秘密,支持战争的在校预备役军官训练团学员不知道,兄弟会那些四肢发达的男生不知道,初入社交场所、忙着挑选丈夫人选的富家小姐也不知情。只有最忠于事业、最诚挚的斗士才有资格听见:在特定的日子里,在迷宫般的行为科学大楼某间特定的教室,每次持续一个小时,战争正式结束了。
在这一个小时期间,在这间教室里,越南战争不复存在。艾伦·金斯堡,刚从东海岸来到这里的伟大诗人,他带领他们,每堂课都以相同的一句话开始:“战争正式结束了。”然后他们重复这句话,然后再重复,异口同声,许多个声音形成和声,这句话因此变得更加真实。金斯堡告诉他们,语言拥有力量,思想拥有力量,将念头释放进宇宙能够引发雪崩,促使念头变成现实。
“战争正式结束了,”金斯堡说,“战争正式结束了。重复这句话,直到意义消失,字词变得只是物理性的声音,直到字词化作坚固的物体射向天空,你看见它们弹出身体,因为佛教咒语里使用的神的名字与神本身毫无区别。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假如你说‘湿婆’,你不是在召唤湿婆,而是在创造湿婆,创造者与保护者,毁灭者与庇护者,战争正式结束了。”
费伊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望着他。她和其他人一样,坐在积灰的油毡地毯上——望着他脖子上银色的和平标志项链晃来晃去,眼睛在角质框眼镜背后充满喜悦地紧闭,他蓬乱的头发,缠结的黑色乱发从头顶长到了面颊和双下巴上。他摇头的时候,大胡子跟着晃动,像是在最繁盛的教会里祈祷和吟唱,胡须随之摆动不已,他的整个身体都投入其中,他闭着眼睛,盘起双腿,他坐在自己带来的专用地垫上。
“身体的振动就像在非洲平原上那样,”金斯堡说着,边用脚踏式风琴和指钹演奏着伴随吟诵的音乐,“或者印度的群山中,或者任何一个没有电视机替我们振动的地方。我们全都忘记了该怎么做,除了某些时刻,例如民谣歌手菲尔·奥克斯连续两小时演唱列侬的《战争结束了》,这个咒语比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所有的天线加起来都要强大,比民主党全国大会所有的传单加起来都要强大,比整整十年的政治演说加起来都要强大。”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没有跟随音乐前后摇摆,而是跟着身体内部的私有节拍。看起来就像一屋子陀螺正在旋转。课桌被推到了教室边缘。一个人的外衣挂在房门的窗户上,挡住了外部的视线,以防行政人员或校园保安或不够嬉皮的老师路过。
费伊知道“战争正式结束了”的吟唱最终会变成“赞美奎师那,赞美罗摩”[4],然后在齐声念出神圣元音“唵”中结束共处的这一个小时。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每一堂课都是这么上的,想到她从大诗人艾伦·金斯堡那里学到的就是如何摇摆、如何吟唱、如何号叫,费伊就觉得心如死灰。这个人写下的诗歌曾经烧穿了她,课程第一天,她坐在椅子上,害怕自己见到他会当场吓傻。然后她看见了他,心想作者照片里那个整洁好看的男人去哪儿了。格子呢西服和梳理过的头发不见了,金斯堡全然拥抱了反文化运动那些最显眼的象征性打扮,刚开始费伊感到很失望,因为这种行为预示的是缺乏创造力。现在她的感觉更接近纯粹的恼怒。她想举起手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学习,你知道的,诗歌?”然而这个问题无疑不会受到欢迎,因为课堂上的学生根本不在乎诗歌——他们只在乎战争、他们想就战争发表的看法和他们如何能停止战争。民主党全国大会即将召开,他们最在乎的莫过于即将举行的抗议游行,只剩下短短几天了。那将是一场盛大的活动,他们都这么说。所有人都会来。
“假如遇到警察的攻击,”大诗人说,“我们就坐在地上。我们念‘唵’,向他们展示和平是什么意思。”
学生们摇晃身体,哼哼唧唧。有几个人睁开眼睛,交换眼神,用心灵感应告诉对方:要是警察来了,我才不会傻坐着,我他妈会拔腿就跑。
“那会用上你们能聚集起的全部勇气,”大诗人说,像是读懂了他们的想法,“但面对暴力,唯一正确的答案就是暴力的反面。”
学生们闭上眼睛。
“这就是办法,”他说,“咱们先练习一下。感觉到了吗?无疑是一种主观体验,但也是唯一重要的体验。客观事物实际上是不可感知的。”
费伊的其他课程全得了优。经济学、生物学、古典学——每周测验里她还没答错过一个问题。但诗歌?金斯堡似乎不会给他们打分。大多数学生认为这是一种解放,费伊却因此寝食难安。不知道别人如何衡量她,她该如何表现?
于是她尽可能地投入冥想,但同时又对自己冥想时的样子感到极端的敏感。她想全心全意、百分之百地投入吟唱和摇摆,感受大诗人说她应该感觉到的东西,灵魂的拓展,意识的释放。但每次她刚开始认真冥想,一个带刺的小念头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她冥想的方式不对,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害怕睁开眼睛会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嘲笑她。她努力推开这个念头,但她越是冥想,这个念头就越是强烈,到最后她甚至没法好好坐着了,因为焦虑和怀疑彻底淹没了她。
于是她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然后整个过程再周而复始。
她发誓这次她一定会认真冥想。她会进入那个时刻,不会感觉到拘束和不安全。她会假装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实际上这里当然不止她一个人。
在诸多无名的陌生人之间,她左边五步前面两排的地方,坐着塞巴斯蒂安。自从他几天前被捕以来,这是费伊第一次见到他。有人说,她会在这儿找到他,此刻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在等待,看他会不会注意到她。每次睁开眼睛,视线都会被引向他。他似乎还没有发现她,也可能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你该怎么拓展灵魂?”大诗人问,“这就是办法——诚实地感受你的感觉,然后重复。你吟唱,直到吟唱变得不由自主,你去感受一直隐藏在表面下的感觉。我说的拓展灵魂不是要你们增加什么,就像给房屋增建一个房间。房间从一开始就在房屋里。此刻只是你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她想象大诗人走进她某个舅舅在艾奥瓦州的车库,他留着可笑的大胡子,戴着和平标志的项链。她的几个舅舅对他大加取笑。
尽管不是很情愿,但她还是被说服了。尤其是他劝人冷静与平和的布道词。“你们的头脑里想法太多,”他说,“那里有着太多的噪音。”费伊不得不承认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从早到晚焦虑得无地自容。
“你们吟唱的时候,必须只想吟唱,只想你们的呼吸。活在你们的呼吸里。”
费伊尽量尝试,但将她拉出恍惚状态的不是担忧,而是想偷看塞巴斯蒂安的冲动。她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进入状态,是不是在吟唱,对待这套玩意儿的态度认不认真。她想盯着塞巴斯蒂安的侧脸看。反文化的丑陋风格充斥着这个房间:稀疏的大胡子、沾着唾沫的小胡子、浸透汗水的头带、扯破的牛仔裤和牛仔上衣、在室内显得很可笑的太阳镜、他妈的贝雷帽、二手服装店的霉味、烟草的气味——塞巴斯蒂安无疑是教室里最好看的男人。客观来说,费伊心想:柔顺的头发精心梳成不羁的样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一丝婴儿的那种可爱劲头,蘑菇头发型。他聚精会神时抿紧嘴唇的模样。她看清楚所有的细节,闭上眼睛,再次尝试进入完美而彻底的静心境界。
“忘记你对自己的关注,”大诗人说,“假如你只对自己感兴趣,那么你就只能和自己为伴,只能和自己的死亡为伴。那将是你拥有的一切。”
他敲响指钹,念诵“唵——”。学生们跟着重复“唵——”,他们念得参差不齐,和声刺耳,既不同步也不合调。
“没有你,”大诗人说,“只有宇宙和大美。成为宇宙的大美,大美将进入你的灵魂,将在那里成长,取而代之,等你死去,你就是宇宙了。”
费伊刚开始想象(按照指示)完全觉悟的纯白光体,那是平静的涅槃境界,(按照指示)躯体不再产生声音和意义,而是只产生至福的极乐感觉,这时她感觉有人靠近她,靠得非常近,恼人地坐进她的个人空间,打破她入迷的状态,将她拉回了肉体和烦忧的世俗之中。于是,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消极对抗的长气,扭动身体,希望能让对方知道她的意识流确实被打断了。她再次尝试:白光,平和,大爱,至福。整个房间的人齐声说:“唵——”她感觉到来到身旁的人凑得离她更近了,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迫近耳朵,然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进入至高的完美境界吗了?”
这个声音属于塞巴斯蒂安。意识到这一点带来的震惊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氦气充满了。
她重重地吞了口唾沫。“你觉得呢?”她说。塞巴斯蒂安嗤之以鼻,发出隐藏不住的笑声。她逗他发笑了。
“我会说对,”他悄声说,“至高的完美境界,你做到了。”
她感觉暖意在脸上扩散。她微笑道:“你呢?”
“不存在我,”他说,“只有一个宇宙。”他在取笑大诗人。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对,她心想,这整件事都傻透了。
他继续凑近,贴在她的耳朵上。她能感觉到一股电流淌过面颊。
“记住,你完全冷静,内心平和。”他悄声说。
“好的。”她答道。
“什么都无法扰乱你完美的平静。”
“对。”她说。这时候她感觉到了他,他的舌尖轻而又轻地舔了一下她的耳垂。她险些在冥想中叫出声来。
金斯堡说:“想象一个完全静止的瞬间。”费伊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声音,借此尽量收敛心神。“也许是卡茨基尔山区中的一片草原,”他说,“梵高画作中的树木活了过来。或者是你在听唱机播放的瓦格纳,音乐变得梦幻般性感和鲜活。想象那样一个瞬间。”
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吗?一个超验的时刻,一个完美的瞬间?
对,她心想,她有过。就是此刻。此刻就是那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