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令人不安地盯着费伊看了几秒钟,似乎在打量她。
“你?”他最后说。
“对。我没走错吧?”
他说民众法律在地下室,出去拐到楼后的巷子里,有扇门能下去。费伊走进那条小巷,这儿只有五六个垃圾箱在接受烈日的烘烤,她敲响了一扇标着“民法”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女人,比费伊大不了多少,说今天没见过艾丽丝,建议费伊去一个叫“自由之家”的地方找她。于是,费伊不得不再次演练整套仪式:承认她不知道自由之家是什么,尴尬的表情,因为不知道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感到尴尬,对方解释说自由之家是个庇护离家少女的场所,禁止费伊向任何男性透露那个地点。
就这样,费伊走进一幢毫无特征的三层红砖建筑物,来到顶楼一套毫无标记的公寓门前,用秘密手法敲响房门(顺便说一句,是SOS的摩斯密码),她在客厅里找到了艾丽丝。这间客厅非常朴素,互不相配的家具无疑是二手货或别人捐赠的,只有几件针织物品还显得稍微有点人气,艾丽丝坐在沙发上,两腿搭在咖啡桌上,正在看一本《花花公子》。
“你为什么在看《花花公子》?”费伊问。
艾丽丝扔给她一个不耐烦的灼人眼神,表达她有多么不在乎这种愚蠢的问题。
“读文章呗。”她说。
在费伊看来,艾丽丝身上最吓人的一点莫过于她似乎根本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她似乎不会浪费任何力气去讨好别人,满足他们的愿望、期许、欲求,还有他们对端庄稳重、礼仪和礼节的基本要求。而费伊的看法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想要被喜欢——不是出于虚荣,而是因为想要被喜欢的欲望就像社交中必不可少的润滑剂。这个世界并没有复仇成性的上帝,因此在费伊看来,想要被喜欢和融入群体的欲望就成了检验人类行为的唯一标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存在一个复仇成性的上帝,但很清楚艾丽丝和她那伙人都是骨子里的无神论者。她们可以愿意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不必担心来世会遭受什么惩罚。你很容易放下戒心。就像和一条喜怒无常的大狗共处一室——那种永远存在的潜在恐惧。
艾丽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场对话将造成巨大的精神负担。就好像艾丽丝早就料到费伊会浪费她的时间,而费伊必须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你看看这个女人。”艾丽丝说。她抬起脚放在地上,把杂志扔在咖啡桌上,打开中间折页。这是一张纵向的照片,占据了整整三页。费伊首先感觉到的是震惊,她的肚子里好一阵翻腾,因为她发现她在看自己绝对不该看的东西。震惊过去之后,费伊歪着头仔细查看照片,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照片里的年轻女人似乎很冷,生理上的冷。她站在游泳池里,背部略微侧对镜头,从腰部向外转动,因此躯体以侧影为主。她站在美丽的青绿色池水里,抱着一个充气玩具,那是一只天鹅,她抱着天鹅的长脖子,把天鹅贴在脸上,像是能在那里得到一丝温暖。她当然赤身裸体。臀部和后腰的皮肤似乎很粗糙,因为起了鸡皮疙瘩而变得仿佛鳄鱼皮。臀部和大腿根挂着水珠,大腿有几厘米没入了水面之下,但也仅仅只有那几厘米。
“我这是在看什么?”费伊说。
“色情照片。”
“我知道,但为什么呢?”
“我觉得她很漂亮,这个姑娘。”
中间折页上的姑娘。“八月小姐”,照片的一角标着。粉红色的躯体上,有几个地方的颜色稍微染上了一丝栗色,或者是因为寒冷,或者是因为血色穿过皮肤透了出来。水沿着她的后背一道一道地淌下来,有几滴附着在她的手臂上,但不足以显得像是她真的游过泳——也许是摄影师为了制造效果朝她喷了水。
“她身上有一种自在感,”艾丽丝说,“一种平静的魅力。我敢打赌她很有能力,甚至非常厉害。但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她能做到什么。”
“但你喜欢她的外形。”
“她很美丽。”
“我在某处读到过,你不该称赞一个人的外形,”费伊说,“这么做会矮化自己。”
艾丽丝皱起眉头:“谁说的?”
“苏格拉底。柏拉图转述。”
“说起来,”艾丽丝说,“你有时候可真是奇怪。”
“对不起。”
“没必要为这种事道歉。”
她的笑容并不真诚,是一个觉得很冷的人听到命令后硬挤出来的机械笑容。她的脸上有一些夏日晒斑。两滴水挂在右侧乳房上,要是落下去,就会滴在她赤裸的腹部。费伊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就教化整体而言,色情是个巨大的问题,”艾丽丝说,“假如有理性、有文化、有道德、受过教育、讲求伦理的男人还要盯着奶子看,那你说我们到底算是进化了多少呢?保守主义右派想清除色情物品,手段是禁止。自由主义左派也想消灭色情物品,但手段是教化,让人们根本不需要去盯着奶子看。压制对教育。警察对老师。目标相同——都很伪善——但手段不一样。”
“我的舅舅们都是订户,”费伊指着杂志说,“他们会把摊开的杂志就扔在咖啡桌上。”
“有人说,性革命的重点不是性爱,而是羞耻。”
“这个姑娘似乎并不觉得羞耻。”费伊说。
“这个姑娘似乎什么都不觉得。我们讨论的不是她羞不羞耻,而是我们。”
“你觉得羞耻?”
“我这个我们是一般性的我们,抽象的我们。”
“哦。”
“泛指的观众,泛指的旁观者。不专门指我们,我或者你的我们。”
“我觉得羞耻,”费伊说,“好像稍微有一点。我也不想的,但事实如此。”
“为什么呢?”
“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看过这张照片。他们也许会认为我很古怪。”
“定义一下‘古怪’。”
“我盯着姑娘看,别人也许会认为我喜欢女孩。”
“而你担心别人的想法?”
“我当然担心。”
“那不是真正的羞耻。你觉得那是羞耻,实际上并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恐惧。”
“好吧。”
“自我厌恶。异化。孤独。”
“这些只是词语而已。”
还有这本杂志摆在两人之间的怪异事实,它的客体性。照片上的折痕,纸页的波浪起伏,光面纸反射光线的方式,卷曲纸张对湿气的敏感性。钉住杂志纸张的一枚订书钉立在八月小姐的胳膊上,她像是被弹片击中了。公寓敞着窗户,附近有一台小电扇在呜呜转动,杂志折页在气流中起起落落,微微发光,像是有了生命——八月小姐仿佛在动,在抽搐,试图在冰冷的池水中保持静止,但就是做不到。
“参加运动的男人都喜欢说这种屁话,”艾丽丝说,“你不想和他们搞,他们就会琢磨你为啥有这么巨大的情感障碍。你不想脱衣服,他们会说你不需要为自己感到羞耻。你不让他们摸你的奶子,你就没资格参加运动。”
“塞巴斯蒂安也这样吗?”
艾丽丝停下来,眯着眼睛看她:“你为什么想打听他?”
“没什么。好奇而已。”
“好奇。”
“他似乎,呃,你知道的,很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
“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今天。草坪上。”
“喔,我的天。”
“怎么了?”
“你喜欢上他了。”
“别胡说。”
“你在想他。”
“他似乎很有意思。没别的。”
“你想搞他不成?”
“我不会用这样的措辞。”
“你想肏他。但你想先确定值不值得,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为了打听塞巴斯蒂安。”
“我们只是聊得很愉快,然后他在化学之星示威现场被捕了,现在我很担心他。我担心我的朋友过得好不好。”
艾丽丝俯身向前,胳膊撑在膝盖上:“你在老家有男朋友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
“但你有,对吧?你这样的姑娘肯定有。他这会儿在哪儿?在老家等你?”
“他参军了。”
“噢,哇!”艾丽丝一拍巴掌,“哈,这就好玩了!你男朋友在越南,你想背着他睡一个反战抗议者。”
“当我没说。”
“不是个普通的反战抗议者,而是个最了不起的反战抗议者。”艾丽丝讽刺地鼓掌。
“你闭嘴。”费伊说。
“塞巴斯蒂安的墙上挂着越共旗。他向民族解放阵线捐款。你知道的,对吧?”
“不关你的事。”
“你男朋友会吃枪子,买子弹的是塞巴斯蒂安。现在看你要选谁了。”
费伊站起身:“我要走了。”
“就像你自己扣动了扳机,”艾丽丝说,“太卑鄙了。”
费伊转身背对艾丽丝,迈开大步走出公寓,双手攥成拳头,胳膊僵硬挺直。
“这就是了,”艾丽丝在她背后喊道,“羞耻,真正的羞耻。妹子,这才是羞耻的感觉。”
费伊恶狠狠地摔上门,最后看见的是艾丽丝把双脚放回咖啡桌上,继续翻看那本《花花公子》。
第41章
没有叫出租车的钱,没有坐地铁的代币。艾丽丝相信自由,自由自在的行动、自由自在的状态——此时此地,清晨五点的紫色光线下,走在潮湿而寒冷的芝加哥街头。太阳刚爬上密歇根湖,林肯公园那些建筑物的立面泛着粉色的微光。有些小餐馆正在开门,店主用水龙头冲洗人行道,卡车上扔下来的成捆报纸垒成小山,就像一袋袋谷粒。她望向一堆报纸,看见头条消息——尼克松获得共和党提名——她啐了一口。她深深吸入城市清晨的味道,它苏醒时的气息:沥青和机油。店主只当没看见她。他们看见她的衣着——她上身穿着大号绿色军装,脚蹬皮靴,下身穿着破洞紧身牛仔裤——他们看见了她凌乱的头发,银框太阳镜从她鼻梁上滑落,露出一副无神的眼睛,因而准确地判断出她不是花得起钱消费的顾客。她身边没有现金。他们没有理由要礼貌对待她。她喜欢这种交流的透明性,她本人和世界之间不需要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她不带手包,因为假如带了手包,她或许就会受到诱惑,把钥匙放在手包里,假如有了钥匙,她或许就会受到诱惑,锁上房门,假如她开始锁门,或许就会受到诱惑,购买需要锁起来的东西:在商店里出售的衣服,而不是朋友们手工缝制的货色——这将是起点——然后是鞋子、裙子、珠宝、供收集的收藏品,然后更进一步,电视机,刚开始是小电视,然后是大电视,然后再来一台,一个房间一台,还有杂志、烹饪指南、锅碗瓢盆、挂在墙上的带框画片、真空吸尘器、熨衣板、值得熨烫的衣物、需要用吸尘器清洁的地毯,还有架子、架子和架子,更宽敞的住所、公寓、独栋住宅、车库,轿车,车锁,房门锁,最终将本来就是监狱的住宅变得更像监狱的多重门锁和窗户插销。她对这个世界的姿态将发生根本的改变:从邀请世界进入她到把世界拒之门外。
假如她带了手包或钥匙或现金或能够轻松勒死各色歹人的小零碎,今晚本来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出来寻找免费的刺激,没多久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市中心的两个男人邀请她上楼去他们肮脏的公寓,他们痛饮威士忌,播放爵士乐大师桑·拉的唱片,她和他们跳舞,摇摆她的屁股,后来一个男人昏了过去,她温柔地亲吻另一个男人,直到大麻吸光。音乐缺乏旋律,并不适合跳舞,她心想,但非常适合亲热。她玩得很开心,直到男人解开裤扣,说:“愿意用你的嘴做点什么吗?”她其实已经在考虑这么做了,但这男人连正经问一声都不会,甚至不敢说他想要什么,她觉得他很可悲。她说不愿意,男人显得非常吃惊。“我以为你是解放了的。”他说,言下之意是她应该满足他的所有欲望并乐在其中。
这就是所谓的新左派对女性的期待。
她依然能感觉到大麻在身体里,在双腿里,她觉得她像是在踩高跷,腿比清醒时的正常双腿更硬更细和更长。她一步一步向西走去,穿过城市,返回宿舍。艾丽丝迈着小丑的步伐,这让她更热爱自己的肉体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肉体在运转,感觉到它无与伦比的各个组成部分。
她正在感受双腿的时候,警察看见了她。她蹦蹦跳跳地经过一个巷口,他的警车藏在这条小巷里,他对她喊道:“喂,宝贝儿,你这是去哪儿?”
她停下脚步,转向那个声音。是他。有个可笑名字的条子:查理·布朗警员。
“上哪儿玩去了,宝贝儿,”他说,“待到这么晚?”
他庞大得像一场雪崩,脸像是南瓜,用暴力捍卫卑鄙的法律——禁止行乞、乱扔垃圾、乱穿马路和违反宵禁。警察最近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拦住他们,还要搜身,寻找任何一种违法物品,任何一个逮捕人的借口。绝大多数猪猡是白痴,但这一头不一样。这一头挺有意思。
“过来。”他说。他靠在警车的引擎盖上,一只手扶着警棍。小巷很暗,像个洞穴。
“我问你问题呢,”他说,“你在干吗?”
她走向他,在一臂之外停下。她盯着他,看着那座庞然肉山。他身穿浅蓝色的制服,近乎婴儿蓝,短袖,对他来说有点小。他的胸部像酒桶,纽扣嵌在了肉里。他留着淡金色的小胡子,只有到这么近的近处才能看见。五角银星的警徽别在心脏的位置上。
“没干吗,”她说,“正要回家。”
“回家?”
“对。”
“凌晨五点?走路回家?没做任何违法的事情?”
艾丽丝不禁微笑。他在按照她给的剧本背台词。她佩服布朗警员的地方不多,坚韧不拔是其中之一。
她说:“滚开,傻条子。”
他扑向她,揪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到面前,鼻子贴上她的头皮,在她的耳朵上方大声吸气。
“闻着一股大麻味儿。”他说。
“所以呢?”
“所以我要搜你的身。”
“你要先申请许可令。”她说,他用他那种招牌的假声大笑着,但艾丽丝并不觉得讨厌。他把她转过去,将她的胳膊固定在背后。他押着她走进小巷深处,把她按在巡逻车的后备箱上。仅仅两个晚上之前,他们已经这么做过了,但只走到把她按在车上的这一步,布朗就打破了角色设定。他推搡她的动作稍微重了一点——说实话,她任由他按倒她,在关键时刻卸掉了力量——面颊碰到金属箱盖时,她有一瞬间感到天旋地转,而这正是她想要的:暂时逃脱头脑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