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天,你能想象那家伙组织一场吸草节吗?一千万人?哈,好笑。”
“我不认为他真的想组织一场吸草节,”费伊说,“我认为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并不孤独。我觉得他似乎很寂寞。”
塞巴斯蒂安假装惊讶地望着她:他歪着头,挑起一侧眉毛,继续微笑。
“我认为他是个傻蛋。”他说。
“不。他只是在找伙伴,他在他们身边可以做他自己。我们谁不是呢?”
“哈,”塞巴斯蒂安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擦掉额头的汗珠。
“你很真诚。”塞巴斯蒂安说。
“是吗?”
“安静,但很真诚。话不多,但一开口就说真心话。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说个不停,但一句实话都没有。”
“我应该说谢谢?”
“另外,你脸上全是油墨。”
“什么?”
“油墨,”他说,“脸上全都是。”
她望向指尖,报纸的油墨染黑了指尖,她一下子明白了。“哦,不。”她说,从背包里翻出化妆包。她打开带镜小粉盒,从镜子里看见发生了什么:额头、面颊和太阳穴上,凡是她擦过汗的地方,都留下了一道一道的黑色印痕。这种时刻有可能毁掉她的一天,这种时刻通常会引发胸口发紧和惊恐发作,因为她在陌生人面前做了蠢事。
然而,此刻却不一样,此刻发生的事情让她也大吃一惊。她没有惊恐发作,而是放声大笑。
“我变成斑点狗了!”她叫道,哈哈大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都怪我,”塞巴斯蒂安说,递给她一块手帕,“我该用更好的油墨。”
她擦掉脸上的污渍。“对,”她说,“确实怪你。”
“陪我走走吧。”他说。他把费伊拉起来,两人离开树荫,走向校园,费伊的脸蛋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你真有趣。”他说。
费伊觉得像是没了重量,很开心,甚至有点轻飘飘的。她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说她有趣。她说:“先生,你记性很好。”
“是吗?”
“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她说。
“哦,嗯,你给我留下了印象。因为你在集会上说的话。”
“我说话没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了。”
“但你说得对,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胡说。”
“你的意思是,有时候一个人想要性,和她们的政治主张刚好背道而驰,因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另外,那伙人喜欢揪住害羞的人不放。你当时似乎掉进了一个大麻烦。”
“我不是害羞,”她说,“只是……”她停下来寻找合适的字眼,用准确而容易理解的方式形容自己,然后完全跳过了自我辩解这一步。“谢谢你替我解围,”她说,“感激不尽。”
“没什么,”塞巴斯蒂安说,“我看见了你的玛阿。”
“我的什么?”
“你的玛阿。”
“玛阿是什么?”
“我在西藏学到的知识,”他说,“我去国外探访了一个教派的僧侣,他们是全世界最古老的佛教团体之一。我想见他们是因为他们解决了人类移情的问题。”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存在问题需要解决?”
“当然存在。问题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的感觉到。因为移情远不是理解他人情绪那么简单的事情,因此移情这种体验不仅属于意识,还属于肉体,肉体像调音叉似的振动,响应他人的悲伤和苦痛。例如,你在你素昧平生的人的葬礼上哭泣,见到吃不饱的孩童让你的身体感到饥饿,看空中飞人表演时你觉得头晕目眩。等等等等。”
塞巴斯蒂安望向费伊,想确定她感兴趣。“继续说。”费伊说。
“好。那么,沿着这条思路走向结论,我们会发现移情成了一种纠缠的印象,一种难以达到的状态,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自我,我们都是不同的个体,没有谁能够真的成为另一个人,这就引出了移情的最大难题:我们能够接近但不可能领悟它。”
“就像光速。”
“没错!大自然拥有一些固有的限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触及它们,完美的人类移情就是其中之一。但这些僧侣解决了这个难题,办法就是玛阿。”
费伊听得如痴如醉。因为有个年轻男人在说这些话题,而且还是在对她说。没有人曾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她想伸出胳膊搂住他,她想哭。
“你可以把玛阿视为情绪的所在,”塞巴斯蒂安说,“它存在于你的躯体内部深处,胃部附近的某个地方——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渴求,所有的爱、激情与色欲,一个人所有的秘密愿望和需要,全都在你的玛阿里。”
费伊用手掌按住腹部。
“对,”塞巴斯蒂安微笑道,“就在那儿。所谓‘看清’一个人的玛阿,就是理解这个人的欲望——不需要你问,也不需要他说——然后在此基础上采取行动。后半部分同样重要,只有为此做了些什么,‘看清’才会变得完整。因此,男人只有在无须请求的情况下满足女人的欲望才算是‘看清’了它们。女人只有在不需提示的情况下拿食物给饥饿的男人才算是‘看清’了他的玛阿。”
“好的,”费伊说,“我明白了。”
“我热爱的正是移情中的这种主动,也就是一个人必须对另一个人做出超越天然关系的事情。他还必须主动完成这些事情。”
“移情只有通过行动才有可能实现。”费伊说。
“对。我在集会上看见那群人开始挑剔你,于是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这样我就看清了你的玛阿。”
他们来到一片空地,费伊正要向他道谢,却看见前方聚集着一群人,听见了人们的吟唱。两人散步的路上,逆时针绕过行为科学大楼,沿着你在校园里必须采取的曲折路径移动时,她一直能听见轻微的喧闹声。塞巴斯蒂安讲述移情、僧侣和如何看清她的玛阿时,喧闹声变得越来越响。
“那是什么声音?”她说。
“哦,抗议活动。”
“什么抗议活动?”
“你不知道?到处都贴着海报。”
“我大概没注意到。”
“抗议化学之星的活动。”他说,两人走进大学行政楼这个庞然大物门前的院子,行政楼是校园里目前最高大、最让人望而生畏的建筑物。圈大的建筑物以三层矮楼为主,但行政楼是个三十层的怪物。你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它,它屹立于树木之上,顶上比底下更肿胀——没有个性,方方正正,犹如暴君。看起来就像浅褐色的水泥外骨骼附着于尺寸稍微小一点、颜色稍微棕一点的另一幢建筑物上。这幢楼和校园里的其他建筑物一样,窗户也小得容不下一个人。只有最高一层除外。整个校园只有一扇窗户似乎宽敞得可以用来跳楼,它就可疑甚至热情地踞于全校园的最高点——行政楼的最高一层——这个事实让比较愤世嫉俗的学生觉得既恶毒又凶险。
示威者是几十名学生,长须长发,怒气冲冲,他们聚成一群,朝一幢楼高喊口号,朝这幢楼里的行政人员、官僚和校长高喊口号,他们手里的标语牌上画着化学之星的徽标,徽标滴出鲜血或被打上红叉。费伊太熟悉这个徽标了:它就绣在她父亲工作服的胸前,颜色明艳的字母C和S互相交织。
“化学之星干什么坏事了?”她说。
“他们制造凝固汽油弹,”塞巴斯蒂安说,“屠杀妇女和儿童。”
“不可能!”
“真的!”塞巴斯蒂安说,“大学购买他们的清洁用品,所以我们才会抗议。”
“他们制造凝固汽油弹?”她说父亲从没提过这个。事实上,他对工作的事情向来只字不提,从来不说他在工厂里做什么。
“那是苯和聚苯乙烯的混合物,”塞巴斯蒂安解释道,“做成凝胶后加入汽油,就会变成极易燃烧的黏稠液体,烧得越共皮焦肉烂。”
“我知道凝固汽油弹是什么,”费伊说,“但我不知道那是化学之星制造的。”
费伊长大和念书靠的都是化学之星的薪水,此刻她不敢告诉塞巴斯蒂安,以后恐怕也做不到。
而塞巴斯蒂安只是望着抗议人群,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他已经停止去看她的玛阿了。)塞巴斯蒂安望着人群边缘的两名记者:一名文字记者和一名摄影师。文字记者没有在记录,摄影师也没有在拍照。
“来的人数不够,”他说,“没法上报纸。”
这群人只有三四十个,叫得很凶,他们举着牌子绕圈,吟唱:“杀人犯,杀人犯。”
“几年前,”塞巴斯蒂安说,“十几个人示威就能帮你在第六版弄到十厘米见方的版面了,但如今人们见惯了抗议活动,标准已经改变。每一场抗议都让下一场变得更加稀松平常。这就是新闻业的大缺点:一件事发生得越频繁,就越不值得报道。我们不得不遵循股票市场的规律:持续不断、永不停止的增长。”
费伊点点头。她在想老家的化学之星广告牌:让我们美梦成真。
“我觉得有个办法能保证这件事上报纸。”塞巴斯蒂安说。
“什么办法?”
“有人被捕。屡试不爽,”他转向费伊,“很高兴和你聊天。”
“谢谢。”她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还在想父亲,想他下班回来时身上的气味:有点像汽油,还有一些其他气味,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像是汽车尾气或热沥青。
“希望很快能再次见到你。”塞巴斯蒂安说,拔腿跑向人群。
费伊吃了一惊,大喊:“等一等!”但他跑得飞快,冲向人群附近的一辆警车。他跳上警车的引擎盖,再一步跳上车顶,向天空举起拳头。学生们疯狂欢呼。摄影师拼命按快门。塞巴斯蒂安上下蹦跳,在车顶留下凹痕,他转身望向费伊。他朝费伊微笑,盯着她的眼睛,直到警察抓住他,警察的动作很快,他们把他拽回地面,给他戴上手铐,塞进车里走了。
第40章
塞巴斯蒂安被重重地按在警车上,下巴撞在引擎盖上。警察很粗鲁。费伊想象他这会儿在牢房里,下巴瘀肿。他需要有人帮他用冰块敷下巴,换绷带,按摩酸痛的后背。费伊想着有没有人——某个特殊的人——能帮他做这些。她发觉自己希望他没有。
她的作业摊在床上。她在读柏拉图。《理想国》,是一部柏拉图的对话录。她读完了布置下来的阅读材料,她知道了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寓言里的人活在寓言里的洞穴中,只能看见真实世界的投影,相信投影就是真实的世界。柏拉图的意思大体是说,我们心目中的世界未必符合现实中的世界。
她读完了布置的作业,此刻在读教授没有指定要读的另一个章节。整本书里只有这一章是教授没有指定要读的,似乎有点古怪。然而,这会儿读到一半,费伊大致明白了。在这个章节里,苏格拉底在向一群年长的男教授如何吸引非常年轻的男孩。目的是满足性欲。
苏格拉底的建议是什么呢?绝对不要赞扬那个男孩,他说。不要求爱,不要讨好他。假如你称颂一个美丽的男孩,他说,男孩就会自视过高,变得难以捕获。你这个猎人会吓走你的猎物。你说一个有魅力的人有魅力,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丑陋。因此最好完全不要赞许他,语气不妨稍微刻薄一点。
费伊琢磨着这会不会是真的。她知道每次亨利说她美丽,她都会更加认为他是多么可怜。她因此厌恶自己,但或许苏格拉底说得对。也许最好不要把欲望说出口。她无法确定。有时候,费伊希望她能过上另一种平行的人生,除了她做出的决定外,其他的一切都完全相同。在那种人生中,她不需要这么担惊受怕。她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亲吻男孩,不用担心名声,尽情看电影,不再痴迷于考试和作业,和其他女孩一起洗澡,穿最时髦的衣服,和嬉皮姑娘们坐一张桌子,仅仅为了找点刺激。在那种更有意思的人生中,费伊不必担心任何后果,那会是多么美妙、愉快啊。她这样畅想了十秒钟后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那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
因此,今天的巨大成功——与塞巴斯蒂安相处时愉快而坦诚的困窘时刻——才是如此美好的一个突破。她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让自己陷入困窘,居然还能放声大笑。她涂得满脸都是油墨,发现后却没有惊恐,甚至没有感觉到惊恐,即使此刻也没有执着于这件事,没有被它吞噬,没有在脑海里重现那一刻,没有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段经历。她决定她必须更深入地了解塞巴斯蒂安。她不知道她该说什么,但她必须更深入地了解他。她也知道该去哪儿了解他。
艾丽丝住在隔壁紧挨着消防通道的拐角套房里,那儿是时代青年的避难所,他们大部分是女性,大部分是费伊在集会上见过的那种人,半夜三更跟着唱片号叫,扎堆抽大麻。费伊朝房间里张望(房门几乎总是敞开),几张脸转过来看她,但其中没有艾丽丝。她们说她有可能在“民众法律”,她在那儿有个管理图书的没薪水的职位。
“民众法律是什么?”费伊问,三个姑娘面面相觑。费伊意识到她害自己丢脸了,泄露了自己是个平凡人的事实。这种事总是发生在她身上。
“他们帮助因为抗议示威而被捕的人。”一个姑娘解释道。
“把他们从监狱里弄出来。”另一个姑娘补充道。
“哦,”费伊说,“他们能帮助塞巴斯蒂安吗?”
姑娘们再次微笑。还是那种微笑,但这次有了新的心照不宣的意味。某些事情众所周知,只有费伊除外。
“不需要,”一个姑娘说,“他有他自己的办法。你不用担心塞巴斯蒂安。他被捕了,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魔术师。”另一个姑娘补充道。
她们给了她民众法律的地址,那个地址是一家五金店,挤在一幢破旧的两层公寓楼的底层。这幢楼上辈子是一幢金碧辉煌的维多利亚式住宅,如今被分隔成迷宫般的小间,作为住宅或办公室对外出售。费伊四处寻找标牌或大门,却只找到了一般五金店应有的储物架:钉子、锤子、胶皮管。她怀疑那些姑娘是不是给错了地址,要么就是她们在戏弄她。木地板吱嘎作响,她能感觉到地板向最沉重的储物架弯曲和倾斜。她正要离开,店主——一个瘦高的白发男人——问她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