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她在艾奥瓦的最后一个晚上,亨利用双手抚摩她的身体。他的手冰冷而坚硬,伸进她的上衣,贴在她的腹部,感觉像是从河底下捞上来的石头。她倒吸一口气。他停下了。她不希望他停下,但她无法用符合淑女的方式告诉他,而他不喜欢她不像个淑女的时候。那天晚上,他给了费伊一个信封,叮嘱她说到了大学再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她担心又会是一首诗,但实际上只有短短的两行短诗,一下子击中了她:回家来/嫁给我。另一方面,他说到做到,主动加入了军队。他发誓要去越南,最后却去了内布拉斯加。他参加镇暴演练,准备应付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国内骚乱。他练习用刺刀戳假人,假人的身体里灌满黄沙,穿着嬉皮士的衣服。他练习使用催泪弹。他练习站方阵。他们会在感恩节再次见面,费伊感到害怕。因为她不知道届时如何答复他的求婚。她读了一遍他的信,像对待违禁品似的藏了起来。但她也盼望河岸上的那种时刻,两人单独相处,他可以再次爱抚她。清晨单独洗澡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这些。假装她的手属于另一个人,或许是亨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抽象的男人——在想象中,费伊看不见他,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一团坚实温暖的男性气息贴在她的身上。她想象着这些,感觉着身上的肥皂、滑溜溜的水、她揉进头发的香波的气味。她转身冲掉肥皂水,睁开眼睛,见到一个姑娘站在卫生间另一头的水槽前望着自己。
“对不起!”费伊惊叫道,因为这是那些姑娘中的一个,她叫艾丽丝。费伊的邻居。长发,面容刻薄,银丝框的太阳镜卡在鼻梁中央,她的视线越过太阳镜,好奇而令人恐惧地打量着费伊。
“对不起什么?”艾丽丝问。
费伊关掉热水,用浴袍裹住身体。
“朋友,”艾丽丝皱眉道,“你这就太过了。”
艾丽丝,她们当中最疯狂的一个。嬉皮士,嗑迷幻药,绿色迷彩服,黑色皮靴,狂放不羁的黑发姑娘,信奉佛教,经常盘腿坐在餐厅的桌子上呜里哇啦地吟诵。费伊听说过艾丽丝的传奇——周末晚上搭车去海德公园,见男孩,搞毒品,走进陌生人的卧室,出来时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你总是这么安静,”艾丽丝说,“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我说不准。读书?”
“读书。读什么书?”
“很多书。”
“你读布置给你的作业?”
“应该吧。”
“老师叫你读什么你就读什么,然后拿一个好成绩。”
费伊现在能看清她了,她双眼充血,头发蓬乱,皱巴巴的衣服散发怪味,烟草、大麻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费伊意识到艾丽丝没有睡过觉。清晨六点,艾丽丝刚过完那些女孩追求自由性爱的奥德赛之夜。
“我读诗。”费伊说。
“是吗?什么样的诗?”
“各种各样的。”
“好的,念一首给我听听。”
“什么意思?”
“念一首给我听听。背一首。既然你读了那么多诗,应该很容易吧。来。”
艾丽丝的面颊上有一块费伊以前没见过的色斑:聚集在表皮下的红色与紫色。一块瘀伤。
“你没事吧?”费伊说,“你的脸。”
“我没事。我好得很。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有人打你了吗?”
“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
“好的,”费伊说,“当我没说。我得走了。”
“你不是很友好,”艾丽丝说,“你看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着?”
又是那句歌词。《看不起我》。她们每天晚上都放这首该死的歌。整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她们会一连唱上四五遍,而且还跑调。他们看不起我!就好像这些姑娘需要他们——全世界除她们外的所有人——需要被他们看不起,于是就有理由唱这首歌了。
“不,我没有看不起你们,”费伊说,“但我不会向你道歉。”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做了我的功课。因为我认真学习。我受够了因此感到内疚。祝你今天过得好。”
费伊走出卫生间,踢踢踏踏地回到宿舍里,她穿上衣服,内心充满了怨毒、悔恨和抽象的恐惧。她坐在床上,抱住膝盖,前后摇晃。她变成了钟摆,摇晃得缓慢而小心。她的头在痛。她把头发向后梳,戴上难看的圆眼镜,她忽然觉得这副眼镜像个精心制作的威尼斯狂欢节面具。她皱着眉头照镜子。艾丽丝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把教科书收进背包里。
“对不起,”她说,“刚才我很没有姐妹精神,请接受我的道歉。”
“没关系。”费伊用最轻的声音说。
“允许我弥补一下吧。今晚我带你出去。有个集会。希望你能去看一看。”
“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
“算是个秘密。别告诉其他人。”
“说真的,没关系。”
“我晚上八点来找你,”艾丽丝说,“到时候见。”
费伊关上门,在床边坐下。不知道艾丽丝有没有看见她在浴室里做的事情,费伊在想到亨利时做的事情:想象他用双手抚摩她。肉体是多么可怕的叛徒,公然泄露头脑的秘密。
亨利的信藏在床头柜最底下一个抽屉的最里面。她把信夹在一本书里。《失乐园》。
第38章
人们在《芝加哥自由之声》的办公室集合,这是一份不定期出版的油印传单,自称“街头报纸”。走进一条暗巷,穿过一扇没有标记的门,爬上一段狭窄的楼梯,艾丽丝领着费伊走进一个房间,房门上的标牌写着:今晚开始!女性的性别意识和自我防卫。
艾丽丝用食指敲了敲标牌,说:“一枚硬币的两面,对吧?”
她没有用任何方式遮挡脸上的瘀伤。
她们到的时候,集会已经开始。房间里挤了二十几个女人,闻起来像是沥青、煤油、旧纸和灰尘的混合物。油墨、胶水和烈酒的温暖气息悬在半空中,仿佛一团浓雾。各种气味在嗅觉范围内飘进飘出:鞋油,亚麻籽油,松节油。溶剂和油脂的刺鼻味道让费伊想起艾奥瓦的车库和工具屋,他的舅舅们将漫长的下午耗费在摆弄几十年未曾发动的车辆上:在拍卖会上低价购入的大马力赛车,只要能找到时间和足够的劲头,就一年一年、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缓慢修复。她的舅舅们用赛车徽标和海报女郎装饰车库,但这间办公室最宽敞的一面墙上却挂着越共旗帜,比较小的角落里则贴满了往期的《自由之声》,一个头版头条印着芝加哥是集中营,另一个印着今年属于学生,还有在街头与条子战斗等等。墙壁和地板覆盖着一层黑灰,炭黑的保护色将房间里的光线变成了墨绿色。费伊觉得皮肤潮乎乎的,粘上了尘粒。运动鞋很快就脏了。
女人们坐成一圈,有些坐在折叠椅上,有些靠在墙上。无论肤色黑白,她们都戴墨镜,穿军装上衣和战靴。费伊在艾丽丝背后坐下,听此刻演讲的女人在说什么。
“你扇他耳光,”那女人说,一根手指指着天空,“你咬他,你用最大的声音尖叫,就像你尖叫着火了。你打断他的膝盖。你掌击他的耳朵,震破他的耳膜。你竖起手指,抠出他的眼珠。发挥你们的想象力。把他的鼻子砸进脑袋。攥紧钥匙和毛衣针,那就是你们的武器。拿起身边的石块,敲得他脑浆迸裂。假如会功夫,就用功夫。更不用说你们可以反复膝撞他的腹股沟”——围成一圈的女人点头鼓掌,用没错和太对了鼓励讲话者——“膝撞他的腹股沟,高喊你不是男人!击毁他的意志力。男人攻击你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可以。膝撞他的腹股沟,高喊,不能这么做!,别指望其他男人能帮助你。所有男人在心底里都希望你被强奸。因为那证明你需要他们的保护。安乐椅强奸犯,这就是他们”——艾丽丝高喊:“真他妈的对!”其他女人欢呼,费伊不知道该怎么自处。她觉得僵硬和紧张,她环顾四周,看着房间里的二十几个女人,她努力模仿她们自然而然的恶劣姿态,讲演者开始总结陈词:“男人有性能力,而强奸可以替代性地证明雄性机能,因此他们永远也不可能采取措施阻止强奸。除非我们迫使他们。因此,我说我们必须表明态度。不再要什么丈夫了。不再要什么婚礼了。不再要孩子。除非等到强奸绝迹,永远绝迹。彻底抵制生育!我们要让人类文明陷入停顿!”女人得到了激烈的掌声,其他人起身拍打她的后背,费伊正要起身加入喝彩的行列,房间里最远的黑暗角落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所有人扭头张望,费伊第一次见到了这个男人。
他叫塞巴斯蒂安。他系着一条满是油污的白色围裙,擦手的地方抹成了灰色,他蓬乱的黑发像碗似的扣在头上,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望向众人,说:“对不起!”他站在一台机器背后,机器的构造像是火车头:金属铸造,通体黑色,闪着润滑油的亮光,有着银色的转轴和犬牙交错的齿轮。机器嗡嗡震动,内部时不时响起金属物滚落滑道的叮当响声,就像一把硬币撒在桌上。这个男人——年纪很轻,橄榄色的皮肤,神情羞愧——从机器里拉出一张纸,费伊意识到机器是印刷机,那张纸是一份《自由之声》。艾丽丝对他喊道:“喂,塞巴斯蒂安!你在折腾什么?”
“明天的报纸。”他微笑道,把那张纸拿到灯光底下。
“什么内容?”
“写给编辑的来信。我有一大摞。”
“有看头吗?”
“能炸了你的脑袋,”他答道,把更多的纸张塞进机器底部,“对不起,你们请随意,就当我不在。”
于是众人又转过身,集会继续下去,费伊的视线却留在了塞巴斯蒂安身上。看他如何摆弄旋钮和曲柄,看他如何放下机器的头部,将墨水印在纸张上,看他如何抿紧嘴唇集中精神,看他白衬衫的衣领如何被染成深墨绿色,她心想,他多么像个可爱而马虎的疯狂科学家啊,她感觉与他建立起了联系,就是局外人彼此之间的那种亲近感,这时她听见人群中有人在说高潮。费伊扭头去看说话的人——高个子,金发像瀑布似的垂在背上,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穿亮红色的衬衫,领口开得很低。她俯身向前,提出有关高潮的问题。你们是不是只能在一个姿势下达到高潮?费伊觉得难以置信,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她居然在说这种话。机器在她们背后冲压纸张,搏动的声音仿佛心跳。有人说你可以在两个姿势下达到高潮,甚至有可能多至三个姿势。另外一个人说高潮是虚构的,是医生捏造的概念,用来让我们感到羞耻。羞耻什么?我们没有男人那样的高潮。众人纷纷点头。她们继续讨论。
有人说你吸了大麻可以高潮,有时候嗑了迷幻药也行,但吸了海洛因就不行了。有人说自然状态下的性爱才是最好的。一个女人的男人只有喝醉了才能做爱。另一个女人的男人最近要她灌肠。有个男人在做爱后花了一个小时用拖把和杀菌剂清洗卧室。还有一个女人的男人给自己的阳具起名叫肉泵筒先生。还有一个女人的男人在结婚前只肯口交。
“自由性爱!”有人喊道,其他人大笑。
因为无论报纸上怎么说,这个时代都不属于自由性爱。自由性爱只存在于纸面上,广泛地受到谴责,极少有人实践,遭到了恶劣的宣传。女人赤裸着上身在伯克利校园公开跳舞的照片广为传播,也广受抨击。全美国所有人家的卧室里都在聊着耶鲁大学的口交丑闻。所有人都听说了巴纳德女子学院的姑娘未婚同居。大学女生的下半身抓住了人们的想象力,曾经贞洁的姑娘不到一个学期就变成荡妇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杂志文章谴责手淫,联邦调查局提醒民众当心阴蒂高潮,国会派人研究口交的危险。官方言行从未如此露骨。政府提醒母亲注意性爱成瘾的信号,提醒孩童拒绝犯罪和摧毁灵魂的快感。警方直升机飞过海滩,抓捕赤裸上身的女性。《生活》杂志称淫妇有阴茎嫉妒情结,真汉子正在被她们变成娘娘腔。《纽约时报》称无所不在的奸情导致年轻女性患上精神疾病。中产阶级家庭的好孩子纷纷变成同性恋、毒虫、辍学者、披头族。千真万确。知名新闻主播克朗凯特在节目上说的。政客信誓旦旦,说要强硬镇压。他们责怪药物、放任自流的自由派父母、节节攀升的离婚率、下流的电影、脱衣舞俱乐部、无神论。人们惊愕地看着年青一代失控发狂,摇着头去寻找更刺激感官的故事,找到后就一字不落地贪婪阅读。
这个国家的健康标准似乎就是中年男性对大学女生行为的看法。
但对于年轻女性来说,这个时代并不属于自由性爱,而是属于笨拙性爱,尴尬、紧张而无知的性爱。没有人写这种报道,讲述信奉自由性爱的姑娘如何聚集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她们读过所有的文章,而且深信不疑,因此认为自己确实做错了什么。“我想当个嬉皮士,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睡其他女人。”许多姑娘发现自由性爱依然与各种古老的命题纠缠在一起:嫉妒,羡慕,权力。这是一种偷梁换柱的把戏,自由性爱的真实效果完全比不上它天花乱坠的宣传。
“假如我不想和别人做爱,是不是意味着我是个假正经?”集会上的一个女人说。
“假如我不想在抗议现场脱光,那么我是个假正经吗?”另一个女人说。
“假如你在游行示威中脱掉上衣,男人会认为你是个嬉皮小妞。”
“伯克利的裸体姑娘都拿着花朵。”
“他们卖了许许多多报纸。”
“在乳房上画迷幻彩绘,然后摆姿势拍照。”
“她们是自由的。”
“那算是什么样的自由?”
“她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出风头。”
“她们并不自由。”
“她们这么做是为了男人。”
“否则还能为什么?”
“不可能为了其他原因。”
“也许她们就喜欢呢。”一个新声音怯生生地说,众人扭头去看说话的是谁:戴可笑的圆眼镜的那个姑娘,安静得不正常,直到此刻才第一次开口。费伊的脸涨得通红,低头看着地面。
艾丽丝转身盯着她。“她们喜欢它什么?”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