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知开车去村长最近被杀的那个村庄大约要一个小时。毕晓普坐在装甲车里,头盔拉下来盖住眼睛,耳塞插得都快碰到大脑了。幸福的寂静。六十分钟沉浸在美好的虚无之中。毕晓普甚至连梦都不做。战场给了他许多惊喜,其中之一是把他变成了睡眠大师。要是有人说你睡个二十分钟吧,他会把二十分钟全用在睡觉上。他分辨得出睡两小时和两个半小时的区别。他在这儿能感觉到意识的轮廓线,但在家里根本感觉不到。在家里,生活就像以每小时约一百公里的速度开车,所有细小的颠簸和特征都变得平淡,成了难以分辨的一片模糊。战争就像你停下脚步时用手指感觉到的路面。你的意识会这样向外伸展。战场让时间变得缓慢。你以你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躯体。
布莱德利装甲车突然刹车,毕晓普惊醒时知道目的地还没到,因为这个瞌睡只打了三十分钟。他从眼睛的感觉分辨得出,更确切地说,是紧挨着他眼球背后的空间的感觉,那里有一种特定的压迫感。
“我们走了多久?”他问老吐。
“你觉得呢?”老吐问。他们喜欢这样互相验证感觉。
“三十分钟?”
“三十二。”
毕晓普微笑。他爬到上面,炽烈的沙漠阳光照得他直眨眼,他眺望四周。
“路上有可疑物品,”老吐说,“正前方。很可能是IED。这东西太有看头了,你绝对不会相信的。”
他把望远镜递给毕晓普,毕晓普扫视前方积满灰尘、遍布裂纹的沥青路面,直到发现了目标:路中央有个浓汤罐头。直立放置。标签正对车队。熟悉的红色徽标。
“难道是——”
“没错。”老吐说。
“一个金宝浓汤罐头?”
“正确。”
“番茄汤?”
“就在路中间,看不见才有鬼了。”
“那不是炸弹,”毕晓普说,“而是当代艺术。”
老吐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沃霍尔,”毕晓普解释道,“就像沃霍尔作品。”
“战廊[5]是个什么鬼?”老吐问。
“当我没说。”
看见有可能是简易炸弹的东西,标准流程是召唤爆炸物处理人员前来,然后就地等待,庆幸拆除炸弹不是他们的工作。处理人员离他们有三十分钟车程,大家抽着烟紧张兮兮地等待,老吐望着远处,忽然对毕晓普说:“我敢打赌,我能用你的步枪打中那头骆驼。”
所有人都扭头去看他说的骆驼在哪儿,见到远处有一头疲惫的骆驼,它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其他东西,看起来很虚弱,独自在沙漠里行走,离他们大约四百米,沙漠辐射的热浪让它的影像闪烁不定。毕晓普被勾起了兴趣,老吐步枪射击的准头似乎没那么好。“赌什么?”他问。
“输家,”老吐说,他显然早就想清楚了,因为答案脱口而出,“在移动厕所里站一个小时。”
周围听见的人同时用喊声表达恶心。这个赌注很有看头。众所周知,比太阳下的沙漠更热的只有太阳下沙漠中的移动厕所。厚实的塑料板困住沙漠的热气,整个连队的粪便沸腾冒泡。大家都说移动厕所里能焖熟猪排,当然谁也不会真的付诸行动。正常人只会屏住呼吸,以最快速度解决问题。据说有人只是因为拉了一泡长屎就热到了脱水。
毕晓普考虑片刻。“一个小时?”他说,“总得想办法消磨时间吧。我可不希望你打飞机整整一个小时把自己弄死。五分钟怎么样?”
但老吐不为所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毕晓普接受过狙击手训练,狙击手训练的要点之一就是你必须能够长时间屏住呼吸,甚至有可能长达五分钟。总之,坊间有这样的传闻。
“一个小时,”老吐说,“没的谈。”
于是,毕晓普假装左思右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肯定会接受。你不可能拒绝这么一场赌博。最后,他说“行啊”,大家齐声欢呼,他把M24狙击枪递给老吐,说:“无所谓,反正你打不中。”老吐摆出跪姿,就像小孩玩的绿色军人小模型,总之绝对不是用M24射击的教科书姿势,毕晓普微笑摇头,旁观者——包括装甲车上的全体队员,这会儿还加上了背后补给卡车上的战友——七嘴八舌地指点他,有的建议挺靠谱,有的就不那么认真了。
“你觉得有多远,老吐?差不多四百米?”
“我说三百九。”
“更像三百七十五。”
“风速多少,五节?”
“十节!”
“蠢货,根本没风。”
“记得要算上从地面升起的热浪!”
“对,那会抬高子弹。”
“真的?”
“假的。”
“别捣乱。”
“开枪吧,老吐!已经瞄准了!”
众人继续闹腾,老吐完全置若罔闻。他摆足了姿势,屏住呼吸,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开枪,连宝贝爹也不例外。他是这辆装甲车的指挥官,按理说应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但私下里他很开心,因为老吐的狂妄自大即将害得他自己在移动厕所里待一个小时了(宝贝爹会上战场都是因为他肆意妄为,所以他就喜欢看着别人自食恶果)。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大家安静下来,等待老吐开枪,他们不知道应该盯着骆驼还是老吐。他又稍微动了动,吐出一口气,再次吸气,毕晓普笑道:“你想得越久,子弹就打得越偏。”
“闭嘴!”老吐说,然后——从他喊完闭嘴到开枪的时间短得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然后老吐就开枪了。众人望向骆驼,刚好看见骆驼身上溅起一团血雾,子弹擦过了骆驼的左屁股。
“好耶!”老吐叫道,高举手臂,“我打中了!”
大家欢呼雀跃,望向毕晓普,毕晓普这下要在屎炉子里待上惨绝人寰的六十分钟了。然而毕晓普却在拼命摇头:“不,不,不。你没有打中它。”
“你什么意思?”老吐说,“我当然打中了。”
“你看。”毕晓普指着骆驼说。可想而知,骆驼此刻又是惊慌又是生气,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它被吓坏了,朝着车队的方向狂奔而来。毕晓普说:“那东西怎么看都不像一头死骆驼。”
“我们赌的不是骆驼死不死,”老吐说,“而是能不能打中。”
“打中是什么意思?”毕晓普说。
“我开枪,子弹打在它身上。就是这个意思,句号。”
“假如打中的意思就是擦破屁股上的皮,你知道我会有什么结果吗?降级,就是这个下场。”
“你这是输了想耍赖对吧?”
“我没输,”毕晓普说,“你对一个狙击手说你要打中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非死不可,否则恐怕没法算是打中。”
这时候,骆驼正在以全速冲向车队,有几个看热闹的被它的愚蠢逗乐了,它居然在朝开枪打它的人跑。这东西和武装分子正好反着来,有人说。一头愚蠢的大畜生。老吐和毕晓普还在争论究竟是谁赢了,坚称自己对“打中”这个词的解释更加正确。老吐取的是严格的字面意思,毕晓普则认为语境和约定俗成更加重要。骆驼离他们还有九十米左右,忽然朝右侧稍微一拐,跑向了金宝汤罐头的大致方位。
宝贝爹第一个反应过来。
“喂!”他指着骆驼喊道,“哎!拦住它!杀了它!快杀了它!”
“杀了什么?”
“该死的骆驼!”
“为什么?”
“你们看!”
他们看见骆驼跑向汤罐头,身穿大得可笑的防爆服的拆弹专家也正在走向汤罐头,反应过来的士兵纷纷掏出手枪朝骆驼开枪。子弹落在骆驼身上,却被厚厚的毛皮挡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吓得骆驼越发惊慌,它加快速度,瞪着凸出的巨眼,嘴角冒出白沫,众人朝拆弹专家大喊“快躲!”和“跑啊!”。他们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刚才开枪打骆驼的时候他们还没到。骆驼继续向前跑,行进路径无疑将经过汤罐头,众人就近寻找隐蔽处,闭上眼睛,捂住脑袋,等待炸弹爆炸。
过了几秒钟,他们才意识到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一批探出脑袋的士兵目送骆驼越跑越远,空荡荡的汤罐头在它背后翻着跟头滚动。
他们望着骆驼跌跌撞撞地跑向辽阔的沙漠地平线,蒸腾而起的热浪终于吞没了它。拆弹专家摘掉头盔,慢吞吞地走向连队,大声地咒骂着什么。毕晓普站在老吐身旁,望着骆驼渐行渐远。
“见鬼。”老吐说。
“没事了。”
“太他妈险了。”
“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存心的。”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慢了,就好像——嗖,”他说,举起手掌挡在眼睛两侧,表现视野如何陡然变窄,像是钻进了隧道,“我是说,我在里面了。”
“什么里面?”
“战廊,”老吐说,“现在我懂了,那就是战廊。”
他们以为这个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一段怪异的小故事,回国后可以讲给别人听,这是那种超现实的离奇时刻,会在战场上突然自己冒出来。大家放下心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车队开始隆隆地向前移动,但只过了三十秒,毕晓普在装甲车里感觉到猛地一震,热浪席卷而来,随后是正前方有什么东西爆炸的轰然巨响。就是那种声音,战场上最可怕的声音,在沙漠里隔着几公里也能听见,日后他们听见了就会下意识地躲闪,哪怕是回国待了几年后,附近有气球破碎或烟花爆炸也还是一样,因为那些声音会让他们想到战场,那是地雷或简易炸弹发出的声音,象征着暴力、惨烈、意外的横死。
惊恐的叫声随即传来,毕晓普爬上炮塔,站在老吐身旁,看见前方的那辆布莱德利装甲车着火了,车上涌出沥青般漆黑的浓烟,士兵一个接一个爬出装甲车,血迹斑斑,头晕目眩。这辆布莱德利从驾驶座的位置被劈成了两截。两名士兵抬着另一名士兵,一条腿齐膝断开,只剩下一根红色的筋连着,断腿像咬钩的鱼似的晃来晃去。宝贝爹已经在呼叫直升机了。
“汤罐头,”毕晓普说,“肯定是诱饵,让我们放松警惕。”他转向老吐,老吐满脸惊慌和害怕,他立刻知道出事了。老吐用双手捂着腹部,按住伤口。毕晓普扒开他的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什么都没有啊,老吐。”
“我感觉到了,我觉得有东西扎进去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毕晓普扶着他在车里坐下,拉开他的上衣,露出底下的防弹背心,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看,你穿着防弹衣呢,你没事的。”
“相信我,就在里面。”
毕晓普帮他脱掉防弹衣,老吐轻轻呻吟,自己脱掉内衣,他们看见了,就在他所说的位置,肚脐眼以上大约十厘米的地方,有一团十美分硬币大小的血迹。毕晓普擦掉鲜血,见到底下有个较大的木刺那种尺寸的小伤口,他不禁大笑。
“天哪,老吐,你大惊小怪就是因为这个?”
“严重吗?”
“你个蠢货杂种。”
“不严重?”
“一丁点儿大。你没事。你个混蛋。”
“我说不准,哥们儿,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劲的。你他妈闭嘴吧。”
“感觉就是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
毕晓普守在他旁边,坚持说一切都很好,说你就别这么娘娘腔了,而老吐坚持说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对劲,他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直到听见了直升机的隆隆声音,这时候老吐忽然变得非常平静,他说:“哎,毕晓普,听我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吧。”
“知道我有个女朋友对吧?朱莉·温特伯里?”
“当然。”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瞎编的。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只和她说过一次话。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张照片。毕业的前一天。所有人都在交换照片。”
“伙计,这话你说出来肯定会后悔的。”
“听我说,我编故事是因为每天我都在后悔没有和她说话。”
“这条情报真不赖,你大概要多个新外号了。”
“我太后悔了,太后悔没有和她说话了。”
“说真的,你就等着被大家没完没了地嘲笑吧。”
“你听我说。要是我不行了——”
“你这么骗大家,肯定要连倒八辈子的霉。”
“要是我不行了,求你去找到朱莉,告诉她我对她的感觉。我想让她知道。”
“说真的,这事情要跟着你进坟墓的。你八十岁了我还会打电话拿朱莉·温特伯里嘲笑你。”
“求你答应我。”
“行啊。我保证。”
老吐点点头,闭上眼睛,急救员来了,用担架把他抬上直升机,直升机很快消失在暗铜色的天空中。剩下的车辆继续他们喧闹而缓慢的征程。
那天夜里,老吐死了。
一块弹片,仅有一厘米多一点长,细如喝饮料的吸管,切断了他的肝总动脉,到医生搞清楚的时候,他已经失血过多,肝脏严重衰竭。第二天,他们即将外出巡逻的时候,宝贝爹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
“现在给我忘干净,”他说,因为这个消息无疑会在接下来的巡逻中影响他们的注意力,“要是军队希望我们有情感,肯定会定量配发的。”
那是个平静、平淡、平凡的夜晚,毕晓普从头到尾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愤怒。毕晓普愤怒于老吐毫无意义的死亡和安放炸弹的那群混球,但也愤怒于老吐本人和他的懦弱,愤怒于他再也不能向朱莉·温特伯里说出他的心里话了,愤怒于一个男人敢冲进黑暗的房间,直面想用冲锋枪杀死他的敌人,却没法和一个傻妞正常交谈。这两种勇气似乎截然不同,应该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它们。
那天夜里,他失眠了。他陷入沉思。他的愤怒已经扭曲,他生气的对象不再是老吐,而是变成了他自己。因为他和老吐没什么区别。因为毕晓普内心藏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他无法鼓起勇气告诉任何人。他人生中最邪恶的秘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秘密巨大得恐怖,需要用一个新的内脏器官来盛放它。秘密盘踞在他体内,蚕食着他。它吞噬时间,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变得越来越强大,如今想到它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区分事件本身和后来他因此产生的恐惧了。
校长对他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尊敬和爱戴的人,校长。毕晓普同样爱戴他,五年级的时候,他选中了毕晓普做额外的周末辅导,但毕晓普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其他孩子会嫉妒的。十岁的毕晓普觉得自己那么特殊和非凡,被校长从人群中挑选出来,受到照顾和关爱。多年以后,他只感到毛骨悚然,因为自己竟然如此容易哄骗,他没有怀疑过校长的用心,甚至在校长说他们的课程与女孩有关之后也没有,校长说所有男孩都害怕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孩打交道,毕晓普觉得自己很走运,因为有人愿意指点他。刚开始是杂志上的照片,有男有女,在一起的,单独的,裸体的。然后是宝丽来照片,然后校长建议他们互相拍照。毕晓普只记得一些片段、画面、瞬间。校长温柔地帮毕晓普脱掉衣服,毕晓普依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心甘情愿地听从指挥。事情虽然发生在他身上,但就好像直到他做了才知道自己想那么做,而且是发自肺腑地想做。他允许校长触碰他,刚开始用手,然后用嘴,然后校长对毕晓普说他是多么俊美和特别。这样做了几个月,校长说:现在你在我身上试试看吧。校长脱掉衣服。毕晓普第一次看见了他的阳具:巨大、赤红、肿胀,有着奇异的吸引力。毕晓普尝试对校长做校长对他做的事情,动作笨拙而不熟练。校长很恼火,毕晓普的牙齿不小心碰到了他,他第一次大发雷霆,他按住毕晓普的后脑勺耸动身体,说:不对,要像这样。呕吐反射弄得毕晓普流出眼泪,事后校长连声道歉。毕晓普觉得都是自己的不对,他会好好练习,下次一定做得更好。但下次并没有做得更好,再下一次也一样。一天,校长中途停下,让他转身,然后趴在他身上,说:咱们用成年人的方式试试看吧。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对不对?毕晓普点头,因为他不想再搞砸了,不想再次惹校长生气,于是校长在毕晓普背后摆好姿势,插了进去,毕晓普默默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