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萨妮打开第二瓶葡萄酒,你能感觉到她在为某事积蓄力量,这件事需要勇气,喝酒有所帮助。她开始回忆,谈论旧日时光,你们小时候如何玩电子游戏,在树林里嬉闹。
“你记得你最后一次来我家吗?”她问。你当然记得。那天晚上你亲吻了她。你母亲离开前你最后一次由衷地感到喜悦。但你没有这么回答,你只是说:“记得。”
“我的初吻。”她说。
“也是我的。”
“房间很暗,就像这里,”她说,“我看不清你。但感觉你离我非常近。你记得吗?”
“我记得。”你说。
贝萨妮站了起来——沙发告诉你她的动作,皮面的噼啪变形声,填充物恢复原状的轻微吸气声——她走到你身旁坐下,接过你手里的酒杯放在地上,她离你非常近,一侧膝盖贴着你的大腿,你开始理解她不开灯和喝酒的原因了。
“就像这样?”她说,她的脸凑近你的脸,她在微笑。
“比这儿更暗。”
“我们可以闭上眼睛。”
“确实可以。”你说,但你并没有。
“你离我大概就是这么远。”她说。你们的面颊差不多贴上了,你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头发散发的薰衣草香味。“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说,“我只是伸出嘴唇,希望这么做没错。”
“完全没错。”你说。
“很好。”她说。她停顿了一秒钟,你不敢做任何事和说任何话,不敢移动或呼吸,觉得这个瞬间由空气构成,遇到最轻微的刺激就会分崩离析。你的嘴唇离她的嘴唇只有差不多十厘米,但你不敢贴上去。你和她之间的距离必须由她主动消解。她耳语道:“我不想嫁给彼得。”
“你不是非得嫁给他不可。”
“你愿意帮我不嫁给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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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终于亲吻了她,你内心深处的解脱感仿佛洪水决堤,还有你所有的痴迷、爱慕、担忧和悔恨,还有这个女人给你带来的无数种烦恼,还有因为无法让她爱你而产生的所有折磨和自我厌恶,它们似乎在这一瞬间粉碎。感觉就像你一直抱着一面玻璃墙不敢放开,但此刻你意识到松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它就倒下了,它在你四周倾覆和粉碎的势头令你震惊——贝萨妮亲吻你,你克制住自己,你没有惊退,她用双手拉近你,你小时候亲吻她的感官记忆摧枯拉朽地淹没了你,当时你惊讶于她的嘴唇是那么干燥,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会把脸贴上她的脸,当时亲吻还不是一个里程碑,而是命运的终点。但现在你们都是成年人,都拥有了相关的经验,都很清楚该如何亲近另一具躯体——也就是说你们知道亲吻有时候是一种沟通手段,此刻你们在告诉对方的是你们都很想要更多。因此,你贴近她,双手绕过她的腰部,手指抓住长裙的轻薄织物,她揪住你的衣领,把你拉得更近了,你们还在亲吻,深深地、狂野地彼此品尝,你意识到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似乎能够集中精神同时关注所有的事物和感受所有的情绪:你的双手和她的皮肤和你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和她的手指和她的呼吸和她的身体如何回应你的身体——它们不像是孤立的感觉,而是某种更巨大的感觉的许多层次,这样的意识漂移有可能在你和另一个人耳鬓厮磨时发生,一切都非常顺利,就仿佛你完全知道另一个人想要什么,能感觉到她的情绪震颤着流淌过她的身体,就好像它们也震颤着流淌过你的身体,就好像你们的身体边缘暂时消失,变成了没有界限的物体。
这就是你的感觉,这种无边无际的辽阔感,因此当贝萨妮突然惊起,撤身后退,抓住你的双手,阻止它们进一步的行动,说“等一等”时,你才会受到那么巨大的震撼。
“什么?”你说,“怎么了?”
“没什么……对不起。”她继续后退,完全离开你们的身体纠葛,蜷缩在沙发的另一侧。
“发生什么了?”你说。
贝萨妮摇摇头,用她那双哀伤、可怕的眼睛看着你。
“我做不到。”她说,你内心深处的感觉只能用直往下沉来形容。
“咱们可以慢慢来,”你说,“慢慢来,没关系的。”
“对你不公平。”她说。
“我不介意。”你说,希望没有泄露你内心那么巨大的绝望感,因为你知道,假如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是拿不下这个姑娘,你会彻底四分五裂,你将永远无法恢复原状。“我们不需要非得做爱不可,”你说,“咱们可以,呃,我说不准,悠着点儿。”
“做爱不是问题,”她说,大笑,“做爱我没问题,我愿意。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或者更准确地说,以后想不想。”
“我想的。相信我。”
“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什么事?”
贝萨妮站起身,抚平长裙,这个姿态应该意味着冷静和得体,非常认真地中断了沙发上的情欲戏码。
“有一封你的信,”她说,“在厨房台子上。毕晓普写给你的。”
“他写过信?写给我?”
“他死后几个月陆军交给我们的。他写信是为了预防不测。”
“他也写给你了吧?”
“没有。他只写给了你一个人。”
贝萨妮转过身,缓缓地走向卧室。她又恢复了她那独特的谨慎姿态:完全挺直,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沉着和果断。她拉开卧室门,忽然停下,扭头望向你。
“听我说,”她说,“我读过信了。对不起,但我确实读了。我不知道信里在说什么,你也不需要非得告诉我,但我想告诉你,我读过了。”
“好的。”
“我待在房间里,”她朝卧室摆摆头,“读过信之后,假如你还想进来,我没问题。但假如你想离开”——她停顿片刻,转过去,垂下头,似乎望着地面——“我也能理解。”
她走进黑暗的卧室,房门随后关闭,发出轻柔的咔嗒一声。
选择读那封信,请翻到下一页……
一等兵毕晓普·福尔坐在布莱德利装甲车里,下巴顶在胸口,睡得正香。他在一个小车队的第二辆车里,这个车队共有三辆装甲车、三辆军用悍马和一辆补给卡车,排成一列驶向一个村庄。他们不知道这个村庄叫什么,只知道武装分子最近绑架了村长,在电视上直播了斩首。让车队里的士兵觉得怪异的不仅是处决有电视直播,更是判决用斩首这种方式杀人。感觉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死刑,从黑暗年代召唤来的邪灵。
三辆装甲车和三辆军用悍马能运载大约四十名士兵,补给卡车上还有两名士兵,外加饮用水、汽油、弹药和几百盒MRE(野战口粮)。MRE盒子上有一张密密麻麻的成分表,那些名字复杂的营养物质让许多士兵声称MRE对身体健康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仅次于斩首和IED(简易炸弹)。有个很流行的游戏,是猜一种化学物质来自MRE还是炸弹。山梨酸钾?答案:MRE。焦磷酸二钠?答案:MRE。硝酸铵?答案:炸弹。硝酸钾?答案:都有。他们会边吃饭边冷嘲热讽地玩这个游戏,但不会在乘着装甲车去一小时车程外的村庄的路上玩。乘车出任务的路上,他们做的事情主要是睡觉。他们最近二十四小时轮班,因此在装甲车的铁板保护下休息一小时就像进天堂暂时歇脚。因为它通体漆黑,是军营铁丝网外唯一的安全场所。布莱德利装甲车全速前进时的声音就像脆弱的木板过山车开到了两倍音速,但士兵戴着耳塞,所以感觉既惬意又安全。所有人都喜欢它。只有一个叫老吐的家伙除外,没人记得他的真名,因为他的绰号早就定了下来,他每次坐上装甲车都会躲在最后面呕吐,起因是晕车。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吐满天”,很快变成了“小吐”,最后无可避免地成了“老吐”。
老吐今年十九岁,短发,身材精瘦,肌肉发达,比他在家的时候轻了不到七公斤,有时候会忘记刷牙。他来自一个乡下地方,没有人对那儿有深刻的印象(大概在内华达还是内布拉斯加?)。这个孩子对许多事情有着定见,任何事实或历史都无法改变他。举例来说,有一次他听别人称波斯湾的军事行动为“乔治·布什的战争”,老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布什只是在努力收拾前总统比尔·克林顿留下的烂摊子。于是引发了一场争论:宣战的是谁?最初决定入侵伊拉克的是谁?所有人都试图说服老吐,开战的不是克林顿,但老吐只是摇摇头,说:“伙计们,我非常确定你们搞错了。”语气像是为大家感到惋惜。毕晓普不肯放过他,说无论你支持布什还是克林顿还是其他什么人都行,但谁发动了战争只是个简单的客观事实。老吐说他认为毕晓普必须“支持我们的司令总”,毕晓普听了一愣,问:“司令总是什么?”老吐说:“就是军队的指挥官啊。”于是他们又吵了起来,毕晓普说那不是司令总,而是总司令,老吐看着他不说话,满脸我知道你在拿我开玩笑但我就是不上当的表情。
不过,他们很少谈论政治。没有人谈论政治。政治和他们面临的问题没什么关系。
有一次,老吐求他们打开装甲车上的射击孔,好让他在路上看着地平线保持平衡,他说这样能帮助他克制眩晕和呕吐。但他的想法毫无意义,因为假如打开射击孔,车内就不是完全黑暗了,他们也就没法睡觉了,同时因为射击孔覆盖着装甲,考虑到他们迄今为止遭遇了多少地雷、炸弹和冷枪,没有人愿意放弃任何一块装甲。老吐说,布莱德利装甲车载有多把M231突击步枪,设计时就考虑到了要将枪管插进射击孔(M231基本上就是M16,但去掉了由于过高而无法插进射击孔的前置瞄准装置,枪托也短得多,因为装甲车内部相当狭窄),老吐进而问,车上有M231不就证明了我们应该打开射击孔吗?否则我们该如何通过射击孔开枪?毕晓普说,老吐这个逻辑真是了不起,虽说你只顾着自己舒不舒服。总而言之,这辆装甲车的指挥官——他凑巧就叫布莱德利,绰号“宝贝爹”,因为他参军是为了甩掉数次成家带来的恶果——决定不能卸下装甲。他说:“既然你有防护措施,只有傻瓜才会选择不用。”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挺好玩的。
一个人上车就吐,对世界大事缺乏起码的了解,会因为射击孔不能打开而抱怨不休,你肯定以为老吐是贱民阶层的首选代表。他们坐在装甲车里出任务的次数多得数不胜数,你肯定以为老吐会非常不受欢迎,但事实并非如此。老吐受到所有人的喜欢和爱护,原因是某次深夜突袭疑似敌方营地时,他的夜视镜坏了,他没有像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时那样撤回去,而是打开了该死的手电筒,继续开门和搜查房间。手电筒在这种行动中就好比用超大号霓虹灯拼出的朝我开枪!。说真的,这小子勇敢得已经没边儿了。有一次,他告诉毕晓普说,比别人对你开枪更糟糕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对你开枪的人逃跑了。毕晓普敢打包票,老吐更喜欢企图杀他的敌人站着别动,而不是根本没有人企图杀他。所以,大家都喜欢老吐。你知道他们喜欢他,因为他们总是叫他“老吐”,这个绰号在局外人看来有些残忍,因为它点明了一个人最大的缺陷,但实际上它证明他们接受了这个人,尽管他有这个缺陷,他们依然爱他。这是一种非常男性的表达方式,表达的是毫无条件的爱。当然了,以上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
另外,那个姑娘也是一项加分。老吐的头号话题:朱莉·温特伯里。所有人都喜欢听她的故事。她是老吐那所高中毫无争议的头号美女,赢得了一个人能拿到的全部选美比赛的冠军,连续四年统治整所学校,她的脸蛋诱发了数以千计次勃起,在她的美丽面前,少年们不再像平时那样紧张兮兮地窃笑,而是感到有一种近乎实质的疼痛在啃噬他们的面颊内侧,往往立竿见影地驱散了傻笑的念头。她不正眼看你,你会感到沮丧,要是她正眼看你,你会当场爆炸。老吐有一张照片,中学毕业照,他拿给大家看,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夸大其词。朱莉·温特伯里,他带着宗教徒般的崇敬说出这个名字。但朱莉·温特伯里的问题是,她的美丽完全震住了老吐,他连一次也没有和她说过话。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高中毕业后,他去参加基本训练,遇到了美国武装部队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教官。事后,他觉得既然我能从那个混蛋手下活着回来,那我肯定能和朱莉·温特伯里说话了。经历了基本训练的考验,她似乎不再是个不可战胜的目标。因此,在回家等待分配的那几周里,他去约她出来。她居然答应了。如今他们正在热恋。她甚至寄了几张她的色情照片给老吐,所有人都央求老吐给他们看看,但他就是不肯,跪在地上求他也没用。
在这个故事里,人们最喜欢的莫过于他终于约女孩出来的那个部分。因为按照老吐的说法,当时他已经不需要鼓起勇气去约她了。约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勇气,也可能是他发现他内心早就有了足够多的勇气,等待被他使用,所有人都喜欢这么想象。他们希望同样的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他们在战场上经常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希望等他们需要变得勇敢的时候,也能真的变得勇敢。想象自己内心有着勇气的源泉,能帮助他们战胜前方无法想象的困难,这当然是个美好的愿望。
既然连老吐这样的小子都能泡到朱莉·温特伯里那样的姑娘,那他们肯定也能熬过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他们清理现场时最喜欢求他讲这个故事,清理现场大概是整场战争中最不公平的事情了,士兵有时候不得不负责收拾自杀爆炸者的肉块。想象一下,你拎着一个麻袋到处找尸体碎片,从麻袋里渗出的东西怎么看都像南瓜瓤里的汁液。阳光炙烤路面,因此有些碎肉不是乖乖地躺在那儿,而是正在被慢慢煎熟。那股气味:鲜血,烤肉,无烟火药。每次执行打扫任务的时候,他们就会求老吐讲一讲朱莉·温特伯里的故事,帮他们熬过痛苦的时光。
最后,宝贝爹和老吐达成交易,老吐进了装甲车可以挨着炮手待在最上面。这么做无疑违反规定,因为一个人站在老吐那个位置上会阻碍M242链炮的转动。但宝贝爹愿意在这件事上稍微违反一下规定,总比每时每刻都能闻到呕吐物的气味强得多。因此,老吐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地平线,从而克服晕车。当然还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一旦遇到情况就立刻跳进底下的货舱。他对此毫无意见,因为M242开火的时候你绝对不想待在旁边。那东西能像撕纸巾似的撕开一辆SUV,它的炮弹和老吐前臂一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