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吟唱随即崩溃,成了散乱的刺耳音节,因为人群不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然后所有声音又重新聚集,喊出口号的最后一句:
必须滚蛋!
什么必须滚蛋?完全是噪音。你同时听见了许多声音。有些人在喊共和党。也有人在喊战争。也有人在喊乔治·布什,迪克·切尼,钻井平台,种族主义、性别歧视,恐同。有些人似乎来自截然不同的多个阵营,他们在喊打倒以色列(镇压巴勒斯坦人),或者第三世界劳工,或者世界银行,或者北美自贸协定,或者关贸总协定。
嘿!嘿!嚯!嚯!
[听不清的杂乱叫声]
必须滚蛋!
没有人知道今天该喊什么口号。人群开始发泄各自胸中的怒火。
这都是抗议者来到第五十街附近某个地点之前的情形,抗议活动的反对者在这里沿街排成一列,向抗议者提出抗议,反而帮助参与此事的各色人等搞清楚了目标。抗议活动的反对者大声喊叫,挥动自制的标语牌。标语内容可谓修辞学的范例大全,从浅显直白的喊话(投票给布什)到机敏的讽刺(共产主义者支持克里[4]!),从滔滔不绝(战争从来没有解决过任何问题——除了终结奴隶制、纳粹、法西斯和种族屠杀)到吝于言辞(只有一张图片:蘑菇云叠加在纽约市的天际线上),从呼吁爱国(支持我们的大兵)到诉诸宗教(上帝投票给共和党)。也是在这个地点,各家新闻电视台架起摄像机,因此这场活动——从中央公园到麦迪逊广场花园的游行示威——将出现在今晚的荧屏上,简短的镜头里,半个画面由抗议者占据,另外半个是抗议活动的反对者,双方的态度都很差,用毫无关联的话语互相攻击,一方管另一方叫“叛徒!”,另一方回呛“耶稣会轰炸谁?”。整个场面只会显得很难看。
这将是抗议活动中最令人兴奋的遭遇战。所有人都担心警察的镇压,事实上却没有发生。抗议者会待在狭窄的言论自由区内。警察会茫然地望着他们。
说也奇怪,情况变得明朗之后,部分抗议者的激情似乎一瞬间耗尽了。队伍逐渐退潮,你开始看见棺材被扔在街上,战死沙场的士兵再次牺牲。也许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也许因为要求太高,扛着木箱走那么远的路。贝萨妮只是一声不响地向前走,默然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此刻你已经记住了她的背部轮廓,她肩胛骨的形状,她后脖颈的几小团雀斑。她的棕色长发有点打卷,末梢处略略弯曲。她穿平底芭蕾鞋,后跟有两道系带鞋留下的印痕。她不说话,也不吟唱,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格外挺拔而端庄的姿态依然如故。每走一两个街区,你的一只手就开始酸痛抽筋,于是换上另一只手,她甚至没有换手。棺材对她似乎毫无影响,无论是三合板的粗糙边缘还是重量,这些在刚开始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走了几个小时之后,你就觉得不那么轻松了。手掌的筋腱发僵,前臂的肌肉酸痛,胸腔后像是拧成了一个结——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这个薄木板钉成的空箱子。并不怎么沉重,但时间久了,任何重量都会变得难以承受。
游行终于来到终点。扛着棺材走了这么远的参加者将棺材放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底下,共和党全国大会正在决定总统候选人提名。象征的意义不难解读:共和党要为挑起战争负责,也要为阵亡将士负责。棺材堆积的景象令人不安。一百口棺材覆盖了街道。两百口棺材仿佛墙垒。棺材很快就堆得太高了,游行者举起棺材放在他们自己够不着的地方,棺材像儿童积木似的越堆越高,岌岌可危地保持平衡,偶尔有几口棺材滑下来,倾斜着落在地上。整个场面开始像是临时堆起来的路障,你会想到《悲惨世界》中的场景。堆了大约五百口棺材之后,景象有了乱坟场的感觉,你再鹰派也会觉得非常不舒服。参与者继续堆积棺材,向共和党奉上各自挑选的口号,朝巨大的圆形剧场喊叫和挥舞拳头,场馆位于游行终点线的另一侧,市政府批准的许可规定了这条界线,从它另一侧严阵以待的安保措施就看得出来:钢铁围栏,装甲车,镇暴特警手挽手摆出阵势,免得你忘记了界线的存在,你们的言论自由区在哪里结束。
你和贝萨妮将棺材放在棺材堆里,动作非常轻柔。没有随随便便扔下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将棺材轻轻地放在地上,听着周围的嘈杂声音。你们和其他抗议者,数以千计的你们,就一场示威活动而言人数颇为可观,但在正在电视上看着你们的观众数量面前就算不上什么了,某家有线新闻台将游行终点的现场信号用作外景画面,放在屏幕左侧的一个小方格里,右边还有几个更小的方格,政论家们的脑袋在争辩你们刚完成的抗议是会对你们造成反作用还是没有任何意义,你们的行为是叛国还是资敌,你们的画面底下有一行亮黄色的文字:自由主义者利用阵亡士兵达到政治目的。示威活动帮助这档新闻节目大获成功,取得了9·11以来最高的收视率,观众人数高达一百六十万,虽然比起今晚将会收看这个电视网播送的真人歌唱秀的一千八百万家庭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对于非付费频道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成绩了,下一季度他们的广告投放率将因此提升十个百分点。
另一方面,贝萨妮几小时来第一次望向你,说:“咱们回家吧。”
和贝萨妮一起回家,请翻到下一页……
以上似乎不是一个“选择你自己的冒险”故事,因为你还没做过任何选择。
你和贝萨妮待了一整天,听她那个讨厌的未婚夫喋喋不休,让她带你去参加抗议活动,跟着她走进公园,跟着她穿过整个曼哈顿下城,此刻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你跟着她坐进车里,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往南驶去她奢华的公寓,你还没有做过哪怕一个有意义的决定。你没有选择你自己的冒险,冒险已经为你选好了征程。就连来纽约这个决定也不算真正的决定,更像是本能和冲动驱使下的应承。既然你根本没有考虑过不答应,那怎么能够算是“决定”呢?结果已经存在,避无可避地等着你,那是这么多年渴慕、期待和痴迷的总和。你甚至没有决定过自己会过上这样的人生,人生只是自己变成了这样而已。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塑造了你,就好像峡谷无法决定河川应该如何改变它的形状,只能放任自己被水流切割。
但也许有一种决定是你自己做出的,那就是每分钟都在不断做出的低阶战术决定,你决定要表现得多多少少正常一些,而不是热血上头忽然大吼“你他妈犯了什么毛病?”或“别嫁给彼得·艾奇逊!”或“我仍旧爱着你!”,更大胆更浪漫的男人或许会这么做,但对你来说似乎不太可能。这种行为违背你的天性。你永远不可能像那样掀翻桌子,永远不可能像那样吐露心声。你最大的梦想始终是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隐形,变成一块石头。你从很久以前就学会了隐藏你最强烈的情绪,因为触发哭泣的正是它们,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更糟糕的了。
因此,你没有尝试将贝萨妮拖出她那种沉默、冷漠和令人愤怒的恍惚状态,你没有向她宣布你的爱意,你甚至没有觉察到这也是一种选择。你就像远古的洞穴画师在三点透视法发明前绘制二维动物,超出自己狭隘的维度,你就不可能再有任何行动。
但到了最后,你还是将不得不做出选择。你正在接近这个选择——你越来越接近这个选择,自从贝萨妮碰到写着她弟弟名字的那口棺材,你抵达她家后见到的那个神经质女人就消失了,她变得沉默、内敛和非常非常疏远。你们回到她宫殿般的公寓,她径直走向卧室,你以为她去睡觉了,她就是那么冷漠。然而,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换了一条长裙,从黑色换成黄色,时髦轻薄的夏装。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走到厨台前放下。她打开几盏灯,从专门储存葡萄酒的恒温柜里取出一瓶酒,问:“喝一杯?”
你同意了。窗外,金融区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整幢整幢的办公楼亮着灯却空空荡荡。
“彼得的办公室在那幢楼里。”贝萨妮说,指给你看。你点点头。你对此无话可说。
“他确实很受器重,”她说,“我老爸提到他就赞不绝口。”
她停下了,望着手里的酒杯。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订婚了。”她说。
“不关我的事。”你说。
“我也是这么对我自己说的,”她抬起她那双绿眼睛,再次看着你,“但并不完全是真的。你和我,我们的关系……很复杂。”
“我不知道我和你算是什么关系。”你说。她微笑,靠在厨台上,夸张地喟然长叹。
“有人说双胞胎里死了一个,另一个能感觉到。”
“听说过。”
“不是真的,”她说,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好几天,我没有任何感觉。哪怕是后来,过了很久,哪怕是在葬礼上,我也没有其他人认为我应该有的感觉。我说不清。我猜我们大概就是疏远了吧。”
“我一直想写信给他,但终究还是没写。”
“他变了。他去上军校,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打电话,不再写信,放假也不再回家。他消失了。他在伊拉克待了三个月,我们才知道他在那儿。”
“他大概很高兴能远离你父亲,但他想远离你还是让我非常吃惊。”
“我们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但有段时间假装另一个人不存在反而更简单。我一向讨厌他利用别人,还有他逃过了多少惩罚。他一向厌恶我的天赋,还有成年人提到我就滔滔不绝。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双胞胎里比较优秀的一个,而他是完蛋的一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的毕业典礼上。我们有礼貌地握手。”
“但他很爱你。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贝萨妮望向天花板,抿紧嘴唇,寻找合适的字眼。
“他受到过,呃,你明白的,性侵,很有可能。”
“哦。”
她走到一扇落地窗前,望向窗外,背对着你。她的面前,灯火辉煌的曼哈顿下城——在夜晚的这个时刻陷入沉寂——就像火焰熄灭后焖烧的余烬。
“是那个校长?”
贝萨妮点点头。“毕晓普不知道为什么被盯上的是他而不是我。后来他对我越来越刻薄,暗示说我为此感到庆幸。就好像那是我和他的一场竞赛,而我占了上风。每次我获得了任何一点成就,他就要提醒我说我的生活有多么轻松,因为我不需要应付他不得不应付的那些事情。这当然是真的,但他借此贬低我。”她转身望着你,“你觉得他的说法有道理吗?唉,我这个问题似乎自私得可怕。”
“并不自私。”
“不,我很自私。后来我差不多能够忘记它了。他去上军校,我们逐渐疏远,我觉得解脱了。有好几年我完全置之不理,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直到一天——”
她在你面前垂下头,看着你的表情让你瞬间明白了。
“你置之不理,”你说,“直到我的小说发表的那一天。”
“对。”
“我感到非常抱歉。”
“读你的小说就像意识到一场噩梦并不是梦。”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应该先请求你们的许可。”
“而我心想,上帝啊,你和我们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月。连你都这么清楚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岂不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因为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时并不知道。”
“但我当时就知道。我却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对你很生气,因为你把这堆烂事儿又刨了出来。”
“可以理解。”
“恨你比自责更容易,因此我恨你恨了好几年。”
“然后呢?”
“然后毕晓普死了。我整个人都麻木了。”她低头望着酒杯,用指尖轻抚杯沿,“就像你去看牙医,他们给你打了一针特别厉害的止痛药?你觉得挺好,但你确定在表面之下你还是很痛苦。只是那份痛苦没有进入你的意识。生活就给我这种感觉。”
“从那之后一直如此?”
“对。让音乐变得很奇怪。音乐会结束后,人们对我说我的演奏如何感动了他们。但对我来说音乐只是音符。他们听见的情绪只存在于音乐中,而不是在我身上,就像照着菜谱烹饪。这就是我的感觉。”
“彼得呢?”
贝萨妮大笑,抬起胳膊,你们两个人长久地望着半空中的钻石,厨房的筒灯照得它闪闪发亮,内部蕴含着几百万条细小的彩虹。
“很漂亮,对吧?”
“很大。”你说。
“他求婚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高兴,不如说悲伤。非要我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是一个人激起了别人兴趣的那种感觉。他的求婚感觉起来确实很有趣。”
“好像没什么诗意,是吧。”
“我认为他求婚仅仅是为了把我拉出抑郁,但结果适得其反。抑郁变得更加严重,因为我似乎无法摆脱那种情绪。现在彼得只能假装它不存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其他地方,比方说伦敦。”
贝萨妮再次斟满酒杯。窗外,月亮爬上了布鲁克林参差的轮廓线。闪烁的彩灯排成一行穿过天空,飞机落向南边的肯尼迪机场。贝萨妮的厨房里有一幅非常小的公牛油画,很可能是毕加索的真迹,而不是复制品。
“你还恨我吗?”你问。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感觉。”
“好吧。”
“你知道毕晓普根本没读过你那篇小说吗?我没有告诉他。我代替他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根本没读过。不觉得很好玩吗?”
你因此松了一口气。毕晓普始终不知道,他的秘密对你来说不是秘密,至少他直到最后还保留了他的隐私。
“我很高兴。”你答道,没有继续说下去。
贝萨妮拿着瓶颈拎起酒瓶,她走进客厅,沉重地坐进沙发,连灯也没有开,只是在朦胧的黑暗中瘫坐下去,你没有看见她坐下,只是听见了昂贵的皮面的吱嘎声响(你猜是鳄鱼皮),所以知道贝萨妮坐在了它上面。你坐到她对面,就是今天早些时候你坐过的那张沙发,你曾经在那里倾听亢奋的贝萨妮和彼得模拟一段快乐的关系。公寓里唯一的光线来自厨房里的两盏小灯,还有从附近摩天大楼窗户映过来的灯光,总之不足以让你看清任何东西。贝萨妮开口了,声音像是来自虚空。就仿佛你们围着篝火交谈,你看不见与你交谈的人的面容。贝萨妮问你芝加哥怎么样。你的工作怎么样。你具体做什么工作。你喜不喜欢。你住在哪儿。你的家是什么样子。你的娱乐活动是什么。你回答她所有的闲聊问题,你说话的时候,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又一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酒,在你叙述的关键时刻说“嗯哼”应和着。你说工作挺好,除了学生难缠,他们毫无进取心,还有管理层,他们残酷无情,还有地理位置,学校位于百无聊赖的城郊,这么仔细一想,你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的工作。你说你住的屋子有个后院,但你从来不用,花钱请人除草。有时候附近的孩子跑过你家后院,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你觉得无所谓,认为这是你对社区做出的贡献。除此之外,你对邻居一无所知。你在尝试写一本已经拿了稿酬的书,但你同样遇到了某种动机的问题。她问你这本书讲什么,你说:“我也说不清。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