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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贝萨妮确实美得可怕。童年时仿佛猫科动物的相貌已经长开了。眉毛像两个对钩,棱角分明的下巴,线条优美的颈部,绿色的平静双眼。黑色长裙一方面很保守,另一方面又露出后背。项链、耳环和高跟鞋的组合完美地定义了相得益彰。
“喝一杯好像有点早?”彼得说。
“我很想来一杯!”你说,或许有点过于投入,你发觉这个男人的未婚妻越是吸引你,你对他就越是逢迎,“谢谢!”
他说他去给你倒一杯最特别的好酒——“不是每天都有小时候的笔友登门拜访!”他说——他们最近去苏格兰时买的威士忌,得过好几个大奖,某本杂志给了它有史以来唯一的满分,任何人在酒厂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买不到,酿酒的工艺和配方严格保密,已经传了十代——贝萨妮始终朝他微笑,活像个骄傲的母亲——他递给你一个酒杯,里面有不到三厘米深的稻草色液体,向你描述这种酒会怎么挂壁,旋转时会出现什么样的花纹,你如何通过细节分辨苏格兰威士忌的品质,还有透光度。他请你举起酒杯,看液体如何过滤光线,你照他说的做,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世贸中心深坑上方的塔吊,经过液体的扭曲变形,塔吊的线条变得摇曳不定。
“很美丽,对吧?”彼得说。
“确实如此。”
“尝一尝,告诉我味道如何。”
“什么?”
“我想听一听作家的形容,”他说,“因为你那么擅长玩弄字词。”
你努力琢磨他是不是在挖苦你,但你看不出来。你尝了一口威士忌。你能说什么呢?就是威士忌的味道,非常强烈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你搜肠刮肚寻找能够用来形容威士忌的字词。你想到了泥煤,但你不太确定它的意思。只有一个足够准确和模糊的词语跳进脑海:浓。
“味道很浓。”你说。彼得大笑。
“浓?”他说,再次大笑,笑得更凶了。他望向贝萨妮,说:“他说它很浓。哈!笑死我了。浓。”
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差不多都是这样。贝萨妮用半真不假的趣闻款待你,彼得想方设法大肆描述他们购买的物品是多么独特而高贵。比方说他们买的咖啡,全世界最少见的品种,由一种苏门答腊的猫科动物吃下去再排泄出来。彼得声称这种动物天生会挑选最好的咖啡,而消化过程提升了烘烤后的口味。还有他的袜子,由意大利女裁缝手工编织而成,她也为教皇制作袜子。还有客卧的床单,织物密度达到了四位数,埃及棉布相比之下就像砂纸。
“大多数人并不注重生活中的小细节,”彼得说,搂着贝萨妮,一条腿跷在咖啡桌上,三个人坐在真皮组合沙发上,沙发放在阳光好得夸张的公寓的正中央,“但那种生活对我来说完全不可想象。明白吗?你是说,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和贝萨妮之间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小细节上。我认为这就是她和我能够这么理解彼此的原因。”
他捏了捏贝萨妮的胳膊。“太对了!”贝萨妮对他微笑。
“那么多人把生活过得那么快,从不慢下来享受生活,也不懂感恩。知道我相信什么吗?我相信你应该欣赏每一个季节的变化。呼吸空气,喝酒,品尝水果。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是梭罗。我在大学里读过《瓦尔登湖》。我心想,对啊,过好每一天,明白吗?享受生活。对了”——他看一眼手表——“我得走了。两小时后在华盛顿开会,然后去伦敦。你们两个嬉皮士享受你们的抗议吧。我不在的时候别推翻政府。”
彼得和贝萨妮飞快地互相吻别,彼得穿上外衣,匆匆忙忙地出门,终于只剩下了你和贝萨妮,贝萨妮望着你。还没等你问笔友是什么意思,她就叫道:“我看咱们该出发了!我打电话给司机!”语气过于狂躁,消灭了所有认真谈话的念头。你希望和她在去抗议现场的车上一对一敞开心扉地谈一谈,但你坐进了凯迪拉克“攀登者”越野车的后排座位,贝萨妮几乎一路上都在和司机聊天。司机是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满脸皱纹,名叫托尼,你得知他是希腊人,有三个女儿和八个孙子孙女,都过得不错,很不错,因为贝萨妮坚持要听他一个一个报告近况:人在什么地方,最近做什么,事业情况如何,等等等等。快到第34街的时候,托尼没有更多的后代可以聊了,所以他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尽头。沉默只持续了一瞬间,贝萨妮随即打开了车顶下拉式的电视,调到新闻频道,节目里有关共和党全国大会和相关抗议的报道已经说了一大半,她说:“你能相信吗,他们居然这么说我们?”剩下的那段路,她要么抱怨报道如何不公,要么在手机上打字。
新闻报道确实令人惊愕。记者说参加抗议的你和你的同类都是非主流的边缘群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满腹牢骚,故意煽动别人干坏事的破坏分子,队伍里弥漫着抽大麻叶的烟雾。电视上播放着1968年时芝加哥的情景:一个孩子对着旅馆窗户扔砖头。接着,记者开始推测抗议对核心地区摇摆选民会有什么影响。他们的看法?核心地区摇摆选民会非常讨厌这种行为。“俄亥俄州的普通选民不会响应这种事,”说话的不是主播也不是记者,而是一个中间类型的那种人——观点持有者。“要是最终以暴力收场,”他继续道,“要是1968年芝加哥的情况在纽约重演,我敢打赌共和党会再次从中得利。”
与此同时,贝萨妮一直在玩手机,演奏小提琴的手指在小小的键盘上飞舞,发出的细微声音像是隔着耳塞听踢踏舞。她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你在盯着她,也可能根本没有理会你的视线,你望着她的侧影,望着用来在演奏时顶住小提琴的那个硬结,一团仿佛花椰菜的老茧,她浑身上下唯一不光滑的地方,苍白的疤痕组织上有一些暗棕色的斑点,这个丑陋的东西附着在她身上,那是她毕生音乐生涯的产物,让你想起你母亲离开前不久说的话。她说,你爱得最深的东西有朝一日会给你带来最严重的伤害。你们来到了目的地,中央公园的大草坪,今天游行的集合场地,贝萨妮把黑莓手机塞进包里,抢先下车,你意识到你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了,你不可能得到与她亲密相处的时间了,你的心直往下沉,现在你只想离开纽约,接下来隐姓埋名生活十年,你意识到你母亲说得对:我们爱得最深的东西最能够伤害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对它们的贪欲。
选择跟着贝萨妮走进公园,请翻到下一页……
棺材已经就位,正在等待你。
宽阔的绵羊草坪上,一千口甚至更多的棺材在簇生的草坪上摆成一张巨网。
“这是什么?”你问,望着眼前令人不安的景象,成百上千口披着星条旗的棺材,人们在棺材之间走来走去,很多人在拍照或者对着手机说话或者玩踢沙包。
“我们的示威活动啊。”贝萨妮说,像是没有任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你说。
她耸耸肩,挤过你,走进人群,走进公园,走向棺材。
最奇怪的地方莫过于见到棺材周围有着最常见的公园活动。比方说一个男人在遛狗,狗挣扎着凑到棺材旁边,闻了几下,看见的人已经提前惊恐起来:他难道要让狗在棺材上撒尿?结果他并没有。狗失去了兴趣,去其他地方解决生理需求了,但很难说这是男人的主意还是狗的主意。一个女人拿着手提式扩音器,很有官方组织人员的派头,她请所有人记住它们不只是棺材,而是尸体。把它们看作尸体,真的死在了伊拉克的士兵的尸体,因此请给予一些尊重。喃喃交谈声说明,她是在不怎么隐晦地提醒一些打扮得过于欢腾的参加者:一个剧团,身穿殖民时代的服装,打扮成制宪元勋,熟石膏脱模的头部比真人脑袋大十二倍;一群女人,身穿艳丽的红白蓝袍服,戴着洲际弹道导弹形状的系带式假阳具;许多美国总统乔治·布什模样的万圣节面具,画着希特勒的小胡子。所有的棺材上都盖着星条旗,看起来就像你在电视里见过的画面,特拉华州的某个空军基地,运输机从机尾卸下阵亡将士的棺材。三个没穿上衣的男人在玩飞盘,天晓得是不是活动的参加者。一个男人坐在草地上打字,笔记本电脑放在一口棺材上。拿扩音器的女人说每个人都可以领一具尸体,但假如你想领特定的某具尸体,请过去找她,她有一份表格。参加者收到过穿黑衣的通知,很多人遵守了规定。某处有人在敲鼓。第八大道上,刷着电视台显眼徽标的新闻转播车一字排开,在车顶伸向天空的天线就像一列黑松树。今天常见的标语有布什下台、逮捕布什和拿“布什”这个词开园艺或生殖器玩笑的双关语[2]。两个身穿比基尼的姑娘在晒日光浴,前去说服她们参加活动的人未能成功。几个男人在人群中兜售瓶装水,兜售反共和党的徽标、保险杠贴纸、T恤、马克杯、婴儿连体服、帽子、遮阳板和儿童绘本,书里藏在小孩床底下的怪物就是共和党人。附近肯定有人在抽大麻或者刚抽过大麻。毁灭布什,因为神憎恶地上的他,这种福音派标语让参加抗议的人群觉得不太舒服。一个打扮成山姆大叔的男人踩在高跷上,没人知道他为何这么打扮。沙包落地前平均会被踢三次。释放伦纳德·佩尔蒂埃[3]。一条横幅上写着这句标语。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拿扩音器的女人喊道,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尸体,抬起棺材。许多人走来走去。玩飞盘的男人确实是来参加游行的,他们扔下飞盘,选择尸体。打扮成卡斯特罗的男人选好了,打扮成切·格瓦拉的男人选好了,衣服上写着列侬永生!的男人选好了。T恤上印着“干掉布什”的LGBTQ代表团选好了。整整一车大费城地区民主党青年团,每人一具尸体。一群人挥舞着“犹太人支持和平”的标语,每人一具尸体。纽约水管工1号公会,一具尸体。纽约城市大学的穆斯林学生会,一具尸体。身穿相同的粉红色舞会长裙的几个女人,问题(“为什么?”)和一具尸体。滑旱冰的小伙子,一具尸体。脏辫男人。神父。9·11遗孀,尤其是她。身穿迷彩服的独臂老兵,前排位置,一具尸体。你和贝萨妮,根据拿着扩音器的女人的表格,第三十排的一具尸体,没错,你们在那里找到一口棺材的侧面贴着写有“毕晓普·福尔”的标签。贝萨妮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抚摩棺材,像是在求好运。这时候,她望向你,哀伤地淡淡一笑,这大概是今天见面后你们分享的第一个真实的时刻。
这一刻结束得很快。你们所有人抬起各自的尸体。两个或三个或四个人一组,抬起你们的棺材。阳光灿烂,草地是绿色的,雏菊在开花,黑色的棺材点缀着宽阔的场地。一千口矩形的黑色木棺材。
棺材落在肩膀上。你们开始游行。你们全是抬棺人。
从这儿去共和党全国大会大概有三十个街区,中央公园里的棺材开始移动。吟唱随即开始。拿扩音器的女人喊叫着发号施令。游行者像岩浆似的缓慢地移动着,经过棒球场,来到大街上,经过顶着征服世界银球的那座摩天大楼。他们身穿黑衣,承受烈日的炙烤,但他们兴奋得喜气洋洋。他们在喊叫,在欢呼。他们离开中央公园,进入哥伦布圆环,立刻停下了脚步。警察严阵以待:路障,镇暴装束,胡椒喷雾,催泪瓦斯——炫耀武力,想在抗议开始前打掉参加者的气焰。人群踌躇不前,顺着第八大道向前望去,那是一条通往下城区的完美直线,两侧建筑物的高墙犹如分开的大海。警察将四车道减成了两车道。人群在等待。他们望着圆环中央的方尖碑,哥伦布的雕像站在最顶上,身穿飘拂的袍服,就像一名高中毕业生。第八大道向北的车流被截断了,面对抗议者的所有指示牌都显示请勿进入或此路不通。指示牌太多了,像是代表着什么重要的信息。
假如警察攻击你,请不要抵抗。这是活动组织者的指示,人群最前面拿扩音器的女人说。假如警察给你戴手铐,由他们去。假如警察想送你上警车、救护车、囚车,同样不要抵抗。假如警察用警棍和眩晕枪攻击我们,请不要抵抗、惊慌、还击或逃跑。我们的活动不能酿成暴乱。指示是一定要冷静,抬起头,时刻留意镜头。这是抗议活动,不是一场马戏。他们有橡皮子弹,被打中了会疼得要命。想一想甘地,和平与爱,禅宗似的心如止水。千万不要被胡椒喷雾喷中。请不要脱衣服。记住,要严肃。拜托,我们是抬棺人。这是我们要传达的信息。坚持我们的理念。
你抬着那口所谓的棺材的底部,贝萨妮在你前面,抬着象征性的棺材头部。你尽量不用这些字眼思考:底部,头部。你们抬着一口棺材:空的,没有重量。你们在等待,前方某处,海量人群缓缓向南蠕动。你们站立之处却是无风带,僵硬的手臂仿佛湖泊,棺材在上面微微起伏。你的内心充满冲突,充满彼此矛盾的冲动。你们扛着毕晓普的棺材,感觉很糟糕,点燃了你内心可怕的负罪感,你小时候没有能够拯救毕晓普的愧疚。还有另一种负罪感,因为这场活动可以算是贝萨妮弟弟的葬礼,而你琢磨的却是如何向她示爱。唉,天哪,你真是混蛋。你似乎能感觉到欲望悄悄爬进身体,然后慢慢死去。直到你再次看见贝萨妮,看见她裸露的后背,她肩膀上的汗珠,贴在脖颈上的几缕头发,肌肉和骨骼的棱角,脊椎的赤裸线条。她读着贴在棺材上的文字:毕晓普·福尔一等兵,2003年10月22日牺牲于伊拉克。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毕业,在伊利诺伊州溪林镇长大。
“没有写出他这个人。”她说,但不是对你说,不是对任何人说。更像是闪过脑海的念头,偶然间被说了出来。
但你还是回答了她。“对,”你说,“确实没有。”
“是啊。”
“应该提一句他有多么擅长《导弹指令》。”
轻轻一笑,似乎,是贝萨妮吗?你无法确定,因为她依然背对着你。你继续说下去:“学校里的所有孩子如何爱他,仰慕他又害怕他,还有老师。他如何总是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他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你想取悦于他,尽管你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这种人格魅力。实在太巨大了。”
贝萨妮在点头,她望着地面。
“有些人,”你说,“一辈子就像一颗石子掉进池塘,连水花都溅不起来。毕晓普却像是在劈波斩浪,我们都活在他的尾迹里。”
贝萨妮没有看你,但她说:“确实是的。”然后站得稍微直了一点。你怀疑她不看你是因为她正在哭泣,而且不希望被你看见,但你无法证实。
队伍动了起来,棺材开始行进,示威者开始吟唱。带头的拿着扩音器,跟着他们的几千人在唱歌,整齐划一地抬高嗓门,愤怒地举起拳头:嘿!嘿!嚯!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