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成为著名作家的最后一步。这是实现母亲离开后你立下的野心的最后一步:从远方打动她,赢得她的赞赏。想让贝萨妮再次注意你,意识到你拥有长号小子无法匹敌的优点,让她用你应该被爱的方式来爱你,这也是你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要做的事情只是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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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好的。你没有考虑这么做的长期后果。没有考虑过贝萨妮或毕晓普对隐私被如此侵犯会有什么感想。你想让拒绝你的人承认、赞扬和敬畏你,这种欲望彻底蒙蔽了你的视线,因此你同意了。好的,当然好。
于是,你的导师寄出那篇小说,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快。第二天,佩里温克尔就打来电话。他相当有说服力地告诉你,你是美国文学领域一个重要的新声音,他希望你加入一个只收录年轻天才作品的书系。
“我们还没想好名字,但考虑称之为‘下一代之声’,或者直接‘下一代’,甚至‘青柠书系’。说来奇怪,很多营销顾问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佩里温克尔雇了几个代笔写手润色这篇小说。“这种操作很正常,每个人都这么干。”他说,然后想办法安排它登上了一本塑造群众口味的重要杂志,你被封为“二十五岁以下最优秀的五位作家”之一。接下来,佩里温克尔以这个公关成果为杠杆,给你搞到了条件好得可笑的书约:二十五万美元,买一本你还没动笔的作品。这件事情在2001年年初见报,同时出场的还有当时的诸多好消息:信息超级高速公路,“新经济”时代,美国的发动机强有力地轰鸣着滚滚向前。
恭喜。
你已经是一位著名作家了。
但有两件事让你无法乐在其中。第一,母亲依然杳无音信。沉默得令人痛苦,甚至无法证明她读到了这篇小说。
第二,贝萨妮。她肯定读到了这篇小说,因为她终止了和你的联系。没有电子邮件,没有纸质信件,没有任何解释。你写信给她,怀疑是不是哪儿出了差错,然后猜测肯定有哪儿出了差错,请求她和你谈一谈,然后猜测出的差错无疑是你剽窃了她弟弟的人生故事,从中获取了巨大的好处。你尝试为自己正名,辩解说这么做是作家的特权,同时为你没有先和他们说清楚而道歉。没有一封信件等来了回应,最后萨缪尔终于明白了,你希望用那篇小说赢回贝萨妮,结果反而杀死了你曾经有过的全部机会。
接下来的那些年里,你没有贝萨妮的任何消息。在这段时间内,你也没有写出任何东西,不过佩里温克尔还是每个月打电话鼓励你,说他有多么期待你交稿。但你没有稿子可以交给他。你每天早晨醒来时都想写点什么,但就是写不出来。你说不清楚你的日子都去了哪儿,但肯定没有花在写作上。时间一个月一个月飞驰而过,但填充它们的是不写作。你用预付款买了一幢宽敞的新房子,但搬进去以后也没有写作。你利用你那一丁点儿名声在当地一所大学搞到了一个教职,教文学,但自己从不写作任何文学作品。倒不是说你遇到了瓶颈,而是你根本没有其他东西可写了。你写作的原因,你最初的激励因素,已经烟消云散。
后来,你终于再次收到贝萨妮的消息。2001年9月11日下午,在她群发给上百个人的电子邮件里,她说:“我没事。”
然后是2004年初春的一天,那一天原本平淡无奇,直到你打开电子信箱,看见有一封来自贝萨妮·福尔的邮件。第一段她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的心脏怦怦乱跳,因为你觉得,她想向你坦白的事情,肯定是她对你怀着终生不变的深沉爱意。
但事实并非如此。读到第二段你就意识到了,第二段的第一句话重新砸开了你紧锁的心扉。“毕晓普,”她写道,“去世了。”
事情发生在前一年10月。伊拉克。一颗炸弹引爆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她觉得很抱歉,因为她没有立刻告诉你。
你回信请她详细说一说。你得知,毕晓普从军事预科学校毕业后考进了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毕业后进入陆军,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谁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接受过的教育和训练足以让他直接当上军官,但他拒绝了。拒绝直接当军官似乎让他很高兴,他更愿意走一条更艰难更辛苦的道路。贝萨妮不知道原因。那时候她和毕晓普已经很少交谈了,他们早已疏远。近几年他只是偶尔在节假日才回家看看,只有在那种时候他们才会见面。他在1999年入伍,在德国风平浪静地待了几年,9·11后被派往阿富汗,一段时间后调往伊拉克。他每年只和家里联系几次,每次的邮件都简短如商务备忘录。贝萨妮成了一位非常成功的小提琴演奏家,经常写信给毕晓普,讲述她遇到的所有事情(她在哪座场馆演奏了,与哪位指挥家合作),但就是得不到回应。每次都要等六个月,她才会收到又一封冷淡的简短电子邮件,讲述他去了什么新地方,最后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落款:美国陆军一等兵毕晓普·福尔敬上。
然后,他死了。
你花了很长时间感觉心中的哀痛,你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和毕晓普的短暂友谊是你没能通过的一场考验。曾经有一个人需要帮助,你没有能够帮助他,而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你写信给贝萨妮表达你感觉到的哀痛,因为只有她才可能理解。在你写给她的所有信件中,大概只有这封信里没有耍任何小聪明,没有使用手段,也没有其他的动机,只有这封信里你没有蓄意想让贝萨妮喜欢你,而是在诚挚地表达一种真切的情绪,也就是你觉得很难过。这封信融化了你和贝萨妮陷入冰河期的关系。她回信说,她也很难过。两人有了这个共同点,一种相同的哀伤,你们共同哀悼,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邮件的内容转向其他话题,你的悲伤逐渐减退。然后有一天,贝萨妮在落款前写上了“爱你的”,这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你的心思和执着再次被点燃。你心想:我或许还有机会!你的爱意和欲望如潮水般涌了回来,尤其是2004年8月第一周的某天,她写信请你去纽约。她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月底可以过来看看。她说到时候会有一场游行,穿过曼哈顿的主要街道。那是一场沉默的守灵仪式,悼念在伊拉克牺牲的士兵。活动会赶在于麦迪逊广场花园召开的共和党全国大会期间进行。你可以住在她家。
忽然间,你每晚无法入睡,内心激动不已,幻想再次见到贝萨妮的种种情形,你知道这是你重新赢得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你担心自己会再次搞砸。感觉就像掉进了一本小时候钟爱的“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现在轮到你每一次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直到出发的那一天:到了纽约,假如你做对了所有的事情,就能得到这个姑娘。
选择去纽约,请翻到下一页……
你开车从芝加哥来到纽约,路上只在俄亥俄停车加油,在宾夕法尼亚过夜休息,你住进一家破旧的旅馆,但你太累了,其实没睡着。第二天,天都还没亮,你就开完剩下的路程,把车存进皇后区一家停车库,然后搭地铁进城。你走上地铁站的楼梯,来到上午阳光下人来人往的曼哈顿下城区。她住在自由街55号高层公寓的某一层,这幢建筑物离世贸中心只有几个街区,2004年的此时此刻,你就在这个位置。两座摩天大楼如今只剩下地面上一个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刺眼坑洞。
你绕着建筑物的边缘行走,经过卖油炸鹰嘴豆饼或糖霜果仁的街头小摊,贩子叫卖摆在毯子上的手包和名表,阴谋论者塞给你声称9·11是政府毒手或在世贸中心2号楼的浓烟中看见撒旦面容的小册子,游客踮起脚尖张望围栏的另一侧,举起相机拍照后查看照片,然后再拍一张。你经过所有这些,经过马路对面的百货商店,欧洲游客利用美元疲软和欧元猛涨,拎着塞满了牛仔裤和夹克衫的大包小包,你经过挂着无免费卫生间标牌的咖啡馆,沿着自由街向前走,一个拉着两个小孩的母亲问你“去‘9·11’怎么走”。最后你终于到了,自由街和拿骚街的路口,贝萨妮住的那幢公寓楼。
你知道这幢楼的一切,你来之前查过资料。1909年建成,曾是“全世界最高的小建筑”(因为宽度非常窄),地基深达五层楼,对这个尺寸的建筑物来说毫无必要,但1909年的建筑师还不完全理解摩天大楼这种建筑物,因此做得有些过头。它隔壁曾经是纽约商会,现在是中国台湾“中央”银行驻纽约代表处。隔着拿骚街是联邦储备银行的背面。这幢楼的第一批租户里有前任美国总统泰迪·罗斯福的律师事务所。
你走进正门,穿过一道铸铁大门,大堂金光闪烁,墙壁从天花板到地板都贴着抛光的米色石板,石板之间贴合得非常紧密,你根本看不见接缝。整个大堂显得无懈可击。你走向保安台,对坐在里面的男人说你找贝萨妮·福尔。
“姓名?”他问。你告诉了他。他拿起电话拨号。他盯着你,等待电话另一头的人接听。他的眼皮似乎很沉重,不知道是因为缺觉还是无聊。等待接电话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以至于门卫的视线让你觉得不太舒服,你放弃和他对视,假装打量大堂,欣赏它一丝不苟的整洁。你注意到这里没有裸露在外的灯泡,所有光源都巧妙地隐藏在暗处和凹室里,因此大堂看起来不像有灯光照明,更像是本身正在发光。
“福尔小姐?”门卫终于问道,“有一位叫萨缪尔·安德森的先生来见你。”
门卫始终盯着你,始终面无表情。
“好的。”他挂断电话,在台子底下做了些什么事情,有可能是转动钥匙,也有可能是扳动开关,总之结果是电梯门开了。
“谢谢。”你说,但门卫没有理会你,而是盯着电脑屏幕。
选择上楼去贝萨妮的公寓,请翻到下一页……
上楼的时候,你开始琢磨你可以在走廊里等待多久,然后贝萨妮才会怀疑你是不是迷路了。你觉得你需要一小会儿时间镇定下来。你有一种内心被掏空的紧张感觉,就仿佛你的五脏六腑都落在了脚上。此刻你浑身冒汗。你想说服自己,你产生这种感觉真是太愚蠢了,因为贝萨妮而紧张成这样,实在太愚蠢了。你和她只做了三个月的朋友。当时你只有十一岁。太傻了,简直滑稽。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你有任何影响力呢?你的生命中有那么多人,为什么这个人对你来说如此重要?这就是你对自己说的话,对于你肚子里的那场暴乱来说,这些话几乎毫无用处。
电梯停下,门打开。你以为会见到一条走廊或通道,就像旅馆那样,但门外是一间阳光明媚的公寓客厅。
唉,当然了。整个楼层都属于她。
走向你的人绝对不是贝萨妮。是个男人,与你年龄相仿,二十七八岁,也许三十岁出头。熨烫过的白衬衫,细长的黑领带。他腰杆挺直,眼神苛刻而专横,戴着一块看上去很贵的手表。你们彼此打量片刻,你正想说你大概是走错公寓了,却听见他说:“你肯定就是那位作家。”说到句尾的作家,他改变了音调,因此这两个字带上了特定的色彩,仿佛他不认为作家是个真正的职业,因此他的语气就像一个人在说“你肯定就是那位灵媒”。
“对,就是我,”你说,“对不起,我在找——”
话音未落,她出现在了男人的肩膀背后。
“贝萨妮。”
有一瞬间,你仿佛忘记了她的长相,她塞在信件里的照片似乎没有存在过,你也没有在网上掘地三尺地寻找各种宣传照片、音乐会照片和庆功酒会偷拍照(贝萨妮站在某个富有的赞助人身旁,微笑,拥抱),就好像你只拥有她在房间里练习小提琴的记忆——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实际上你却在屋角偷窥,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你爱她爱得如痴如醉。出现在公寓里的贝萨妮是多么符合幻象中的她啊,依然是那么不动声色、镇定自若和充满信心——那么正式,即便是此刻,她大步走向你,给你一个柏拉图式的拥抱,亲吻你的面颊,就好像她亲吻的是成百上千的朋友、乐迷和祝贺者:算不上真正的吻,只是一个概念,落在你耳朵附近的空气中,还有她说话的语气:“萨缪尔,介绍一下,这是彼得·艾奇逊,我的未婚夫。”就好像这件事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似的。她的未婚夫?
彼得和你握手。“久仰久仰。”他说。
然后贝萨妮带你参观公寓,你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你尽量听她说话,假装你对这套公寓很感兴趣,公寓四面都有窗户,因此向西你能看见世贸中心原址的施工设备,向南能看见华尔街。
“这是我父亲的公寓,”她说,“但他已经不来住了。他退休后就不来了。”
她原地转圈,对你微笑。
“知道吗,泰迪·罗斯福曾经在这里工作?”
你假装不知道。
“他刚走上职场的时候是个银行家,”她说,“就像彼得。”
“哈!”彼得说,猛拍你的后背,“谁前程更远大还很难说呢。”
“彼得和我父亲工作。”贝萨妮说。
“为你父亲工作。”他说。贝萨妮挥手叫他别谦虚。
“彼得在金融方面非常有天赋。”
“没有的事。”
“当然是真的!”她说,“他发现有个重要的数字,还是一个公式,还是算法,还是什么?总而言之就是人们经常使用的东西,他却发觉它有错误。亲爱的,你解释一下吧。”
“我不想让咱们的客人觉得无聊。”
“但很有意思啊。”
“你真想知道?”
你百分之百不想知道。你点点头。
“好吧,我不会说得太详细,”他说,“但事情和C比率有关。听说过吗?”
你不确定他说的是字母C还是别的什么同音词。你说:“提点一下?”
“大体而言,投资者用这个数字预测贵金属市场的波动率。”
“彼得发觉它有错误。”贝萨妮说。
“在特定的情况下,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C比率不再是个有效的预测数据,而是会落后于市场。就像……该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人认为是温度计在让气温升高。”
“非常了不起吧?”贝萨妮说。
“因此,所有人都看着C比率投钱的时候,我却反过来投。剩下的就是业绩了。”
“不觉得他非常了不起吗?”
他们都看着你,等你开口。
“了不起。”你说。
贝萨妮对未婚夫露出微笑。她手指上的钻石只能用“壮观”二字形容,黄金戒指托起钻石的样子就像刚接住一颗界外球的棒球迷。
谈笑之间,你发现自己几乎不敢看贝萨妮,而是将注意力全放在彼得身上,因为你不想被彼得发现你在盯着贝萨妮看。看彼得不看贝萨妮是你在对他说,你来不是为了抢他的女人,因为你盯着贝萨妮看了好几分钟后才发现自己在这么做。另外,每次你看贝萨妮你都会大吃一惊,因为过去的照片没有一张让你为见到真人做好准备。就好比名画的照片永远缺乏某些本质上的美感,你亲眼见到名画时总是会看得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