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脑袋旁边是不是有人在吹奏大号?”
“什么?”
“太吵了!”
“我打给你就是想说我读了——”电话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发闷而模糊的数码噪音,信号强度忽强忽弱,仿佛机器人的胡言乱语,声音被压缩和多普勒化,随后,“——才是我们想要的,大致如此。你能做到吗?”
“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什么?”
“信号断了!我听不见!”
“妈的,是我,佩里温克尔!”
“我知道。你在哪儿?”
“迪士尼乐园!”
“听起来你走在游行乐队的正中间。”
“等一下!”
如同将贝壳放在耳边时听到那种呼呼声,大拇指或风经过麦克风时的摩擦声,抽象的音乐呜呜声,然后忽然安静下来,就好像佩里温克尔被关进了厚实的铅盒子。
“怎么样?能听见了吗?”
“能,谢谢。”
“手机信号这会儿似乎不太好。我猜是带宽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迪士尼乐园?”
“因为莫莉·米勒。我们在为她的新MV做宣传。和一部迪士尼经典动画电影的再发行做捆绑宣传,这部电影数码重制并3D化了。好像是《小鹿斑比》?所有爹妈都在用手机拍摄游行,发短信给亲友。我猜信号塔完全被堵死了。你有没有来过迪士尼乐园?”
“没有。”
“从没见过哪个地方这么热衷于已经过时的科技。到处都是电影角色的机械模型。模型的木头部件嘎吱嘎吱乱响。说起来还挺复古的,对吧?”
“游行结束了吗?”
“没,我只是躲进了一家商店。旧时光汽水店,牌子是这么写的。我在仿造一百多年前景观的美国主街上。一条可爱的小街,真实世界中这样的街道正是被迪士尼这种跨国公司集体屠杀掉的,但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份反讽。”
“我很难想象你玩过山车玩得很开心的样子。还有那么多孩子。”
“每个游艺项目的内涵都是一样的:令人痛苦的慢速穿越机器乐园。比方说‘小小世界’,顺便说一句,那恐怖玩意儿就是一群被麻痹的傀儡没完没了重复机械的套路,我相信迪士尼并不是存心想用它精确地预言第三世界劳工的处境。”
“我记得那个项目说的好像是国际团结和全球和平。”
“啊哈。‘激流勇进’简直就是在石油和天然气公司的一比一宣传模型里漂流。还有个项目叫‘未来展望’。听说过吗?”
“没有。”
“本来是为1964年世博会建立的。自动机械剧场。一个男人和他的家人。第一幕是1904年,这个男人面对当时的新发明赞叹不已:煤气灯,熨斗,摇柄洗衣机。了不起的立体视镜。叹为观止的留声机。能想象吗?他老婆说现在洗一次衣服只需要五个小时了,观众哄堂大笑。”
“他们以为他们已经过得很舒服了,但我们比他们更清楚。”
“对。每次幕间休息他们都会唱一首可怕的歌,就是迪士尼式的那种朗朗上口。”
“唱给我听听。”
“没门。不过合唱部分好像是‘明——天多么光辉美好’。”
“好吧,别唱了。”
“歌颂永无止境的发展。有段时间卡在我脑袋里就是忘不掉,我甚至考虑过做大脑手术切掉它。总而言之,第二幕里他们来到1920年代。电气时代:缝纫机,烤面包机,松饼机,冰箱,电扇,收音机。第三幕是1940年代,有洗碗机了,还有个巨大的冰柜。你能想象这个项目想表达什么。”
“技术持续改善生活。前进势头不可阻挡。”
“对。多么可爱的1960年代中期幻觉,对吧?一切事物都将改良。哈,我向上帝发誓,我之于迪士尼世界就好比达尔文之于加拉帕戈斯群岛。说起来,汽水店的营业员一直像变态似的朝我微笑。肯定有这条规矩,时刻对客人微笑。哪怕我在打电话,而且”——吼叫——“明显对奶油苏打水不感兴趣!”
“你说你读了我的邮件?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们笑得就像喝醉酒的小孩,像嗑了药的地精。每天这么做肯定需要无比坚强的意志。对,我读了你的邮件,你描述你老妈高中生活的那些材料。在飞机上读的。”
“然后?”
“我忍不住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几乎没提朝派克他妈的州长扔他妈的石头。”
“就快写到了。”
“实际上是完全没提。要是我没算错,一个字也他妈的没有。”
“后面会写到的。我得铺垫一下。”
“铺垫。你需要铺垫几百页?给我个准数。”
“我要写出完整的前因后果。”
“你答应的是写一本书,既讲述你母亲的故事,同时也把她撕成碎片——修辞意义上的。”
“对,我知道。”
“现在我担心的是‘把她撕成碎片’的那部分。因为派克袭击者之子为母亲辩护在一些方面或许挺催泪,但派克袭击者被亲生骨肉破腹挖心才是真正的看点。”
“我只是想讲述真相。”
“顺便再来点少女成长小故事。”
“你不太喜欢,对吧?”
“掉进熟悉的少女成长俗套了,我只是想说这个。还有,这里面有什么寓意?有什么人生教训?”
“什么意思?”
“绝大多数回忆录揭开伪装其实都是励志小册子,这不算什么秘密。所以你这本书打算怎么帮助其他人过得更好?教大家一个什么道理?”
“我连一秒钟都没想过这些。”
“我给你个建议吧:投票给共和党。”
“不,我写书绝对不是为了这个。根本不在同一个银河系里。”
“咦,这个人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艺术家先生?听我说,在如今的市场上,绝大多数读者只想要容易理解的线性叙事,外加宏大的概念和简单的人生教训。你这本书里的人生教训,我说客气一点吧,太散了。”
“莫莉·米勒的书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生教训?”
“很简单:人生很美好!”
“对她来说当然很轻巧。生下来就有钱。念曼哈顿上东区的预科学校。二十二岁就成了亿万富翁。”
“你会吃惊于人们愿意撇开什么样的事实去相信,人生就是很美好的。”
“人生离美好远着呢。”
“所以我们才需要莫莉·米勒。这个国家在我们周围四分五裂。不关注任何事情的人群也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就连缺乏信息的未决投票者群体也是。国家就在我们眼前崩溃。人们失去工作,养老金一夜之间消失,每个季度的报表都在说他们的退休基金又贬值了百分之十,已经连续贬值六个季度了,他们住宅的价值还不到购买价格的一半,他们的老板弄不到贷款来发工资,华盛顿成了马戏团,他们家里塞满了好玩的科技产品,他们看着智能手机心想,‘一个世界能生产出如此伟大的产品,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对,他们就在琢磨这个。我们做过研究。我想说什么来着?”
“你在说莫莉·米勒,人生很美好。”
“我给你说说大家对好消息有多么痴迷。《滚石》杂志想访谈莫莉,但他们报道的是她的书,而不是她的音乐,所以他们说,他们希望能做得更‘真实’一些。更真实的访谈,折射出更真实的回忆录,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暂且不提回忆录面向目标群体由雇用写手代笔?《滚石》所谓‘更真实’的访谈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他们想要的不是事实,而是感觉起来比其他模拟更接近现实的模拟。总之无论如何,我们头脑风暴互相吼叫,有个新来的公关专家——刚从耶鲁毕业,我跟你说,他会成大器的——他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他说不如请他们看她在家做意大利面。你说妙不妙?”
“我猜选择意大利面肯定有个特别的原因。”
“我们对焦点小组做过测试,效果比肉好。牛排或鸡肉如今包袱太多。放养的吗?无抗生素吗?人道宰杀吗?有机吗?洁净吗?养殖户有没有每晚戴着丝绸手套爱抚动物,唱轻柔的摇篮曲哄它们睡觉?要是不接受一个什么政治纲领,我他妈的如今连汉堡包都没法点了。意大利面依然没什么偏向性,不会引发抗议。当然了,我们也不可能让别人看见她实际上吃什么。”
“为什么?她吃什么?”
“蒸卷心菜和蘑菇汤为主。要是被记者看见,报道就完全变味了。一个可怜的少女偶像正在饿死自己。然后,我们就会被拖进该死的身体形象辩论,双方吵了那么久,谁也没有得到过公众的完全支持。”
“我不认为我真想读莫莉·米勒怎么做意大利面。”
“面对国家灾难和个人未来的彻底毁灭,人们通常会走上两条路中的一条。我们有成吨的论文支持这个判断。他们要么义愤填膺、过度敏感,往往会开始在‘我感觉’之类的平台上发布自由主义宣言;要么沉浸在舒适的无知之中,对后者来说,看莫莉·米勒加热从罐子里倒出来的意面酱汁非常令人愉快,异常能转移注意力。”
“你说得好像这是什么公共服务。”
“还有谁能比网上那些自以为是的自由主义者更傲慢?这些家伙完全让人无法忍受。另外,对,这就是一种公共服务。想知道我私下里对你的书有什么期望吗?”
“当然。”
“我希望它能取代莫莉的回忆录登上畅销榜。想知道原因吗?”
“我觉得这个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
“因为很少有产品能够同时吸引上述两个人群:愤怒者和无知者。极少有产品能跨越这道鸿沟。”
“但我母亲的故事——”
“我们做过测试。你母亲有着巨大的跨越性吸引力。非常罕见,通常来说难以预测,有些东西就是会跳出文化领域,形成更广泛的影响。所有人都能在你母亲身上找到他们想看见的东西,所有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被触犯。你母亲的故事能让任何有政治看法的人大喊‘你可耻’,现如今这本身就足够可口了。现在美国人最受欢迎的休闲活动已经不是棒球,而是伪善。”
“我一定会认真想一想的。”
“记住,少一些同情,多一些血腥。这就是我给您的建议。另外,莫莉那本书我们用的代笔写手。他们有时间。我让他们随时待命,免得你需要人帮忙写书。”
“不用了,谢谢。”
“他们非常专业,口风也紧。”
“我自己能写。”
“我相信你很想自己写这本书,但从你完成作品的记录看,情况恐怕不太乐观。”
“这次不一样。”
“我不是在评判你,只是在指出某些历史事实。说起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一直没写出第一本书?”
“不是说我写不出——”
“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难道没有写信鼓励和称赞你?莫非你失去了灵感?你的雄心在期待的重负下卡壳了?你是不是——怎么说的来着——遇到了瓶颈?”
“不是这些原因,真的。我只是做了几个错误的决定。”
“几个错误的决定。这是用来解释宿醉的。”
“我做了一些很差的选择,都怪我。”
“这么解释你在成为一位著名作家的道路上遭遇了彻底失败倒是很可爱。”
“说起来,我一直想成为一位著名作家。我以为当上著名作家能帮我解决某些特定的问题。但忽然间,我成了著名作家,问题却还是没有解决。”
“某些特定的问题?”
“怎么说呢,总之和一个姑娘有关系吧。”
“哦,我的天,很抱歉,我不该问的。”
“一个我非常想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姑娘。”
“让我猜一猜。你当作家是为了打动某个姑娘。但你没有得到她。”
“对。”
“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并不稀奇。”
“我一直在想我有可能做得更好。我有可能得到那个姑娘。我只需要做出稍微有点不一样的事情。我只需要做出更好的选择。”
“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系列故事之你可以得到那个姑娘!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在这篇故事里,结果依赖于你的决定。仔细考虑你的选择,因为它们会影响故事的结局。
你是个温顺、羞怯而绝望的年轻男性,出于某些原因,想成为一名小说家。
一个真正重要的小说家,真正了不起的小说家,甚至是获奖作家。你认为解决人生问题的方法就是成为著名作家。但怎么做呢?
结果很容易。虽然你不知道,但你已经拥有了需要的全部特质。一切因素都已就绪。
首先,这是最基础的:你感觉绝望,不可救药地无人疼爱。
你感觉被遗弃,不被你生活中的那些人所欣赏。
尤其是女性。
尤其是你母亲。
你母亲,还有一个你小时候迷恋的女孩,她让你感觉晕眩、疯狂、晕头转向和郁郁寡欢。她叫贝萨妮,她之于你大致就是烈火之于木柴。
你母亲抛弃你之后不久,贝萨妮全家就搬到东海岸去了。两件事并无关联,在你脑海里却像是有所联系,初秋那个月是你生命中的重大转折点,你的童年在那里断成两截。贝萨妮保证她会写信给你,她说到做到:每年一次,你会在生日收到贝萨妮的来信。你读完信会立刻回信,会像疯子似的写信,直到凌晨三点,一稿接一稿地重写,企图写出一封完美的回信。然后,你会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像偏执狂似的检查信箱。但信箱里不会有她的信,直到下一年你的生日,你会收到贝萨妮的下一封信,信里满是她的最新情况。她们家如今住在华盛顿特区。她还在拉小提琴。她的老师都是最优秀的人物。他们说她前途无量。她弟弟要去上寄宿制军校了,他过得很开心。她父亲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在曼哈顿的公寓里。樱花树正在开花。毕晓普向你问好,说学校很不错。
信件那平淡而冰冷的语气总是让你沮丧不已,直到看见末尾的落款:
爱你的,
贝萨妮
她签的不是“顺致爱意”或“以我全部的爱”或其他没有深意的问候语。贝萨妮签的是“爱你的”,这三个字能支撑你整整一年。除非她真的爱你,否则又怎么会说“爱你”呢?否则她为什么不签普通人常用的那些祝词呢?万事如意。身体安康。谨启。
不,她写的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