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骄傲,而是……事实。我得到了最好的成绩,我考出了最高的分数。是我。这是客观事实。”
“还记得我说过的家宅精灵的故事吗?尼瑟?”
“记得。”
“还有偷吃尼瑟的晚餐的小女孩?”
“记得。”
“她被惩罚不是因为她偷了他的食物,费伊,而是因为她认为她有资格吃。”
“你觉得我没资格去念大学?”
他暗暗笑着,望向天花板,摇摇头:“知道吗,绝大多数父亲想得很简单。他们教女儿重视努力工作和挣薪水。赶走坏男孩,买一套百科全书。但你?你会抱怨一本书翻译得不好。”
“你想说什么?”
“大家已经认为你很了不起了。你不需要为了证明这个而去芝加哥。”
“我想去芝加哥不是为了这个。”
“相信我,费伊。离开家是个坏主意。你应该待在你属于的地方。”
“你就离开了。你离开挪威来到美国。”
“所以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觉得那是个错误?你希望你留在那儿?”
“你什么都不懂。”
“这是我努力得来的。”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费伊?你真以为只要你付出努力,世界就会善待你?以为世界欠你什么?不,这个世界根本不在乎你。”他转身继续煮咖啡,“无论你的成绩单上有多少个A,无论你去哪儿念大学,其实都无所谓。世界是残酷的。”
开车去药房的路上,费伊依然很生气。因为父亲的冷嘲热讽而生气,因为曾经总是让她得到赞扬的事情——当一个好学生——此刻却让她成为了靶子。她觉得被出卖了,多年前得到的承诺背叛了她。
于是,她觉得今晚会见到施温格夫人大概是天意使然。因为假如全镇还有一个人不会指责费伊自命不凡,那必然是施温格夫人了,她热衷于炫耀她的世界旅行,崇拜东海岸淑女圈子里流行的所有新东西。施温格夫人无疑会支持她。
费伊来到药房,走向柜台,哈罗德·施温格正拿着记事本清点阿司匹林药瓶。
“你好,施温格医生。”她说。
他仔细审视她,视线严厉而冰冷,这个瞬间漫长得奇怪。他身材高大,肩宽体阔,高耸而紧密的发型散发着军人般的精确感觉。
“我来取我的包裹。”费伊说。
“对,我想也是。”他走进里屋,待的时间长得不寻常。铜管乐队在扬声器里细声细气地演奏华尔兹。自动空气清洁器发出微弱的噗噗声,几秒钟后,过于浓郁的合成百合香味充满了药店。药店里没有其他人。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闪烁着嗡嗡作响。柜台上,理查德·尼克松竞选总统的宣传徽章愣愣地盯着她。
施温格先生回来了,拿着一个用订书钉钉住的深棕色纸袋。他把纸袋扔在柜台上靠近他的那一侧——动作不怎么轻柔——离费伊太远,费伊无法很舒服地拿到它。
“是给自己买的?”他说。
“是的,先生。”
“你愿意发誓吗,费伊?你不是替别人买的,对吗?”
“哦,不是,先生,是给我买的。”
“假如是替别人买的,你可以告诉我。请诚实一些。”
“我在胸口画十字发誓,施温格医生。是给我买的。”
施温格先生夸张地长出一口气,显然是为了表达恼怒,甚至失望。
“你是个好姑娘,费伊。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您说什么?”
“费伊,”他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再重新考虑一下。”
“重新考虑一下?”
“对。我会卖给你,因为这是我的职责。但告诉你这么做不对同样是我的职责,我的道德职责。”
“你可真好,但——”
“你这么做非常不对。”
她没有料到这次对话会这么激烈。“对不起。”她说,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道歉。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女孩,”他说,“亨利知道吗?”
“当然,”她说,“我今晚要和他约会。”
“是吗?”
“和亨利,”她按照约定回答道,“我们今晚要出去约会。”
“他向你求婚了?”
“什么?”
“假如他是个绅士,现在应该已经向你求婚了。”
面对他的批评,费伊觉得必须要为亨利辩白几句,但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很无力:“等到适当的时候?”
“费伊,你真的应该仔细想一想你在干什么。”
“好的。非常感谢。”她说,趴在柜台上,拳头抓住棕色纸袋时发出了响亮而刺耳的哗啦一声。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希望事情已经结束了:“再见。”
她飞快地驶向施温格家,那是一幢气派的大宅子,坐落于俯瞰密西西比河的岩石断崖上,在平缓的草原地区算是个罕见的制高点。费伊穿过树林驶向屋子,却发现施温格家暗得出乎意料。灯关着,静悄悄的。费伊有些惊慌。难道是我弄错了日子?他们会不会先去其他地方聚会了?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回家打电话给玛格丽特,前门忽然开了,玛格丽特·施温格走出来,她身穿运动裤和宽松T恤,头发蓬乱,全堆在一侧,像是睡觉时被压在了底下。
“包裹带来了吗?”她问。
“带来了。”费伊把皱皱巴巴的棕色纸袋递给她。
“谢谢。”
“玛格丽特?你没事吧?”
“对不起,”她说,“今晚不能一起吃饭了。”
“哦。”
“你现在只能回家了。”
“你确定你没事吗?”
玛格丽特盯着她的脚尖,没有抬头看费伊:“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所有事情。”
“我不明白。”
“听我说,”她抬起头,今晚第一次直视费伊的眼睛,她站得笔直,抬起下巴,尽量做出强硬的样子,“没人见过你今晚来过我家。”
“我知道。”
“你记住这一点。你无法证明你来过。”
说完,玛格丽特朝费伊点点头,转身离开,随手锁上了大门。
第31章
1968年,费伊居住的艾奥瓦河畔小镇,毕业班的女孩们知道——虽然从来不会讨论——十几种办法能够摆脱计划外且不想要的未出生婴儿。有些手段几乎从未成功过,有些只是古老的民间传说,有些需要高级医学训练,有些恐怖得难以想象。
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看似无意之举的办法,不需要任何特别的药品或工具。蹬自行车跑长线。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交替洗热水和冷水澡。把蜡烛放在肚子上,直到它烧完。站在其他人的头顶上。滚台阶。反复用拳头击打腹部。
假如这些手段不奏效——几乎从不奏效——女孩们就会投向新时代的科技,不会引发怀疑的方子。直接在柜台购买的普通商品。比方说,用可口可乐灌洗,或者消毒水,或者碘酒。摄入超大剂量的维生素C,或者补铁药片。用盐水灌满子宫,或者水和柯克曼硼砂皂的混合物。吃刺激子宫的食物,例如薄荷冰酒,或者巴豆油、甘汞泻剂、番泻叶、大黄、硫酸镁。引发或促进月经的东西,例如欧芹,或者甘菊、生姜。
按照许多老祖母的说法,奎宁同样有效。
以及啤酒酵母、艾蒿、蓖麻油、草木灰。
还有其他一些手段,只有最绝望的姑娘才会考虑的手段:自行车打气筒、吸尘器、毛衣针、伞骨、鹅毛笔、通便栓、松节油、煤油、漂白水。
只有走投无路、最独来独往和没人缘的姑娘,在医药方面找不到朋友可以依靠的姑娘,才会去购买药剂师建议类药物[2]。甲基麦角新碱。合成雌激素。垂体浸出质。能够导致流产的麦角酸制剂。士的宁。别称“黑美人”的栓剂。通过导尿管灌注的甘油。苹果酸麦角新碱,引发子宫肌肉强直和收缩。养牛人用于规范动物生理周期的药物——很难买到,名字都很拗口:地诺前列酮、米索前列醇、前列甲脂、甲氨蝶呤。
纸袋里是什么?肯定不是巧克力糖果。费伊得出结论,她开车回家,拐弯驶入胜景山,她后悔她没有打开纸袋看一眼。为什么不打开呢?
因为钉死了,她心想。
因为你胆小,另一个她心想。
此刻,她有一种惊慌和悲伤的抽象感觉。玛格丽特今晚的表现太奇怪了。施温格先生也是。她觉得自己像是漏掉了某些本质性的事实,但又不敢揭开谜底。空气潮乎乎的,天上飘着雨雾,湿度像是她们正在煮东西的家政课教室。有一次,一个女孩忘了关火,炉子烧了一整天,水蒸发光了,锅被熏黑,烧得炽热,塑料把手熔化后烧了起来。烟雾触发了火警。
今晚就是那种感觉。仿佛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就潜伏在身旁,但费伊还没有注意到。
回到家,这种感觉变得非常确定。屋里只亮着一盏灯——厨房里的灯。家里只亮一盏灯,这件事情不太对劲。从外面看,灯光接近绿色,就像卷心菜切到最核心处的颜色。
她父母就在厨房里等她。她母亲甚至无法抬头看她。她父亲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他说他们接到哈罗德·施温格的电话,施温格医生说费伊今晚来药店取了一包药。什么药?唔,告诉你吧,医生说,我在这一行做了很久,知道女孩只会出于一个原因来买费伊今晚买的这种药。
“什么?”费伊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她母亲说。
“告诉你们什么?”
“你意外怀孕了。”他父亲说。
“什么?”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让那个农民崽子这么糟践你,”他说,“这么糟践我们。”
“但他没有!你们弄错了。”
电话响了一个晚上。彼得森家的电话,还有威尔逊家,卡尔顿家,威瑟尔家,克罗尔家。他们都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弗兰克,我刚听说了你女儿的事情。
大家都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整个镇子忽然就全知道了?
“但那不是真的啊。”费伊说。
她想告诉他们有一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生日派对,想说玛格丽特今晚的奇怪举止。她想说出她立刻领悟到的事实:玛格丽特怀孕了,想瞒着父亲搞到某些药物,因此利用了费伊。她想说出这些,但她做不到,首先因为她父亲气得暴跳如雷,她毁掉了她的名声,她再也不能在镇上露面了,上帝会为她企图对自己孩子做的事情而惩罚她——他此刻朝费伊吼叫的字句多得超过了过去一年他对费伊说过的话——其次,还因为她感觉到一次发作就快来了。这次发作会非常严重,因为她难以呼吸,浑身冒汗,视野开始缩小。很快就会像是通过针眼在看世界了。她努力克服心中的念头:这就是最后的大发作,这就是最终会杀死她的大发作了。她努力克服她正在喘最后几口气的可怕念头。
“救命。”她想说,但发出的只是一声低语,完全淹没在了父亲的怒吼中,父亲正在说他花了多少年才在镇上建立起了一个好名声,却在一夜之间被她毁得干干净净,他绝对不会原谅她对他做出的事情。
绝对不会原谅她对他造成的伤害。
而她心想:等一等。
她心想:伤害他?
尽管她并没有怀孕,但假如她确实怀孕了,需要安慰的难道不是她吗?邻居会议论的难道不是她吗?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忽然有了反叛的念头,忽然不再有兴趣为自己辩护。她父亲的长篇大论终于结束,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尽可能站得笔直而高贵,说:“我要走了。”
她母亲今晚第一次望向她。
“我要去芝加哥。”费伊说。
她父亲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他像是一个扭曲变形版本的他自己,脸上是他在地下室建造防空洞时的那个表情,同样的决绝,同样的恐惧。
她记得有一次他从地下室上来,衣服被粉尘染成灰色,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做什么工程,费伊刚洗过澡,看见父亲她非常高兴,挣脱母亲正在帮她擦身体的毛巾,夺门而出,高兴地蹦蹦跳跳,简直像个小皮球。她那年八岁,精瘦,矫健,刚刚洗完澡,一丝不挂。父亲就站在这间厨房里,她冲进来,做了个侧手翻,她就是这么高兴。侧手翻,我的天,你想象一下,像巨型热带植物似的从马车轮中央向外伸展。他父亲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光景。他皱眉道:“我觉得这样太不合适了,你还是去穿上衣服吧。”她跑进房间,不太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心想,赤身裸体地站在楼上房间的观景窗前扫视附近。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命令她回房间,她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望着窗外,很可能第一次开始思考她的身体。更确切地说,第一次将身体作为自我之外的存在来进行思考。要是她想象一个恰好路过的男孩看见了她,谁会在乎呢?要是出于某些她也不太清楚的原因,这个景象始终能激起她的兴趣,谁又会在乎呢?从那一刻起,除了想象从窗外看自己是什么样子,费伊房间里的观景窗就失去了其他用处。
那是好几年前了。费伊和父亲从未讨论过这件事。时间消弭了许多事情,因为时间会带着我们走上其他的轨道,让过去变得难以想象。
现在,费伊又站在了这间厨房里,她在等待父亲开口,就仿佛那天在他们两人之间打开的空间终于达到了最远点。他们是两颗互相绕转的天体,彼此之间只剩下最微弱的维系。他们有可能重新飘回一起,也有可能永远分离。
“听见我说的了吗?”费伊说,“我说我要去芝加哥。”
弗兰克·安德烈森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情绪,没有感觉。那一刻他与自我分离了。他几乎不能算是在场。
“太好了,”他说,转身不再看她,“走吧,永远别回来。”
* * *
[1]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的首字母缩写。
[2]无须医生处方但购买必须得到药剂师同意的药物。
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
第32章
“哈喽?哈喽?”
“我在,哈喽?”
“哈喽?萨缪尔?你能听见吗?”
“很不清楚。你在哪儿?”
“是我,佩里温克尔!能听见吗?”
“那是什么声音?”
“我在游行队伍里!”
“你为什么在游行队伍里打给我?”
“我不是真的在队伍里!而是紧跟在队伍后面!我打给你是因为邮件!我读了你的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