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她说,“是亨利!亨利·安德森!他喜欢你!”
亨利。费伊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为是谁,但肯定没料到是他。亨利?她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他在费伊的脑海里几乎不存在。
“亨利。”费伊说。
“对,”佩姬说,“亨利。天作之合,你们注定要在一起。你连姓氏都不需要改!”
“还是要改的!安德烈森,安德森,不一样。”
“随便你说,”佩姬说,“他很可爱。”
费伊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生平第一次认真思考要不要交男朋友。她坐在床上。没怎么睡觉,稍微哭了一会儿。说来奇怪,到了第二天早晨,她觉得她确实挺喜欢亨利的。她说服自己相信她一直很喜欢他的外形。他结实的中后卫体形。他安静的性格。说不定她早就喜欢上了他。来到学校,他似乎不一样了,变得更健壮、活泼和英俊了。她不知道佩姬也去和他说了相同的话。一整天缠着他,转弯抹角地说有个女孩喜欢他。然后揭开谜底:费伊。那天他来到学校,看见费伊,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从没发现她如此美丽。如此优雅和率真。大大的圆眼镜挡住了一双多么锐利的眼睛啊!
没过多久,他们开始约会。
爱情就是这个样子,此刻的费伊心想。自私和傲慢。我们爱别人,因为别人爱我们。其实是自恋。最好看清楚这个事实,而不是让命运或宿命之类的抽象概念把水搅浑。说到底,佩姬当时可以选择学校里的任何一个男孩。
今晚坐在河岸上,这些念头从她的脑海里疾驰而过,她相信亨利带她来这里是为了道歉。自从毕业舞会后在操场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一直有点缩手缩脚的。他们也谈论过,但都语焉不详。他们不会说任何具体的过程:“对不起,我那个什么……你知道的。”他说,费伊为他感到难过,为他提起这个话题时竟然这么笨口拙舌和羞愧难当感到难过。他懊丧和后悔得让人讨厌。送她回家,帮她拿书包,落后她一步,垂着头,买更多的花和糖果送她。有时候碰到自怜自艾发作,他会说什么“上帝啊,我可真傻!”或者请她去看电影,但还没等她接受,他就会说什么“当然了,假如你还愿意和我好”。
一切都是随意选定的。假如费伊上的是另一所学校,假如她的父母搬走了,假如佩姬·沃森那天请了病假,假如她选的是另一个男孩,等等等等。一千个因素的排列组合,一百万种可能性,几乎每一个结局都不是费伊和亨利此时此刻坐在沙地上。
今晚亨利的神经格外紧张,他不停攥紧拳头又放开,扒拉泥土,朝河水扔石块。她拿着一瓶可口可乐小口小口地喝,等待亨利开口。他的计划是带费伊单独来河岸边,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就不知道了。于是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努力排解紧张情绪。他在沙地里前后晃动身体,拍打面前的什么虫子,硬邦邦地坐在那儿,活像一匹紧张的大马。他的痛苦让费伊生气。她继续喝可口可乐。
今晚的河水散发着鱼腥味,潮湿难闻的臭味有点像腐坏的牛奶加氨水。费伊想起有一次和父亲划着小船来河上。他向女儿演示该怎么钓鱼。钓鱼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渔民。在挪威,这是他的工作。但费伊对钓鱼毫无兴趣,连把小虫穿在鱼钩上都哭个不停,小虫绕着她的手指蠕动,刺破虫子时棕色的黏液会一下子喷出来。
此刻的亨利让她想起那条小虫:即将爆炸。
两个人望着夜色、氮肥厂的蓝色火苗、月亮、水面上破碎四散的反光。约百米外的河水里漂着一个瓶子。一只虫子嗡嗡飞过她的面颊。波浪有节奏地拍打河岸,他们在寂静中坐得越久,费伊就越是觉得密西西比河在呼吸:时而收缩,时而舒张,时而浪起,时而浪落,河水退去时爱抚着石块。
亨利终于转向她,开口说道:“哎,听我说。我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好的。”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他说,“能不能请你这么做。”
“尽管说吧。”她说,扭头望向他,看见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正眼看他了——多久?整个晚上?她一直在逃避他的视线,为他感到尴尬,有点讨厌他,此刻她发现亨利阴郁地皱眉瞪着她。
“我想……”他说,但停下了。他没说完这句话,而是飞快地凑近费伊,亲吻她。
使劲儿亲吻她。
就像那天晚上在操场上那样,费伊吃了一惊——被他突如其来的味道,他忽然迫近的温暖身体,捧住她面颊的双手的油腻气味。他的强硬态度让她吃惊,他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舌头不容分说地穿过她的双唇。他亲吻得像在打仗。她向后倒在沙地上,他伏在她身上,趴在她身上,依然捧着她的脸,肆意地亲吻她。他并不粗鲁,但占主导地位,咄咄逼人。费伊的第一个反应是退缩。但亨利抱紧她,用他的身体按住她。他们的门牙彼此碰撞,但他不为所动。她从未感觉到过亨利是个如此强壮和蛮横的男人。她在他的重压下无法动弹,但她忽然有了另外一些冲动——她觉得冷,装了一肚子可乐,需要打嗝。她需要挣脱束缚和逃跑。
就在这时,亨利停下来,他向后退了十几厘米,看着她的眼睛。费伊看得分明,亨利非常痛苦。他的脸皱成几个死结。他盯着费伊,绝望地瞪大了恳求的双眼。他在等待费伊反抗。等待她说不。费伊正要说不,但及时阻止了自己。后来,深夜里,在今晚的事情结束后,在亨利开车送她回家之后,她躺在床上直到天亮,回想整件事的时候,最让她困惑的莫过于现在这个时刻:她有机会逃跑,却留了下来。
她没有说不。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盯着亨利的双眼。也许,但她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也许她甚至点了点头:好的。
于是亨利继续下去,刚才的劲头全回来了。他亲吻费伊,舔她的耳朵,咬她的脖子。他的手向下摸,伸到两人之间,她听见几件东西被解开的声音:皮带扣,皮带,拉链。
“闭上眼睛。”他说。
“亨利。”
“求求你。闭上眼睛。假装你在睡觉。”
她再次望着他,他的脸就在十几厘米之外,闭着眼睛。某种东西,某种难以描述的欲望,燃烧着他。“求你了。”他说。他抓住费伊的手,引着她的手向下摸。费伊想抽出那只手,但几乎没有用力,反抗得非常微弱,最后他又说“求你了”,手上的力气变大了一点,她放松肌肉,让亨利做他想做的事情。他脱掉长裤,引着她的手走完剩下那段路,伸进内裤里面。她碰到亨利的时候,他猛地一跳。
“别睁眼。”他说。
她没有睁开。她感觉到亨利贴着她的手掌抽动,感觉到他滑过她的指肚。这是一种抽象的感觉,剥离了真实事物的世界。他的面颊贴着她的脖子,他耸动臀部,她发觉他在哭泣,轻轻地啜泣,温暖的眼泪在肌肤相接之处蓄积。
“对不起。”他说。
费伊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正在遭受羞辱,但实际上她更多感觉到的是怜悯。她为亨利感到难过,为他的绝望和负罪感,为折磨他的肉体欲望,为他今晚表达欲望所使用的无可救药的手段,为他在沙地里的这番折腾,为他的孤注一掷。于是,她搂住亨利抱紧他,忽然,随着一阵颤抖和一股喷射的暖流,事情结束了。
亨利呻吟着倒在她身上,痛哭流涕。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说。
他贴着费伊蜷起身体,她手里的他迅速变小。“我很抱歉。”他说。费伊说没关系,慢慢爱抚他的头发,抱住他,啜泣使得他浑身颤抖。
人们谈论宿命、爱情和命运的时候,费伊心想,指的绝对不会是这个。坐在冷冰冰的河岸上,忍受湿漉漉的感觉,抱着一个啜泣的男人。不,宿命、爱情和命运,这些东西仅仅是点缀,是掩盖残酷事实的装饰品:今晚主宰亨利的不是爱情,而是欲望,纯粹是古老的动物冲动。
他贴着她的胸口呜咽。她的手觉得黏糊糊、冷冰冰的。真爱,她心想,险些笑出声。
第30章
去施温格家共进晚餐,玛格丽特说,有两个条件:首先,去药店取一个小包裹;其次,别告诉任何人。
“小包裹里是什么东西?”费伊说。
“甜食,”玛格丽特说,“巧克力之类的。糖果。我老爸不许我吃这些东西。他说我必须注意体形。”
“你才不需要注意体形呢。”
“我就是这么说的!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确实非常不公平。”
“谢谢,”玛格丽特说,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动作像极了她母亲,“所以取包裹的时候,你能假装那是你的东西吗?”
“行啊,没问题。”
“谢谢。我已经付过钱了。我用你的名字订购的,这样就不会被我老爸吼了。”
“我明白。”费伊说。
“晚餐是给我父亲准备的惊喜,所以等你在药店见到我父亲,就说你那天晚上有个约会。当然是和亨利。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的,我知道了。”
“最好告诉所有人你那天晚上有约会。”
“所有人?”
“对,别告诉其他人你要来我家。”
“没问题。”
“要是大家知道你要来我家,我老爸就有可能知道和起疑心。我知道你不可能想要毁掉他的惊喜,对吧?”
“当然不可能。”
“要是你告诉别人,风声就肯定会传到我老爸耳朵里。他的人脉很广。你没告诉过别人,对吧?”
“没有。”
“好,很好,非常好。总之记住,你去药店取盒子,说你要和亨利约会。”
保证是个让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派对。玛格丽特信誓旦旦说会有气球、横幅、她母亲著名的鲑鱼肉冻、三层蛋糕、自制香草冰激凌,结束后甚至要开敞篷跑车去河边兜风。费伊觉得受宠若惊,因为玛格丽特唯独选中了她来参加派对。
“谢谢你的邀请。”她对玛格丽特说。玛格丽特轻拍她的肩膀,说:“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
派对的那天晚上,费伊在卧室里面对同一条裙子的两个版本举棋不定,它们是时髦的夏装裙,一条绿,一条黄,都是为了费伊已经不记得的某个特殊场合购置的。多半和教堂有关系。她看着镜子,把一条在身前比量,然后换一条再看。
床上,散放在毯子和枕头上的是芝加哥圈大的各种材料。递出这些文档和表格,她就将正式在1968年的新生班级里占据一席之地。下周截止期之前,她必须把它们放进信封寄出去。她已经填好了所有内容,用墨水笔,用她最整齐的笔迹。每天晚上她都要摊开这些材料,包括形形色色的简介和小册子,希望有什么东西会对她开口,希望有什么东西能说服她留下或离开。
每次她觉得自己要下定决心了,就会有某种担忧推着她倒向另一个方向。她读完又一首金斯堡的诗歌,心想:我要去芝加哥。她翻开介绍材料,读到太空时代的校园,想象待在这么一个地方,所有学生都那么聪明和认真,就算她在代数考试中再次拿到优秀,他们也不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这时她心想:我肯定要去芝加哥。但随后她想到要是她去了,镇上的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或者更可怕的,要是她去了又回来,那无疑就是全世界最恐怖的事情了,她在圈大跟不上了,不得不回家,全镇人都会传她的八卦,一起翻他们的白眼。想到这儿,她心想:我要留在艾奥瓦。
然后周而复始,这个可怕的钟摆。
但她至少能做出一个决定:黄裙子。她觉得黄色更加喜庆,更加适合生日气氛。
她下楼,发现母亲在看新闻。还是学生抗议的报道。另一个夜晚,另一所大学沦陷了。学生挤在走廊里不肯离开。他们冲进校长和教务长的办公室,就在人们工作的地方睡觉。
母亲看着电视上的这一切,惊叹于世上竟会发生这等怪事。她每天晚上都坐在沙发上盯着新闻主播沃尔特·克朗凯特。最近的大事件似乎都是外星奇闻:静坐示威,骚乱,暗杀。
“大学生的主流并不激进。”记者解释道,他采访了一个女孩,她梳着好看的发型,身穿柔软的羊毛套头衫,对他说其他学生并不同意极端分子的观点。“我们只想上课、得到好成绩和支持咱们在海外作战的棒小伙儿。”她微笑着说。
切镜头,广角,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大胡子,长发,脏乱,喊口号,演奏音乐。
“上帝啊,”费伊的母亲说,“看看他们。他们就像流浪汉。”
“我要出去。”费伊说。
“他们刚开始肯定也都是好孩子,”她母亲说,“肯定是交上了坏朋友。”
“今晚我有约会。”
母亲终于望向她:“唔,你很漂亮。”
“我十点回来。”
她穿过厨房,父亲在拧过滤器的顶盖。他正在煮咖啡和做三明治,为今晚要值的夜班做准备。
“拜拜,老爸。”她说,父亲朝她挥挥手。他身穿灰色工作服,正面有化学之星的徽标,胸口互相交织的C和S。她曾经和他开玩笑说去掉C,他就像超人了。但他们很久不这么开玩笑了。
她打开通向室外的门,父亲喊住了她:“费伊。”
“怎么了?”
“厂里的同事在打听你的情况。”
费伊在门口站住,一只脚在家里,另一只脚在外面。她扭头望向父亲:“是吗?为什么?”
“他们想知道你的奖学金是怎么回事,”他说,过滤器的顶盖咔嗒一声拧开了,“他们问你什么时候去念大学。”
“哦。”
“我记得咱们说好不告诉别人的。”
两人沉默地站在那儿,父亲舀出咖啡渣,费伊抓着门把手。
“你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她说,“我去上大学,而且得到了奖学金。我并没有——你怎么说的来着?炫耀?”
他停下摆弄过滤器的手,扭头望向她,露出他那种紧绷的笑容,双手插进裤袋。
“费伊。”他说。
“那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是我做到了。不能算是夸耀。”
“你做到了。对。所有人都得到奖学金了吗?”
“不,当然没有。”
“所以你是特殊的,你被挑了出来。”
“我必须为此认真学习,得到好成绩。”
“你必须比其他人更优秀。”
“对,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