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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跳进脑海:要是我搞砸了怎么办?
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倏忽之间,以前练习时唤醒的魔力此刻再也无法唤醒了。她无法清空头脑,无法像彩排时那样放松自我。她掌心出汗,手指变冷。幕间休息时,她开始头痛和胃痛,汗水打湿了衣服的腋下。她迫不及待地想撒尿,走进卫生间却发现尿不出来。音乐会的下半场,她觉得头晕,胸口发紧。指挥棒指向她时,费伊无法演奏。气息在咽喉凝固。她挤出来的是一声微弱的哭泣,短促而无助的喘息。所有人都转向她,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听见音乐从其他人那里传来,但感觉是那么遥远,就好像她待在水底下。听众席的光线变得黯淡。她盯着她的鞋。她从椅子上跌倒在地。她昏了过去。
医生说她没什么不对劲的。
“生理方面毫无问题。”他们立刻补充道。他们让她对着棕色纸袋呼吸,诊断她有“慢性神经性问题”。父亲看着她,像是遭受了羞辱和打击。“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整个镇子都看着你!”这句话再次点燃了紧张,他对她惊恐发作的失望和她担心在他面前发作的焦虑使得她再次发作。
后来,她开始在与父亲毫无关系的情况下惊恐发作,那些时刻看似波澜不惊和风平浪静。她正在和别人正常聊天,有毒的念头忽然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要是我搞砸了怎么办?
片刻之前,费伊的轻率发言忽然膨胀到灾难级的程度:她是不是犯傻了?迟钝了?弱智了?无聊了?交谈变成她很容易就会失败的恐怖试炼。她产生了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身体唤醒了不战斗就逃跑的反应机制——头痛、战栗、脸红、出汗、过度换气、毛发耸立——情况于是雪上加霜,因为比惊恐发作更痛苦的莫过于惊恐发作时被人看见。
她在其他人面前失败的那些时刻,她觉得有可能在其他人面前失败的那些时刻——这些都有可能触发一场发作。不是每一次,而是有时候,但频繁得足以让她采取了一种特定的自我保护行为:她成了一个从不搞砸的人。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失败的人。
其实很简单:费伊的内心越是惶恐,外在表现就越是完美。她表现得无可指摘,因此就挡开了有可能存在的所有批评。她会变成其他人心目中的样子,从而获取他们的喜爱。她每一门课程测试都是优秀。她赢得了学校里的每一种学术奖项。老师布置的作业是阅读一本书的某一章,费伊会彻底读完整本书,然后读完小镇图书馆里这名作者的所有作品。没有哪个科目是她不擅长的。她是模范学生,是模范镇民,按时去教堂,参加志愿者工作。人人都说她肩膀上扛了个好脑袋。费伊讨人喜欢,是了不起的倾听者,从不对人颐指气使或品头论足。她总是点头微笑,永远容易相处。你很难讨厌她,因为她没有任何能被讨厌的地方:她乐于助人、性情温顺、不爱出风头、容易相处。她的外在人格没有能撞疼你的棱角。所有人都同意她为人好得过分。在老师眼中,费伊必成大器,是教室后排的安静天才。他们开会时对她赞不绝口,尤其夸奖她的自律和干劲。
然而费伊知道,这完全是个精细复杂的心理游戏。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假货,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孩。就算看起来她拥有其他人没有的能力,那也仅仅是因为她比其他人更努力,只需要失败一次,整个世界就会看见真实的费伊、真正的费伊。因此她从不失败。真正的费伊和虚假的费伊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就像船开出码头,老家慢慢地不见踪影。
做到这些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当一个从不失败的人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你从不做任何有可能失败的事情。你从不冒险。看似擅长所有事的那些人都有个欠缺勇气的共同特征。举例来说,费伊放弃了双簧管。不用说,她再也不参加任何体育运动了。戏剧当然是不行的。她拒绝了所有派对、社交活动、联谊会、午后河畔嬉戏和晚上去朋友家后院围着篝火吃喝的邀请。此刻她不得不承认,结果就是她连一个亲密朋友都没有了。
申请圈大是她记忆中自己做过的第一件冒险之事。紧随其后的是她在毕业舞会上跳出的舞步。然后是她在操场上对亨利做的事情。冒险。此刻她觉得她为此受到了惩罚。整个小镇都厌恶她,亨利也羞辱她——这就是你当出头鸟的代价。
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呢?是什么激发了这种新的胆量呢?其实就是金斯堡写向日葵的这首诗里的一句,这句诗似乎完全是写给她的,似乎一掌扇醒了她。这句诗在她有所感觉之前就总结出了她对自己人生的感觉:
可怜的枯败花朵?你何时忘记了你曾是一朵花?
她何时忘记了她也有能力做出大胆的行为?她何时忘记了大胆的事情时常在她心中发酵?她翻到诗集的封底,再次打量作者的照片。这就是作者,一个充满闯劲的年轻人,长相稚气,短发有点蓬乱,脸刮得很干净,穿宽松的白衬衫,下摆收在裤腰内,玳瑁壳圆眼镜很像费伊戴的这一副。他站在纽约某处的屋顶上——背后是城市的各种天线,再背后是摩天大楼的模糊身影。
费伊得知金斯堡将在来年担任圈大的客座教授,于是立刻申请了这所学校。
她靠在砖墙上。一个如此丰富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视野内会是什么感觉?她担心自己在他的课堂上的表现:多半会失魂落魄,当场惊恐发作。她会像向日葵诗的叙事者那样:狼狈可怜的老东西。
乐团要继续排练了。
乐手开始集合,费伊听见他们在热身。费伊听着他们不和谐的合奏,贴着外墙的脊椎能感觉到声音。她转身用面颊贴着温暖的砖墙,看见教学楼的尽头有动静:一个人转过拐角走了过来。一个女孩。浅蓝色棉布套头衫,金发梳着错综复杂的发型。费伊认出那是玛格丽特·施温格。玛格丽特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吸了第一口,呼气,发出轻轻的吐息声。她还没看见费伊,但肯定会看见,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费伊不希望被别人发现她正在干什么。她从包里取出摸到的第一本书换掉金斯堡的诗集,动作很慢,免得碰到身旁的灌木丛。她拿出来的是历史课本《美国的崛起》,封面是一张黑白照片,亮孔雀蓝色背景衬托下的托马斯·杰斐逊铜像。这时,玛格丽特终于注意到了她——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她走向费伊,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费伊回答:“做作业。”
“哦。”玛格丽特说,完全符合逻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费伊是个勤勉而刻苦的聪明女孩,肯定能拿到奖学金。因此费伊也就不需要解释她的深层动机了,也就是她在这儿读可疑的诗歌和假装自己是个双簧管手。
“什么作业?”玛格丽特问。
“历史。”
“天哪,费伊。好无聊。”
“对,确实无聊。”费伊答道,尽管她并不觉得历史有什么无聊的。
“全都无聊,”玛格丽特说,“学校太无聊了。”
“简直恐怖。”费伊说,但担心自己说得不够诚恳,因为她非常喜欢学校,更确切地说,她喜欢她在学校里如鱼得水的事实。
“我等不及要毕业了,”玛格丽特说,“只希望能早点结束。”
“对,”费伊说,“用不了多久了。”学期行将结束的事实最近让她满心恐惧,因为她喜欢学校带来的明确性:一心一意的目标,显而易见的期待,只要你学习努力加成绩优秀,那么大家就知道你是个符合要求的人。但她生活的其他部分,就不能按照这个标准接受评判了。
“你经常在这儿看书吗?”玛格丽特问,“教学楼背后这儿?”
“有时候吧。”
玛格丽特望着前方的黑色土地,似乎在思考什么。她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费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努力假装冷淡。
“说起来,”玛格丽特说,“我早就知道我是个特别的孩子。我早就知道我有某些天赋。知道所有人都喜欢我。”
费伊点点头,表示赞同,或者她在听,很感兴趣。
“我知道我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特别的女人。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嗯哼。”
“我是个特别的孩子,我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特别的女人。”
“没错。”费伊说。
“谢谢。我会是个特别的女人,嫁给一个特别的男人,我们会生下了不起的孩子。知道吗?我早就知道这必然会成为现实。这是我的宿命。我的人生会过得非常舒适,会过得很了不起。”
“肯定会实现的,”费伊说,“所有这些。”
“我认为我会过上特别的人生。无论我想做什么都会做得很优秀。我会成为重要人物。”
“你可以的,肯定会的。”
“是啊,大概吧,”玛格丽特说,在地上熄灭烟头,“但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不知道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是。”费伊说。
“真的?你?”
“对。完全没有想法。”
“我以为你会去上大学。”
“应该吧。多半不会。我妈妈不希望我去。亨利也是。”
“哦,”玛格丽特说,“哦,我明白了。”
“也许我可以推迟一两年再去,等事情平静下来。”
“也许更明智。”
“也许会在镇上再待一阵。”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玛格丽特说,“应该想要朱尔斯吧?”
“那是当然的。”
“朱尔斯很了不起,我觉得。我是说,他真的非常了不起。”
“他太了不起了。”
“确实,对吧?”
“对!”
“好的,”她说,“好的,谢谢。”她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看着费伊说:“哎,那个,对不起,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没关系。”费伊说。
“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不会的。”
“其实就是,唉,我认为其他人都不可能理解。”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玛格丽特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她忽然停下,又转回来对费伊说:“这个周末有时间来吗?”
“来哪儿?”
“当然是我家了,傻瓜。来和我们共进晚餐。”
“你家?”
“星期六晚上。我父亲过生日。我们给他准备了个小小的惊喜派对。我希望你能来!”
“我?”
“是啊。要是你打算毕业后留在镇上,不觉得咱们应该交个朋友吗?”
“噢,好的,当然,”费伊说,“当然,我很乐意来。”
“太好了!”玛格丽特说,“别告诉其他人。惊喜派对。”她笑了笑,昂首阔步地走开,转过拐角,消失在视线外。
费伊靠回墙上,发现乐队正在全力演奏。她都没注意到。轰然巨响,渐强乐段。玛格丽特的邀请让她忘乎所以。何等的胜利!何等的惊喜!她听着音乐的演奏,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发现隔墙听音乐更能让她感受到音乐的实在性,她无法听清音乐,但能够感觉到音乐,震动如波浪般袭来。嗡嗡振动。她将面颊贴在墙上,得到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体验。不再是简单的音乐,而是糅合了各种感官的体验。她能感觉到创造音乐所需要的摩擦,对琴弦、木料、皮革的冲击和抽拉。尤其是一部作品行将结束的时候。音乐越是响亮,她就越是能感觉到更宏大的音符。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震动的感觉,就像一次触碰。这种感觉顺着喉咙向下移动,声音在有节奏地律动,成了她体内的敲击。音乐使她共鸣。
她最喜爱的莫过于这一点:事物能够无比迅猛地扑向她——无论是音乐、他人还是生活——事物就是有这个让她吃惊的本事,突如其来,犹如一记重拳。


第29章
有时候春天像是突然降临的。树木在开花,雨后的泥泞农田里出现了第一抹卷曲的绿意。万象更新,费伊所在高中的毕业班里,对有些学生来说,这个季节充满了希望和乐观。毕业典礼临近,这些女孩——有稳定的男朋友,白日梦里只有结婚、花园和养小孩——开始谈论灵魂伴侣,说她们能够感觉到宿命,感觉到无法逃避的命运巨手,说她们就是知道。柔和的爱慕眼神,脉搏随之颤抖——费伊为她们感到遗憾,但有时候也为自己感到遗憾。她的生活里似乎缺乏最基础的浪漫色彩。在费伊看来,爱情实在太随意了。完全被偶然性控制。很容易就会从一件事情变成另一件事情,很容易就会从一个男人变成另一个男人。
举例来说:亨利。
男人那么多,为什么选亨利?
一天晚上,两人坐在河岸上,朝水里扔石块,扒拉身旁的沙子,紧张兮兮地尝试说俏皮话和交谈,然后她心想:我为什么会和他坐在这儿?
答案很简单。因为佩姬·沃森去年秋天传了个愚蠢的八卦。
家政课结束后,她跑到费伊的身旁,满脸笑容和做作。“我知道一个秘密。”她说。然后取笑了费伊一整天,在三角几何学的课堂上传给她一个纸条:我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
“好事,”吃午饭时,她说,“A级猛料。超级精彩。”
“快告诉我。”
“你还是等一等比较好,”她说,“等放学再说。你最好先坐稳了。”
佩姬·沃森,从三年级起的准朋友,和她住在同一条马路上,坐同一班公共汽车回家。对费伊来说,是最接近“好朋友”的一个人。她们小时候玩游戏,拿一整盒的蜡笔和一整本拍纸簿,用各种颜色、字体和花式写“我爱你”三个字。那是佩姬的主意。她停不下来,永远也玩不腻这个游戏。佩姬最喜欢的是围绕心形图案写一圈我爱你。“一个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她说,“明白了吗?会永远延续下去。”
那天放学后,佩姬兴奋极了,巨大的八卦和惊人的新闻让她精神抖擞:“有个男孩喜欢你!”
“不可能,绝对没有。”费伊说。
“有。百分之百有。我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
“谁告诉你的?”
“我的口风很紧,”佩姬说,“我发誓不会说出去的。”
“那个男孩是谁?”
“咱们班上的。”
“哪一个?”
“你猜!”
“我才不猜呢。”
“求你了!猜吧!”
“快告诉我。”
其实费伊并不太想知道。她不希望被打扰。她独来独往,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意。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呢?
“好吧,”佩姬说,“随便你。那就不猜了。不兜圈子了。我跟你实话实说。一股脑儿全倒给你。希望你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