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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内容是打棒球,练习在游击手位置上接滚地球。球棒击球的噼啪脆响,球飞过场地,男孩冲上去抓住球扔向一垒,令人愉快的砰的一声代表着捕手准确地接住了球。这一幕光是看着就让人开心。男孩——在日常生活中假装冷淡和漠然,在课堂上拼命扮酷,总是满脸桀骜地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上了球场就精神抖擞得像一群小狗,动作夸张而热情:冲锋。停下。接球。转身。扔出去。
亨利也在球场上。他不够快,体形有点粗重,没法当游击手,但他依然在努力尝试。他用拳头猛砸手套,和伙伴击掌,吼叫鼓励的口号。男孩知道女孩会在家政课上看他们。他们知道,他们喜欢被观看。
费伊坐在烹饪台前的高脚凳上,双肘撑着深棕色的金属炉台。她身体底下是一系列久远的厨房惨剧:烧糊的番茄酱,烤焦的蛋糕糊,煎过头的鸡蛋和布丁,炉子上熏黑碳化的食物仿佛远古化石。一道以前留下的焦痕,老师用渗透性最强的去污粉也无法洗掉。费伊摸着这条痕迹,用指尖感受它粗糙的表面。她望着男孩,望着女孩看男孩。望着(举例来说)玛格丽特·施温格,她是老师的女儿,肤色白皙,脸蛋稍微有点胖,身穿昂贵的羊毛衫、尼龙长袜和闪闪发亮的黑皮鞋,金色的头发卷得夸张。她望着玛格丽特和簇拥着玛格丽特的那伙人,那是玛格丽特的跟班,都戴着标明小圈子身份的银箍,她们每天早晨帮玛格丽特做头发,在餐厅替她拿可乐和糖果,散播她对头的可憎谣言。费伊和玛格丽特从小学到现在一直没说过话。她们并不是对头,费伊只是逐渐退出了她的视野。她总是觉得玛格丽特咄咄逼人,通常避免和她对视。她知道施温格家有钱,知道他们家坐落在俯瞰密西西比河的悬崖上,而且非常宽敞。玛格丽特的脖子上挂着男生的班级戒指,另一枚戴在她的右手上。她左手戴着定情的金戒指。(这么打扮的女孩却在讨论象征意义的英语文学课上大打哈欠。)玛格丽特的准未婚夫(从一年级就固定下来了)属于那种你难以想象也难以忍受的男生,他在所有方面都是明星:棒球,橄榄球,田径。他把奖章别在校服前襟上,然后把校服送给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穿着那件衣服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叮叮当当地响得像只风铃。他叫朱尔斯,玛格丽特抢走了他所有的纪念品。她对他自豪得无以复加。事实上,此刻她正在看他,他在棒球内场等着轮到他上场。看他的同时,玛格丽特还在取笑其他男孩,那些笨拙的男孩,不是朱尔斯的那些男孩。一个球从手套底下漏出去飞进外野,她说:“哎哟!你忘带东西了!”她周围的朋友哈哈大笑。“哥们儿,在你背后!”她的音量大得刚好能让房间里的其他人听见,但又小得不足以让她们加入对话。这是典型的玛格丽特式做派:外向,同时又排外。
可怜的约翰·诺沃提尼没有接住右手边的一个地滚球。约翰身体肥胖,脚腕粗壮,在动作敏捷的少年之间仿佛一头乱撞的河马。“下次快一点啊,大个头!”她说,“说真的,他到底为什么会在场上?”轮到保利·梅利克上场,他个头很小,从头到脚顶多一米五,体重不到五十公斤,她喊道:“面条!上啊,面条!”因为他的两条胳膊确实就像细面条。她嘲笑胖子、瘦子和矮子。她嘲笑所有弱者。她是食肉动物,费伊心想,长着獠牙的狼崽子。
轮到亨利了。所有女孩都在等待,都盯着他,玛格丽特盯着他,她们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亨利用拳头砸手套,摆出类似内野手的蹲伏姿势。费伊忽然很想保护他,感觉好像整个班级都想看一出好戏,想听到玛格丽特令人兴奋的残忍,就好像他们都希望亨利失误。但费伊也只能观看和祈祷。她再次望向玛格丽特,发现玛格丽特正在回头看她,费伊的胃里一阵翻腾,她涨红了脸,感到自己在瞪大双眼,觉得她在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中已经败下阵来,玛格丽特冰冷的审视眼神说清楚了这里的尊卑关系:玛格丽特有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费伊不可能阻止她。
就这样,所有女孩都望着亨利,教练击球,球飞过泥土场地,亨利扑向左侧去接球。费伊忽然很生气。生气的对象不是玛格丽特,而是亨利。她生气的是,他即将在大庭广众之下惨败,是他害得她处于这个位置,愚蠢地和玛格丽特·施温格成了敌人。她生气的是她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她要为他的弱点负责,就仿佛它们是她自己的弱点。他像幼儿似的蹒跚晃动,这会儿费伊恨死了他。他是她本人怪异而丑陋的镜像。她参加过许多婚礼,知道仪式上的经典台词:现在你们两人结为一体了。大家似乎都觉得这句话很浪漫,但费伊一想到其中的含义就会胆战心惊。此刻这个瞬间就是原因,就好像取出你的全部缺陷再乘以二。
但这个瞬间属于亨利。聚光灯照在亨利身上。他正在飞奔接球。
不用说,他的表现毫无缺憾。他抓住球,双脚站稳,把球直接扔向一垒,动作精确而迅速。完美。地滚球接球技法的典型示范。教练鼓掌,男孩们鼓掌,玛格丽特·施温格一言不发。
很快轮到她们擦马桶了,费伊坐在瓷砖地面上,觉得自己活得很惨。那个瞬间转瞬即逝,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费伊原本准备好了和玛格丽特发生冲突,肌肉的紧绷感觉还没散尽。此刻的她,就像一整条裸露在外的神经,内心依然闹得沸反盈天。先前她完全准备好了迎接冲突,此刻却感觉这一架好像已经打完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玛格丽特就在这儿,她也在卫生间里,坐在隔壁的小隔间里。费伊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就仿佛她是个烤炉。
她面前的马桶毫无污渍,雪白闪亮,散发着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上家政课的其他女孩几分钟前的杰作。老师在她们背后像军训教官似的踱步,讲述不干净的马桶有多么恐怖:疥癣,沙门氏菌,淋病,各种常驻的微生物。
“马桶再干净也不为过。”她说,把崭新的硬毛刷递给她们。她们蹲在地上(有几个坐在地上),清洗马桶内部,搅水,生成泡沫。她们冲洗、擦洗、漂洗。清洗干净的马桶。
“记住冲水的拉手,”施温格夫人说,“拉手很可能是最肮脏的地方。”
老师向她们演示该使用多少漂白粉,如何弯曲手臂以最有效地清洁马桶圈的底部。她教女孩如何帮她们未来必定会有的孩子保持清洁,如何通过保持卫生间清洁来防止感冒传播,如何防止卫生间的细菌向其他房间扩散。
“马桶冲水,”她说,“会将细菌溅到空气中,所以冲水前请先合上马桶盖并走到一旁。”
费伊正在刷马桶的当口,旁边隔间里响起玛格丽特的声音:“他在底下看起来很可爱。”
费伊不知道玛格丽特在和谁说话,她觉得恐怕不可能是自己,所以继续埋头刷马桶。
“哈喽?”玛格丽特说,轻敲墙壁,“家里有人吗?”
“什么?怎么了?”费伊说。
“哈喽?”
“你在和我说话?”
“呃,是啊?”玛格丽特的脸出现在隔板底下,她弯下腰,几乎上下颠倒,浓密的金色鬈发滑稽地悬在脸蛋底下。
“我刚刚对你说,”她说,“他在底下看起来很可爱。”
“谁?”
“亨利。还能是谁?”
“呃,是的,对不起。”
“我看见你在看他。你肯定心想他看起来很可爱。”
“当然了,”费伊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玛格丽特看着费伊的项链,亨利的戒指挂在项链上。那枚偌大的蛋白石班级纪念戒指。她说:“你打算把那枚戒指戴在左手上吗?”
“没想好。”
“假如你们俩是认真的,那就戴在左手上。或者让他另买一枚戒指送你。然后你就可以脖子上一枚,左手上一枚了。朱尔斯就是这么做的。”
“嗯,对。”
“朱尔斯和我非常认真。”
费伊点点头。
“我们很快就会结婚。他有许多打算。”
费伊继续点头。
“许许多多。”
老师注意到她们在聊天,于是走了过来,她双手叉腰,说:“玛格丽特,你为什么没在刷马桶?”玛格丽特对费伊做了个会意的鬼脸,像是在说咱们是一伙的,然后就消失在了隔板背后。
“我在心里刷呢,老妈,”玛格丽特说,“我在想象怎么刷。这么做我会记得更加清楚。”
“假如你能和费伊一样认真,就也能去个大城市了。”
“对不起,老妈。”
“你们的丈夫,”施温格夫人加大音量,显然是在教育所有人,“会对室内清洁有一定的期待。”费伊想到教室墙上的海报,那些颐指气使的丈夫,头戴礼帽身穿大衣,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因为妻子连最起码的女性标准都达不到。她想到电视和杂志广告里的丈夫:咖啡,他希望你能为他的上司煮一壶好咖啡;香烟,他希望你的选择既时髦又有品位;塑形胸罩,他希望你的身材富有女性气息;在费伊眼中,名叫丈夫的这种生物无疑是人类史上最挑剔最苛刻的物种。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棒球场上的少年——傻蛋、小丑、笨手笨脚的胆小鬼,对自己充满怀疑,情感白痴——怎么可能会变成他们?
这批女孩结束练习,她们回到教室里,换下一批上场。她们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男生还在操场上,有几个因为扑球或滑行,身上已经脏兮兮的了。朱尔斯正在场上,体形仿佛角斗士,面容甜美如曲奇。玛格丽特说:“上啊,宝贝儿!上啊!亲爱的!”但他不可能听见。玛格丽特是叫给教室里的其他女孩听的,召唤她们来看场上的景象。地滚球朝朱尔斯飞去,他移动身体去接球,动作流畅而轻松,步伐迅速而坚定,没有像其他男孩那样在泥土中滑行,就好像他脚下是另一片更有质感的土地。他在棒球的前方站住,找到正确的位置,剩下的时间还绰绰有余,显得那么放松和毫不费力。棒球弹跳着飞向他的手套,却忽然射向天空——也许是打在石块或卵石上,也许是碰到了泥土中的凹陷,天晓得——速度极快而又出乎意料,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朱尔斯的喉咙。
他倒在地上,两条腿踢个不停。
家政课教室里的女孩觉得这一幕非常好玩。有些人咯咯轻笑,有些人哈哈大笑,玛格丽特转身对她们大喊:“闭嘴!”此刻的她看上去很受伤,非常羞愧。她看上去就像海报里的女人,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害怕,名誉受损,遭到唾弃——那种被不公正和残忍评判的感觉。此刻的玛格丽特就是这个样子。费伊希望她能收取玛格丽特的脆弱和尴尬,像除臭剂似的装进瓶子,像杀菌喷雾似的装进压缩罐。她要把它们寄给每一个地方的主妇。她要在婚礼上向新郎喷洒这些情绪。她要把它们做成的炸弹从屋顶扔进棒球场,就像扔凝固汽油弹似的。
然后,这些男孩就也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第28章
放学后,费伊独自坐在室外,膝头放着一本书,背靠温暖而粗糙的外墙,隔着墙听乐手漫无目的地演奏:小号爬上一个音阶,来到它最高亢最嘈杂的顶峰;木琴最小的琴键在被叮叮咚咚敲打着;长号发出只有长号才能发出的噗噗屁声。校园乐队的学生似乎正在休息,在两首曲子之间胡乱弹奏,于是费伊边等边看书。书很薄,是艾伦·金斯堡的诗集,她在重读写向日葵的那首诗,她大概读了一百遍,越读就越是觉得它是写给她的。好吧,不是真的写给她的。她知道这首诗其实写的是金斯堡坐在伯克利山上望着水面,感到抑郁。但她越读越觉得能在诗里看见她自己。金斯堡写道“机器之树那粗糙的钢铁根茎”,拿来形容化学之星工厂同样好用。“河中的油腻河水”就是密西西比河也未可知。至于他描写的向日葵田,换成艾奥瓦州她面前这片玉米田也挺适合,摇摇欲坠的铁丝网围栏将玉米田和学校分开,农田不久前刚耕作和播种过,现在是一片波浪状的黑色湿滑土地。学校在秋天开学的时候,玉米地会热闹得像是交战区:庄稼仿佛宽肩厚背的士兵,腰杆笔直,玉米穗就像铠甲,它们准备好了接受收割,从膝盖被一刀砍断。费伊坐在地上,等待乐队重新开始演奏,想象着收割庄稼,这一幕总是让她感到哀伤,11月的玉米地仿佛战场,砍断的庄稼白得犹如骨头,玉米秆像是半掩埋的大腿骨,直挺挺地戳出地面。接下来,艾奥瓦的严冬一天一天走近,晚秋的尘雪,11月的第一场霜冻,到1月这里就会变成冻土地带。费伊想象着芝加哥的冬天会是什么样,在她的想象中,芝加哥的冬天会好一些,比较温暖,有那么多的车辆、活动、水泥和供电提供热量,还有那么多热烘烘的人体。
隔着墙,费伊听见有人叽叽嘎嘎地吹簧片,她不禁笑了,因为这种声音勾起了回忆。她曾经是一名乐手——木管乐器声部,也是会把簧片吹出这种怪声的人。这是惊恐发作开始后她放弃的事情之一。
惊恐发作——这是医生对它们的叫法,但费伊觉得并不确切。她感觉到的并不是惊恐,更像是整个身体有条不紊地被迫逐步停机。就像一面电视墙上的电视被一台接一台关闭——一台台电视上的画面缩小到一个针眼,然后彻底消失。每次发作开始时,她的视野都会变窄,她只能注视一个微小的东西,宽阔视野内的一个点,通常是她的鞋子。
刚开始似乎只在她惹父亲不高兴的时候发生,她做了会激怒父亲的什么事情,例如带那两个男孩去防空洞。但后来她会在有可能惹父亲不高兴的时候犯病,只需要一个会在他面前失败的机会,哪怕她还没有失败也一样。
比方说:音乐会。
听过一张引人入胜的交响童话《彼得与狼》唱片后,她参加了校园乐队。她想拉小提琴,大提琴也行,但只有木管乐器声部缺人。他们发给她一支双簧管:黑色,哑光,有些地方的黑漆已经剥落,曾是银色的按键已完全变成棕色,一条深深的擦痕从头到尾贯穿整根双簧管。学习吹双簧管宛如一场由吱嘎怪声和跑调构成的灾难,小拇指一次又一次从按键上滑落,因为她还没学会如何单独移动小拇指。但她喜欢它。她喜欢在彩排开始时用双簧管定调。她喜欢双簧管坚定的音色,一个不可动摇的音符A,给整个乐队树立基准。她喜欢吹双簧管时必不可少的严肃姿势:坐得笔直,双肘呈直角,乐器拿在面前。她甚至喜欢彩排。团队精神。所有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艰苦奋斗。高雅艺术的总体感觉。他们齐心协力制造出的美妙声音。
第一场音乐会上,每个乐手都有一小段独奏。她练习了几个月,直到那些音符进入身体,直到她不需要看乐谱就能完美地演奏出那段独奏。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她盛装打扮,抬头望向观众席,她看见母亲,母亲朝她挥手,她看见父亲,父亲在看节目单。他的聚精会神,他研究节目单时的严肃表情,他审视节目单的样子,那其中存在某种东西,费伊为之感到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