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顺帝满意地看着满脸喜色的男人,心里的不安也稍稍得到抚平,此处距离楚城不过两日路程,也不停安慰自个儿,回到皇宫什么问题都没了。
攥紧了云袖里的拳头,怨怼着打算狠心抛弃他的母亲,然而所有的怨毒何尝不是他素日来打压曹家所致?
因此,他也怨不得母后有这样的打算,为父皇掌控南楚的时间长了,已经在高位习惯的她,难免无法立即放下把控多年朝堂还政于他。
更别说,他当初为与伯夷一较长短,执意立许倾霏为后之事,两母子之间的嫌隙早就存在了,只要许倾霏一日不废,曹家人无法为后,两母子间的隔阂永远不会削减,他不愿意成为第二个被母后控制一切的父皇,更不愿意失去好容易得来的帝位……
如同关纬所言,宫内控制了母后,宫外控制了安阳公,其他人定不敢造次,他得拼上一拼!
为了南楚朝堂的长治久安,也为了他能真正掌握皇权,这一仗必须胜!
否则如何对得起在九泉之下的父皇?
第879章 分寸
南楚.楚城
春来时节,江岸绿意明媚,人潮熙攘,适逢各个郡县将征收的税赋送往楚城之日,各州县送来的税赋银粮全在码头点交,在官兵指挥与各个漕运行的民工们协助,按足了规矩点交后送往各处暂存。
一行人劫下理城要送往楚城的官船,各自乔装成官兵与棹郎,低调返回楚城,将税赋将往户部天色已是霞光满布,一行人被小吏带到南市的酒肆饮酒歇息,恭顺帝身着末等士卒的服制混迹其中,带着几个心腹不着痕迹地偷偷离了人群往皇宫方向悄悄前去。
今日正是曹后昭示上的最后一日,城内氛围如常,街市上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越是往宫殿一步他的心思就更沉了一咧,似乎根本有任何人在乎皇帝是否如期归返。
这一切似乎超乎意料之外,他以为频繁的帝位更迭百姓们应该会惶惶不安,谁知道竟会看到这样的完全置身事外的场景,难道身为帝王的他已经不再是百姓眼里最重要的那个存在?
他继位以来,大肆起用了寒门学士,更不断打压旧有势力与权贵,一心想着如何治国,配合了解百姓的寒门新贵平定物价,招揽许多无业的散兵游勇维持秩序,也支持商贾复业恢复荣景,却从未想过今日会如此尴尬。
难道仅仅因为继位后的两次战争全以失败收场,就无法继续在朝堂上立足了?
他以为励精图治,已经有了大幅改善百姓对朝堂的信任,谁曾想城中各处告示都说明着皇帝即将被太后撤换的消息,百姓们居然都没有任何不寻常?
听闻街听巷闻里的种种说词,全都是称颂太后体恤百姓的种种言词,恭顺帝再也不敢往下想,此刻他明白父皇当初所言似乎太迟了,因为国力不振时没一个国家堪得起任何战役的失败,然而他在楚城百姓最困苦之时,不仅没有稳住局势,反而又带了十万大军企图深入北境,事到如今,他该如何挽回民心?
思绪游移间,他们已来到北宫门之前,恭顺帝茫然地看着巍峨的宫城,心里已然怀疑是否该入宫?
“圣上?”关纬瞳孔微微一缩,眼底泛起淡淡的寒光,不由得冷冷一笑。
费尽千辛万苦回到熟悉的朱色宫墙外,沿途的百姓全都在称颂褒扬他人,兵败加上太后的为难,似乎让他彻底失去了重回帝位的信心。
母子为权势相斗,怎可能会有什么好风评?沿途的闲言碎语自然是故意安排,等着他回来楚城听的。
他不能让一切停在此处,宫里还有人在等着呢!
看着远处几名禁军戍卫威武挺拔地守在宫门前,在察觉他们的驻足之后,鹰眸般锐利的眼神不停打量着他们。
就在戍卫持戟朝恭顺帝挥舞驱赶时,在恭顺帝来不及后退逃离前,关纬赶忙取出了身上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玉阙呵斥着。
“大胆!圣驾回銮,还不赶紧通传!”
戍卫们惊觉失察,纷纷放下武器跪伏在地,嘴里全高呼着声声万岁。
这几声万岁犹如平地惊雷般,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栖凤阁内的曹太后看着迫不及待前来邀功的内监先是一愣,无法相信听到了什么……
一旁的安阳公亦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半个时辰前脑海中不断转着他们的计划成功后要如何庆祝,是谁泄露了计划让恭顺帝提前返京?
小太子听得父皇归朝,已先行挣脱曹太后朝着外头急奔而去,心知身上的龙袍定会惹得父亲不悦,沿途一边褪去所有服制,待他寻到父亲之时,身上只有一件明黄色的里衣。
数月未见,小太子对父亲的怀念溢于言表,然而所有的礼教束缚仍捆绑着自己,两行热泪蓄积在眼眶里迟迟不敢落下,忍下扑进父亲怀里的冲动,喘息不已地跪伏在地,依足了礼仪叩首。
“臣,叩见父皇陛下。”小太子借着衣袖抹去泪渍,数月的煎熬总算等到父亲回銮,对于皇祖母与舅老爷的谋划他都清楚。
然而母亲离宫前的叮咛他一直谨记于心,一切以活命为优先!
看着母亲毫无尊严地被带往冀州城,他的心比谁都痛,却只能继续装出他什么都不懂的模样,陪着皇祖母周旋。
看着最近接连裁制的新衣全是天子服制而心都凉了半截,然而他却不能有所表现,只要父皇还没回到皇宫,都不能表现出他明白一切的心思,他日夜不能安枕地在心中祈求父皇能够早日回銮啊!
母后说过,只要父皇与她不在,皇祖母定会想办法再度掌握权力,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只能依着母亲给他创造的优势活下去。
他了解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一个没有家族后盾与母亲的皇子,才是皇祖母要的皇帝!
宫里他没有任何的人脉,更没有人能为他传递消息,皇祖母要的就是一个可以让她主政的傀儡皇帝。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白贵妃是最早察觉皇祖母心思的人,她的几次示好都没被皇祖母看在眼里。
虽然如浮萍般的无根之人,她的野心却不亚于皇祖母,皇祖母怎么可能给她这个机会?
因此他只能装傻充愣,直到父皇回京的那日!
恭顺帝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小身躯微微抽搐的儿子,都说皇子的一生有多高贵,他的儿子却卑微得连哭也不敢。
不足十岁的小娃儿,就得为活命而周旋,盼着他回来的这一刻,又害怕冲撞了他的尊贵,不做声色地卸下头上簪着天子发髻的珠冠,也明白他在宫里受着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不得不说,许倾霏给了他一个十分懂分寸的儿子,此时此刻也不忘彰显他身为帝王的独一无二。
“平身,”他缓缓靠近孩子,曲身为他梳理凌乱的发髻,喉际发紧地说着心中无奈的妥协与谅解,“多大人了,穿衣打扮都还要朕亲自来?”
“臣,叩谢圣上恩宠。”原本忧心著身上的一切会惹得龙颜大怒,小太子听得父亲的话语,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亲自为小太子打点后,恭顺帝抱起担惊受怕的儿子,缓缓往他的殿阁走去。
第880章 人质
栖凤阁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安阳公着急地在殿内来回踱步,原本胜券在握的曹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此时回来了。
“就别再走了。”曹太后扶着发疼的额际,紧闭双眼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本以为已经万无一失,竟在此时出了岔子……
殿外传来内监的传来禁军蒋统领前来求见,再不愿见也是见了,行叩拜礼后,立即又跪伏在地惶恐致歉。
“娘娘,圣上在芫敬阁歇下了,属下没有机会……”
“封宫!”一听又没机会行事,安阳公猛地回身,屈膝在统领面前怒喝道,“宫外没有人知道皇帝回来了,身为禁军统领,一切自然以你说的算,把芫敬阁封锁起来,谁也不能踏出一步,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皇帝的消息。”
安阳公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凝滞,谁也不敢吱声,连曹太后闻言也是凤眸怒视着,没有得到赞同而连忙进言道:“娘娘,不这样做,等圣上缓过来了,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他们连小皇帝的龙袍都已经裁制完成,如若此时喊停,圣上会如何处置他们?不管如何他与皇帝之间的梁子也算结深了,如果皇帝没有换人,该换的应该就是他脑袋的位置了。
皇帝终归不会弑母,到他就不一样了,两人不过是甥舅,如若以前可以不待见他,此事之后又怎可能给他条活路走?
“圣上只身回来?”曹太后自然明白这些考虑,然而儿子回来就抱着小太子安置了,着实不太像他那烈火般炙人的性子,不由得犹豫了下。
“入宫的只有三人。”蒋统领意味深长地瞟了身旁的表叔一眼,虽然他很想要升官发财,也不敢提着项上人头卖给他人啊!
此事若失败,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能拿着全族上下的性命来做赌注?虽然从龙之功的荣光本来就是靠赌天命来的,此时此刻皇帝就在他的殿阁里,打算睁眼说瞎话?
听到人数,曹太后心念一动,也睨了眼跪在地上的男人,心里也清楚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啊!
她紧闭双眼默了默,再抬眼眸光满是狠绝地道,“封宫,把太子给本宫带过来,既然皇帝也知道担心惊动本宫而走了北宫门,那就彻底让他安静无声,谁也不准外传今日之事。”
太后一发话,安阳公眼底尽是欢愉地领了旨意,见蒋统领仍没有任何回应赶忙踢了踢。
蒋统领面有难色地回望,当真谋反?至此不禁怀疑他到底跟了什么样的人谋事?
虽然时不时都安慰他,一切有太后扛着,然而到了掉脑袋那一刻,太后还会扛?脑袋还是悬在自己脖子上才安心…其实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心里也清楚母子跟外戚谁会死得更早些啊!
他皱着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当着太后的面,也没有退缩的理由,毕竟当初是他提议拉拢太后的,如若他此时喊停,十之八九他也离不开栖凤阁了……
也只能不停安慰自个儿,反正只是把皇帝关起来而已,也不是要他的命,真要降罪也是能出来再说,而且一旦成了他们要的结局,那还有定罪不定罪的问题?
是以,蒋统领满心欢喜地衔命离去,奉着太后口谕动员了数百精兵,将芫敬阁围了里三圈外三圈。
殿外的动静大得惊醒了恭顺帝,心知该来的还是来了,轻抚着睡得不安稳的儿子,身着明黄里衣正坐在龙榻上,与强行闯入的蒋统领迎面对望着。
他目光一扫,正好瞥见蒋统领瞳眸微微一缩的惊慌,原本紧紧拧住的眉宇不由得松了松,心里庆幸威信仍在呵!
见他一面。被这么一看,蒋统领不由得警觉了起来,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佯装一切如常地单膝点揖礼道:“启禀圣上,入夜时有不法之徒闯入了宫禁,微臣奉命调兵守护。”
“喔……”恭顺帝安抚着怀中的孩子,眼底尽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轻声问道,“那么蒋统领为何擅闯寝殿?”
舅父的远房表亲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他出了一趟远门,母后竟然拔擢他来守卫宫禁,想来与他有关的星字辈护卫,也被铲除得差不多了。
母后的野心已经大到连他也容不下了?
本以为截至目前的相安无事,是她为了保有最后的体面,未曾想竟是去安排如何对他动手啊……
“启禀圣上,一切都是微臣的错,第一次职掌宫禁遇上麻烦,一时思虑不周惊扰圣驾,只不过娘娘担心太子的安危,特派属下来接回殿下,以免扰了圣驾安宁。”
话该怎么说,蒋统领心里有数,毕竟皇帝换不换仍是未知数,他还是得留下后路,不能在此刻就将皇帝给得罪死了,再无理的要求也要说是太后懿旨。
“是吗?”话毕,恭顺帝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轻抚着孩子的粉嫩脸庞,并没有将孩子交出去的打算。
母后这是怕他拿着儿子当人质,或者害怕他跟孩子说了什么?
思及此,恭顺帝无奈地自嘲了下,多年前仍时不时入宫求取母后赏赐的他,似乎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儿了。
蒋统领话里的意思是,即使他已经在期限内回到楚城,母后仍旧不会给他机会再继续坐在朝堂统领百官,他的帝王之路到此为止了?
“娘娘说了,殿下明早还得跟太傅学习,就不叨扰圣上歇息了。”蒋统领兀自起身向前,抬起双手准备接过熟睡的太子。
恭顺帝似笑非笑地觑了眼前男人,没有生气也是生不了气,看样子他打赌母后对他仍有一份疼惜,想来还是错得离谱了,不由得自嘲说道,“看来朕也使唤不动你了?”
蒋统领莫名地一怔,这才意识到方才说的话再如何保留,也掩盖不了他明里暗里的威胁,只得赶紧跪伏叩首,“微臣该死。”
“行了,这些虚言虚礼都省了吧!”恭顺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语气里饱含不容置疑的严肃,“好好照顾太子。”
他该庆幸母后还有需要太子,否则连自身的性命都不知能否顾及之前,孩子又会落得什么样的境地?
第881章 兵不
“微臣领旨。”蒋统领抱着孩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反正孩子已经到手,也用不着再客套,干脆头也不回地离去。
恭顺帝看着那冷然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慌了……不禁怀疑,他真的曾经拥有号令南楚的权力吗?
他一进宫,关纬便销声匿迹,说好的保护自然是不可能了,只怪他太高看了母亲,一时忘记了从小教他的东西。
身为君王,得先有国家才有自家,这点母后贯彻得非常彻底,有了国家的照应,即刻开始照应着曹家所有的人、事、物……
似乎从他踏进殿阁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静静待了几个时辰,来的不是母后的妥协,而是要利用鲜少人知晓他的回返,来坐实他失去作为皇帝的失责。
当那扇曾经辉煌的门扉关上的那刻,他怅然地落坐龙榻,似乎已经说明了,不够心狠,注定只有失败啊!
即将燃尽的宫灯,依然清晰地照在他身上,手里握着的一切却似乎在随着光影在指隙流逝,仿佛曾经拥有的一切也在掌中缓缓流逝。
梁上的男人终于看够了他的颓丧,邪魅唇线勾勒了一抹轻蔑的冷笑,更随性地让笑声缓缓溢散在孤寂的殿阁内。
孤夜的冷笑着实令人不快,然而事已至此,又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沾惹上他这个麻烦呢?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他,思及此,那焦躁愤怒的心思也沈了沉。
“既然来访,不妨现身一见。”
“如你所愿。”
那熟悉的嗓音猛地勾起了恭顺帝的不适,不敢相信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那个与他在冀州城对峙了数月的男人,为何在此时潜入楚宫?
“真是欺人太盛……”恭顺帝没料到在心里念叨了数次的话语,真的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