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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有书本,每两人共用一本,乃是陈宝音亲手抄写的《千字文》。
花钱购书,成本较高,于是陈宝音给村正说,买一套笔墨纸砚,她来默。这段时间,她揣摩顾亭远的字迹,已经有些心得。仿着顾亭远的字迹,默了十五本《千字文》。
这十五本书,并不属于学生们,而是跟学堂一起,属于族产。这一届学生结业后,下一届学生继续用。
也是因此,村正才答应买一套笔墨纸砚。
入学第一日,陈宝音没有授课,而是给学生们都起了大名。讲了讲村子里办学堂的用心良苦,勉励他们认真读书,天资聪颖的,村子里会支持他继续读,以后考科举,当大官,出人头地,前程似锦。
“先生再见。”下课后,学生们齐齐站立,行礼。
陈宝音率先走出学堂。
兰兰很快跟上来,同她一起回家:“姑姑。”下了课,她就不是先生,而是姑姑了。
“嗯。”陈宝音点点头,往后看了一眼,金来跟牛蛋等人玩呢,于是跟兰兰先回家去了。
杜金花刚弄了一批小鸡仔,精心伺候着呢,陈宝音回到家,她只说了句“回来了”,就不搭理她了。
倒是钱碧荷,对陈宝音招招手:“宝丫儿,你来。”
“啥事啊嫂子?”陈宝音走去她屋里。
进了屋,便见钱碧荷抿嘴一笑,拉她坐在床沿,说道:“嫂子给你做了件衣裳,你看合不合适。”
之前就说要给陈宝音做衣裳,但是家里忙着盖屋,她每天做几针,一直也没收尾。现在屋子盖好了,宝丫儿也搬进去了,钱碧荷的进度就快多了,终于赶完了。
“嫂子,咋给我做衣裳?”陈宝音惊讶地道。
钱碧荷语气温柔:“我跟你大哥商量了,手里不是没银子。虽也要看大夫、吃药,但做身衣裳的钱还是有的。”看大夫,抓药吃,花了一两多。他们手里有十两,给娘、宝丫儿各做一身衣裳,做得起。
边说着,她边拿衣裳在陈宝音身上比:“大致不差,就是腰里松了些。宝丫儿,你瘦了。”
她是按照陈宝音一个月前的身量来做的衣裳。没想到,有些空荡荡了。
陈宝音却很高兴,眼睛亮闪闪发光:“是吗?我当真瘦了?”捂着嘴,仿佛只要钱碧荷点头,她立刻就能笑出声。
钱碧荷有些无奈,点点头:“是。宝丫儿,你多吃些,不然娘会心疼的。”
宝丫儿刚来家里时,多好看呐?白嫩嫩的,像刚出锅的包子。水当当的,豆花儿都不及她白嫩。
瞧现在,瘦了不说,也黑了两分。虽仍是漂亮得紧,但那股侯府小姐的高贵劲儿,却消散得差不多了。
“我若多吃些,她该心疼粮食了。”陈宝音嘿嘿地笑。
“你就贫嘴吧。”钱碧荷嗔她一句。
比划完衣裳,她道:“我再给你收收腰,晚上送你屋去。你把这件给娘送去,这是我给娘做的。”
陈宝音不解道:“嫂子,你咋不自己给娘?”
“娘会骂我。”钱碧荷老实地说,“怪我手松,大手大脚。”
她给杜金花做衣裳,是为了孝敬她。衣裳到她手里,就算孝敬到了。至于挨骂,钱碧荷不想挨骂。
原来如此。陈宝音就说,为啥有人做了好事,还不肯留好名。
“那行吧。”她痛快点头,“你等着,我一定让娘夸你。”
钱碧荷便笑起来:“不用,不用。”
“咋不用!就用!”陈宝音说道,拿起衣裳,风风火火往外走去。
杜金花刚收拾完小鸡仔,见她过来,就道:“你大嫂叫你啥事儿?”
“大嫂给我做了件衣裳,也给你做了件。”陈宝音开门见山,“娘,快来试试,合身不?”
杜金花愕然,随即大骂:“有钱没处花?给我做衣裳?做啥……”
话没说完,就被闺女捂了嘴。
“娘!”陈宝音跺脚,“嫂子孝敬您呢!不好吗?还是娘觉得自己不配穿好的?我说娘配,娘就配!”
拉着杜金花,往床边走:“快试试。不许说那些话,不然我生气。”
杜金花顿时没好气,一指头摁她额上:“你生气?你生啥气?一天天的,这也生气,那也生气,你是□□变的啊这么爱生气!”
嘴上这么说,当真不再骂钱碧荷了。坐在床沿,擦了擦手,拿起衣裳往身上比划。
“嗯,还行。”她道。
钱碧荷是个能人,里里外外的活儿,就没有她干不好的。做衣裳也是,针脚细密,剪裁合身,很是像样。
“你二嫂有她一半能耐,你二哥也有好日子过了。”杜金花叨叨着。
正说着,门口传来孙五娘的声音:“娘,说我啥呢?”
“谁说你了?”杜金花不承认,“你有啥事?”
“没事就不能进来啦?”孙五娘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很得意的样子,大声说道:“娘,我给你做了双鞋,你试试合脚不!”
声音大得满院子都能听见。
她眼角往外甩,哼,就是要让老大家的听见。装得小媳妇样儿,咋不知道孝敬娘?她就孝敬,她给娘做了双鞋!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杜金花掀起眼皮,接过那双鞋。
孙五娘自顾坐下,伸出手指头道:“娘,自打那日宝丫儿给您买了银镯子,我心里就记着了。我没宝丫儿有钱,但我有心呐,我一天纳两针,一天纳两针,家里多忙啊,我硬是把鞋做出来了!”
这就能看出来她跟钱碧荷的区别了。孙五娘很会撒娇,做了什么都要人知道,这是她爹娘哥嫂宠出来的。
“二嫂,”陈宝音笑吟吟提醒她,“大嫂刚给娘做了身衣裳。呶,在这里。”
孙五娘撒娇卖惨的表情僵在脸上,看着那件新衣裳,嘴巴渐渐张开,合不上了。好半晌,她张口就要骂:“钱碧荷她——”
偷偷摸摸孝敬娘!不是个好人!
“咳。”陈宝音清清嗓子。
孙五娘噎得不行,到底不敢骂出来,家里来了小姑子后,好像人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就连她都不能随便撒泼了。
“她可真快。”最终,孙五娘酸唧唧地道。
杜金花瞥她一眼,将鞋收好:“你有心了。”
到底是高兴的。哪能不高兴呢?孩子们孝顺她,她高兴得不得了呢。只觉得这日子啊,真是有滋味起来了。
这都是宝丫儿来到身边后,才有的变化。杜金花心里又酸又软,看着宝丫儿跟她二嫂闲话,又有点头疼起来。许是熟了,宝丫儿跟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那会儿安静乖巧,叫人不知道怎么疼她。现在倒好,又皮,又不听话,跟她二哥一个臭模样。
正想着,忽然外头传来动静,听着像是一声“大娘”。
杜金花心中一动,放下手里的鞋子,起身走了出去。果然,院子外面站着一名青衣书生,背着书箱,脸上是熟悉的缺心眼的笑容:“大娘。”
“你咋又来了?”杜金花走过去,问道。
自打她回绝过一次后,顾家又请媒人上门过一回,也被杜金花回绝了。她的宝丫儿,那是上门两次就能订下的吗?
好在顾亭远也没叫她失望,三五不时就来家里一趟,殷勤得不得了。送幅画,送点吃食,得知宝丫儿做了先生,还亲手做了条戒尺,让她教训学生们。
这次又是干啥来了?
“天冷了,我给陈小姐送副手筒。”顾亭远说着,摘下书箱,从里面取出一副灰色兔毛做的手筒。
宝音畏寒,每到天冷了,手总是冰凉冰凉的。他现在不能给她暖手,只能做副手筒给她,稍稍保暖一些。
杜金花惊讶地看着他拿出跟从前都不一样的礼物,咋舌这孩子心思真细,忍不住道:“花这钱干啥?”
“没花钱。”顾亭远老实说道,“兔子是我打的,做成手筒也是我缝的。”
杜金花不禁睁大眼睛:“你还会打兔子?!”做手筒也就算了,他都挎着菜篮子买菜了,会点针线算什么?但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等等!
上上下下打量他,杜金花慢慢皱起眉头:“小顾,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仅高了,还结实了。这样一看,就跟抽个儿了似的。
第44章 同行
顾亭远面露意外, 随即低头打量自己:“我已是弱冠之年,还会再长身体?”
扯扯袖口,又提提下摆。袖口和裤脚皆未变短,证明他并没有长高。
他当然没有长高。
只不过, 人若是变得强壮了, 也会造成这种错觉。他从前太单薄了,便叫人觉得瘦弱。经过一个多月的强身健体, 身板结实了一些, 人变得挺拔了,就显得高了。
杜金花也是懂这个道理的人, 她仔细打量顾亭远,发觉他长没长高还是次要, 人是真的结实了:“你这是做啥去了?吃了啥?结实了这么多?”
顾亭远脸上便露出笑容, 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倒也没有吃什么。只不过,每日清晨起来,会打拳半个时辰。许是此缘故。”
“你打拳做什么?”杜金花不解地问, “你不读书啊?”
听到这句, 顾亭远的笑容顿了顿。岳母是个实在人,他早就知道的。可知道归知道,岳母实在起来的时候, 他仍是不知作何应对。
“也读的。”他少有的撒了谎,“我一边打拳, 一边读书。”
杜金花不懂这个, 倒是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不耽误事的人。”
这话让顾亭远心下赧然。可是, 他没有办法。他已经考过一次科举, 学问都在他的脑子里, 并不需要如前世那般,日夜苦读。他如今,每日拿出两个时辰温习,已是够用。
“对了,”杜金花想起刚才的话,“你会打兔子?你怎么会打兔子?”那不是猎户的行当吗?他一个读书人,咋会打兔子?
顾亭远便答道:“君子六艺包含骑射,我从前专注读书,懈怠了此项。如今……”他停顿了一下,才道:“又捡起来了。”
他停顿的内容,杜金花几乎是立刻就懂了,他想求娶宝丫儿,担心太单薄了招人嫌弃,于是又打拳又射兔子,想结实些,叫她看得上。
不得不说,杜金花是有些高兴的。这书生为了宝丫儿,当真是用了心思。
来提亲的这些人家,被拒绝后仍然坚持求娶的,也有那么几家。来送担柴,来打桶水,献献殷勤。但是怎么说呢?都没有顾亭远用心。
可能是读过书,脑袋聪明,花样多。细数顾亭远每次来,送的画儿、戒尺就不说了,吃的桂花糕、豌豆黄、红枣干、山药糕、秋梨、柿饼等,都是干净细致,又好看又好吃。
这次还送了兔毛手筒。杜金花摸在手里,兔毛柔软,把寒风和凉气儿都挡在外头,很是暖和。她心里很是动摇,觉得这书生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就连从前挑剔的单薄身板,如今都结实了,她还能挑他啥呢?
“你大老远走过来,累不?到屋里喝口水,歇歇脚?”她问道。
顾亭远眼睛一亮,抱紧书箱道:“那,那就打扰了。”
跟在杜金花身后,往院子里行去。
他不是第一次进院子,却是第一次进屋里,心下紧张得不得了,他要进屋了!
他这一世堂堂正正、正大光明、没有任何坎坷的进屋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心下激动难言,每一步都谨慎而珍惜。却在下一刻,整个人僵住。
宝,宝音怎么在?!
顾亭远全无提防,轰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了,钉在原地。
他每次来,几乎都见不到她。岳母喊他进屋喝水,他也只以为是喝口水,根本没想到,宝音会在屋里。
而且,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
“愣着干啥?”杜金花让孙五娘去倒水,一回头就看见书生的傻样儿,有点嫌弃。咋能这么没出息?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咋就见到姑娘家走不动道儿?虽然这个姑娘是她闺女,但她还是忍不住嫌弃。
嫌弃完了,她扭头瞪闺女。坐这干啥?躲屋里去!
陈宝音只当看不见,仔细打量顾亭远。
她当然不会躲开,这书生是杜金花很看好的,是个危险人物,她得瞧瞧他的斤两。
杜金花给闺女使的眼色不好使,有些来气。这孩子,越来越皮了。看一眼就行了,怎么坐着不动了呢?
给孙五娘使了个眼色,让孙五娘把人拉走。
但孙五娘也想看看这个书生,配不配做宝丫儿的男人。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顾亭远。
“……”杜金花。
一个两个,都这么气人!她这是作了啥孽哟?杜金花没好气,看着顾亭远,又挑剔起来。
挑剔啥呢?
从头看到脚,看他端碗的姿势,看他喝水的样子,看他贼眉鼠眼不。他如果敢偷瞧宝丫儿,她就骂他。
杜金花的眼睛尖利极了,而被她盯着的顾亭远,却端坐得稳稳当当。他看上去斯斯文文,言语小心谨慎,总让人觉得他很容易被惊到。但杜金花盯了他半天,发现他……咋说来着,那个词儿,对,波澜不惊!
好似从一开始认识他,他就很少失态。
这就是读书人吗?
杜金花想起见过的其他读书人,也会恼羞成怒,会失态。这个人咋回事?读的书格外多吗?
“顾兄弟,你自己做的?”孙五娘拿着手筒,翻来覆去地检查,“针线活儿不错。你咋会这个的?”
顾亭远停下喝水,捧着碗,抬起头回答:“只会一些简单的缝缝补补。”
“咋?听你的意思,还打算学绣花啊?”孙五娘惊奇地道。
如果宝音要他学,他会学的。顾亭远这样想,慢慢回答:“暂时没有打算。”
一个大男人,学什么绣花?杜金花瞪了孙五娘一眼,这个不着调的,都问的啥啊?
“小顾,你跑这么大老远,就是为了送一副手筒啊?”杜金花问,“还有别的啥事不?”
顾亭远摇摇头:“没有了。”
就为了看她闺女一眼?跑大老远?杜金花觉得,如果是她儿子这么没出息,她一定要气死的。
“那成。”杜金花便道,“歇好了,就走吧。”已经留他喝口水,还叫他见了宝丫儿一面,够意思了。
杜金花开始轰人,顾亭远不慌不忙,放下碗,慢条斯理地起身:“是,晚辈告退。”
背起书箱后,他终于敢看向宝音,心里咚咚直跳,垂眼作揖:“陈小姐,告辞。”
啊!见到宝音了!啊啊啊!
这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顾亭远愈想愈高兴,俊秀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光彩,叫人看着都不禁被感染。
孙五娘便觉得这书生有点傻气,一点儿读书人的傲气和清高都没有,该不会学问不好吧?若是如此,倒是配不上宝丫儿了。宝丫儿长得好,心也好,脾性儿更好,能配得上更好的人家。
杜金花则是没眼看,只觉得傻透了。以后若是有个这样的女婿,人家不笑话她啊?
“我送你。”就见陈宝音忽然站起来,说道。
杜金花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宝丫儿!”哪能这样的?不兴这样的!她慌忙伸手,捉住闺女的手腕。
“我正好要去大伯家。”陈宝音说谎不眨眼,“顺道送他一段。”
“那也不行!”杜金花板起脸道。
陈宝音根本不怕,她再知道也没有了,杜金花疼她,拿她没办法的。
“娘怕人说我闲话啊?”她以毒攻毒,“现在说我闲话的人难道少吗?”
她被抱错,她被送回来,她跟刘铁牛,隔三差五就有人从京中骑马前来,村里因为她建学堂……种种,关于她的闲话,在村子里根本没停过。
杜金花心里顿时刺了一下,脸上表情不好看,但还是坚持道:“不许去。”闲话,少一句是一句。
顾亭远怔怔的,刚才的喜悦早就消失不见,原来她过得如此艰难?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前世,因为他的缘故,她被流言蜚语缠身。这一世,他尽量避免了,可她还是因为别的事情被流言蜚语缠身。
“宝丫儿!”杜金花惊叫一声。
顾亭远回神,就见宝音不知怎么挣脱了岳母的手,抬脚往外走去。
他看了岳母一眼,拱了拱手,加紧步伐往外去。
心中再次紧张起来,她要送他!她怎么要送他?太突然了,他还没做好准备。
心口砰砰直跳,紧张得不能自已,她要跟他说些什么?是要考验他了吗?宝音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冒着被人说闲话的风险送他,肯定有事。
走出篱笆小院,迈上出村的路。
陈宝音没说话,只是迈步往村口走去。
顾亭远一颗心提得高高的,等着她开口,却直到出了村子,她也没开口。
“陈,陈小姐。”站在村口,顾亭远停下脚步,低垂着头,对她拱了拱手,“你,你可是有话要对在下说?”
陈宝音定定地看着他,少顷,她继续抬脚:“再走走吧。”
再走走……顾亭远心中是喜悦的,能跟她单独走一段路,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
“恭敬不如从命。”他缓缓说道,抬脚跟在她后头。
又走出一段,陈宝音终于开口:“明年下场,有几分把握?”
顾亭远微微愣住,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很快回过神,斟酌一番,答道:“八分。”
世事难料,他都重生了,宝音还被抱错了,谁知还有没有别的变故?因此,没有说满,只觉有九分把握。但,说九分把握,未免显得他狂妄,遂又减了一分。
“你想要做官?”陈宝音没有就此表态,又问。
不想做官,谁考科举呢?顾亭远知道,她这话还有别的意思。点点头,道:“是。”
“为国家社稷?为黎民百姓?”这时,陈宝音的脚步停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认真,“这是你的一腔抱负吗?”
她竟问他这个问题,顾亭远怔怔。
前世她没有问过。那时,她总是敦促他,要他好好读书,好好办差,要得个好的考评,要当官,当越来越大的官。他的官越大,她就越风光。他的官越大,俸禄银子就越多,她就过得越滋润。
她现在问他,是何意?在侯府长大的十五年,她喜欢有志青年了吗?这一刻,顾亭远有些拿不准了。
这毕竟是不同的两世。她还会跟从前一样吗?她会想要他如何回答?假如他回答老婆孩子热炕头,她会瞧不起他,觉得他庸俗、没有出息吗?
思忖几息,他选择如实回答:“做了官,欺负我的人就比害怕我的人少,我认真做事,就会有似锦前程,我会拿很高的俸禄,给家人安稳富足的生活。”
他是个俗人,这让顾亭远有点难过,可他从小决意读书时便是如此,想的是让自己和姐姐过上好日子,而非一腔理想抱负。
她是宝音,他不能骗她,也许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可他怎能骗她呢?
说完这话,他看了她一眼,便不敢看了。低垂着头,等候她的裁决。她会以此为由,让他不要再来提亲吗?
第45章 选择
空气里很安静。
村子里传来老牛的哞哞声, 孩子的欢笑声,男人女人们的叫嚷,交织在身后。
陈宝音没说话。
眉头轻轻蹙着,面上露出难色。这会儿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她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怎么说呢?太质朴了, 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不能说他胸无大志——普通人就是这样想的, 这有什么错儿?
这一刻,她开始体会到杜金花的感觉了。这个书生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感, 你可以不喜欢他, 可以挑剔他,可以拒绝他, 但是却无法讨厌他。
“陈,陈小姐, ”忽然, 书生抬起头,看着她问:“你认为一个读书人,应该为何而读书?又为何而做官?”
顾亭远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但他也想知道, 她是怎样想的?在她的心里,是如何觉得的?
他并不怕她骗他。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算抗拒成婚, 也不会胡乱找借口骗他。就如前世,她不想嫁人, 只会明着直说, 或者更加直白的:“我讨厌你!”
她不会编一些话来敷衍他。
“我……”陈宝音斟酌着, 要如何回答他。
她问他那个问题, 的确是想打探出他的弱点, 让他知难而退。就如同她还是侯府千金时, 对前两任说亲对象所做的那样。
顾亭远此人,她观察他很长时间了。从他正式上门提亲开始,就在观察他,但是,始终找不到攻击的地方。
像她前两次议亲,先一个是小姑子天真,非要在外面压她一头,让她捧着、纵着、事事忍让。陈宝音当然不会啦!不仅不会,还处处作对,把小姑娘气得不行,回家大闹,不要她这个嫂子。
后一个,则是君子爱菊。老实说,陈宝音虽然爱牡丹,但也喜欢别的花儿。那次硬是为了破坏议亲,说了许多菊花的坏话,惹恼了对方,视她为俗不可耐之人,议亲就此罢了。
可顾亭远呢?
他很难挑出毛病。长相,端正俊秀。身家,清白良善。脾气,温和知礼。能赚钱,会养家,还是个读书人。
就连单薄的身躯,如今看上去也不再弱不禁风了。还能挑他什么?从前陈宝音挑议亲对象,是因为对方房里早已有了人,她不喜欢,因此挑事破坏。但顾亭远……
“想读书便读书。不得不读书,便不得不读书。”
“想做官便做官。不得不做官,便不得不做官。”
“为家国社稷也好,为黎民百姓也罢,只为一家之计亦可。”
这是她的答案。
读书不是坏事,有机会读书,自然是要读。做官亦不是坏事,还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不做贪官、奸臣,其他的重要吗?
顾亭远看着身前的姑娘,心中砰砰急跳。
她仍是她。虽然生长的环境不同,但她还是她,顾亭远就是知道。
放在前世,如果他们讨论这个问题,以她的性子,多半会答:“想那么多,吃菜的钱挣到了吗?”
听上去不一样,对不对?但这两个答案,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前世的她回答得更直白,而这一世的她回答得很聪明。
可再漂亮的话,深究起来,也无非八个字:“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是一样的。
他心头炸开欢喜,整个人雀跃起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她变了,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一次次验证她们其实是一个人,便让他心中无尽欢喜。
“是。”他不觉绽开笑容,“小姐说得是。”
陈宝音回过身看他。书生脸上是真切的笑容,好似他便是如此简单又清澈的人。这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我不做官眷。”她清声道。
顾亭远怔住。
“你若读书,若做官,便不要来了。”她缓慢但清晰地道。
顾亭远慢慢白了脸色。
“你,你为何这般想?”他声音发颤,看着她问。
陈宝音不想骗他,但也不想说出真实所想:“我自有我的想法。”言罢,甩手离去。
人是会变的。他现在很好,温和真诚。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会变的。
他还能温和真诚多久?当他步步高升,官场如意,当他得罪小人,止步不前,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温和吗?当别人红袖添香,温香软玉在怀,他又能真诚多久?
就算他始终温和真诚,可他公务缠身,时常应酬,会跟同僚喝酒,会跟好友吃茶,会去听戏,会去下棋……他的世界那样广阔,那样充实。可她呢?
她还能如此时一样,散漫的在山野间晃悠吗?不会了。她会困在后宅,做体面的官太太。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见过。此生,都不想碰。
少女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留下顾亭远,怔怔站立,心中痛极,眼中流露出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