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宪偶尔也会想,她可能真的是认了,才会把心思寄托到花草上。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把一身宫廷优雅和精致隐痛的女人,变成另外的一个不同的普通人。
当真那样该多好。毕竟徐牧已经完全把殷绣作为插在魏钊心口的一把刀。借由殷绣,他不仅在口诛笔伐之中坐稳了云阳节度使的位置,甚至还联合了大理王庭的军事之力,操练出了一支新军。
起初刘宪也不是没有想过,帮助殷绣离开云南地境,奈何山高路远,就算侥幸出得了云南,但沿途单凭她一个弱女子,也是凶多吉少。如此,到真不如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一年一年的过去,在这个四季如春,花好人美的地方,安生一辈子。
想到这些,他索性把这座小园中的一切尽交给她。
实话来讲,他也很享受身边满是她对生活的用心,对艺术的品味,以及对文化的执着。
哪怕其实刘宪内心也明白,殷绣是刀,刀柄握在徐牧手上,她终有一天,要与魏钊生死相见,连带刘宪自己,也不可能躲过那一日。
所以,如今的岁月变得泥足珍贵。
“你最近爱来这家摊子上吃面了啊。”
四月春尾,天大放晴,刘宪穿了一身素青色的袍子,青带束发,同济昆一道坐在道旁古柳旁的一个老面摊上。煮面的老人是个夷族的女人,年过六十,仍然十分精神干练。面条利落地入沸水,三两下捞起,丢入清亮的汤中,在飘上一把葱花,热腾腾地端上桌来,腾起来的热气一下子就朦胧人的眼睛。
“你不上佛塔寺修行,跟着我做什么。”
济昆将自己的身子摊在大好的日光之下,“修不了行了,我要做这个娑婆世界的畅饮人,酒好喝,肉好吃,通通穿肠过,好不潇洒快活。”
说着,他接过筷子夹了一戳面,滋溜吸了一口,“嗯从前当和尚吃多了阳春面,倒不觉得有这么好吃。难怪你常来。”
那老妇人听他这么说,一面擦手一面过来道“这镇子不大,老妇人我也算是家家户户叫出名的,您别看阳春面简单,其中的门道大着,这不,刘先生家中的那位夫人亲自过来跟老妇人我学呢。”
济昆听过这话,到笑开了,“哟,绣姑娘肯学这些东西,我以为,她那双手,只会点那金贵到一年就出一饼的团茶。”
一面说,一面凑得离刘宪近些,“怎么,她当真不想再回大陈宫了吗”
刘宪取了筷子,低头吃面,并没有回答济昆的话。
济昆有些没意思,仰起脸道“我到是知道,这几日她陪着大理的王后上佛塔寺去了,山上还要凉一些,梅花晚到这时候都没谢呢,你怎么不一道陪着她去看看。”
刘宪仍然没有回答,济昆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和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他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但说到这个地方,又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口,低头吃面。
两个人也不着急,各自沉默的吞下最后一口。
道旁古柳上吹下很多柳絮,有些悄悄的落尽碗中的汤水里。刘宪看着飘在汤上如浮雪一般的柳絮。
“你不肯替徐牧做事了吗。”
济昆摇了摇头,“你觉得,踏入那个修罗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说着,他不由自嘲地笑笑,“不过,我到开始能够理解你的立场了,魏钊吧是个贤明的帝王。哪怕你被他斥为罪人,也不肯反他。除了为了殷绣之外,这也是你的心胸。不过,我也想问你,你不去记杀母之仇了吗”
刘宪的手抚在木桌上因年久而损缺的地方。
“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以污秽的诡计和手段,去做光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已经算做得不错了。”
说完,他仰头叹了口气“双双活在人世,又是不死不休的关联,总是要再见的,恩仇必然要了结,到时候,再说吧。只不过,到那时候绣儿不会再为难,我到还算安心。”
“什么意思”
刘宪笑了笑,“没什么,毕竟她是要还我,而如今,如魏钊所言,该还的都还了。不亏不欠,我无话可说。”
济昆全然明白,于是又失了声,两人再次沉默。
良久,济昆方道“下月,大人让我回汴京城。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去做吗”
刘宪抬起头,“他让你去做什么”
济昆道“你知道大陈娶大理月平公主洛玺的事吧”
刘宪想起洛辛在他面前提过,大陈的朝廷遣了使者来求娶月平公主为皇妃,远在汴京城的魏钊,此时大概还不知道徐牧与大理王庭之间的联合,不过就算知道,联姻倒也算得上是一遭离间计。然而,显然徐牧和洛辛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济昆见刘宪垂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不用想了,我直接告诉你吧,月平公主是个美人,听说,自从绣姑娘离宫之后,魏钊从不踏足后宫,这几年身边的婕妤美人到是封了不少,但至今没有一个子嗣,朝廷上那些大陈都要急疯了,恨不得亲自把手伸到皇帝的后宫。所以,这次求亲,多半不是皇帝自己的提的,而是胡相和白庆年这些人替皇帝做的主。”
刘宪道“这些我明白,徐牧是怎么想的。”
济昆摊开手道“这不明显吗如今我们远在这个偏僻地方,郑后毕竟不是当年的吴嫣,再加上,如今她的兄长是魏钊的左膀右臂,她又是被大人摆了一道的人,自然不可能再为我们所用,甚至帮着魏钊,把大陈宫里能做耳目的认都清干净了,现在,月平公主若能入得了大陈宫,不说承宠吧,至少我们多一双眼睛。”
“仅此而已吗”
“还能多复杂。”
刘宪站起身,“洛辛不与魏钊谈要城池的事吗”
济昆道“所以我说你若如今真不应该避那位大理王千里之外,你若愿意松个口,这些消息还用得着我在这里与你说。大人和洛辛合计的是,要铜陵关以南的奉县和金阳城。不过,我想,大陈的朝廷未必不会起疑。”
刘宪摇头,“恰恰相反,若什么都不要,朝廷才会起疑。你知道大陈为何百年来都放任大理夷人称王而不讨伐吗这个地方贫愚,不是大陈朝廷能喂饱的地方,连年滋扰边境,夷人也不过是为了打秋风。徐牧任云阳节度使的这一年,不费兵力就让边境平定,朝廷不会不起疑心,如今他狮子开口要钱要地,反而是朝廷想要看到的。至于给还是不给,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说完,他看向济昆。“徐牧让你回汴京,是为了让你见程太师吗”
“你怎么知道”
“听说程灵在艮园已病笃。程太师这一辈子,只有程灵一个女儿。大陈与大理结秦晋之好,这到是一个赦免后宫的借口啊。徐牧是让你说服程太师,劝魏钊舍奉县和金阳城吧。”
“是。这两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刘宪握了握手指。“乍看之下并没有,但是后面铜陵关的守将冯渐,是从前冯皇后的族弟。”

第88章 山梅幡
“你的意思是,大人要的是铜陵关。”
“这是徐牧给洛辛的计策吧, 铜陵一破, 四川就是一块无门的凹地, 大理财粮匮乏,四川的门一旦破了,这个缺口就补上了, 而且铜陵关无论冯渐要不要守,魏钊都要治他的罪。”
济昆点了点头, “你虑得对,一旦铜陵关破, 冯渐必死, 就算他死守铜陵关,朝廷也一定会派兵驰援,到时候将令交替, 铜陵关的守军, 就又会收到朝廷的手中。他就是弃子一枚。”
说着,他不自觉地仰起面来,“这一招一招玩的都不是排兵布阵, 全是人性心计啊”
刘宪笑笑“除了几分天下, 无主的乱世,哪一个朝代, 不是靠着揣摩, 利用人心走向在残喘。”
济昆怔了怔, “你这话, 很实在,却又莫名让我觉得有几分佛意。”
刘宪回头看他“你不是不修佛了吗”
济昆抱臂,“是不修了,但这世上的不平事太多,我在佛陀脚下,听世人也说了很多,不是样样都可以用金玉,名声,美人这些东西来抵消。刘宪,你也是一样,想不通的时候,念声佛号,放过自个,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没有啊你想得通殷绣的事吗天下如何,山河如何,你都了然于心,女人呢她明明在你身边,你却越来越不敢提起她了。”
刘宪仍不答,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碗旁。
“走了。”
济昆也站起身,追几步道“你看你看诶,你去哪里。”
身后的老妇人也追出来,“喂,刘先生,要不了这些。”
济昆回头,促狭道“下回他家中的那位绣姑娘再来寻您,大娘您把多得找给那位姑娘吧”
说完,又往前面追去了。
二人前面是苍翠入云的鸡足山,长年应氤氲的水汽化为云雾,将半山腰的佛塔寺笼罩其中,这种地方和金陵的烟水之地有着同样潮湿温热的气息,但不见一丝富庶模样,古老的云松耸入天际,白色的佛塔矗立在云松后面。塔下是用石灰石砌城观音台。
修行净土宗法门的慧安大师,一生不思公案,执着苦修,建寺于山上,几乎不受人间香火,靠着寺中人挑水,种菜,劈柴营建起的寺院,天碧树深,嗅不到一丝凡俗之气。
殷绣陪着大理的王后柴娑上山已有几日。
佛塔寺后面,是大理王庭的一座别院,与佛塔寺共享一泓温泉,以一只青铜的蛇首为界限,一半流入寺中,一半引入别院。柴娑的身子不好,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座别院中疗养,与慧安大师有缘,时常在其坐下听佛。
第三日,月平公主洛玺上山,同殷绣,慧安大师,柴娑,四人一道在观音台下面品茶。
月平公主是大理王的胞妹,这一年,已满二十。皮肤白皙,艳若桃李,是大理出了名的美人。却将芳心许给了一个寺中僧人晋明。如同唐朝的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一样,最后寺中人饮毒自尽了,月平至此从不踏足佛塔寺。
这一日她亲上鸡足山,往后柴娑也是不解的。
茶过三巡。殷绣手中的茶壶终于放了下来。慧安大师慈目笑开,“殷姑娘这样好的技艺,却只能煮老衲这山中的野茶,真是可惜。”
洛玺握着手中的杯盏,“听说,你们大陈,有一种叫龙凤团茶的茶,是要用茶刷搅出茶沫子来吃,这种技艺叫什么点茶”
柴娑听她这样说,觉得而有些失礼,忙对殷绣道“绣姑娘不要介意,王妹说话一向如此。”
说着,又牵了牵洛玺的手,“你不知道,就不要胡乱开口啊。”
殷绣笑了笑,“王后不需要如此。龙凤团茶是我大陈的贡茶,一年通共得不了几饼子,若遇到到雨水不好的年份,只有一二饼可得,从前,先帝在位时,到是很爱品这种茶,后来,官家觉得,为了这一两钱精贵的东西,百姓劳顿,实在是不值得,就不再将这种茶列为贡茶了。如今在大陈,偶尔也又官宦人家喜好点茶的雅事,但也重形式,不重茶品。”
洛玺侧头凝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大陈皇帝的奴婢”
柴娑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希望刘宪能帮扶大理以成大业,也多多少少看出来这个绣姑娘在刘宪眼中的分量。实在不愿意洛玺如此奚落她,忙出声呵道“月平,越发不懂得事了。”
殷绣含笑摇了摇头。
“无妨,公主说得没错,绣儿一直是官家的奴婢。”
洛玺凑近她,“那你说说,你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殷绣有些尴尬,看了看身旁的慧安大师,柴娑道“月平,你看看你轻狂成什么模样了,在大师面前成什么体统。”
慧安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无妨,公主能平复心中伤痛,老衲十分感怀。”
殷绣有些疑惑,“伤痛”
洛玺像者的被触及到痛处一般,肩头明显的颤了颤,一下子冷了脸,重新直身坐好。低头搅缠着自己腰间的带子。不再说话。
殷绣知道自己问到了禁忌的地方,也不好再开口了。
慧安大师松了手上的掐着的佛印。
“听说陈人修佛,修得是一个风雅世界的精神,而晋明修的佛,是他此生的寄托。公主不必再介怀,那是晋明对彼岸的决心,身死不足挂齿,更与公主无关。”
洛玺笑了笑,“大师不必安慰我,是王兄逼死了他。不过,他也是没有骨头的人,说什么对彼岸的决心,不过是不敢面对我的情罢了。”
说完,她抬起头,“我早已不念他,下个月吧,我就要入大城了,临走之间,最后来祭一祭他。”
殷绣看向柴娑,柴娑却叹了一口气。
晚梅从四人头顶的枝头落下来,幽静的山谷之中,似乎有什么远古的生灵在悄悄的呼吸,斑斓的蝴蝶从阳光暗处腾起,又静静地栖息在梅花的骨骼上,山中的草木花果在最后的晚春枝头热闹,身在山中的人心却因远离俗世而寂寞异常。
除了慧安大师,谁也说不上来,是此时更平静还是身在漩涡之中更平静。
不多时,炉灭茶冷,洛玺站起身,“我去后山了。”
柴娑也跟着站起身,“月平,你等等,我陪你过去。”
洛玺摇了摇头,“王嫂,你还是去听佛音吧。”
说着,她转向殷绣,“殷姑娘,你陪我过去,我还有话,想单独问你。”
“月平,不得对殷姑娘无礼啊。”
洛玺转过身,直直面对着柴娑。“王嫂,我知道王兄倚赖刘先生,王嫂也对殷姑娘另眼相待,不过王嫂和王兄都别忘了,如今,你们要牺牲的是我。”
柴娑哑然。洛玺却牵起了殷绣的一只袖,“走啊,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墓。”
晋明的墓被洛玺修在观音的台的下面,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土丘。土丘旁种着山归来。此时还没有结果子。洛玺从观音台上跳下去,而后转身伸出一只手递给殷绣。侍女们都没有跟过来,殷绣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她的手,扶着台面儿,慢慢地下来。
洛玺是一个明丽的女人,却喜欢穿一身暗红色。
她见殷绣的动作有些狼狈,面上染着一丝笑,但也不出声去揶揄她。
只道“你是大陈宫中女人是吧,宫中的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温吞,一举一动,都要顾着自个的优雅姿态”
殷绣拍了拍殷绣的上的尘土。“是也不是。”
洛玺瘪了瘪嘴,“什么是,什么又不是。你又不是晋明,不要和说什么高深的话。”
说完,她走到墓旁的山归来面前,一片一片地把落在枝头的梅花都捡下来。
“公主,晋明是谁。”
洛玺的手窒了窒,“我喜欢的一个死人。”
她起身拍了拍手,“他是慧安大师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也是我们大理为数不多,能将陈人的诗文成诵,并挥洒自如的人。我喜欢他很多年。但他至死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殷绣走到她身边,“那他是怎么死的。”
“王兄赐了一把带毒的剑与他。他是聪明人,什么都明白,顺着王兄的意思,断了我和他的关联。他刚死的那一年,我恨毒了他,不许寺庙的人替他立碑,也不许寺庙替他超度。我想把的他的魂留在阳间,陪着我。”
“那如今,你为何会答应你王兄入大陈。”
洛玺回过头来,“我是大理的公主,我的命运,不能只与一个和尚的生死有关,大陈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要替族人做的事,是否能做到。”
殷绣沉默。
起初她觉得,这位大理的公主对爱人的态度,像极了程灵,但后来她又觉得不像。程灵将所有的责任都干干净净地甩出去,只要一个清白的身子,甚至只要清清白白地去爱一个人的资格。而洛玺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

第89章 意荼蘼
“殷绣, 我听说过你的事。”
殷绣抬起头, 洛玺俏丽地立在光与风里, 暗红色的衣裙随风而动,风光霁月,灵动非凡。
“听说大陈的皇帝为了你,连后宫都不再亲近了。而王兄倚重的那位刘先生……”
她不再往下说, 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的面容。
“你既然是大陈皇帝的女人,为什么会甘心跟着一个阉人留在这里。还有,听到我要去做大陈的皇妃,你心里没有一丁点不快吗?”
殷绣耳畔的白玉坠子伶仃而响,她侧面, 刻意回避了他的目光。
“王兄说,虽然你看似柔弱, 却是大陈的命门所在。不过,我如今见了你, 却更不明白了,王兄为何会高看你。你和那些大陈宫里的女人, 有什么区别。”
殷绣的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公主见过大陈宫中的女人吗?”
洛玺呵了一声,“你算一个,剩下的, 迟早会要见的,我也是想知道,那里的女人究竟有多无趣,连你这样的人都比不过。诶, 不妨你告诉我,大陈皇帝究竟喜欢什么,喜欢……哦,喜欢你点的那什么龙凤团茶吗?”
殷绣摇了摇头,魏钊喜欢什么呢?顺着洛玺的话,殷绣也开始细想。
他对情爱之事意兴阑珊,但并不表示他的爱意淡薄。如果说刘宪给予的是全部的话,魏钊给予的殷绣的却仍有保留。
然而,这份保留却是珍贵的。
殷绣看明白这份保留,是在汴京城的西门前。魏钊站在对面告诉他,她救刘宪的行为不是背弃,她想要偿还的亏欠,自己会陪她一道还。
对于殷绣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矛盾内心,魏钊给予了最好的解释。
她真的没有把自己的人生过好,一直孤独,颠沛流离,不曾谋得一丁点地位。女人在人世洪流中的力量实在太小了,她努力地要改变些什么,努力地要为身边的人挽回些什么,虽然到头来,她也并没有做得太好,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一点,只有魏钊,完全能够懂得。
虽然起初,他总说要她闭着眼睛,跟着他,但是最后,在西城门外,君王终于愿意放开她的手,让自己的女人去承担她想要承担的东西。这样的自由是个一个极大,极富有意义的东西,以她现在年龄和时代的局限,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打从心底感怀。爱人的格局,在阴阳两性之间,都见得广袤。
所以,魏钊喜欢什么呢。
殷绣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了。
“喂,你说话啊。”
洛玺牵起了她水绿色的衣袖,轻轻得摇晃起来。头顶落下一丝凉意,用手去抚时,才发觉头顶起了风,把山梅又摇落了一大抔来,落了她满身,也落了满了焚丘。殷绣望着那些粉白色的花瓣,轻轻笑了笑。
“大陈的皇帝啊,并不是公主能够理解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大陈的皇帝,并不是公主能都理解的人。”
洛玺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可能,”不都一样是男人嘛,难道他也修佛吗?”
殷绣摇头,“不,他不修佛,但他的执着,也许并不亚于晋明大师。”
提起晋明,洛玺小小的退了一步,“执着……晋明执着的是对佛陀发的愿,你们大陈的皇帝执着的是什么。”
“他啊……他执着的是如何顶天立地,既无愧江山……”
说着,她顿了顿,眼中有光闪过,“也无愧良心。”
“良心?良心……”
洛玺是懂非懂。宗教与尘世之间的较量纠葛,话题大而复杂,不曾经过中原千百年的文化喂养,她暂时还不能明白殷绣话中的意思,却自觉地向眼前的土丘。
丘上盖着山中梅花。
一抔黄土清白骨。
梅花铺叠成风流皮相。
公主成全了和尚,还是和尚成全了公主。君王成全了美人,还是美人成全了君王,从古到今,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云出山谷,对面的山壁上荡回来一阵风。
远处的黑云渐渐压过来,雨声由远及近,日光在一瞬间,全部收敛到的山坳中去了。
撑伞的侍女走过来,“公主,殷姑娘,要下雨了,赶紧上去吧。”
洛玺轻灵地越上观音台,而后低头去看雨中狼狈的殷绣。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但我要亲眼去看一看你说的那个人。还有,殷姑娘,告诉你,我洛玺,只允许自己败在晋明的手上。”
***
四月底,殷绣从及鸡足山回到刘宪的小园。
那一日刘宪不在园中,小侍在竹林底下熬药,药气混这着荼蘼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入窗内,殷绣立在窗前,探身问道:“你们先生呢?”
那小侍抬头道:“绣姑娘,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先生今日被徐大人请走了。”
殷绣低头看向他手边的小炉子。
“这是什么药啊,不大好闻啊。”
那小侍道:“哦,这个啊,是先生的药,先生最近染了风寒,咳得很……”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女子走过来,“你瞎说什么?”
那小侍似乎也反应过来什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女子叫青灯,是洛辛遣来照看园中的人,她转身向殷绣行了一礼,“先生吩咐了,他身子无恙,这些药只是寻常进补而已。”
殷绣并没有去拆穿她,她分明从药气中闻到了甘草浓烈的气息。
“哦,谁跟着先生去的。”
“阿敏几个人,先生吩咐,他夜里回来得会比较晚,要姑娘不要等他。”
“好,知道是为何事吗?”
青灯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私下听说,大陈遣来的迎亲使到了。今日已入王庭,也许,先生也是为这件事吧。”
殷绣没有再问,低手放下窗上的帘子,穿过堂屋,走到了刘宪的书房里去了。
刘宪的书房,平时是殷绣亲在整理打扫,如今,她上鸡足山去住了些日子,刘宪便亲自动手在收整,很多东西归置的位置都有了变动。殷绣取下想挂在门前的浮尘,一点一点去拂拭的博古架上的灰尘。
又将罗在书案上的一堆字帖一一收整起来。
刘宪在临蔡邕的字,在大陈宫中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写蔡邕的字,总是写完之后,就又烧了,殷绣问起过他为什么不留下一些笔墨来。
他的回答却十分伤感。
他说无子嗣寄语,且尚不配学名士风雅,留字传名,所以写来愉己,愉己过后,烧之了事。然而,自从来了大理,他却开始愿意将这些字收留下来了。殷绣随手翻看其中的一篇,却不是蔡邕的字,看起来却像是一张花木养护的手札页。
殷绣看过第一行,突然想起后园中她种的荼蘼,忙推开后门走出去看。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荼蘼盛放,清冷的香气随风满袖,殷绣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心中有暖又酸的一疼。
四月本就是云南多雨的季节,前几日一连下了很多日的大雨。她本以为,自己要错过这一季的花期了呢。
“青灯。”
“怎么了,殷姑娘。”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谁在护着这些花。”
青灯愣了愣。没有开口。
但她不说,殷绣也全部都明白过来了。
“先生的风寒,是不是和这几日的雨有关。”
青灯见她猜到,索性点头,“是啊,先生不让我们跟姑娘说这件事,这几日连着下大雨,先生生怕这些花被雨打败了,每回都是亲自牵着雨油布来护着的。”
殷绣的眼睛有些发潮。陪在他身边的这一年,他的行动坐卧,饮食起居,都映在她的眼中,他是一个十分简朴的人,脱离大陈宫之后,夜里一碗凉水就可以醒神,早间一碗薄粥就可以充饥。甚至也关心起花草的生长。
比起身在大陈宫中的时候,他把姿态放得更低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姑娘,要青灯帮您吗?”
“不用了,剩不下什么活了,我想自己来。”
青灯也不再坚持,应了一声好,转身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