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臣没打算走,臣是要留在这里,好好看完你们兄弟之间的这场戏。”
魏钊胸脯起伏,他明白过来,原来最难的局不在朝堂上,而是在这里等着他。他也明白,此时不能与徐牧做口舌上的纠缠。
但他和刘宪之间,究竟要如何才能把话说开呢。再这样下去,取和舍,当真就要做了,真的要在汴京城的这处地方,下诛杀自己手足的旨意吗
魏钊仰起头,望向头顶茂密的乌桕树树冠。
“皇兄何必逼朕。”
“恐怕是官家,在逼刘宪吧”
“你究竟要朕做什么”
“还我母亲公道。”
魏钊心口一痛,“人已死,如何还”
刘宪嘴角扯出一个笑“还不了是吗那你就让我留着这封血书,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
魏钊抬手指向他身后,“皇兄,以你的智谋,朕不相信你不明白,真正想要这封血书的人是谁。”
刘宪偏头,“是徐牧又如何,你今日就在这里,将他杀了不就斩草除根了吗”
“你”
刘宪没有让他说下去,“你还是不能放心,对不对,魏钊,你终究还是怕这封血书会成为你执掌天下的隐忧,或者说,不止这封信,还有我这个人,也是你暗处看不见的暗流。”
他话声一顿,接着又陡然提高“既然如此,你究竟还在等什么直接下杀令啊”
“不可以”
程灵挣扎着从一旁站起身,张开手臂,挡在二人面前。
“官家,要刘宪的命,先杀我”
刘宪摁住程灵的肩膀,“程灵,让开”
魏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宪“朕不明白,皇兄,你为什么会信徐牧的话。”
刘宪也凝着他“魏钊啊无论我信与不信,此时此刻,此情此镜,杀伐,都是你唯一的选择。”
此话入耳,魏钊猛然一愣,他忙深看刘宪的眼神,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然而,刘宪却闭上了眼睛,一点一点将程灵挡在自己身后。
这好像是另一个方式的“舍”,但又是实实在在的逼。
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杀了刘宪,对于魏钊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杀了他,这个困局就可以彻底的解了,时光和历史都会轻易掩盖掉这个徒剩残身的皇子,朝臣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他的死来质疑刘宪。每一个士大夫,文人的心中,刘宪仍然是一个肮脏不堪的阉人,仍然是前朝那个祸乱宫闱的罪人。
可是,如果看不明白这些,也许魏钊会取舍,可是看明白这些,他的手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啪啪啪”
沉默之间,有人拍手。魏钊抬头看,却见徐牧已经走到了二人之间。
“好得很啊好一个兄弟情深,臣看,要是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们这两位皇子的手足之情感到欣慰的。”
说完,他退到刘宪身旁,侧向魏钊。“官家,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杀手足,臣也就不逼你了,现在,臣来和你谈谈,臣的性命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官家不是说,绝不让臣活着走出汴京城吗臣心里当然害怕,自然要求官家给臣一条生路了。不过,没有筹码,自然不敢和官家开这个口。”
说着,他拍了拍手,济昆便走到一架车撵前,将车帘慢慢卷起。
车帘下露出一双水绿色的绣鞋,接着是青色的衣裙,刘宪与魏钊心中同时一惊。
是殷绣。
徐牧扬了扬下巴,“这可都要感谢程皇后,魏夫人若不是追着她过来,我们今日的性命,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西城门前了。刘宪,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两兄弟果真齐心,同样一个女人,用起来,比远在汝阳的千军万马,都要自在。”
殷绣的口中堵着绢怕,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她不能出声,却已是泪流满面,望着魏钊不断地摇头。
“官家,一国之君,其实就是应该断七情,只从心所欲,今日,官家若真能不顾发妻生死,不顾手足生死,甚至不顾所爱生死,那徐牧,也就认了。任凭官家处置。”

第85章 近黄昏
这几乎是魏钊和徐牧最后的博弈了,如果当中没有程灵和殷绣这两个女人的存在的话, 男子之间, 已经分出高下来了。
然而这世上的七情六欲交杂其中, 人生的际遇在一瞬间变得凌乱起来。
魏钊迎风而立,徐牧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之遥,只要他抬手一挥,身后的弓箭手就能将眼前这个孱弱的男子射成蜂窝。
不过这样一来,程灵,殷绣所以说, 女人啊, 还真是祸水。
魏钊不自觉地笑了笑,同时也惊讶于自己在这个场合之下, 还有心思自我揶揄。似乎是崩断了精神上的那一根弦, 又似乎是冥冥之中做出了决定,整个人反而莫名其妙地松下来。
刘宪并没有察觉到魏钊的这一细微变化。
他的目光凝在殷绣的身上,心中千丝万缕搅缠在一起,他强迫自己的去捋开乱线, 试图把握住关键的地方。
“你明明知道, 你和程灵一道过来,会是如今这个局面,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听到这句话, 殷绣却整个身子轻微的颤了颤。
“你何必呢, 你有救我的心, 我刘宪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跟比没有必要把自己送到这里”说着,一抬手指向魏钊。“让这个人下不了手”
殷绣不能出声,眼中却有眼泪。
没错,她拽不住荒唐的程灵,她明白,程灵会为了刘宪的性命,豁出去皇后的身份,尤其是自己的性命。但她同时也明白,就算程灵把这些都捧到魏钊的面前,也未必能真正换回刘宪的性命。
所以,她跟过来了,把自己送到了济昆的手中,也送到了徐牧的面前。
但她并不敢让魏钊明白自己的用心,因为,对于魏钊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背叛。她做出来了,并不代表她不心痛,她不难受。她实在不希望刘宪来解读这些东西,然而,显然此时的刘宪,顾不上去捂她心上的那道伤口了。
徐牧拍了拍手,对济昆道“让魏夫人她自己说说吧。官家,想听吗”
殷绣瞳孔收缩,她看向魏钊,魏钊也正看着她,眼神里却没有复杂的情绪,干净而清透。时光似乎轰然倒回多年前的长春宫门前,他和她对望的第一眼。
“不必了。舅舅。”
说着,他回身,抬手扬声道“所有人退后百米”
“什么”
禁军统领以为自己的听错了,惊得失了声。不说统领,就连白庆年也愣住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只差一步了,魏钊要前功尽弃吗
“官家,不能放徐牧走啊”
魏钊沉默不言,刘宪向前走了几步,“你想好了吗你在此时放过我,我并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感恩。”魏钊没有回头,“朕不用想,朕知道绣儿是怎么想的。她想偿还对你的亏欠,也是,这么多年来,她的确欠你良多,她要还行吧,朕陪她还。”
说着,他闭上眼睛,垂下头,手指逐渐握紧。
“刘宪啊这一回,朕饶了你的性命。你要同徐牧一道走,就走吧。”
刘宪声音一寒,“魏钊,你会后悔的。”
魏钊几不可闻地笑了笑“你想说放虎归山吗你不至于那么浅薄吧,刘宪,你以为,朕和你的输赢,真的只是在殷绣的身上吗”
说完,他回过身。“朕至今都还记得,绣儿的那句话,那时候,朕十五岁,他站在你身边,对朕说魏钊,你的姓救不了殷茹。如今,朕不是当年的少年,你也不再是父皇身边叱咤风云的刘知都。”
他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一只手。“刘宪,手足之间恩断义绝也无妨,朕不怕一切归零,从头开始,和你争一个真正的输赢。”
徐牧拊掌而笑“钊儿,好气度啊”
魏钊退后一步“舅舅,母亲有在天之灵,定不希望朕与舅舅反目。舅舅既助我登帝位,掌天下,朕今日也当还舅舅一个情,遂母亲一个愿。”
说着,他顿了顿,扬声道“开城门,放行。”
徐牧点头道“好,舅舅一定不会让钊儿失望的。不过,殷绣这个丫头,舅舅要带走。”
魏钊还没有说什么,白庆年听到这句话却按捺不住,他拨开人群冲出来,“徐牧你不要太过分了,官家也答应放你和刘宪走了,你还要得寸进尺地带走魏夫人,你”
徐牧冲他摆了摆手,“白大人,不是我得寸进尺,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而已,若不带上这位魏夫人,恐怕,还不到西南地方上,我与刘知都,就死在路上了吧。”
他朝向魏钊,“钊儿,你放心,你喜欢的女人,舅舅是绝对不会伤她的,等舅舅到了任上,一定拆人将魏夫人送回你的大陈宫。”
白庆年走到魏钊身边,“官家,徐牧的话不可信啊”
魏钊没有应白庆年的话,他看了看殷绣,最后看向刘宪。
“朕能信你吗”
刘宪慢慢吐出一口气,“信我什么,信我不会扣着绣儿吗你别忘了,出汴京城的西城门,我就是个乱臣贼子我喜欢绣儿,已经很多年,你觉得,一旦我能带走她,我还会放她回到你身边吗”
魏钊笑了笑,“赌你会。”
刘宪笑着摇头,“好啊,赌吧。”
“和你赌的,不是朕,是绣儿。”
刘宪一愣,他回过头去,殷绣却静静地望着魏钊。
刘宪突然觉得有些无力,输赢这个东西,魏钊想分,刘宪却未必有兴趣去和他分。对于刘宪而言,他和魏钊之间的输赢其实早就在殷绣身上分清楚了。如果不是母亲的惨死,如果不是程灵的拼死相护,如果不是殷绣背弃魏钊,也要还给他的这个情,他真的不想疲惫地跟着徐牧去走之后的路。
“刘宪,走吧。照着这个时辰,太阳落山之前,咱们还能到临江驿,临江驿上徐牧已经备上了美酒,来谢魏夫人。”
魏钊冷声道“所以,舅舅是把一切都算到了吗”
徐牧行到殷绣的车撵前,扶着济昆登上车,而后方道“钊儿,你能断我汝阳的粮草之资,刘宪,又能替你出以围剿代收编的主意,舅舅也是没有办法。”
说到此处,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深明。
“你如今也该明白了,你们两兄弟,之所以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境遇,都是因为,这天下最大的争斗,其实不在沙场,而是在人和人的心中。这也是为什么,你的母亲,我的姐姐,只用一个八字相克的借口,就操控了你和你兄长的一生。我也一样,手段是卑劣了一些,重要的是,钊儿,你肯认输,刘宪,也肯妥协,甚至这两个女人,也肯舍命。”
说完,他靠着殷绣坐下,济昆正要放车帘。
“等等。”
背后的汴京城西门轰隆隆地降下来。日光已经偏西了,众人的影子都被西面而来的日光向后牵长。魏钊看向殷绣。
“绣儿,朕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殷绣眼泪凝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绣儿,你记住,你没有背弃朕,你要还的东西,你一个人还不起,朕是你的夫君,朕帮你一道还。但是绣儿,你要明白,从今日起,无论你在何处,你这一生,都可以松快地过了,你再也亏欠刘宪,你也不需要取舍了。”
这一袭话,被风一下子送出去好远。
殷绣心痛难忍,她慢慢地弯下腰,将身子蜷缩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朕会来接你。你与朕之间,绝不是这一时的分别。”
殷绣重重地点着头。
魏钊不再说什么,回头翻身上马。白庆年等人连忙跟上去。
“回宫。”
“官家您这的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吗那封血书呢可怎么办。”
魏钊在马上回过头去。
“刘宪,朕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会写下这封血书,也许在母后的心中,朕和母亲一样,都是铁石心肠,为了权位不择手段的人。以至于她会用死来护你。这也许真的是朕的过错,这么多年的相处,朕依旧不能给母后一个心安。你若要怪罪朕,朕也认了。这封血书,朕留给你处置。但朕也请你深思,天下安定,和你我之间的私恨,究竟孰轻孰重。”
刘宪抬起头,“你不用说了,我有我的道理。”
“好,一切交给你。朕无他求,只望你保住绣儿,刘宪,再见之时,朕绝不对会再手软。”
“彼此彼此。”
城门全然放下,道路贯通,城外的风肆无忌惮的吹进来,一下子把道旁的乌桕树吹得舞如狂魔。两队人马在西城门上背到而行,一队戒备着后退,一队沉默地出城。夕阳斜照,城门上无人送别。临别时,也没有人捧酒。
刘宪沉默的骑在马上,从城门中穿过。头顶的城门洞遮住了夕阳的光,广阔的世界在眼前如画卷一般展开,他无意抬头,任凭夕阳余晖撒落肩头。
济昆骑马行至他身边。
“终于真正的从汴京这座城中出来了,还带着你心心念念的女人,怎么,你不高兴”
刘宪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一鞭打马,驰而不见。
那厢,城中设了道禁。年轻的君王挥鞭驰过。一路马蹄扬夏花。
看起来都畅意,却双双不能展颜。
这是魏钊登基的第二年。君王做了平生最艰难的决定。然而天下并不知道,西城门上的这一幕,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只当是魏钊念在母亲的面子上,放过了自己的舅舅。
这一年的冬天,程灵被废除了皇后的名号,贬为庶人,迁禁在艮园。
后年开春,郑婉人被册封为皇后。然而魏钊,却在殷绣走后,再也没有踏足过后宫。

第86章 竹叶青
贞顺四年的三月。云南边境上春天比大陈任何一方都要绵长。细密的雨水从乌木屋檐上安静地坠落下来, 在积水的地面上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刘宪坐在窗前落下的稀疏竹影里, 手边点着一盏青铜灯,灯下压的是一本汴京诗抄。
一只手带着翡翠扳指的翻开其中的一页, 其上录着一首七言绝句,作者名号朝山主人。
魏钊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天下平定。顾盏在汝阳围剿了徐牧的旧部, 汝阳军几乎全部被俘,顾盏接任徐牧从前的职位, 任汝阳节度使, 另外, 梁太尉被满门抄斩,郑后的兄长郑琰任兵部尚书,节制兵部与枢密院。魏钊通过这两个人的手,逐渐握住了大陈过半的军力。
而在徐牧与刘宪这一方。二人退至西南边境上以后,刘宪入了一回大理夷地,大理王洛辛早在贞顺二年,刘宪下西南时就与他早有默契,如今刘宪从大陈叛走, 下到云南地境,自然借机亲近。
这日,在刘宪书房中的人,正是洛辛。
“大陈宫里的那位皇帝, 就是用这些诗稿来和殷绣传请递意的”
刘宪正写字, 听到他的声音, 抬头淡道“别翻了。放着。”
洛辛人不过三十,继任王位也不过数年。西南边的王庭没有大陈宫细密如网的尔虞我诈,凭着血脉传承和巫教支撑而延续的王权比魏钊得来轻松得多,以至于白辛这个人没有那么多心术和谋略,仍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
他见刘宪的神情不悦,到也不甚在意。扣下手上的诗稿,走到刘宪身后的书架前立住,从上到下,一本一本的浏览书脊上的名字。一面道“刘先生,如今绣姑娘人在你身边,你也管不住她的心。本王替你不值得啊。女人嘛,哪能这样纵容着,走到如今这一步了,难不成,她还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妃”
刘宪搁下笔,弯腰吹墨。伶仃的雨水声透过纱窗落尽人耳,如今的这处地方,竟比大陈宫还要沉寂冷清。
“王上收留刘宪,不是为了了结中原人的儿女情长。何必相互问。”
洛辛回过头,“先生留在此处,替我大理解决了不少民生之难,徐大人又赐教军政之事,本王感念至深,以至于不想与先生只是泛泛冠面之交。”
刘宪侧面抬头,“王上义薄云天,奈何我残身不配。”
洛辛并不是第一次在他这里吃瘪,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却毫不在意。
“无事,先生面前尽不了心,本王还是能在先生最在意的女人面前尽尽地主之谊。王后过两日要去鸡足山小住,听说绣姑娘的身子将息得不错,心情嘛”
刘宪的肩头一动,洛辛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让绣姑娘陪着王后去散散,说不定,对她身子有益。”
刘宪看了一眼手边的那本诗抄。
“二位有心。”
洛辛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本王就告辞了。”
说完,他抬手撩起门前的碧纱帘,抬脚往外走,然而,还没走出去,他又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刘宪,两人莫名地沉默了一会儿,刘宪先开口道“还有什么话,说吧。”
洛辛抱臂,“先生,本王知道你不愿意同徐大人与本王一道谋夺大陈的疆域领土,但是你别忘了,大陈的皇帝已经下了旨意,你如今是大陈朝廷叛逃至西南的钦犯,人人皆可先暂后奏。你这一生,你已经无望回大陈了。”
刘宪站起身,走到洛辛的面前,“叛国最就是叛国罪,我并没有想过要回去。”
“你既然有这样的觉悟,为何不可松口与本王和徐大人一道共谋大业。”
刘宪笑了笑,没有回答。
因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归宿之地啊。
“算了,刘先生,你人既然在这里,本王有的时耐心等先生松口。过两日,王后会遣人过来接绣姑娘,绣姑娘若无心收拾打点,也没有关系,王后会遣人替绣姑娘打点一切。”
刘宪听他说完,弯腰一拱手,“谢王后与王上。”
洛辛走后,刘宪独自伏案小憩,却不想刚一合眼,却觉得疲惫至极,一睡竟然不知时辰了。
云南的春日午后,雨声稀疏,摇动清秀的竹叶,丝丝缕缕散出幽雅的叶香。刘宪不爱点香,来到云南之后尤是如此,自然风物的气息几乎贯透了他孑然的一身。时间和美丽的风景修复千疮百孔的心,他在谷物的香气和异族淳朴的生活之中,渐渐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轻松。
而让他极其开心又患得患失的是,陪在他身边的殷绣。
梦很平静,如庄周一般化蝶飞跃苍山洱海的梦。刘宪鼻息平静,渐渐绣到一丝熟悉的茶香。接着背上似乎被谁覆上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他已经醒了,但是却不敢睁眼。
放下茶,并为他披毯的人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把外面那层实木的窗户也放了下来。虽然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房间里暗了下来,女人的鼻息轻微,仿佛一触碰就会破掉的雾气。然后,悄悄他从他的手边拿走了什么,既而推门,欲出。
“绣儿。”
刘宪唤了她一声。
推门的人站住脚步。从帘幕后面探出头来。
“醒了么。”
“醒了。”
殷绣将手背到身后。“我去替你煮一碗面来。”
“不用了,你过来。”
殷绣有些迟疑,站在帘后没有动。刘宪招了招手,“别藏,我看见了。你要拿走,跟我说一声,大大方方的拿走便是了,我从外面将这本诗稿买回来,就是给你的。”
殷绣低头吐出一口气。
“对不起。”
刘宪靠着椅背仰面坐下,双手握在膝盖上,模样有些颓然。
自从离开汴京城,他和殷绣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他似乎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在这个女人面前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意。怎么说来,因为她实实在在地在身边,对于殷绣,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占有欲。
就好像听到洛辛的话时,他心绪不平。刘宪希望这个日子就这样漫长地消磨下去,哪怕殷绣的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陈宫,但至少,她这个人在身边啊。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呢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明明知道你心中所想,却帮不了你。”
殷绣将手摊到面前,那本诗抄青色的封皮落入刘宪眼中。
“在我看来,你还是绣儿的刘知都,什么都没有变过。”
刘宪望着殷绣的手,“你有后悔过,在西城门外救我吗你是可以不来的,如果你不来,也许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不后悔,而且,官家也不会后悔,你信他,从头到尾,他都认你是他的兄长。我们的姓名,境遇,都曾仰仗过你,如今,你就当绣儿是在报恩。”
刘宪端起手边的茶,慢慢地饮了一口。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和殷绣在一起生活,一香茶,评论诗书,就想李清照与赵明诚一样,把天下与权力无关的风雅事都做一次。然而,如今在这一方幽静清雅的小园中,殷绣尽心尽力地替他收拾着一切,大到园中的山水陈设,小到一餐一饮,他却比从前更加患得患失。
从未拥有,到好似拥有,又终究要失去。
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要更残忍一些。
“你不是说,要煮面吗我是饿了。”
殷绣笑开,“好,什么面呢阳春面好吗”
刘宪摇了摇头“你从前,只会做豆黄儿,在这里过了一年,还是只学会了煮面。也只会煮这一种面,你让我选什么呢”
殷绣的脸闪过一丝绯红。
“我以前在家中,父母都不肯让我近庖厨。”
“我知道。我是觉得我三生有幸,魏钊不曾尝过你的手艺,我却尝到了。绣儿,你喜欢这处小园吗”
“喜欢。”
刘宪仰起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能再回到大陈,你愿意同我终老在这个地方吗”
殷绣沉默下来,她抿了抿唇,良久方道“我选的路,如果走不下去,也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魏钊一个眷恋的人,如老天不让归陈,我就当这是命,遥祝他一生平顺,大陈国泰民安。”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说出这句话又后悔了。
她的确没有直接回答,却又已经回答了。
他觉得胸口一阵发疼,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却几乎疼到他要红眼。他连忙站起身,抬手摁住那个地方。
“走,陪你一道去,看看你是怎么煮面的。”
殷绣展了颜,“听说,你也是有好手艺的。”
刘宪应了一声,“入宫后,为了讨好上面的人,偷偷学的,不过,很久不曾动手了。”
殷绣抬起头,看着他逐渐柔和下来的面容,“是因为君子远庖厨吗”
“呵呵,绣儿,这恰是最伤我的话。”
殷绣哑然。
“别在再说对不起,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走了。”

第87章 阳春面
刘宪与殷绣所住的地方是鸡足山下的一处院落。从前是茅屋坯房,后来洛辛命让将这个地方从新修缮, 倚靠天然丛生的一片金竹林修了四件木构的房子, 刘宪原本就景致架设上有心得, 但这一次却没有说一句话,一应修建, 陈设, 装潢, 都听的是殷绣的意思。
云南地境上, 什么花都好成活,殷绣在竹林前面劈了一块花圃,在其中种了十几株矮种的玉兰。屋后还留了一处空地, 去年种下去的荼蘼花, 今年刚刚起了花骨朵。殷绣把很多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些花草上面。她从前并不擅长这些活技,将开始的那会儿, 败了好几丛的荼蘼, 但她一直执着,无论风雨晴日, 没日没夜的守着那些无心草木, 终于,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的春初, 荼蘼终于结出了花苞。
刘宪很少去问殷绣为何会执着在花事上, 在云南的这段时日, 她很少开怀, 也从不露悲,有意回避情绪上的波动,活得很生活化,也很平静。
手边只翻汴京偶尔传买过来的诗稿,边境上的人,大多未受教化,识得几个字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奔着科举去了。偶尔能有一两册从当地读书人的手中传抄出来,虽然不见广为流传,却总能一册不落的送到刘宪眼前。甚至有些刻意。
在徐牧的风波平定之后,魏钊从新举试,兴旺富庶的大陈朝,一切仅仅有条。君王励精图治,百官信服,百姓安居乐业。从表面上看起来,殷绣远离了魏钊的大陈,除了那些隐晦矜持的诗句还流露着某种不敢言明的欲望之外,殷绣真的已经不再与他的盛世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