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人人都可以是阿摩司,人人都可以掌管至高神殿了。
这么想着,为首的教士镇定了下来,对接下来的对质胸有成竹。
艾丝黛拉不知道那些教士想把她和西西娜都置于死地,在她看来,这场审判已成为了定局,那群教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她早就设好的牢笼。
她的心思根本没在审判上,而在神的身上。
自从三天前,她冷淡又傲慢地说可怜他以后,他们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僵持。
这三天里,他们几乎没有说话。
但怪异的是,他们仍躺在同一张床上,对视超过两秒钟以后,仍会轻轻地接吻。她很享受他的吻,会非常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把头往后一仰,坦荡地迎接维纳斯的来临,就是过程中,没有任何交流。
她与他的接触,与其说是情人间轻柔的交融,不如说是野兽间凶狠的对决。
只是,作为雌性,她是快乐的、安逸的、放松的;作为雄性,他却是冷漠的、阴郁的、紧绷的。
完毕以后,她轻快地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当她洗完澡出来,他仍会接过她手上的毛巾,给她擦拭湿发,一边擦,一边用鬃毛梳反复梳理。
艾丝黛拉本想闭着眼睛享受他的服侍,可透过镜子,看到他冷峻分明的脸庞,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之前也出现过。
在她在对洛伊尔敞开心扉时,在她听见阿摩司特别的告白时,在她对神至高无上的权力产生强烈的渴望时。
她知道自己在情感上异于常人,只能感到兴奋、恐惧和愤怒等情绪。
然而,当她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却发现了一个令她震惊也令她恐惧的事实——她这些情绪几乎都给了神。
她的确玩弄着他,掌控着他,利用着他。
但他也牵动了她一切可牵动的情绪。
这个发现令她的心怦怦狂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就像是看见了两个自己。
第一个她失去了理智,被莽撞的兽性驱使着。她跟着那个自己走向脑海深处,看见的不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女孩,而是一只正在呜咽的山猫。这只山猫坦荡又诚实,谁喂足它的贪欲,它就磨蹭谁的手掌。
第二个她则冷静如石像。她很清楚自己的最终目标是什么——王冠、王座和权力。她不需要爱情。在陈腐小说里,爱情通常是“软弱”和“痛苦”的代名词,她不想变得软弱,也不想体会痛苦。她想一直维持现状,不受任何不理性的感情制约,永远理智、冷静、高高在上。
然而,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种复杂而古怪的冲动在渗透她的血液,她的肌体,她的每一根神经。
那种冲动告诉她,爱情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如果她想体验完整的人生,那就必须接受爱情的存在。她已经安然地接受了性,为什么不能再接受爱呢?这两者是一体的。经过实践,已经证明她能在极度亢奋的狂欢中保持绝对的冷静,而这一点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至少许多男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就是因为无法抵御那种事的诱惑。
艾丝黛拉睁开眼睛,看向镜子里的神。
他已经擦干了她的湿发,正在给她涂可可果油。这款可可果油是王都的贵妇们最青睐的那一款,掺杂了不少昂贵的香料。
香气充盈了整个房间,如此浓烈,几乎带上了危险的攻击性,如刀锋,如巨浪,令人窒息。
像是感到了她目不转睛的眼神,他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仍是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可以听见她的心声,可以操控她的感受,可以掌管她的一切。那他是否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喜欢、恐惧和憎恶呢?
是的,她对他的存在感到喜欢,感到恐惧,同时也感到憎恶。
她憎恶他能勾动她的情绪。
就像狮子面对驯兽师,眼中不一定全是依恋和驯服。它打着呼噜磨蹭驯兽师的鞭子时,也许正在权衡是否要将其撕碎。
此时此刻,她就是那头被驯服却又不安分的狮子。
但她知道,她并不会一直都是狮子。
她也是他的驯兽师。
他被她驯服后,必然也有过憎恶她憎恶到想要撕碎她的时刻。
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憎恶她。
她本该对他的爱意感到惶恐,感到受宠若惊,感到欣喜若狂,却只是不带感情地说了一句“我可怜你”。
要是他不憎恶她,那为什么这几天都故意不和她说话,不和她对视呢?
就在这时,她的下巴忽然被一只大手扣住了。
他放下梳子,往前一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令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样卑微的爱情里。他也对这样堕落、这样重欲、这样易于操控的自己感到憎恶。
——也憎恶作为始作俑者的她。
他们都爱慕彼此,憎恶彼此。
那就好,她不喜欢纯粹的爱情。纯粹的爱总让人想到“牺牲”。她是个贪婪的人,什么都不想牺牲,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我猜对了吗?”她在他的吻里含糊地问道,“你其实很憎恶我……你和我一样只喜欢掌控别人,不喜欢被人掌控……尤其是掌控你的人,还是你的造物,完全受你统治和操控的造物……你憎恶我吗?”
他扣着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
于是,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管你是否憎恶我,我都憎恶你。我不需要爱情,‘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你却一直引诱我去感受爱情。”
“莎士比亚。”他终于低沉开口。
“你也看文学?”
他淡笑了一下,神色平静而自信,像是在说文学也是他创造的。
她不想和他纠结这个,越过了这个话题,直勾勾地盯着他:“回答我,我猜对了吗?”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一粒一粒地解扣子,“你厌恶我吗?憎恶我吗?”
他还是一语不发。
“你想过杀死我吗?”
还是沉默。
她却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想过,但没有做到。
爱是什么?
——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还是莎士比亚。”他忽然说道。
他果然能听见她的心声。她冷哼一声,刚要讥嘲他,却见他冷不丁半跪在了地上。
然后,他以绝对臣服的姿态,让她回味了那天看过的东西。
一朵脆弱的花儿,一阵湿淋淋的、带着咸味的潮气。纸牌上的红桃皇后失去了对称,下方变成了充满侵略性的国王。
她还是那个诚实的女孩,只要确实让她感到了快乐,她就会夹紧马鞍,死死地抓住缰绳,不停地策马追逐,直到狩猎到足够享用的猎物。
就在她即将在猎场上追到真正的快乐那一刹那,他突然站了起来,俯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如同一盆浇头冰水,使她骤然清醒。
艾丝黛拉咬住下嘴唇,眼神阴郁地看着他。
他是故意的吗?
故意激怒她?故意挑衅她?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究竟还想不想要她的喜欢?
生气到极点,她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站起来,重重地踩了他一脚,直到二次审判开始,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
这一回审判,他没有再以洛伊尔的模样,盘绕在她的脖子上,而是以至高神使之首的身份,坐在裁判官的旁边。
艾丝黛拉面沉如水,一边听那些教士愚蠢的辩驳,一边冷冰冰地盯着他的侧脸,想用眼神扼死他。
那天,他说的是,“恭喜陛下,学会了共情”。
她在感情上的缺陷被治愈了一半,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缺陷是因为他而被治愈。
接下来,她还会被治愈吗?她会感受到更多的情绪吗?
艾丝黛拉不明白,他作为至高无上的神,为什么能容忍那些脆弱的情绪影响他的理智与判断。她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都不想体会那种感觉,他却仿佛甘之如饴。
这时,他侧过头,自上而下地看了她一眼。
她迅速移开了目光。
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造物主和受造物?主人和奴仆?情人?
她眉头微蹙,不自觉缠绕起自己的鬈发。出门之前,她又洗了一次澡,仍是他为她梳理鬈发,涂抹可可果油。只要她用手指勾缠起鬈发,就能闻到那浓烈的、刀锋般危险的香气,以及想到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头发,按压在她头皮上的感觉。
那个愚蠢的教士想给西西娜定罪,正在赞颂神的容光,反复强调神是不容玷污,不容亵渎的。
但他们不容亵渎的神,却在耐心地引导她认识七情六欲,甚至半跪在她的面前,以绝对臣服的姿态取悦她,只为了让她意识到,她学会了共情。
也许是火刑法庭的氛围过于阴冷,让她想到了一个新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共犯。
她想要亵渎他,他自愿被她亵渎。
他们共同玷污了这些人心中圣洁禁欲的神像。
是当之无愧的共犯。
与此同时,那个愚蠢的教士突然把矛头转向了她:“尊敬的阿摩司殿下,这个案子本不该污染您的视听,但事关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我必须要诚实地告诉您我的推断。我怀疑,艾丝黛拉和西西娜都是女巫。那天我们看见的神力,其实是女巫的障眼法。不然为什么赎罪券的弊端之前没有显现出来,她们一说就显现了出来,这必然是女巫在做法!请阿摩司殿下明断,别让这些女巫污损了赎罪券的声誉!”
话音落下,反应最大的不是艾丝黛拉,也不是台上的“阿摩司”,而是助手。
他正在陪审席上默默喝茶,假装看不懂神和艾丝黛拉的暗流涌动,听见这番话以后,直接把茶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⑴:“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和“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均出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69章 他是神。
助手觉得,那个教士疯了。
紧接着,他也觉得自己离疯也不远了,居然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做出了如此不合时宜的举动。
裁判官皱眉看了他一眼:“阁下,我还以为以你的身份,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抱歉,裁判官阁下。”助手有些尴尬地答道,“……这壶茶实在是太烫了,我要是再吐慢点儿,舌头上恐怕就被烫出了一个水泡。你们请继续,请不要因为我而中断审判。”
裁判官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那个教士说道:“不是你说神女是女巫,她就是女巫。凡事要讲证据。你必须拿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神女和西西娜是共犯,再说,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西西娜是女巫。”
为首教士也知道自己没有证据。
但他必须给西西娜和艾丝黛拉定罪。
汩汩而下的冷汗已经把他的黑法衣打湿了。
这是背水一战。
没有证据又怎样?上法庭前,他看了不少与女巫有关的档案。四万多名女巫,大多数被定罪时都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有邻里的几句指证。有的指证甚至找不到证人,只有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在乡间流传,就能以“女巫”的罪名,把那个女子送上火刑架。
为首的教士知道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他作为教士,不该为了金钱,而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监牢里。可艾丝黛拉要是不下地狱,下地狱的人就会变成他——神赦部的至高神使,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当然有证据,”为首教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地说道,“不知道诸位是否还记得,艾丝黛拉神女进入至高神殿的原因——法庭上,克里斯托弗神使试图刺杀她,却被一道神力直接赐死,艾丝黛拉也因此成名,得以进入至高神殿,成为唯一的神女……但问题是,谁能证明那道‘神力’,的确是神赐予的呢?”
说到这里,为首教士似乎也觉得这个推论有道理,表情愈发坚定:“我查阅了当时的档案,发现克里斯托弗神使在刺杀艾丝黛拉神女前,曾一直默念‘她是女巫,她是女巫’,还承认曾派出三拨人马去刺杀她,但都被她古怪地化险为夷了。这三拨人马的姓名,不知为什么,档案上没有记录,不过,我传信问了当时在场的教士,他们虽然已记不清那三拨人的姓名,却记得有两名女子被传上法庭,其中一个女子金色头发,容貌出色,像极了西西娜。”
“所以,我推测艾丝黛拉是女巫,”为首教士越说越自信,干脆省略了“神女”的称呼,“当时的真相很有可能是这样的:杀害七百名少女的人,其实是她。弗莱彻司铎发现了她的恶行,刚要上报给教区神使,却被她拦截了下来——”
“慢着,”埃德温骑士打断道,“当时的审判我也在,知道一些档案上没有记载的细节,比如,艾丝黛拉小姐是被司铎推荐到教区神殿当神女的。既然她才是真凶,那司铎为什么要推荐她?”
“也许是弗莱彻司铎为了让她自投罗网,故意写了一封推荐信,想把她引到教区神殿去。但他没想到艾丝黛拉是如此诡计多端,一下子就识破了他的计谋,并把他变成了自己的替罪羊。”
“我还有几个问题,”埃德温骑士眉头微皱,“弗莱彻司铎杀死那些少女,是因为垂涎她们年轻美好的肉体。艾丝黛拉小姐和那些少女差不多年纪,我想不出她杀死那些少女的理由。”
“这可能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为首教士信誓旦旦地说道,“谁知道她的年纪是真是假?她看着像十七八岁的少女,实际上很可能已经五六十岁,甚至上百岁。她杀死那些少女,大概率是为了留住这副青春美丽的相貌,就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血腥女爵,为了挽回消逝的美貌,甚至不惜饮下婴儿的血液一样。”
“艾丝黛拉小姐能背完整本颂光经,只有少数几个极为虔诚的教士才能做到这点,这又怎么解释呢?”
“女巫通常都擅长炼金术,也许是她炼制出了一种能增强记忆力的溶液,又也许是,她用障眼法给你制造出了一种她能够背完的错觉。”
“最后一个问题,”埃德温坐正了身子,面色严肃地说道,“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成功借到了神力,回溯了证物上的画面,的确是弗莱彻司铎残忍地杀害了那些无辜的少女。我以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借到的是真正的神力,回溯出来的画面也是真实的,绝非巫术制造出来的幻象。”
为首的教士噎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想好了理由:“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艾丝黛拉的确是一个实力强大的女巫,不然也不可能在阿摩司殿下身边潜伏那么久。正是因为她诡计多端、实力强大,才会一下子害死两位神职人员。请问诸位,同一个教区,神使和司铎都是杀人犯的概率是多少?——几乎是零!但就是这样罕见的情形,却都被艾丝黛拉碰见了,真的是她的运气太差,还是这一切都是她设好的阴谋?”
最后一个字落下,已有不少人开始点头,觉得为首教士说得有道理。
每一个教士都是神学院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精通神殿史和神学理论,碰上竞争激烈的一年,甚至会要求他们苦修课的成绩也是优秀。
如此苛刻的条件下选拔出来的教士,怎么可能一下子出现两个杀人犯,还在同一个教区?
要是教士这么容易出坏人,那大街上早就都是坏人了!
这么想着,人们不由对艾丝黛拉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频频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她。
眼睛蒙上偏见后,无论看见什么,都不会再显得洁净。
他们忽然发现艾丝黛拉有一张女巫般艳丽的面庞,双唇也像女巫般泛着不正派的红色,头发更是像女巫一样漆黑,因为过于漆黑,在灯光下甚至流溢出神秘而妖异的蓝棕色。再看她的肤色,如此苍白,仿佛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的女妖,几乎让人感到不祥。
假如这种面相的女子都不是女巫,那什么样的女子才是女巫?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一边低声议论,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艾丝黛拉。对于一个贞洁的神女来说,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几乎有了侮辱的意味。
为首的教士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猜得没错,“女巫”是绝境翻身的关键。这个罪名,不需要实质性的证据,就能给女子定罪。
他不是天生的坏人,看见艾丝黛拉就这样被烙上了“女巫”的字样,也有些难受。
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艾丝黛拉不获罪,获罪的就会是他,还有他身后的教士,甚至其他教区兜售赎罪券的教士,都会因为这场审判而受到牵连。
牺牲艾丝黛拉和西西娜两个人,换来神殿的和平与稳定,他觉得非常值得。
这场审判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就怪艾丝黛拉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命运的弱者,命中注定的牺牲者,如同占卜牌中被倒吊的勇士——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了起来,血液逆流冲向头顶,再过一会儿,就会因为脑部充血而死去,然而他却在感激神明,让他以一个全新的角度看见了周围的景色。
在为首的教士看来,女人就是那个倒吊人,牺牲与逆来顺受是她们必须习惯的命运。
为首教士看着艾丝黛拉,在心中默念道,认罪吧,认罪吧,就当是为了神,为了神殿,为了那些前途无量的年轻教士。
裁判官看向艾丝黛拉:“艾丝黛拉小姐,你对这样的指控是否有异议?”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的目光更加直白地射向了艾丝黛拉,侮辱的意味比之前更加明显。
为首的教士诚恳地劝说道:“承认吧,艾丝黛拉小姐。假如你坦然承认女巫的罪名,我们可以为你的身份保密,让你体面地死去……”
话音未落,观众席就爆发出一片不赞同的声音:
“我不同意!女巫就该被送上火刑架!”
“那七百名少女何其无辜!假如她真的杀害了将近七百名少女,只是对她处以火刑简直便宜了她!”
“对付这样的人,可以恢复锯刑,让她坐在行刑的椅子上,被活活锯死——”
说话的都是一些看热闹的工人,他们的神经早就被填不饱的肚子、无止境的黑夜、迟迟不发的工钱折磨得濒临崩溃。他们发黄的面色充满了戾气,却不敢对拖欠工钱的老板发火,也不敢对曲折的命运发火,只敢对素昧相识的艾丝黛拉发火。
他们虽然和为首的教士不在同一个阶层,思想却和为首的教士奇迹般重合了:女人是命中注定的牺牲者,当他们感到不快时,女人就是他们的发泄怒气的工具。唯一的神女又怎样,只要是女人,就要当他们的牛马,就要为他们受苦,就要帮他们火中取栗。
坐在最前方的王公贵族,尽管没有像工人们一样大吼大叫,看向艾丝黛拉的眼神,却已经显出轻蔑的神态。
就在这时,一个如银铃般甜美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说完了吗?”
裁判官看了旁边的阿摩司一眼,见他无任何表示,也拿起秩序之槌,敲了敲审判席的桌子:“安静,都给我安静,闲杂人等都闭嘴。艾丝黛拉小姐,你说吧。”
喧闹的法庭渐渐安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带着嘲讽、轻蔑、侮辱望向了她,甚至连那些眼睛前的烟斗和烟灰缸也在看着她,甚至有人直勾勾地朝她的领口看去,俨然已将她当成最低贱的街头女郎。
不过,那个看向艾丝黛拉领口的人,只是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进行污秽的想象,眼睛就传来了强烈的刺痛。
他不由痛呼一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竟看见手指间流满了鲜血。
他不禁慌了,腿软了,显出恐慌的神色,想要大声呼救,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一般,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声调。没办法呼救,也站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越流越多,几乎打湿了他的外衣。
奇怪的是,他的周围全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双目流血倒在了地上。
艾丝黛拉走上被告席,与西西娜并肩站在了一起。
她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她想要认罪,而是她刚学会的共情告诉她:这么做,可能会让西西娜感到宽慰,继而对她更加忠诚。
果然,西西娜立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艾丝黛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回握了过去,发现西西娜的手上全是冷汗。
即使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群起而攻之的关头,西西娜仍然选择相信她。
虽然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忠诚,却在慢慢懂得要为这种忠诚负责。
既然要为部下负责,那他们就不再是棋子,这一切也不再是单纯的棋局,每一颗棋子都有了各自的意义,每一步都有了她想要达成的目标。
当输赢有了意义,游戏就变成了鲜活的生命。
艾丝黛拉看着她们紧握的两只手,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西西娜手上的温度。
西西娜是活着的。
她也是。
两秒钟以后,艾丝黛拉松开西西娜的手,转身望向观众席,以一种演说家的姿态,平静地说道:
“这位教士对我的指控纯属无稽之谈。第一,我并不是女巫,我借到的是真正的神力,这一点我后面会证明。
“第二,赎罪券的弊端,并不是所谓的‘女巫做法’引起的。只要赎罪券继续流通于市场,它的弊端就会一直存在。
“想必这些天,各位已经体会到了赎罪券的缺点,工人们拿不到工钱,共产生产不出货物,兜售赎罪券的掮客们卖不出囤积赎罪券,即将面临破产的风险。
“然而,”她语气加重,如同君主般冷漠严厉,使人一激灵,“这些只是赎罪券影响最轻微的弊端,影响最严重的弊端是,人们不再虔诚了。
“试想,只要破财就能赎罪,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畏惧犯罪?当金钱与信仰挂钩,只要有钱就能升入天堂,那神殿引人向善的意义又在哪里?教士不再念经,也不再做弥撒,整日在街头兜售赎罪券,那神殿与世俗的银行区别又在哪里?
“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颂光经里的一句话,任何世俗之物,金、银、铜、宝石与神挂钩,都是在羞辱神的威严……”
为首教士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看着艾丝黛拉。
她居然硬生生把对女巫指控的辩护,变成了一篇流利而优美的演说。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艾丝黛拉这个人一样,发现她有一种奇异的气质。即使被污蔑,被无数道目光羞辱,她的语气也沉着冷静,不徐不疾,但又不乏激情,说到“羞辱神的威严”时,她甚至像演员一样举起双臂,优雅地做了个具有煽动力的手势。
为首的教士差点忘了这是一场审判,还以为这是某个公爵或将军的临场演说。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她不是来自边境的普通女孩吗?为什么会精通演说技巧?
最令人惊讶的,不是她的演讲极具技巧性,而是她光明语的发音,比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还要标准,还要显得典雅,每一个重音都拿捏得相当到位,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她话里的内容。
要不是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女子,说这是一位新王的演讲也不为过。
“发明赎罪券的人,不是在造福世界,而是在利用人民的信仰敛财。他们不仅压榨富人的钱财,也在压榨穷人的钱财。我见过不少可怜的穷人,连饭都吃不起,但为了能让逝者成功登上天堂,倾家荡产地购买赎罪券。你们觉得,这是对穷人的仁慈吗?我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残忍。一些教士穷尽一生都在改变穷人的命运,想让他们在这个社会上有立足之地,一张赎罪券又把他们重新打入了深渊。”
之前嘲讽她的工人们,也被她充满说服力的话语打动了,纷纷羞愧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