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换过几把剑,一把比一把锋利,直到元神剑铸成,每一把剑的名字都叫“可追”。
来者犹可追,可若是已经没有未来可期,又当如何?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哧”一声响,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心脏传来剧痛,剑锋穿透了他的身体。
谢爻看着冷嫣,金瞳里忽然闪现一种奇异的神采,嘴角慢慢弯起。
与此同时,一股磅礴的灵力从他心脏中喷薄而出,注入冷嫣手中的长剑。
冷嫣感到手中的长剑开始轻轻震颤。
汹涌的灵力涌入剑中,仿佛万丈怒涛,要将若木脆弱的神魂冲垮。
祂的意识渐渐涣散,但还在勉力支撑,祂不能就这样离开,祂必须支撑到最后,在冷嫣报完仇以后,祂要好好同她道别,让她以为祂只是远行。
祂不能再一次伤她的心。
祂紧紧咬着牙关,承受着一浪又一浪的灵力冲击。
不能死在这里,要同她好好道别……
可是好像来不及了。
“阿嫣……”祂轻轻地唤了一声,终究没来得及道别。
冷嫣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心脏先已缩紧。
“若木!”她失声喊道。
剑身上青光微微一闪,掌心传来一股凉意,剑柄忽然失去了温度。
耳畔传来清脆的断裂声,好像星辰破碎。
剑断了。
与此同时,九根巨柱闪起莹蓝光芒,缓缓移动起来。


第131章
冷嫣脑海中一片空白。
“若木,”她唤道,“若木,回答我……”
没有回应,剑柄上的暖意荡然无存,她和剑之间的联系断了。
谢爻的金眸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声音却似春风般温和。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残酷的话:“祂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
冷嫣当然不相信,这是她听过最荒唐的话,小树精是神明,祂怎么会死,祂一定是去找祂的同伴了,祂只是不告而别。
她反复告诉自己,却骗不了自己,她知道祂绝不会这样不告而别。
谢爻注视着她的眼睛,看见绝望像水中的墨一样弥漫开来。
他品尝着她的绝望痛苦,就像畅饮鸩酒。她怎么能把他当成陌生人?她怎么能用那种无动于衷的眼神看他?
她是属于她的,她的悲她的喜,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只能是他造成的,她永远属于他。假如恨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那就让她更恨他吧。
谢爻握住心口的断剑,将它更深地插入心脏,血从他指缝中流下来,淌了一地。
“这样才对,”他笑着道,“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他想把你带走,我就杀了他……”
他将剑身在血肉中搅动着,疼痛越是剧烈,他便越感到畅快:“他又想抢走你,我就再杀他一次……”
冷嫣的瞳孔骤然一缩:“你说什么?”
谢爻大笑起来,沙哑的笑声在巨大的洞窟里回荡:“你不知道他是姬玉京?”
他看着冷嫣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笑得越发疯狂:“你竟然真的不知道,他是姬玉京,你的小师兄,他死了,灰飞烟灭了,再也不能把你抢走……”
冷嫣好像失去了知觉,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谢爻的笑声就像淬了毒的尖针,刺穿她的耳膜,穿透了她的头颅,可他说的话,她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的神魂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了,一些真假难辨的记忆涌入她的识海中,像是一场梦,又像是另一段人生。
她想起那一碗又一碗“灵药”,想起祂心口的伤痕。
也想起在那场幻梦终止之前,他们十指紧扣相拥而眠,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祂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嫣”,他说他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叫她,可总是不好意思叫出口,他说他因为性子别扭说了很多伤她心的话,其实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好的姑娘。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祂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温暖的声音驱散了她数百年的生命中无数个孤独的寒夜。
冷嫣她紧紧地握住剑柄,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暖。
谢爻看见她双眼中的绝望像晨雾一般慢慢消散,痛苦沉淀下去,双眼像是明净的夜空,里面似有亘古的星光闪烁着,冰冷而漠然。
他的脸色一变,笑容戛然而止。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痛不欲生,她是属于他的,她的喜怒哀乐都该由他来掌控。
不该是这样的。
“你恨我,”谢爻的金瞳似要燃烧,“我杀了姬玉京,你一定恨死我了,是不是?”
冷嫣看着他,平静道:“我不会再恨你,因为我不会去恨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她顿了顿:“即便祂离开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很好,我会好好活下去,为了祂也为我自己。”
谢爻颓然地跪坐在地上,缓缓拔出心口的断剑,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来,将雪白的衣襟染得鲜红。
冷嫣轻柔地擦拭着断剑上的鲜血,淡淡道:“我不会恨你,我只会忘了你。”
谢爻微微一怔,随即瞥了眼缓缓移动的阵柱,扯了扯嘴角:“可惜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冷嫣道:“你做了什么?”
谢爻看着她:“时光倒流,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错误都会纠正过来,重新开始……你,我,姬玉京,整个世界,都是祭品……”
他温柔地看着她,涣散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徒然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嫣儿,重新开始,师父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
话音未落,大地震颤起来,“轰隆隆”闷雷似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乘黄兽发出尖锐凄厉的哭声,大阵像个不知餍足的怪物,贪婪地汲取着他们的血液和灵力。
岩石从窟顶坍塌下来,像冰雹一样砸在地面上,中央的祭台飞快地旋转。
冷嫣不再理会谢爻,提着断剑快步走向中央的巨柱。
她将灵力凝聚在掌心,将断剑缓缓插入石柱中,用力涌入剑中,试图将石柱向反方向推。
“没用的,”谢爻道,“大阵一开始转动,谁也不能让它停下来。”
他感到自己弥散在阵中的神魂时而被推挤,时而被撕扯,然后随着大阵的转动被一点一点碾成齑粉。
疼痛难以想象,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可他没有失去意识,只能清醒地感受着,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
“对不起……”他失神地望着冷嫣,他其实一直明白自己是错的。
“可是我没办法,嫣儿……”两行血泪从他眼眶中淌下来,“我没办法放手……”
他宁愿她恨他,恨到刻骨,只要她的眼里还有他。
谢爻的金瞳慢慢失去神采,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背影。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嫣儿,再让我看你一眼……”
那背影越来越暗,终于消融在永恒的黑夜里,直到他的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冷嫣知道谢爻说的没错,她要以一己之力逆转大阵,无异于蚍蜉撼树,可明知如此,她还是不断地将灵力注入剑中,咬着牙将石柱往回推。
她不能死在这里,若木用自己的死换得她的生,她一定要活下去。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的双脚没入岩石中,喉头涌出血腥气,灵力枯竭了,阴煞雾从她神魂中涌出来,如一条漆黑的暗河在她四肢百骸中奔涌。
石柱的转动竟然渐渐慢了下来。
断剑刺入的地方出现一道裂纹,接着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碎石骤雨般滚滚落下。
大阵似乎感觉到了威胁,巨柱上的符文一闪,一道道莹蓝色的光芒箭矢般向她射来。
冷嫣拔出断剑,手腕飞旋,千万道剑影在她身前如扇子一般展开,阵光打在剑身上,只听“叮叮”之声不绝。
她腾跃至半空中,灵力却已耗尽,又一阵密雨般的阵光向她飞来。
冷嫣一咬牙,孤注一掷地将神魂当作灵力倾入剑中,向着石柱的裂纹处猛劈过去。
她的不甘、屈辱、怨恨、悲愤,还有深藏的眷恋和遗憾,统统化作剑气,如白虹,如巨龙,摧枯拉朽地向着那参天巨柱席卷而去。
只听“喀拉拉”一阵响,紧接着震雷般轰然一声巨响,数人合围的阵心柱倒塌下来。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动,阵中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着将碎石卷到半空中,仿佛大阵本身在愤怒地咆哮,剩下八根阵柱飞快地旋转,石柱上的符文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无数只灼灼的眼睛,阵中光芒大盛,乘黄的哭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急促,灵兽们挣扎扭动着,玄铁链哗然作响。
莹蓝色的血液像瀑布一样从柱顶飞流直下,汇入中央的祭台中。
雌冥妖奄奄一息地趴在祭台上,随着谢爻的死去,将她钉在祭台上的魔锥也消失了,可大阵一直在抽取她的灵力,让她无法动弹,直到这一刻,大阵忽然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狂暴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身体。
雌冥妖被狂喜吞没,继谢爻之后,大阵选中了她,它感觉到有人想摧毁它,为了存续下去,它造出了自己的神明。
不,现在的她还只是半神,就和昆仑君一样,飞升成神还差最后一步。
食欲而生的妖邪在灵力的洗濯下脱胎换骨,一切兽的特征都消失不见,她的面容宛如天神般庄严圣洁,眉心一点金色火焰,让她浑身上下笼罩着烈日般的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冷嫣正要出剑,被狂风抛到半空,连人带剑卷入了漩涡中。
耳边灵兽的哭泣声渐渐远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黑暗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还是没能阻止大阵,没能阻止时光倒转。
可是本该被阵法碾碎、吞噬的她却还活着,尽管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作痛。
她感觉有一股力量推挤着她,带她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奇异的压迫感消失了,她被抛到一片灰色雾霭中,漂浮在半空中。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之有无边无际的灰雾,没有四极,没有八方,没有日月星辰,甚至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那轮廓渐渐靠近,不等冷嫣看清楚她的面容,她已看见她眉心的金色火焰,那是羲和神的象征。
冷嫣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哪里。大阵没有将时光倒回三百多年前她出生的时候,时光倒流回了一切的原点。
其时天地未分,从混沌中生出一对双生姐妹神祗,阳神羲和,阴神夕暝……
原来这才是双神传说的本来面目。
雌冥妖也回过神来,从后颈抽出一柄通体莹白的骨剑。
她志在必得地看着冷嫣,勾起红唇:“原来结局早就注定了,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是我呢。”


第132章
冷嫣无言地握紧手中断剑。
眨眼之间,雌冥妖的骨剑已至身前,浑厚的灵力从她剑锋涌出,仿佛烈日穿过云层,绽放万丈金光。
冷嫣手中的断剑却已黯淡,它失去了剑灵,而她的灵力也已几乎耗尽。她挥剑招架格挡,在致命的金芒中闪转腾挪,单薄的身体仿佛怒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撞碎。
雌冥妖享受着潮水般涌动的灵力,沐浴在羲和的光芒下。她出生于不见天日的地底,数千年来难逃被追杀、被驱逐的命运,直到此刻。
如今她已夺得天地的眷顾,拥有了羲和之力,只要将眼前这女人杀死,她便能夺得神格,理所当然成为羲和神。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躲进阴暗潮湿的地底,众生将对她顶礼膜拜,称颂她丰功伟绩的歌谣将万世传唱。她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天地同寿。
而她与这一切荣光之间的唯一障碍,便是那渺小而不自量力的蝼蚁。
她还在挣扎,徒劳地闪躲着,用她那把可笑的断剑抵挡着,仿佛枯叶妄图抵挡秋风,仿佛脆弱的堤坝妄图抵挡洪流。
在不停的追杀中,冷嫣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她的身法越来越慢,动作越来越凝滞,每挥一下剑都似竭尽全力。
她的身形忽然一滞,一道金芒划过她的颈侧,鲜血顿时染红了衣领。
雌冥妖立刻抓住时机,她举起骨剑,身形如风,向着冷嫣刺去。
金色光芒从剑中喷涌而出,犹如万箭齐发,冷嫣避无可避,微阖双目,面容平静,仿佛已经认命。
千万支利箭又凝聚成一柄骨剑,穿透冷嫣的心脏。
雌冥妖举起剑,将冷嫣的身体挑起,她就像被尖针刺穿身体的蝴蝶。
雌冥妖看着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黯淡,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所谓的夕暝神,真是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她只觉剑上忽然一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莹白的光飞起。
雌冥妖定睛一看,那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紧接着一群白色的蝴蝶如涌泉般喷涌而出四散飞去,那把断剑没了人握持,落入混沌之中。
雌冥妖这才想起,这女人的躯壳原本就是一具傀儡,死后自然也会化为白蝶。
可她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这和传说对不上。
羲和应该斩下夕暝的头颅,分解她的尸骸,将之化作日月山川……
她转念一想,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多少故事都是以讹传讹,开天辟地的真相,那些凡夫俗子又怎么会知晓呢?
相较之下,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既然冷嫣已死,神格理当降临在她身上,为何她没有感到丝毫变化?
正思忖着,眼前的灰雾变换着,飘动着,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雌冥妖便即举剑刺去,那人形立刻化作烟雾散去,重归混沌。
不等她放下心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杀不了你……”
雌冥妖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爬上她的后背,连骨剑上的金芒都黯淡了些许。
她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个人影从混沌中浮现出来,她立刻挺剑刺去,那人影又立刻隐没在混沌中。
“你说你伴欲而生,有人便有欲,只要世间有欲在,便没有人能杀得死你,”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道,“那么没有人存在的地方又如何?”
话音甫落,四周的雾霭迅速凝聚成一个人形,那人也似笼罩在雾气中,仿佛混沌本身。
那柄断剑,不知何时握在了那人影的手中。
她挽了个剑花,继续道:“你可曾想过,当真是羲和杀死夕暝么?或者说,你当真是羲和么?”
雌冥妖忽然想起自己五百多年前从重玄护宗大阵中逃脱,曾经过一个雾气氤氲的水池,池畔的壁画上绘着乾坤之战的情形。
画中的羲和面目模糊,而夕暝则生了与羲和传人相似的相貌。
她直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并不是壁画斑驳脱落的缘故,那模糊一片便是羲和神本来的面目!
她霎时间如坠冰窟,握着骨剑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双手握剑,冲上前去对着照顾那人形胡乱劈砍,可金芒只是微微一闪,立即被混沌吞噬。
雌冥妖绝望地挥舞着骨剑,恐惧和绝望如灰雾一般侵入她的心脏,占据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不可能,她明明已经得到了羲和神脉,她理所当然是羲和神,怎么会是被杀的那个。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故弄玄虚的诡计罢了。
雌冥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催动身体中的羲和之力,她眉心的火焰纹流淌着金光,骨剑上光芒大盛。
就在这时,那人影忽然拔地而起,断剑指向虚空。
灰雾如飓风般旋转起来,混沌中风雷涌动,“哐”一声巨响,一道银白的闪电落在剑上,黯淡的断剑顿时寒光四溢。
冷嫣双手握紧剑柄,一剑向着雌冥妖斩去。
雌冥妖挺剑格挡,两剑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耀眼的光芒笼罩了一切。
冷嫣手中的剑不断往下压,雌冥妖手中骨剑滚烫,然后渐渐弯曲,融化,化作滚烫的铁水滴落下来,在她脸上和身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雌冥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冷嫣收回剑,再次高高跃起,又是一剑挥出。
这是开天辟地的一剑,剑气挟着风雷,夹杂着电光,如巨龙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向雌冥妖飞去。
雌冥妖惊惧地睁大双眼,紧接着,她的头颅便飞了起来。
就在她身首分离的刹那,远方响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乐声,如箫声飘渺,如钟声雄浑,又如琴声清越,由远及近,在冷嫣周围盘旋。
乐声涤荡着她的神魂,她的灵台变得无比清明,这个世界的一切真相,一切秘密,顷刻之间涌入她的识海中。
神格降临到她身上,犹如一道光划过黑暗的天空。
她的双眼穿透时间的迷雾,过去和未来犹如一条首尾相衔的蛇,过去即是未来,新神便是旧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雌冥妖的头颅落下来,冷嫣接在掌中,在她眉心火焰纹上一点,整个头颅熊熊燃烧起来,羲和之力化作金芒喷薄而出,很快便化作一个金色的火球缓缓上升,最后悬挂在空中。
冷嫣手中断剑挥舞不止,雌冥妖的身体被一截截削落,血肉融化成泥,骨骼化为山脉。
做完这一切,冷嫣那混沌凝聚成的躯壳也分崩离析,头颅升至天空变成了月亮,身躯获如沙砾一般瓦解,散落在虚空中变成了群星。
初生的大地迅速生长,很亏变得广袤无垠,茫茫望不见边际。
断剑自空中坠落,一群白蝶忽然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成一个身着浅杏色衣衫的女子,将剑柄握在手中。
冷嫣提着剑,在初生的大地上慢慢走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没有生灵,只有她和她的剑,土地是滚烫的,地下有岩浆缓缓流淌。
她不知疲倦地走着,不知经过多少个日升月落,翻过无数高山,穿过大片大片的荒漠,涉过无数条河流,来到一片宁谧的水域,这片水也是初生的,清明澄澈,不像千万年以后那般死气沉沉,弥漫着悲意。
水中自然也没有无数载着亡灵的小舟。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纸,叠成一只小船抛进弱水中,纸船见风就长,很快便长成了能容纳一两人的真船。
她踏入舟中,将断剑横放在膝上,任由弱水带着她飘向远方。
荒草丛生的河岸渐渐消失,不知在水上飘了几日,小舟终于在茫茫的水面上停下来。
冷嫣低下头抚了抚断剑,轻声道:“小树精,我们回家了。”
她站起身,跨出舟外,将手中断剑缓缓地插入弱水中。
宁静无波的水面先是泛起一圈圈涟漪,接着渐渐旋转起来,水流旋转得越来越快,逐渐形成漩涡,漩涡逐渐向周围扩散,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墟。
水流最终平静下来,大墟却未消失,断剑悬在大墟中央,像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树。
冷嫣取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口子,将血滴落在剑上。
透明的血顺着剑柄流淌到剑身,渐渐渗入剑中,第一条细嫩的银色根须从剑的断口处生了出来。
……
归墟上不辨日夜,冷嫣起初还用更漏计时,渐渐的便也不在乎了。
她每隔几日便用神血来浇灌若木,越来越多的根须从断口处生长出来,没入归墟中,汲取着四周的灵力。
树长得很慢,她浇灌了上百次,也只长了尺许高,而且只长根不长枝叶,但冷嫣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耐心。
闲来无事时,她便取出纸和剪刀剪东西解闷,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她想得到的生灵她都剪,熟能生巧,她剪纸的技艺渐渐高超,剪出的飞禽走兽惟妙惟肖,剪完了吹口气,纸片便有了生命,变作生灵飞着、跑着、蹦跳着离开了归墟。
她也剪了很多纸人,那些纸人出了归墟,在昆仑山下聚落为居,繁衍生息。
冷嫣将若木收在剑中的小应龙也取了出来。
金箔小龙一见风便化作金光闪闪的小应龙,它绕着若木盘旋,发出一声声困惑又悲伤的吟啸。
冷嫣摸了摸它的角:“小蛇,你也去阳间吧。”
小应龙甩着尾巴,晃着脑袋,仍旧绕着若木转圈,转累了就盘在树下歇息,冷嫣知道它不愿离开,也就由它去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年,若木长得和寻常的树差不多高了,也生出了枝桠,只是仍旧不长叶子,不管她用多少血浇灌祂,祂还是一棵秃树。
可是分别的时刻却已经来临了。
她能感觉到祂身体中一片混沌的灵识在慢慢凝聚,即将生出新的神魂。
新神降世之时便是旧神离开之日。
而她也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那里还有她未完成的事。
……
若木是什么时候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的?祂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祂知道自己是被一道霹雳惊醒的。
在那之前,祂的灵识浑浑噩噩、一片混沌,随着那一声惊雷,祂的灵台仿佛拨云见日,骤然清明起来。
睁开灵目的瞬间,祂看到一个笼罩在白光中的人。
这是祂第一次见到人,根本无从比较和判断,但祂却莫名觉得她是个很好看的人。
祂看见她怔怔地望着祂,嘴唇翕动:“若木。”
若木认出她的声音来,祂在昏睡中总是听见有个声音在祂耳边喋喋不休,虽然听不清那人说的是什么,但祂却记住了她的声音。
“是你,”祂道,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高兴,“我睡着的时候,是你一直在和我说话。我是你种的么?”
那人点点头:“我要走了。”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还会见面的。”
话音甫落,她便渐渐融化在了耀眼的白光里。
若木没来得及挽留,也没来得及问她要去哪里,她就那么消失不见了,祂最后看见的,是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的一滴泪。
眼泪“吧嗒”一下打在祂的树根上。
若木心头莫名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祂怔怔地看着那一小点湿漉漉的痕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她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总不至于太久,祂心想。
归墟上的日子无聊又漫长,除了祂这棵树之外,只有一条金色的应龙,祂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小蛇。
祂以为种下祂的人很快就会回来,可谁知等了很久,等到祂已长得有两条小蛇那么粗,也不见那人回来。
这一天,祂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流水的声音。
祂睁开灵目循声望去,只见雾气迷蒙的水面上飘来一叶小舟,舟上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人的轮廓。
若木以为是祂等的人回来了,精神不由一振,谁知待那小舟飘到眼前,祂却发现舟上坐着的是个陌生男人。
准确说来那不能说是人,他充其量只能算一缕残缺的幽魂。
他的模样狼狈而憔悴,一身白袍沾满鲜血,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若木莫名看他很不顺眼。
“你是谁?”祂问道。
残魂道:“谢爻。”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他的喉咙里灌满了沙砾。
若木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谢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昆仑大阵将他的神魂碾碎时,他以为自己必定魂飞魄散,可不知为何大阵留下了他的一缕残魂。
他失去知觉,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
他过了很久才弄清楚自己大约是回到了连昆仑派都还不存在的时候。
那么他的计划失败了,时光没有倒流回三百多年前冷嫣出生的那天,却回到了上古。
费尽心机,终究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笑话。
谢爻在世间漫无目的地飘着,冥冥中像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前往某一个地方。
看到那棵通体银白的大树时,他明白是自己的执念将他带到了这里。
“听说亡灵可以神木许愿,我是来许愿的。”他道。
若木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正要否认,可转念一想,横竖闲着无聊,倒也不必一口回绝,且听听他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