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庸门浩劫后的第二十天,天留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冯真真上回见到沈留夷只是二十多天前,那时候她在玄委宫中养病,她去探望她,彼时他们还是交情甚笃的师姐妹,可如今想起已是恍如隔世,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像是隔了一条天堑。
她看着一身绣金道袍,头戴赤金莲花冠、神采奕奕的沈留夷,几乎有些认不出她来。
沈留夷也在打量冯真真,那个无忧无虑、耿直率真的小师妹仿佛换了个人,双颊的圆润褪去了,眼中的天真也荡然无存,她变得稳重,也变得沉默了,憔悴的脸色显然是多思多虑的结果。
沈留夷正要开口,冯真真抬手阻止她:“沈师姐若是来找我叙旧,天留宫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若是你要替人做说客,还是别白费口舌了。”
沈留夷叹了口气,去握她的手,却被冯真真躲开,她脸上有点讪讪的:“真真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样强撑下去也撑不了几日,早晚要选一边投靠……你放心,有我在,刘世伯绝不会亏待你的,他已悄悄向我透过口风,待宗门中内乱平息,便封你为一峰之主。”
冯真真看了沈留夷好一会儿,就在沈留夷以为她态度松动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站起身:“师姐不必再相劝,你我不是同路人,我惟有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言语中没什么讥诮之意,沈留夷却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
她抬起下颌,端起手,广袖几乎垂到地上,说不出的庄重威严。
“冯真真,我劝你三思而行,难不成你还能自立门户?”她沉下脸道,“给你最后三日,若是仍然冥顽不灵,便休怪我和刘师伯不顾同门情谊了。”
冯真真脸色不变,叫来道僮:“送客。”
沈留夷一走,冯真真双手掩面,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重玄怎么了,熟悉的长辈和同门们怎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她越哭越大声,渐渐变成嚎啕,像是要把几个月来积压在心里的难过和郁愤都倾倒出来。
哭了一会儿,她用袖子揩干眼泪,打算去练剑,忽然收到一个传音。
冯真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揩干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小师兄,你这些日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啊?”
姬少殷沉默片刻:“抱歉。”
他顿了顿:“宗门中怎么样?”
冯真真道:“都乱成一锅粥了!”
她竹筒倒豆子似地将宗门这段时日来的乱象说了一遍。
姬少殷道:“对不住,让你一个人支撑这么久。”
冯真真脱口而出:“小师兄你快回来吧!”
她随即摇摇头:“不对,小师兄你还是别回来。”
他的剑法比她好,修为也比她高,但仍然不是那些师叔师伯的对手,他这个昆仑君继任者这时候回来就是个活靶子。
姬少殷想了想道:“你再撑两三日,我去想办法。”
冯真真不信:“小师兄你能有什么办法?”
姬少殷道:“借兵。”
冯真真仍是不信:“其它宗门也乱得很,而且神……谢爻杀了那么多人,谁肯借兵给我们。”
姬少殷只是道:“总要试一试。”
断开传音,他便即捏诀御剑,向赤地飞去——偃师宗的宫城被阵法隐蔽,但是赤地有几个城池有傀儡军驻守,通过那些傀儡人可以向偃师宗传递消息。
他递出书函后,在赤地等了整整一日,终于盼到了回音。
冷嫣答应见他。


第127章
姬少殷跟随引路的傀儡人来到偃师宫城。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宫城的全貌。
他穿过无数回廊与宫门、栽满异域树木和鲜花的庭院,登上白石铺就的台阶,穿过一道水蓝色的珠帘,最后来到一处美轮美奂的异域宫殿。
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照进殿中,身着浅杏色丝袍的女子坐在软榻上,比起上回见面,她的脸色更苍白憔悴一些,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像是要融化在光里。
上次见面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但姬少殷却生出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要往外涌。
他定了定神,行个礼道:“在下见过宗主。”
冷嫣命傀儡人奉茶,用沉静的黑眸看了他一眼:“姬仙君有何见教?”
姬少殷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愿向宗主借五百傀儡军,以平重玄之乱。”
冷嫣淡淡道:“这是贵宗家务事,在下恐怕不便插手。”
她顿了顿:“何况,仙君想必已知道在下与贵宗的渊源,为何还会以为在下肯借兵?”
姬少殷长揖道:“宗主在烛庸门不计前嫌救下九大宗门上百弟子,其中不乏重玄门下,可见宗主心怀仁义……”
冷嫣抬了抬手:“仙君不必抬举在下,请恕在下直言,重玄内乱对在下和敝宗有百利而无一害,在下是乐见其成的。”
姬少殷道:“重玄亏欠宗主良多,罪孽深重,但宗门上下数千人中,无辜弟子亦有不少。”
冷嫣道:“贵宗弟子无辜与否,在下并不关心。”
她浅浅一笑,语气平和:“姬仙君,找人商谈事情,不是这么谈的。”
姬少殷抿了抿唇:“若宗主愿意救那些弟子于水火,在下向宗主保证,事成之后在下与重玄阖宗上下唯宗主马首是瞻。”
冷嫣瞥了眼纱帷后来来往往的傀儡人,淡淡道:“仙君想必也看到了,在下这里并不缺傀儡。”
姬少殷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宗主明知在下来意,仍愿意见在下,想必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还请宗主示下,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
冷嫣颔首:“在下有两个条件。其一,待你取得掌门印后,在下要入贵派禁地,借护宗大阵一用。”
姬少殷有些诧异,不过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点头应允:“听凭宗主调遣。”
冷嫣看了眼姬少殷,缓缓道:“第二个条件是,从今往后,再无重玄。”
姬少殷心神一震,曾经“重玄”两字对他来说意味着第二个家,也意味着正道、大义,近来发生的事,他亲眼见到的真相,让这两个字蒙上了尘土和脏污,可要让数千年的传承断送在他手中,他仍感到似有一座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
冷汗从他额头沁了出来。
冷嫣看出他迟疑,淡淡道:“姬仙君可以回去慢慢考虑。”
说罢便示意傀儡人送客。
姬少殷想起被困天留宫的冯真真等人,还有数千无端被卷入纷争的无辜弟子,他能等,他们却是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他咬咬牙道:“若能顺利平息争端,在下便改弦更张,另立门户。”
……
冯真真并不相信姬少殷真能搬来救兵,收到他的传音之后第二天,她便发现天留宫外多了一道天纲运关阵,将天留宫中的数百人封在其中,不但连只蚊虫都飞不出去,连向外界传音也不能够。
冯真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又不敢贸然闯阵,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度过一日夜,到第二天夜里,冯真真正站在整个天留宫最高的摘星塔中瞭望各峰,忽然听见玄委宫响起骚乱声,兵刃相击之声和呼喝声一阵阵潮水似地涌来。
冯真真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两派人马剑拔弩张多日,终于还是走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
紧接着,她便看见玄委宫正殿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火光,她心中不由大骇,那正是沈留夷这新晋羲和传人现下的住处。
冯真真也顾不得违反门规,忙捏诀施了个高明术,便将那殿中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出事的正是沈留夷的寝殿,冯真真的目光穿透墙壁,只见帷幔、几榻都燃烧起来,殿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十上百身穿天青色重玄弟子服的人手执长剑缠斗在一起,剑光交织,鲜血飞溅,冯真真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其中不乏她熟悉的人,不久前还亲如手足的人,如今面目狰狞,眼中满是仇恨与疯狂。
她也看到了为首之人,那是许青文的得意弟子秦炳瑞秦师叔,他的师父许青文在长老中地位不显,连带弟子们也是与世无争,这位秦师叔貌不惊人,因为服食金丹的缘故,脸色总是泛着蜡黄,令他看起来有些病容。
但他平日脸上总是带着三分谦和的笑意,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也从不拿架子,可眼下他双目发赤,咬牙切齿,脖颈中青筋暴起,完全变了个人。
冯真真看见他一剑将沈留夷的“左护法”削成两截,把沈留夷从护阵中拖拽出来,将剑驾在她的脖颈上,冷笑着道:“羲和传人为奸人所惑,在下特来清理门户。”
冯真真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可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和说不出的难过,难怪他们都说权势迷人眼,原来权势真的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沈留夷又何尝不是如此?刚被推上羲和传人之位时,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当作傀儡和幌子,也曾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然而短短数日之后,她便醉心于众弟子的顶礼膜拜之中,沉迷在虚幻的尊荣中无法自拔。
然而当冰冷的剑锋贴上她脖颈的时候,她便知道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沈留夷瘫软在地,流着泪祈求:“秦师叔恕罪,我是受奸人胁迫,不得不假意顺从……”
男人笑着将剑收起,用剑锋挑起沈留夷的下颌:“怎么说都是羲和传人,生得虽比前一任差得远了些,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沈留夷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吓得一张脸都脱了色,勉强道:“秦……秦师叔说笑……”
秦炳瑞冷笑道:“怎么,你能委身于程子仪那小子,到了我这里就拿乔起来了?”
沈留夷泪落如雨:“我不是……”
程子仪是章明远的弟子,正是得传功法的两人之中的一个,他推举沈留夷为羲和传人的同时,顺便也给自己封了个昆仑君。
他出身世家又生得一表人才,还有昆仑君的名头,沈留夷与他即便说不上多么情投意合,至少是心甘情愿的。
可眼前这个秦师叔面貌看起来有四五十,五官平平,脸色蜡黄,人品还这样猥琐,沈留夷如何愿意。
秦炳瑞哪里猜不到别人的想法,沉下脸道:“那小子能给自己封个昆仑君,难道我就不能?死了个昆仑君再来个昆仑君,你还是昆仑君的道侣,岂不便宜?”
他说罢向身边的小弟子使了个眼色:“沈仙子受惊了,还不赶紧带她去我寝殿。”
又用剑拍了拍沈留夷的脸颊,肆无忌惮地笑着道:“今夜便让师叔替你压压惊。”
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冯真真看见一张张脸在热气中扭曲,有男人也有女人,宛如地狱中的一个个恶鬼。
她浑身打起冷颤,浑身的血液都似结了冰。
这几日她看清了沈留夷的本性,知道此人不值得深交,想到过去的情分,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可是即便是个她不那么喜欢的人,也不该遭遇这样的事。
可是这样袖手旁观的她,又比他们好多少呢?
冯真真一拧眉,咬咬牙提起剑,嘬指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她的坐骑火麒麟应声奔来。
冯真真跨上麒麟背,便即向着阵法的外围冲去。
接近阵法边缘,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弹了回去,火麒麟驮着她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抖了抖火红的长毛,再次向阵外冲去。
冯真真手挥长剑,明亮的剑光犹如闪电,与火麒麟口中喷出烈焰交织成一股火的洪流,硬生生将阵法冲出一个窟窿。
火麒麟低下头,一鼓作气地朝着阵法的裂口猛冲过去,在阵法重新修复完整之前带着主人冲破了藩篱。
冯真真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便朝着玄委宫飞去。
秦炳瑞和手下们只见一团火红的东西如滚雷般冲进火场中,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冯真真孤身一人闯了进来。
秦炳瑞不由笑起来:“本打算明日再去料理天留宫,没想到有人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
冯真真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秦炳瑞,你这卑鄙无耻的老畜生,今日我便来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秦炳瑞冷笑了一声,一手执剑迈着禹步:“早就听说夏侯俨最看重的弟子除了姬少殷就是你,今日便让师叔来领教领教。”
话音未落,他的剑已出手,如雷电般向着冯真真的丹田直刺过去。
冯真真丝毫不惧,挺剑迎了上去。
秦炳瑞是化神三重境的修为,并不把这只有元婴的晚辈放在眼里,但与她过了几招后,轻佻的神情却不由自主地收敛起来。
修为和剑法的天分差距与生俱来,即便他仗着早生几百年在修为上压了冯真真一头,但她凭着凌厉的剑风,灵活的应变和一腔义愤凝成的气势,竟然与他打了个旗鼓相当。
秦炳瑞顿时后悔自己一时轻敌,与她单打独斗,如今若是再找援手,追随他的那些弟子会怎么看他?
他一心想着赶紧将那小丫头拿下,可越是焦躁,越是适得其反,一不下心便露了个破绽,冯真真立即发现他左胁处有个空门,转身一扫,一道火红剑光向他腰间飞去。
秦炳瑞大骇,在半空中将身子一扭,剑光擦着他的腰划过,在他腰间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他痛嘶一声,同时长出一口气,好在躲闪及时,若是再晚刹那,他恐怕就要被削成两段了。
这一下子,本来在一旁袖手观战的亲信们站不住了,口中叫着“我等也来与师妹切磋切磋”,提着剑从四面八方向冯真真攻来。
冯真真虽有灵兽火麒麟相助,但是对方人多势众,她又如何应付得过来?
不多时,她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虽没有危及性命的伤口,可这样下去她的灵力很快便会耗尽,早晚会命丧于此。
秦炳瑞被冯真真伤了颜面,急着找回场子,高声道:“冯师侄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点到即止,切莫伤了她性命,为师会好好教导教导她。”
冯真真虽不十分明白他话里的内涵,但那语调便让她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忿忿地骂道:“没人伦的老畜生,阴沟里的蛆虫都比你干净!”
秦炳瑞脸一落:“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找死我便成全你。”说罢使出一招他最擅长的“山天大畜”。
冯真真左支右绌地应付着,冷不防一个弟子从她斜后方攻来,她眼角余光看见,却无法脱身,眼看着避无可避,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道莹莹紫光划过,只听“叮”一声响,那柄向她刺来的利剑断成了两截。
只听“铛啷”一声,那救了她的东西落在地上,冯真真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的紫玉玲珑。
冯真真自然认得此物,这是沈留夷的本命法器。
她惊讶地向沈留夷望去,只见她满脸泪痕地坐在地上,鬓乱钗斜,金光灿灿的衣裳被熏黑了大半,说不出的狼狈。
她对上冯真真的眼睛,惭愧地垂下头来。
冯真真一剑格开秦炳瑞的兵刃,回身一剑刺入那偷袭她的弟子腹中。
她又出其不意地攻向另一个弟子,夺了他手中剑,抛向沈留夷:“沈师姐,接住!”
沈留夷下意识地接住向她飞来的长剑,怔了怔,眼中又蓄满了泪:“真真……”
冯真真道:“别哭了,快来帮忙!”
沈留夷忙用袖子揩了把泪,将累赘的华丽外袍一脱,便即冲进了剑阵。
冯真真和沈留夷两人时常一起练剑,两人不一会儿便找回了默契,背靠着背,抵挡着越来越密的剑光。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经脉中的灵力都已差不多耗尽,对方仍剩下好几十人,冯真真道:“沈师姐,我们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留夷不是第一次直面生死,可唯独这一次,她竟然并不觉得多么害怕,她看了一眼冯真真,轻声道:“真真,多谢你来救我,还有……对不住……”
冯真真一甩发辫,笑容如三春暖阳:“这不是应当的么?”
沈留夷被她感染,也不禁笑起来。
秦炳瑞冷笑道;“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你们若是求求我,我说不定开恩留你们一条性命。”
冯真真啐了他一口唾沫,沈留夷本想依样画葫芦,到底做不出来,只能作罢。
秦炳瑞向弟子们使了个眼色,弟子们会意,霎时间十来柄剑一起向着两人袭来。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凤啸,紧接着“叮叮叮”密如急雨般的声音响起,众人手中长剑应声而断。
冯真真抬起头,看见一人乘着灵凤,身后乌泱泱跟着上百人马御风而来。
她又惊又喜:“小师兄!”
姬少殷手执长剑,从凤背上一跃而下:“对不住,我来迟了。”
说话间,他已向着秦炳瑞攻去,他带来的傀儡训练有素,纷纷抽出长剑摆开阵势,与秦炳瑞的人手交战起来。
秦炳瑞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在傀儡军凌厉的攻势下,很快便溃不成军。
一夜过去,晨曦破开浓雾,照耀在烧得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的玄委宫上,一场为时两旬的动乱终于平息。
……
三日后,姬少殷借去的傀儡军回到了偃师旧城。
为首的傀儡将一个雕着重玄九峰的玉匣呈给冷嫣。
冷嫣打开匣子,只见天青色的锦缎上卧着一块紫阳金魄铸成的印章——重玄的掌门印。
冷嫣取出印章托在掌心看了一眼,然后一股离朱火从她掌心燃起来,印章在火中慢慢变形,融化,重玄两字越来越模糊,渐至分辨不出来。
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从印章中逸出,那是重玄一代代掌门的遗志。随着掌门印的消融,一切灰飞烟灭,传承悠悠数千载的名门大宗从此不复存在。
冷嫣掌心的火焰熄灭,紫阳金魄冷却下来,她将半软的金魄团成一个球收进乾坤袋里。
除了印章外,匣子里还有一只青色的锦囊。
她拿起锦囊,抽开丝绳往掌心里一倒,却是一颗水晶般玲珑剔透、五色氤氲的莲子。
冷嫣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傀儡人道:“他可曾说过什么?”
傀儡人道:“姬仙君说,他折断了宗主珍爱的宝剑,自知无法弥补,奈何身无长物,只有魂魄中一颗千叶莲子,庶几还有几分用处,便以此向宗主赔罪。”


第128章
冷嫣看着掌心的莲子,轻轻叹了口气。
这颗莲子是用来补全姬少殷神魂的,强行挖出来恐怕要散去大半修为,而且神魂残缺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冷嫣更清楚了,可她身具强大的夕暝灵脉,姬少殷却只是个普通修士。
他余生大约都要承受神魂不全的痛苦,修炼也将事倍功半。
其实她与姬少殷的因果恩怨都已了却,这次借兵也是一场公平交易,姬少殷并不欠她什么,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当作补偿送了来,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总是对自己最苛刻的。
冷嫣问那傀儡人道:“姬仙君现下何在?”
傀儡人道:“姬仙君平定内乱之后便离开了宗门,听说是去云游了,至于去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冷嫣点了点头:“如今那边是谁主事?”
傀儡人道:“是冯仙子。”
冷嫣有些意外:“冯真真?”
冯真真虽是夏侯俨亲传弟子,但毕竟年纪小入门晚,论资排辈的话有不少人压她一头。而且她认识的冯真真率直热忱,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可以说胸无城府,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独当一面。
傀儡人道:“正是这位冯仙子,这次重玄动荡,她挺身而出保全了内外门几百名弟子,兼之先前两派人马斗得两败俱伤,她算得是众望所归。当然也有一些不服她的,带着从者另立山头,她也没有加以阻拦。”
他想了想:“除去死掉的、出走的,大约还剩一千来人。”
冷嫣点点头,遣退了傀儡人,将莲子收入锦囊,放回匣子里,然后从榻边拿起她的若木剑。
若木并不在剑中,从烛庸门回来后便深居简出,除了每晚雷打不动和他们一起用晚膳,其余的时间都窝在自己的寝殿中。
冷嫣去找过祂两回,两回都碰到祂正在布阵,被护法的若米拦在阵外。据说祂布阵是为了寻找那位不知所踪的同伴,她便不再去打扰。
冷嫣走出殿门,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往左边穿过迷宫似的回廊和繁花盛开的庭园,来到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台前,顺着台阶爬到顶上。
这座高台是整个偃师宗旧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城池的全貌。
她近来很喜欢在这里练剑,因为此处既高旷又清净,既远离尘嚣,又能俯瞰城中烟火。
今日她登上这座高台却不是为了练剑,因为这是她在这座城中的最后一晚。
她在台边坐下,把剑放在手边,往东眺望,目光不经意便落到了若木寝宫上。
时近黄昏,斜阳将白色的屋顶洒上了一层金粉,她的目光在那里流连了一会儿,又移向别处。
宽广的街道两旁遍栽绿树,树干高直,巴掌似的绿叶投下一片片蓝色的阴影,街道上人来人往,有蓝袍的傀儡,奇装异服的魔修,也有衣袂翩然的大宗弟子。
如今偃师城中的人越来越多,有从赤地迁徙过来的魔域流民,傀儡修士,还有烛庸门一役后跟她回来的各宗弟子。
原本冷嫣只在旧城中央清理出一小片区域供肇山派师徒等人居住,人一多,那点地方便不够住了,要将石砌的房舍和街道上的陈年黑灰清理干净要耗费不少法力,好在如今不缺人手,李老道便带着肇山派新入门的弟子们一片片清理。
原本城中央的绿洲和白石宫殿远看只有巴掌大,点缀在黑黢黢的荒城中,显得格格不入,如今半座黑城已被洗濯一新,白石砌成的房屋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繁花与绿树一点点蚕食了荒凉。
许多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新弟子们早已辟谷,不过既入了李老道的门,自然要遵守肇山派的门规,门规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每天傍晚所有人都得一起用晚膳。
这些正道修士原本都是同辈中的翘楚,起初见到这神神叨叨的老道士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但最终被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折服,渐渐入乡随俗。
没过多久,每天傍晚和新结识的同门们聚在一起,一边用晚膳一边谈天说地倒成了最期待的事。
冷嫣看着落日沉入远方的沙丘背后,城中的灯火亮起,宫殿的花园中青溪、柏高和石红药等人正带着一群新弟子准备晚宴。
为了替她和若木践行,他们从昨天便开始忙活,那些大多是年轻人,一边挽着袖子干活,一边打打闹闹,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他们的热闹。
即便冷嫣从未将这里当作她的归宿,但她是亲眼看着这座城池渐渐苏醒,死而复生的,可惜还未看到它恢复昔日的荣光,她便要提前同它道别了。
思及此,她心中还是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怅。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冷嫣回过头,身着黑白道袍的老道士拿着蒲扇走过来,搔了搔稀疏散乱的花白头发:“冷姑娘叫老朽好找。”
冷嫣道:“李掌门找我何事?”
虽然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冷嫣仍像以前一样称呼他,比起偃师宗左护法,老道显然也更喜欢当他的肇山派掌门。
李老道拎了拎袍子,不见外地在她身边坐下,两条伶仃的细腿在台边晃荡个不停。
他瞥了眼冷嫣,摇了摇蒲扇,开门见山道:“冷姑娘与谢爻一战,有几分把握?”
冷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淡淡道:“杀他的把握有七八分。”
李老道捋了捋胡须:“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冷姑娘成全。”
冷嫣道;“掌门请说。”
李老道目光闪了闪:“老朽掐指一算,自己恐怕命不久矣,想将两个不肖弟子托付给宗主。”
不等冷嫣说什么,他接着道:“柏高还算省心,青溪那小子天生缺根弦,老朽还真不放心他。这其实也不能怪他,谁叫他亲娘是木头雕成的,自己是块木头,生的孩子也比木头强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