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她抬起左手,指尖几缕银色丝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一个金衣大能的身体中。
他眼神一空,脸上表情瞬间消失,手中戒刀原本指着冷嫣,却忽然掉转方向,照着身旁灵宝宗长老的头颅斜劈下去。
那灵宝宗长老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包围圈中的女子,哪里想到防备同伴,等意识到那女子施展了傀儡术时,他的半边头颅已经被刀气削落。
众人对偃师宗傀儡术有所耳闻,但众所周知,修为越高的人越难受制于傀儡术,连同夏侯俨在内,都想不到冷嫣能在转眼之间就将一个渡劫期初境的大能变作傀儡。
金衣大能身旁的同伴生怕他下一个就要朝自己发难,先下手为强地挥起龙筋鞭向他打去。
冷嫣骤然收回傀儡丝,那金衣大能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见同伴忽然朝自己挥鞭,大惊之下立即挺刀相抗,两人战成一团。
其余人以为那金衣大能仍旧受偃师宗主的控制,又有一人提剑加入,与那执鞭的大能联手,终于将他脖颈削断——要让傀儡人彻底无法动弹,只有将之枭首。
那金衣大能至死不知同伴为何突然向自己发难,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解。那执剑之人对上他的眼神,心中隐隐察觉不对,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条柔韧细长的鞭子已经卷住了他的脖颈。
他一转头,只见那执鞭的同伴眼神空洞,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襄助的这位才是傀儡。
可等到他想明白已经晚了,那傀儡人手上一紧,只听“喀拉拉”一声响,细而韧的鞭子已将他的脖颈勒断。
不过片刻,已经折损了两位大能,众人直到此时方才真正体会到这偃师宗主的可怕之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会不会是自己,随时可能有同伴突然对自己痛下杀手。
同伴不再可以信赖,反而成了威胁,他们彼此提防着,戒备着,僵持着。
那执鞭的大能见其他人都盯着自己,忙道:“我不是傀儡。”
另一人道:“你怎么证明?”
话音未落,一道鞭影像毒蛇攻击猎物一般直扑他的面门,执鞭之人道:“我看你才像傀儡!”
那人一直暗暗防备,当即以九节玄铁杖抵挡,两人缠斗起来。
有人喊道:“别中了妖人的奸计!先联手取她性命!”
然而别人何尝不知这是离间之计?可是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都怕腹背受敌,谁也不敢轻动。
冷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待那执鞭的大能将那执杖的拦腰勒断,方才提着剑飞掠上前。
那执鞭的大能也受了重伤,接不住她数招,便被她一剑捅穿了丹田。
鲜血已将她的杏色衣衫染出大片大片的鲜红,她不以为意,又抬手向另一个着绿袍的大能一指。
她只是抬了抬手,压根没有施傀儡术——频繁地操纵渡劫期大能十分耗费灵力,时间长了神魂也难以支撑,何况她还要保留实力,应付可能的变化。
然而那些人被她神乎其技的傀儡术震慑,已经乱了方寸,见她抬手指向谁,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已施了傀儡术,当即向那绿袍大能发难。
绿袍大能情急之下无法自证清白,只能勉力迎战,冷嫣待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没费什么力气便又拿下两人的性命。
不过片时,七个大能只剩下夏侯俨一人还活着,他看着满身鲜血,嘴角含笑,提着剑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女子,眼中终于露出惊恐之色。
……
大能们混战之时,外围的弟子被鬼影纠缠,亦是苦不堪言。
姬少殷一颗心几乎被两股矛盾的力量扯成两半,已经无暇分辨自己此时的心绪。他接住身旁从云头跌落的师兄,那师兄却将他的手挥开,厉声喝道:“叛徒!”
话音甫落,他已跌落在沙地上,追至的鬼影蜂拥而上,顷刻之间便将他啃得血肉模糊,他挣扎了几下,渐渐不再动弹了。
姬少殷什么也没说,只是挥剑将扑向另一个同门的鬼影拦腰斩成两半,那同门转过头,正是不久前赠他符箓的林师姐,她眼中满是谴责,虽然没说话,但他已明白过来,因为那声“小心”,他在所有同门眼里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叛徒。
阵中飞出的鬼影源源不断,姬少殷斩落一个,又扑过来一群,不一会儿,他的胳膊和肩膀都负了伤,不断有同门从半空中跌落下去,鲜血四溅,像是某种妖异的花朵,他却无力搭救,只能麻木地一下下挥着剑。
血光一般的红光笼罩大地,白沙上鲜血肆流,宁谧沙海变成了人间炼狱。
忽然之间,他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后吸去。
等他回过神来,他的肩头已经被一只铁爪似的大手抓住,他回头一看,对上夏侯俨扭曲的脸庞。
姬少殷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师尊”,方才明白过来师父竟抓他当了自己的盾牌。
夏侯俨不看他也不理会他,只是将他肩膀抓得更紧,几乎将他的骨头捏碎。
“别忘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变了调,显得有些尖锐,“别忘了这是谁,要是不想让姬玉京魂飞魄散,就别轻举妄动。”
姬少殷心中一瞬间涌出的与其说是悲伤,毋宁说是茫然。
即便知道师父对无辜之人犯下的罪行,但他的心里还是残留着一丝幻想,直到这一刻,直到真相露出狰狞面目,直到真相对着他的耳朵大叫,幻想终于完全破灭。
曾经那么堂皇那么伟岸的尊长,像泥塑的偶人一样坍塌崩裂,变成一堆泥瓦灰土。
他看着那浴血的女子,想说“别管我”,但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这简单的三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子寒凉的目光水一般从他脸上滑过,她漂亮的双眼没有一丝波澜,她平静道:“小师兄已经死了。”
姬少殷的心脏抽痛了一下,他蓦然意识到他们曾经有过的恩怨,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了,也许她一直以来只是在他身上寻找姬玉京的影子。
或许从他折断“断春”开始,她已经停止了寻找。
不等姬玉京辨清心里的滋味,女子手中长剑已经出手。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手中剑招没有丝毫的凝滞。
眼看着剑锋已到了他心口,姬少殷平静地闭上双眼。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来到,千钧一发之际,捏住他肩头的那只大手忽然将他向旁边大力一甩,他被甩下云头,重重跌落在沙地上,肩背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但是他还活着。
在最后一刻,夏侯俨推开了他。
姬少殷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能告诉他,因为在他跌落下来的时候,夏侯俨的咽喉已经被一剑捅穿。
冷嫣面无表情地将剑从夏侯俨喉间慢慢抽出,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半张着嘴,慢慢仰跌下去。
就在这时,一缕缕白烟似的东西从他七窍中涌出来,渐渐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即便只是一缕残魂,也能依稀分辨出清俊出尘的模样,可以想见活着时是如何风华无双。
只是眉间一道褶痕给那张脸添上了一些苍凉。
鬼魂注视她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的声音疲惫,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悲哀,好像一个旅人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跋涉了千山万水,走到终点却发现眼前只有一片荒漠,甚至连荒漠都没有,只是虚无。
冷嫣不解其意。
鬼魂又道:“你看到我并不惊讶。”
冷嫣点点头:“是。”
鬼魂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冷嫣握紧手中剑:“郗云阳郗掌门。”
鬼魂轻笑了一声,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赏之色:“你很聪明,方才一直借力打力,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实力。”
他看了眼她紧握剑柄的手,温和道:“你不妨收起剑,如你所见,我只是一缕残魂,伤害不了你。”
他顿了顿又道:“能伤害你的东西,不是剑能抵挡的。”
冷嫣心头莫名一跳,一股不安的感觉自心底升起,逐渐弥漫开。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隆隆的声响,似雷声,又似什么轰然倒塌。
郗云阳的残魂道:“是留在赤地的那几艘战船。”
他抬起手,五指并拢,随即张开,淡淡道:“刚刚炸毁了。”
那些战船中充满了灵力,同时炸毁,非但船上的修士都会死,几座魔城估计也难保。
随着爆炸声的余韵渐渐消失,不远处的偃师宗旧宫忽然缓缓移动起来,不止是旧宫,连远近的沙丘都开始移动。
冷嫣忽然意识到,原来是他们脚下的大地在移动。
不一会儿,她便明白过来,这是阵法,一种超乎常人想象的,无与伦比的阵法,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和无数鲜血、人命、阴魂、灵气……都成了他手中布阵的工具。
这才是真正的杀阵。
冷嫣道:“你布这么大个局,只是为了杀我?”
郗云阳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而深沉:“你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第107章
冷嫣眼中有困惑一闪而过,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郗云阳敏锐的眼睛。
鬼魂直截了当道:“你原本的名字叫妘兰,是素心和我的女儿。”
冷嫣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事,她知道郗子兰身世有问题,但从未将自己和那被调换的婴孩联系到一起,因为他们的生辰整整差了两百年。
郗云阳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我没有骗你。你出生前我们探得你天生拥有强大的羲和神脉,这对整个清微界来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许多人都认为素心腹中的孩子正是传唱了数千年的那首谶歌里所唱的那位扫荡六合、廓清寰宇的救世主。”
他顿了顿:“我和你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你的神脉太强大,你母亲怀胎十月,经脉枯竭,可以说为了生下你耗得自己油尽灯枯。可是……”
他笑着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你诞生时的确身负强大的羲和神脉,可是随着你一天天长大,脉象却渐渐开始变化,到你满月时,至阳的羲和神脉已转变为至阴至邪的夕瞑神脉。你母亲这时候修为几乎尽失,探不出你神脉有异,我只能将真相瞒着她,反复推算你的命格。”
冷嫣无动于衷,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郗云阳道:“无论我用什么手段推算,卜筮、星象、易数……结果都是大凶。但我还是存着一点希望,但愿是我学艺不精,占卜出了错——素心不惜牺牲自己生下的女儿,怎么会是带来灾殃和不祥的凶邪?
“于是我瞒着你母亲去了迷谷。”
冷嫣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她对迷谷并不陌生,三百年前她曾为了采摘血菩提孤身潜入迷谷,但她对这块不属于重玄的境地所知甚少,只知道迷谷的主人十巫早在重玄来到此地之前就是这里的主人。
郗云阳道:“十巫也是上古昆仑的一支,不过早在数千年前便离开昆仑,避居西南的群山之中,重玄在此地立宗,与十巫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将迷谷列为禁地,若有门人擅入,则死亦无怨。十巫一族自古擅卜筮,他们生来眼盲,但能让人看见过去和未来。”
他顿了顿:“我在那里看见了你的命运,不但是你的,还有重玄的,整个清微界的。”
冷嫣抬了抬眼皮。
郗云阳接着道:“我看见百年后山川崩裂,海水倒灌,岩浆肆流,阴煞雾从地缝中涌出来,一起钻出来的还有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冥妖,重玄上下在冥妖潮中全军覆灭,然后是生灵涂炭,整个清微界、凡间,全都不复存在。”
他淡淡地一笑:“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不过如果你是我,看到这一切,你会怎么做?”
冷嫣不知不觉已手脚冰凉:“我和郗子兰差了两百岁。”
郗云阳颔首:“昆仑君的传承中有一些禁术,只要有足够的力量,移山填海、偷天换日也能做到,只是到两百年后换个孩子并不难,有不止一种阵法可以做到。”
他轻轻叹了口气:“毕竟去往将来比回到过去容易得多。”
他说得轻巧,但冷嫣知道其中用到的阵法之精深玄奥,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先前听楚宗主说过,郗云阳的阵法造诣远在他之上,冷嫣一直以为是谦辞,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此言不虚。
“你大可以趁女儿还是个婴儿时杀了她,何必大费周章换孩子?”她问。
郗云阳道:“你还是不愿承认我是你父亲,但你其实已经信了,对么?”
冷嫣抿了抿唇,她无法否认,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听起来虽然荒诞不经,但心底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是真的。
郗云阳继续道:“我最后悔的便是没有直接杀了你。我本打算这么做,但是……”
他瞥了眼远处不省人事躺在沙地上的姬少殷:“就连夏侯俨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弟子尚且存着一分真心和善念,何况是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而且你不仅是我的女儿,更是素心竭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所以最后一刻我心软了。我拔除了你的灵根和神脉,将你留在两百年后,希望你能无知无觉地做个凡人了却一生,然而事与愿违。”
冷嫣道:“你没算到她会被你的徒弟带回重玄当作容器?”
郗云阳摇摇头:“我是人,不是神。天道注定的命运尚且可以卜算窥探,可逆天而行,命线早已乱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冷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的心好像被一层冰封了起来,只有麻木:“你大可以把真相说出去,别人只会称颂郗掌门大义灭亲,为何要从别处偷个孩子来充数?”
郗云阳的神情忽然变得固执:“因为妘素心的女儿不能是妖邪。”
冷嫣默然。
郗云阳重又变得漠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抱来的那个孩子身上流着妘氏的血,不过毕竟父辈世代都是凡人,灵根和神脉都很弱,我用自己的半条灵根和半身灵力捏了一条假的,又将她的面容略作改变,你们本来就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许相似。”
他顿了顿:“我一直拖到你周岁时才将孩子调换,再晚你的神脉长成,便无法拔除了。且那时候素心已经时日无多,卧床静养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以为她没有心力照看孩子,更容易瞒天过海。谁知我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直觉。”
冷嫣听见“母亲”两字,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长久以来,她对母亲的认识完全来自冷家那个女人,她不像她丈夫那样动辄打女儿,但她的冷漠有时比棍棒和耳光更令人难捱。
她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母亲,温柔、慈爱,对孩子无微不至,但那是冷耀祖的母亲,不是她的。
妘素心大约也是这样的母亲吧,所以她能看出襁褓中的婴孩不是自己的女儿。
郗云阳接着道:“素心立即就发现孩子被调换了。那天夜里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将我叫到玄委宫与我对质,她毁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打伤了我。她本来想杀死那婴孩,但最终没忍心下手。”
他看着冷嫣道:“如果你的母亲心肠再硬一些,说不定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冷嫣道:“她……知道她的孩子活着么?”
郗云阳摇摇头:“我告诉她那不祥的孩子已被我亲手杀了。若是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找回来,那便是你的母亲。”
冷嫣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钝钝地一痛。
郗云阳道:“她本来想把真相公之于众,但最终她选择了沉默,因为这个孩子不仅是她的孩子,也是清微界的希望。越来越频繁的冥妖潮让所有人身心俱疲,所有人都盼着谶歌里的羲和传人降世,结束这一切灾祸和苦厄。”
冷嫣道:“你少了半条灵脉半身修为,所以对上雌冥妖只能以身殉阵。”
郗云阳道:“我逆天而行,遭天谴是早晚的事。”
冷嫣道:“偃师宗是怎么回事?”
郗云阳抬头向那座黑色的死城望了一眼:“要更改天命,单凭我一己之力是不够的。”
他又扫了白沙上斑驳的鲜血:“和这些人一样,他们是祭品。”
冷嫣不寒而栗,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也许早就疯了。
郗云阳接着道:“虽然我拔除了你的邪脉和灵根,但是天地亦有气数,气数将近,必定妖邪横行,要为天地续命,自然需要非同寻常的牺牲。”
他顿了顿:“偃师宗传承自昆仑,血脉甚至比昆仑五姓更纯净,用他们的血去祭祀大阵,清微界的气数才得以延续下去。我虽然将你的邪脉拔除,但我也不知道这邪脉之根是否除净,会不会在我身死道消之后出什么意外,所以我提前分出一片残魂,蛰伏在夏侯俨的神魂中,便是防着这一天。”
冷嫣道:“这几百年来,你一直把夏侯俨当作傀儡操纵着?”
郗云阳闻言摇摇头:“你太高估我了,我不会偃师宗的傀儡术,一片残魂数百年受着活人灵府中魂火的炙烤,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沉睡,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不过我也曾醒来过几次,趁他不备时借他的躯壳做些事。”
冷嫣忽然想起自己刚到重玄不久时,有天半夜醒来,看到掌门师伯站在她床前定定地看着她,她揉了揉眼睛,他立即就消失不见了。后来她一直以为是她睡糊涂了,错把梦境当成了现实。
现在想来,或许那并不是梦吧。
但真相已经毫无意义。
“这次彻底醒来,是因为你神魂中的邪脉醒了,”郗云阳望着冷嫣,轻声道:“你实在不该回来的。”
冷嫣也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忽然一哂:“你以为你是谁?”
郗云阳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冷嫣道:“你借着大义当幌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心所欲地决定别人的生死和命运,你以为自己是神么?还是天道?”
郗云阳自嘲地一笑:“你的父亲只是个受尽天道愚弄,却无能为力的懦夫。”
“我心爱的女子付出了性命的代价,我亲手拔去了女儿的灵根灵脉,让她在凡间受尽苦楚,又被剐碎神魂,现在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死一次。”
他顿了顿道:“昆仑君从来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个诅咒,负山前行的人怎么能妄想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
冷嫣忽然觉得面对这样一个人,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握紧手中剑:“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没有父亲,没人有资格决定我的生死。”
大地停止了震颤,城池和沙丘消失了,满地的鲜血和尸首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天地间仿佛只有一个傀儡和一缕残魂。
放眼望去,大地平坦、荒芜、苍凉,在这个地方,甚至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然后眼前的地面缓缓出现一条细缝,一道清冷的光从裂隙中渗出来,如同从地心伸出的一把巨剑,缓缓地移动,将大地割出一道道凹槽。
冷嫣握着剑飞至半空,从空中俯瞰,那些弯曲的凹槽像是符咒,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更不知如何破解,但她还是紧握着手中剑,凭着方才记下的沙丘、星辰的方位,在心里推算着生门的所在。
大地上很快便布满了符文,清光消失的时候,大阵中央忽然出现一个人,那人坐在一张银光织就的席垫,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个鸡皮鹤发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老得连眉眼的模样都看不出,只能从衣袍勉强辨别是个女人。
她的眼睛无神而浑浊,直直地望着前方。
冷嫣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
她的目光落在她搁在膝头的苍老的手上,她的手里握着一串铃铛,很小的一串,只有襁褓中的婴儿才戴得上,而串起铃铛的红绳已经褪得看不清颜色。
老人抬起手,木木地晃了晃铃铛,断断续续的昆仑谣响起来。
冷嫣忽然明白过来那是谁。


第108章
归墟上一片沉寂,树神不在时,上古神木好像也失去了生机,满树白银似的叶片纹丝不动,只有缓缓流淌的弱水将一叶叶载着亡灵的小舟送到树下,依旧有无数亡灵匍匐在树下,祈求神树眷顾。
若木一靠近神树,便感到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百骸中,枝叶无风而动,树叶发出泠泠淙淙的声响,像是在欢迎祂的到来。
祂收起傀儡小龙,落在巨树前。
自诞生之日起,祂与神树之间便有一种自然而玄妙的联系,古老的神木不能言语,却能以另一种方式与祂“交谈”,比最古老的语言更古老,甚至超越了语言。祂诞生之初,树便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数万年的记忆交给了祂。
若木闭上双眼,将手按在神木粗糙的树干上,原本冰凉的树干慢慢温热起来,像是有什么在慢慢苏醒。
不过离开数月,祂感到神木似乎苍老了一些,祂不禁有些诧异。祂明白世间万物都无一例外地走向衰朽,可是两百年来祂从未感觉到树的老去,因为两百年在神树数万年的生命中不过如弹指一瞬。
这是祂第一次感到树的生机在流逝,在祂想明白这件事以前,心里便涌出了一股淡淡的惆怅。
神木好像感觉到了祂的心绪,温厚的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入祂的掌心,仿佛在宽慰祂。
“你老了。”若木在心里道。
树也用自己的语言回答祂:“我已时日无多。”
若木道:“为什么?”
神树像是笑了:“日升月落,草木荣枯,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生死交谢,便如寒暑之递迁,天地亦有终极,何况一棵树。”
若木心头微微一动:“是因为那首‘新神降世旧神哭’的谶歌?”
神树道:“这世上有许多谶歌和预言,无论人还是鬼神都想探知天机,然而就如管中窥豹,谁能窥得全貌?”
若木道:“连神也不能够?”
神树道:“连神也不能够。”
祂顿了顿:“谁为新?谁为旧?何为生?何为死?生者以生为生,而死者将生为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与死又有何异。”
若木蹙了蹙眉:“你又在和我打机锋。”
神树宽和地笑起来:“你心里有很多疑问。”
若木:“是。”
神树沉吟:“我能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可是知道这些事也许只是徒增痛苦,你还想知道么?”
若木迟疑片刻,坚决道:“是。”
神树沉默下来,树叶也停止了轻唱。
良久,祂沉沉地叹了口气:“那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来吧,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一片白光将少年整个笼罩住,片刻后,祂消失在了白光里。
……
冷嫣看着眼前神情麻木的老妪,感到一阵阵发冷,冷得骨髓都似结了冰,她紧紧地握着剑柄,握得指节发白。
郗云阳的残魂不紧不慢地飘到那风烛残年的老人身旁,将半透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肩头,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老妪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下一下地摇着手中的昆仑金铃。
郗云阳抬眸看向冷嫣:“这是你的母亲。”
他顿了顿:“准确说来,是你母亲的躯壳。她死前立下与我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然后毁了自己的魂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说起这些往事,他的眼神空洞,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只有目光落到老人身上时,眼底才泛起温柔的眷恋。
“我把她的尸骸留了下来,用灵药保存至今,”他接着道,“让她死后亦不得安宁,便是为了这一天。”
冷嫣感到一阵恶心反胃。
郗云阳道:“尽管你不愿承认,可你终究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因此无论如何你都逃不出用生父的魂魄加上生母的血布下的诛邪阵。”
话音甫落,那老妪那斑纹弥补的苍老脸庞裂开无数道口子,不仅是脸庞,她的手、胳膊,浑身的肌肤都像被割了无数道血口子,千万缕红丝线般的血丝涌向冷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