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挥起长剑想要斩断那些细如蛛丝的血线,然而就像亲缘血脉无法斩断,这些血丝也难以斩断,青锋扫过,血线断而复连,绵绵不绝地涌向她,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她的傀儡身躯,刺穿她的灵府,缠绕住她的神魂,然后毫不留情地勒紧、绞杀。
冷嫣仿佛又回到了神魂被凌迟的那个夜晚,只是现在凶器成了她生身母亲的鲜血。血线如利刃将她的神魂割裂。
只因为她生而不祥,所以这样就应该承受这样残酷的惩罚么?
她不认。
如果所谓的大义容不下一个无辜的婴儿,如果清微界的存续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来献祭,那就让一切毁灭吧。
神魂的裂缝中,浓黑的阴煞气喷薄而出,迅速弥漫至她奇经八脉和四肢百骸中。
昆仑谣的曲调依旧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回响,就像古老的呓语,而她的邪脉一经显形,那原本温柔的曲调陡然变成了尖锐的嘶喊,利箭一般刺入她的耳膜,直达她的神魂。
郗云阳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像是笼着浓雾,他的声音亦无悲无喜:“你的邪脉已经复苏,这是上古昆仑诛邪阵,专克夕暝邪脉,这回你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他顿了顿:“妘兰,你放弃吧。”
即便冷嫣早已习惯忍受疼痛,但还是疼得沁出了冷汗。冷汗淌进她眼中,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然死死地盯着郗云阳的脸。
她的喉头一甜,腑脏似乎也已破裂,她强行将血腥气压下,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带血的字:“绝不。”
郗云阳叹了口气,随即残魂化作了点点银芒,飘散在黑暗的虚空中,犹如星光点点。
紧接着星光沉入大地,符文闪着银光,化成二十八道剑影,一齐向冷嫣攻去。历代昆仑君用的大多是传承自昆仑的六十四卦剑法,然而同一套剑法却被他们各自衍生出无穷的变化。
即便只是剑影,威力也远胜一般渡劫期的高手。
何况冷嫣一边忍受着神魂的剧痛,一边还要抵挡着阴煞气的反噬。
她执起手中长剑飞身而起,向着逼近的一道剑影斩去,又回身格开另一道剑影的袭击。
郗云阳的声音自虚空中传来,也和周遭的黑暗一般空洞:“别再作无谓的抗争了,这昆仑诛邪阵中蕴藏着历任昆仑君的剑意,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说话间,冷嫣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脸颊也被剑硬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可她只是抬手抹了抹脸颊上渗出的血,便继续与剑影缠斗在一起。
“这又是何苦?”郗云阳叹了口气,“凭你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活着出去。”
冷嫣无声地一笑,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清醒,然后如疾风迅电一般将一道剑影斩成了两半,那剑影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啸声,重归黑暗之中。
然而这一击也让她付出了惨痛代价,同时有两道剑影趁她斩杀时攻她空门,一道刺入她左胁,一道扎进她后心。
郗云阳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忍:“放弃吧,这样下去也只是多受些痛苦而已。”
女子杏色的衣裙已经被自己的血染得殷红,然而她还是一下一下地挥着手中剑。
郗云阳终于沉默下来,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次次被剑影刺入身体,又一次次地挺剑迎上去。
阵眼中的老人已经阖上双眼倒了下来,现在她以仰卧的姿势漂浮在半空中,无数血线从她遍布全身的无数细小伤口中渗出来,绞杀她女儿的神魂,她的血脉,她的爱意,连同那寄寓着深深祝福的昆仑谣,都被他当成了杀戮的工具。
这漫长的过程对他又何尝不是一次凌迟?
阵中的剑影渐渐减少,但还有数十道。冷嫣不知自己受了多少道伤,伤口中一股股阴煞雾如黑云般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她在浓雾中抬起头,看着无星无月的苍穹,眼中似有冰冷的火在燃烧。
一柄剑影逼至她喉间,她提了一口气想躲开,然而力不从心,眼看着剑尖就要刺穿她咽喉。
这大约就是结束了,她想着,心里涌出一股空空茫茫的遗憾。
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她想到的不是未报的大仇,却是那嘴硬心软的漂亮少年。
祂去归墟的时候,她只当不久就会见面,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呢?
就在冰凉的剑锋刺破她肌肤的时候,忽然一道白影从她眼前闪过,只听“锵”一声响,一道金光将那致命的剑影格挡开。
冷嫣定睛一看,出现在阵中的是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那肇山派的老道。
郗云阳的声音在阵中响起:“是你。”
老道仍旧一身半旧的黑白道袍,花白头发用桃木簪胡乱一束,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与平日一样落魄,但神情却严肃得像是换了个人。
他沉声道:“是我。”
冷嫣猜到老道身世不简单,但万万想不到平常这么怕死又怕事的一个人,竟会出现在阵中。何况要闯进郗云阳布的阵中,他的阵法造诣必定不在他之下。
老道像是猜到她的疑惑,简明扼要地解释道:“老朽的真名是勾龙生,曾是偃师宗左护法。”
不等她说什么,郗云阳道:“你早就叛出了偃师宗入了魔道,何必淌这趟浑水。”
老道一哂:“勾某叛出宗门是我和楚江客的私怨,偃师宗上下几百口人的帐勾某却要同你算一算。”
他顿了顿:“何况这姑娘救过我两个不肖弟子,是勾某的恩人。勾某是吃粮米的俗人,可不懂什么大义大道,只知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冷嫣伤得再重也没流过一滴泪,此时眼眶却有些酸胀起来。
郗云阳道:“你全盛时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你修为几乎散尽,自身难保,入阵也只是平白多折一条性命罢了。现在翻悔,郗某还能送你出阵。”
老道爽朗一笑:“勾某这辈子快意恩仇,活得够本了,就算死在这里也问心无愧。不像有的人害了妻儿害朋友,忙活了一辈子,连个人样都没有,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郗云阳不以为忤,丝毫不见恼羞成怒,只是淡淡道:“郗某言尽于此。”
话音甫落,悬停在半空中的剑影又齐齐向两人攻去。
勾龙生左手提剑,右手执扇,一边对付一道剑影,一边对冷嫣道:“这种冥顽不灵的东西,跟他多说一句都是白费口舌,你别认他这个爹。”
冷嫣本来已如强弩之末,但身边多了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她不知怎么忽然又有了力气,她得活着将这老头带出去。
勾龙生虽然只剩下元婴修为,但他的剑法身法都不是一般元婴修士可比,而剑影毕竟只是大能残存的剑意,不如活人灵活机变。
凭着左手剑右手蒲扇的自创功法,他竟然也能与那道剑影战个平手。
老道一边帮着冷嫣应付剑影,一边琢磨破阵之法,只要是阵法必定有破绽,再残酷的杀阵也必留有一线生机,这是连郗云阳也无法违逆的。
他迈着禹步,在阵中游走着。
郗云阳似乎察觉到他正在寻找破阵之法,立时有三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攻去。
冷嫣被另外四道剑影缠住,一时来不及回身去救,老道格开一道,另外两道却是闪避不及,扎透了他的身体,一道刺入他肩头,另一道没入他丹田。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极细弱的灵光从他眼前闪过。
他高声喊道:“这是鬼遁之局上叠蛇妖娇,乙奇合九地杜门……”
冷嫣的阵法造诣也不差,被他一点,很快便推算出生门所在。
勾龙生道:“别管我,此阵一直在变化,生门顷刻就会关上。”
剑影往他丹田刺得更深,他痛嘶了一声:“告诉青……青溪……他……他其实是……楚江客的遗腹子……”
冷嫣斩开一道剑影,飞身跃入剑阵中,将老道提溜了起来:“你亲口告诉他!”
说罢,她一剑劈开生门,将老道从阵中扔了出去。
多谢你舍身来救我,看着生门在眼前合上,她在心里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她低头看了一眼将她钉在阵中的无数血线,这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了结的命运。


第109章
二十八道剑影都被冷嫣斩断,散落的星芒汇聚成最后一道剑影,悬停在她五步之外,在黑暗中闪着寒冰似的微光。
冷嫣忽然意识到那是谁的剑。
郗云阳,她血脉上的生父,传说历代昆仑君无出其右,只有现在的谢爻或许能与之一较高下。
“让我看看你的剑。”郗云阳道,他云淡风轻地道,仿佛只是父女之间的切磋。
若是没有造化弄人,说不定这便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
话音甫落,剑气已如疾风席卷而来,金戈相击之声不绝,转眼间他们已过了上百招,冷嫣的右臂添了一道新伤,伤口叠着伤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血从衣袖上滴落下来。
冷嫣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将剑换到左手,双眼灼灼地凝视着剑影。
郗云阳赞叹道:“没想到短短两三百年你能修到这个程度,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惜。”
冷嫣淡淡道:“多谢你们给我的天分。”
郗云阳道:“这不是凭天分就能做到的。”
冷嫣道:“那就多谢你们给我的一切。”
郗云阳叹了口气:“你可以怨我,但不该怨你母亲。”
他一边说着,剑影的攻势却一次比一次凌厉,冷嫣的剑也越来越快,任谁也想不到她的神魂正被血线撕扯着、切割着,连她自己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遭遇过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也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交锋,为了对付谢爻,她将重玄六十四卦剑法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三百年,方才那二十八道剑影的万端变化不离其宗,然而郗云阳的每一招剑法都是奇峰突起。
渐渐的,她忘记了灭绝人伦的血阵,忘记了来自至亲的诅咒,她的心沉静下来,一切杂念像泥沙沉入湖底,她的手中只有剑,心中也只有剑。
她又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拿起剑时心头的悸动,当剑锋带起飒飒凉风时那畅快的感觉,当执剑起舞时那犹如翱翔天际般的畅快和自由。
她的剑越来越快,身法越来越轻灵,她的魂魄仿佛变成了一只飞鸟,扑腾着双翼,挣脱了血脉亲缘织就的罗网,挣脱了命运的泥淖。
剑是托举她凌风翱翔的羽翼,也是支撑她站立的脊梁。
她的招式越来越简单,剑意也越来越纯粹,大道至简,再繁复诡谲的招式和变化都比不上一颗剑心。
在这样质朴无华又光芒万丈的剑意面前,连郗云阳也不禁肃然。
他想起小时候和妘素心一起学剑,那时候他还不是昆仑君,她是他的小师妹,师父告诉他们,人不负剑,剑不负人。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这犹如展翅欲飞的鹏鸟般的身影忽然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自惭形秽。
有没有可能是他……错了?
这念头一起,他的剑影蓦地一滞。
绝顶高手从来不会错过这样转瞬即逝的良机,剑风带着万钧之力狂啸而来,犹如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光辉耀目的剑光刺得郗云阳无法逼视。
她高高跃起,一剑将郗云阳的剑影从中间劈成两半。
郗云阳的残魂也仿佛被斩成了两半,他重新在阵中显出半透明的人形,只是魂影比方才更淡得多,仿佛风一吹就要消散。
他确实已将消散,这缕残魂与杀阵相连,阵会随着女儿的死消散,他也将不复存在。
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只是悲哀的望着浑身是血的女儿。
冷嫣落到地上,也已筋疲力竭,她的眼前猩红一片,几乎无法视物,但她还是拄着剑支撑着自己,挺直脊背,直视鬼魂的双眼:“我很清楚我是谁。”
她平静道:“我不是凶邪,也不是怪物。”
有人为了给她一线生机不惜牺牲自己,有人雪中送炭舍身闯入杀阵来救她,她救过人也帮过人,有人在乎她,她也有在乎的人。
她被伤害过,被辜负过,被欺骗过,亲人视她为仇雠,但她在死后却有了新的家人。
她的一生或许比别人多些坎坷,但是也曾有人给过她赤诚心意和脉脉温情。
她有牵挂,所以她永远不会变成怪物。
“可是你永远逃不出去。”郗云阳道。
冷嫣笑起来,双眼中一片澄明:“即便死在这里又如何?我是作为一个人死的,不是一个怪物。错的是你。”
阵中的天地开始震颤,狂风骤起,大地发出隆隆的声响,天穹出现道道裂纹,诛邪阵快要破裂了,而冷嫣的神魂将会与之同归于尽,永远埋葬在阵中。
纠缠着她神魂的血线一根根绷断,丝弦崩裂般的声响不绝于耳,每绷断一根,冷嫣便觉神魂被扯去了一小片,她的意识已渐渐涣散,但她已不在乎。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低头,她对得起自己,亦无愧于天地。
最后一根血线绷断,老人的躯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起来,她身体里的血已几乎流光了,整个人缩得更小,但她无神的双眼仍旧凝望着天空。
昆仑金铃从她干枯的手中脱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般的金色弧线,洒出星星点点的乐音。
冷嫣心中忽然若有所失,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串铃铛便落到了她手中。
紧接着她便倒了下去。
一股暖意从铃铛流入她的身体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缩小,变轻,被一团云雾般轻软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落入一个温暖又馨香的怀抱中。
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首简单的曲子,她认得那曲调,因为她不知听过多少遍。她忽然感到困倦又安心,但她还是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抱着她的人。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妘素心抱着女儿小小的魂魄,就像许多年前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她淡得只有一道模糊的虚影。
但她的目光就像一支利箭,把郗云阳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他想唤一声“素心”,可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妘素心看向他的目光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只是漠然。
良久,郗云阳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你一直在……”
妘素心淡淡道:“兰儿出生的时候我在昆仑铃里留了一点神识,本来只是想再看看她。”
她顿了顿:“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一直在,你对她做的一切,他们对她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郗云阳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他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切,就像沙子堆起的楼阁,瞬间崩溃瓦解。
妘素心不再多看他一眼,说完这句话,她便抱着女儿转过身向茫茫的原野中走去。
轰然一声,碎裂的苍穹片片砸落,大阵瞬间崩塌。
……
若木再次回到神木之前,恍惚觉得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弹指。
小银人若米却是急得团团转,看见祂顿时如释重负:“神尊总算回来了!”
若木道:“我进去了多久?”
若米道:“神尊足足消失了二十一天!”
若木点点头。
若米又问:“神尊这次闭关入定还顺利么?”
若木“嗯”了一声。
若米道:“想知道的事也都问清楚了么?”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有僭越之嫌,连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地觑着主人的脸色,可神尊却没什么表示,既没有瞪他也没有斥责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小银人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主人去而复返,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但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模样没什么变化,可看着就是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知是因为眉眼变得沉静了?还是目光变得深沉了?还是因为不再自称“本座”了?总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小银人摸着下巴琢磨着,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已经被主人一把塞进了袖子里。
若米本想鼓起勇气向主人提议这次出归墟换片叶子当差,然而他刚从袖口探出头来,又被摁着头塞了回去。
若木从腰间锦囊里取出一张剪得坑坑洼洼的金箔,嘴角微微挑了挑,轻轻吹了一口气,金箔立即化作一条赤金色的小应龙。
祂摸了摸龙角:“小蛇,带我去找她。”
话音甫落,祂已骑在了龙背上,金龙甩了甩粗短的尾巴,昂首向着天穹飞去。
出了归墟便是阳世,应龙在云海上翱翔,若木坐在龙背上给冷嫣传音。
没有人回答。
祂等待了一会儿,又给肇山派掌门传音,可一直无所事事的老道竟然也没有任何声息。
若米在祂袖管中瓮声瓮气道:“不知道离开这么多天,冷姑娘那边怎么样,可惜归墟与阳间不能互通音信,冷姑娘这么久没见到若米,怕是要挂心呢……”
若木没理会这自作多情的叶子,转而给石红药传音,这回总算有人回答了。
石红药急得都快哭了:“神尊你总算回来了!宗主她出事了!”
令她意外的是,树神没有她料想的那般焦急,祂只是道:“怎么回事?”
石红药也顾不上深究,便将几大宗门如何联兵如何进攻赤地,夏侯俨等大能如何破偃师宗密阵,冷嫣又如何独自迎战的事说了一遍。
“宗主设了护阵,将我们封在正殿中,我们也看不到外头的情形,宗主离开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地动山摇,李掌门听见动静脸色大变,说宗主有危险要去帮忙,便即出了护阵。”
她顿了顿:“我们想跟着出去却被阵墙挡了回来。”
若木安静地听她说完,也只是波澜不惊地说一声“知道了”,便即断开了传音。
石红药的声音不小,若木也没避着小银人,若米从头到尾听得一清二楚,大骇道:“神尊,冷姑娘和李掌门不会出事吧?我们能赶得及回去救他们么?”
若木道:“无事。”
若米越发感到主人与平日判若两人,一定是入定那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不敢多问。
傀儡龙其貌不扬却身强体壮,一路神行,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了沙碛中。
云翳散去,惨白的月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沙碛。
阵法的痕迹消弭于无形,沙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具尸首,鲜血将白沙染得斑驳一片。
若木一眼就看到了一动不动躺在沙地上的冷嫣,她的傀儡躯壳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血将她的衣衫浸透,在月光下乍一看好像穿了一身玄衣,只有一小片衣摆还能看出原来的浅色。
那一小片浅色灼得祂的双眼一痛。
她的身旁坐着两个人,也都受了伤,一身狼狈,一个是肇山派掌门,另一个则是姬少殷。
听到龙吟声,两人抬起头来,老道看见祂,好似忽然卸下了一副重担,姬少殷的神情则复杂得多。
若木收了傀儡龙,落到地面,跪坐在冷嫣身旁,轻轻将她被血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开。
老道欲言又止:“神尊,宗主落入郗云阳布下的杀阵中,又遭阴煞气反噬,神魂损伤太重,老朽医术不经,无计可施……”
姬少殷道:“在下魂魄中的千叶莲子能不能用来……”
若木打断他:“千叶莲子能补人的魂魄,补不了神的魂魄。”
祂顿了顿道:“她也不会再欠别人什么。”
他说着从乾坤袋里取出瓶灵药扔给老道,迟疑了一下,又取出一瓶抛向姬少殷。
姬少殷接了药道了谢,却没有服用。
若木小心翼翼地将冷嫣抱起来,傀儡龙从祂袖中飘了出来,转眼间变作一条小龙。
若木抱着冷嫣乘上飞龙,让她枕在自己膝头。
姬少殷追上几步:“你要带她去哪里?”
若木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拍龙背:“走吧。”
应龙长啸一声,向着归墟的方向飞去。


第110章
回归墟的路上,应龙飞得比来时慢得多,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冷嫣一身的伤口在晨光中显得触目惊心,小银人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移开视线,而若木却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耐心地将一缕缕细若游丝的灵力输入她经脉中。
祂必须万分小心,因为她的经脉千疮百孔,神魂支离破碎,注入的灵力稍强一些就承受不住。
好在始终有一股温柔的灵力守护着她的神魂和心脉,就像一点微弱的火光替她驱散逼近的黑暗,正是有这缕灵力的保护,冷嫣才能活着等到若木归来。
到得归墟,一直守着她灵魂的那股灵力方才缓缓散去,一个虚淡的影子出现在若木面前。
若木立即明白这影子是谁,因为她的眉眼和冷嫣很像。
妘素心那缕微弱的灵力已几乎耗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望着人事不省的女儿,眼中满是不舍和担忧。
若木道:“放心。”
影子抬头看了祂一会儿,接着郑重地一礼,慢慢化作点点微光散去。
若木将冷嫣带回树中的神宫,将她放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探入她的灵府,把她的神魂取出来。
她的神魂受到诛邪阵和阴煞气的损害,早已支离破碎,比祂第一次在归墟见到她时还虚弱,已经无法凝聚成人形,只有稀薄的一团白影。
若是没有妘素心的灵力守着,这片魂影早就在大阵崩塌时消散了。
祂抱着这团魂影走进神宫深处的灵池中,将她轻轻放在池水中,氤氲着草木清香的精纯灵气顿时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若木在池边坐了许久,然后回到卧榻前,用弱水把冷嫣的傀儡躯仔细清洗干净,用灵力补上伤口,很快傀儡躯恢复了原状,但体内没了冷嫣的神魂,这具躯壳便失了神采,仿佛从珍珠变成了鱼目。
这实在不是一副很好的躯壳。
虽然明知傀儡躯不会冷,祂还是下意识地拉过锦衾替她盖上,接着祂走出卧房,施术将整座寝殿封了起来。
祂走出宫殿,回到归墟上,拣了根枝桠坐下,然后指尖虚虚地一点,一缕灰白黯淡的雾气出现在半空中,雾气慢慢凝聚成人形,清俊眉眼依稀可辨,然而神情却是说不出的痛苦和颓败。
郗云阳看了若木一会儿,缓缓道:“阁下为何要救郗某?”
诛邪阵破,他一缕残魂作为镇魂之灵,自然也该消散在天地间,可就在最后一刻,却有人出手将他重又凝聚起来。
若木一哂:“我不是救你,只是见不得你死得那么容易。”
郗云阳不以为意:“阁下想怎么折磨郗某,悉听尊便。”
他并不惧怕酷刑,再残酷的刑法也比不上妘素心的一个眼神。
若木道:“你可曾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郗云阳沉默片刻,仍是颔首:“郗某并不后悔,只恨自己当初当断不断,未能防患于未然。”
若木并无愠色,像是一早便料到他会这么说,祂只是点点头:“那我就让你看看,你一辈子奉行的大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祂说着一拂衣袖,郗云阳只觉眼前一黑,随即又亮了起来,转眼间,他们已身处一个巨大的冰窟中。
这冰窟与重玄山中的玄冰窟有些相似,不过要高广得多,也深邃得多。
“这是何地?”郗云阳问道。
若木道:“昆仑山下,不过你所见到的只是个残影,如今这洞窟中已经充满了阴煞雾。”
郗云阳道:“这是昆仑的故地?”
若木道:“昆仑立宗不过六千年,你看到的残影是一万多年前的景象。”
祂说着往洞窟深处走去,郗云阳的残魂不再多问,默默跟了上去。
越往深处走,洞窟便越高广,光线也越幽暗,郗云阳有种他们正在走向世界尽头的错觉。
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周遭变成了漆黑一片,即便以修士的目力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若木取出颗鲛珠,微微泛青的冷光照亮了他们周围方寸之地。
他们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郗云阳看到眼前出现一道石阶。
两人沉默地沿着石阶往下走,周遭阒然无声,只有若木的脚步声在空空的洞窟中回想。
不知沿着石阶走了多久,脚下隐隐传来声响,听不真切,似有人在哭号,又似野兽的嘶吼,那声音似乎能穿透人心,让人不由自主感同身受地悲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