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听方才那位师姐的说法,这规矩已在不知不觉间敞开了一条缝,让外门的小鱼小虾有了可乘之机。
杨家兄妹得天工长老赏识,虽然不是内门弟子,没有本命令牌,却一样可以登岛听课。只要借用他们的身份,就能蒙混过关。
聂昭不是没想过和盘托出,但此行吉凶难测,多一个人知晓内情,就多一分危险。
与其将凡人卷入其中,倒不如做个感情骗子来得妥当。
杨眉也没让她失望,果断让出了第一日的听课名额,让小师妹上岛“开开眼界”。
“师妹,别担心。”
她甚至反过来宽慰聂昭,“多亏钟师姐斡旋,如今我们外门弟子也能上岛,互换身份、轮流听课都是常有的事。内门弟子要么和师姐一样照顾我们,要么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认不出我们谁是谁,你小心些就是了。”
杨眉离开以后,暮雪尘忍不住发问:“你早就知道?”
聂昭:“我猜的。我看那位师姐是个好人,杨家兄妹也是好人,好人活在坏规矩底下,总会想出些钻空子的主意。今日我借用她们的主意,来日自会砸了规矩,还上这份恩情。”
“……”
暮雪尘一时无话,只是不错眼地怔怔盯着她瞧,而后伏下眼去,尾音扬起一个含着笑意的弧度。
“嗯。这规矩不好,该砸。”
“可不是嘛?走吧,咱们得准备动身了。”
聂昭很喜欢暮雪尘老实懂事的脾气,但对他的演技没有信心,转头找了个僻静所在,把他一块儿塞进黄金屋,揣在兜里带上了船。
这样一来,与她同行的就只剩下一只假猫了。
坐在她肩头的黎幽似乎很高兴,也不知是在高兴个什么玩意。
……
碧虚湖内部空间经过阵法扩展,比外观更为开阔,远望去只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天与水一般近在咫尺,丝絮般的流云触手可及。
与其说是湖泊,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片高原内海。
舟行水上,人在画中,仿佛坠入了一个碧蓝色的梦境。
班船足可承载百余人,弟子们三五成群,有的在船舱里小憩,有的在甲板上谈笑风生,共赏这片仙境般的湖光山色。
聂昭也没闲着,充分活用杨眉开朗大方的人设,借着寒暄的机会在船上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有意无意将同门摸了个遍,顺手给他们做了一套全身体检。
结果不出所料——这些深受内门青眼的“人上人”,除了零星几个之外,几乎都没有遭受附骨木侵蚀的痕迹。
与外门弟子的感染率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聂昭试着与他们闲聊:“师兄师姐,我听说天工长老的‘碧玉神木牌’十分灵验,你们可曾用过?”
内门一向不爱搭理外门,她陪着笑脸打听了老半天,也没几个人愿意赏脸答话。
好在只是没几个,不是完全没有。
“神木牌?”
有位师兄一看就是个粗人,闻言一个倒仰,鼻孔正对着聂昭,喷出的豪气差点熏她一脸,“那是天工一脉最低档的灵器,我们用它做什么?”
“小师妹,新来的吧?你有所不知啊。”
还有个一脸精明的师兄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向她透露,“这木牌根本不是天工长老的作品,而是长老门下弟子炼制,做工粗糙,就胜在一个价格便宜。咱们但凡有点家底,自会去买更好的,不会拿这个当护身符。”
他也不藏私,一翻手掌亮出块鲜红的玉佩,递到聂昭面前:“你看,此物名为‘龙纹玛瑙’,乃是碧虚湖特产的一种矿石。用这个做护身法器,比木牌好用多了。”
聂昭定睛细看,只见这玉佩晶莹柔润,内蕴光华,其中隐有几道蜿蜒纹路,一看便不是凡品。
只是光鲜过了头,红得有几分刺眼,让人看着不大舒服。
她若有所思道:“所以说,所谓的‘碧玉神木牌’,只有家境普通的外门弟子才会用咯?”
那师兄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大家明面上不提,其实看到佩戴木牌的弟子,就知道他们出身不好,没必要攀附结交了。”
“……”
聂昭谢过他指点,找了个角落站定,不动声色地分析道:
“如此说来,附骨木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是外门弟子。准确来说,是资质平庸、家世寻常,无法为宗门作出贡献的弟子。”
“那么,我和洛湘的木牌……”
叶挽风顿了一顿,波澜不惊地吐出口气来,“对了,我听人说过,天工长老有意扶持自家弟子竞争下一任掌门。给我们下个套,对他来说也是美事一桩。”
“……”
聂昭背靠栏杆而立,头颈后仰,任由湖上凉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
一望无际的碧空落在她眼中,因着心事重重,平添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她还记得,离洲探险那一夜,那些外门弟子是如何热情地围着她,争相将“神木牌”送给她防身。
他们发自内心相信,这就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对幕后策划者来说,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究竟算是什么呢?
会说话的血袋?
会走路的薪柴?
镰刀割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韭菜?
碧虚湖清气充盈,钟灵毓秀,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山水。
可惜山水不养人,许多人怀揣着一腔热忱而来,在这里一点一滴熬干了心血,离去时就像洛湘一样,胸中只剩烈火燃尽后的残灰,岌岌可危地支撑着一身枯骨。
聂昭正兀自出神,忽然只听见头顶一声清鸣,一只仙界常见的鸾鸟从空中掠过,背上隐约可见一道人影,越过他们直奔湖心岛而去。
聂昭一怔:“这湖上不能御剑,可以御鸟吗?”
有八卦的弟子接茬道:“咱们当然不能啦。不过我听师父说,若是仙官下凡,别说骑鸟,骑在我们头上飞都行!”
“仙官……”
这个节骨眼上,是谁上赶着过来添乱?
还不等聂昭消化这个信息,紧接着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分明是从湖心岛传来,震荡直达湖底,在水面上激起了数尺高的风浪。
“哇?!怎么回事……!!”
“岛上出什么事了?!”
聂昭一声“卧槽”噎在嗓子眼里,人已经飞扑出去,一把抄起甲板上翻滚的黎幽——他刚刚摊开四肢躺平晒太阳,结果一不留心,当场被突如其来的巨浪掀了出去。
这震荡还不是一次性的,聂昭刚攥住黎幽的尾巴根,第二、第三波随后而至,似有排山倒海之威,瞬间将船头掀起九十度角,成了条惊险刺激的海盗船。
“这是在干什么?”
聂昭伸腿勾住栏杆,整个人像只蝙蝠似的倒挂下来,怀里还紧紧抱着黎幽,“他们岛上锅炉房炸了,这么大动静?”
眼看无法正常登岛,她索性放出神识,试图在覆盖整座湖心岛的法阵中寻找一丝罅隙。
“不行。近日岁星殿加固了法阵,我们进不去。”
暮雪尘的声音从黄金屋中传来,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焦灼,“师妹,这次还是——”
“不能撤退!别担心,放着我来。”
聂昭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现在岛上乱成一团,正是大好时机。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想办法混进去,搞清神木牌的来历。”
旁人或许钻不了空子,但她在黑骨林获得的神秘外挂,直到现在依然稳定运行,为她提供了一双鹰隼般的锐眼,还有两个梆梆硬的拳头。
即使是岁星殿布置的法阵,她也未必找不到破绽。
聂昭从黑骨林归来以后,阮轻罗曾为她做过检查,说她周身经脉好似经过烈火淬炼一般,强度和韧性都大幅提升,就像武侠小说里打通了任督二脉。
【我查看过黑骨林中的法阵,那原本是昔日仙魔大战中,太阴殿保护百姓时常用之物。法阵样式古老,说不定是哪位前辈上神所设,其中还留有上神的灵力。】
【当时,你拼着一口气强行启动法阵,那股灵力便汇入你体内,让你在某些方面拥有了媲美上神的能力……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阮轻罗这样告诉她。
【聂昭,你或许是在不经意间,获得了来自“前人”的传承吧。】
——既然是传承,哪有不稳的道理?
聂昭信心十足,现实也果然如她所料。
她很快就凭眼力看穿,岁星殿本该万无一失的大阵,在几波锅炉爆炸般的巨响之后,崩开了一道头发丝那么细小的裂纹,勉强能容纳一个人隐匿气息通过。
“好,就是这里。”
聂昭正要向队友报喜,忽然间又是一阵震荡传来,海盗船变成了激流勇进,乘着巨浪一个俯冲,将满船弟子都齐刷刷地甩了出去!
扑通!
此处距离湖心岛已经不远,聂昭临危不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准备展示一下自己娴熟的自由泳技术。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才刚摆好姿势,就只见一大片黑影自水下飞快靠近,约摸有十来道之多,肚腹圆、两头尖,分明是个鲨鱼的形状。
“这是……湖中饲养的灵兽?”
不对。
等等。
为什么鲨鱼会在湖里?
为什么湖里会有鲨鱼?
就算是修仙界,这生态系统也太自由了吧!
碧虚湖大阵加持之下,仙官入水与凡人无异。现在的聂昭,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铁人三项运动员。
……难道说,她要成为第一个和鲨鱼游泳竞速的神仙吗?
真要游倒也不难,只是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就在聂昭踌躇之际,只听“哗啦”一阵水声响起,大片冰凉的水花从天而降,浇了她一头一脸,险些冲垮她的半永久妆容。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发现——
一只足有酒店圆桌那么大的黑猫,四脚朝天,挺着圆滚滚、毛茸茸的白肚皮,从水中缓缓浮了上来。
黑猫深吸一口气,发出了黎幽的声音:
“阿昭,没时间解释了,快上我肚子!我载你漂过去!”


第42章 剑胆情心
聂昭心想,自己多半是在做白日梦。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她会坐在一只黑猫的肚皮上,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漂洋过海。
幸好,黎幽一边高速扑腾着四条短腿(船桨),一边呼啦啦甩动大毛尾巴(船舵),一边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让她得以保持清醒:
“阿昭,别担心。我这猫可不是随意变的,乃是妖族中的‘渡渡猫’,四肢发达、善于仰泳,因此常有修士饲养,在无法御剑时用来渡河。”
“眼下碧虚湖弟子忙于自救,我以这副姿态带你上岛,想必不会引人怀疑。”
聂昭:“……哈哈。你们妖魔的种类,还真是挺丰富多彩的。”
所以说,为什么是仰泳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猫肚皮就像席梦思一样柔软,猫毛就像上好的绸缎一样丝滑,坐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正如黎幽所说,船上其他弟子自顾不暇,只向聂昭和她身下的“渡渡猫”瞥了一眼,便熟视无睹地转过头去,忙着驱赶灵兽、救助同门。
就这样,聂昭一行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穿过兵荒马乱的碧虚湖,大摇大摆地靠了岸。
“叶道长,劳烦你指示方向。”
聂昭最后恋恋不舍地揉了一把猫肚皮,飞身落地,笔直凝视着法阵缺口,“抱歉,方才是我大意,差点就带着大家一起喂鲨鱼了。”
“不怪你。”
暮雪尘忽然插话道,“事发突然,谁都料想不到,你不用在意。”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也不知他酝酿了多久,才憋出这么一句台词。
聂昭一边调理内息,一边与他打趣道:“放心,我明白。你看你,一着急话都变多了。”
“我……”
暮雪尘冷不丁被她调侃了一把,一时语结,立刻又恢复了惜字如金,“我没有开玩笑。”
“好了,体己话回头再说。”
黎幽一跃跳上岸来,肚皮漏气似的一点点缩小,不多时就变回普通黑猫模样,重新霸占了聂昭头顶的位置。
“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抓紧时间。”
……
碧虚湖辽阔似内海,湖心岛同样大得惊人,内藏一座峰峦起伏、云雾缭绕的仙山,正是门派中枢所在。
仙山中机关重重,每个路口、每条山道皆设有御敌法阵,又有内门弟子日夜巡逻,可谓三步一岗哨,五步一陷坑,八风吹不动,十面有埋伏。
所幸有叶挽风在场,相当于自带AI导航,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此时岛上乱成一团,落水的弟子们纷纷上岸,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没人顾得上逐一检查。
顺便一提,叶挽风的导航是这种风格:
“道友,向离位进三步,绕开那个水坑——那是伪装成水坑的水镜,能映照出灵力变化。下一个路口走坎位。”
“多谢。不过,你能直接说前后左右吗?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行。这有违我的气质。很简单的,你抓紧熟悉一下。”
“……”
在叶挽风的导航下,聂昭一路七拐八弯,里三圈外三圈地转了又转,总算搞清了天工长老的山门往哪边开。
那是碧虚湖各峰中相对偏僻的一座,名为“春晖峰”,在山旮旯里藏得很深,距离湖岸颇有一段路程。
门口设有类似刷脸的身份认证,聂昭一行人抵达时,恰好有个春晖峰弟子匆匆赶来,一头就要往山门里扎:
“师尊,不好了!天上有个仙官下凡,和苏长老打起来——”
啪。
尾随其后的聂昭伸手一拍,这倒霉孩子就两眼翻白,一声不吭地厥了过去。
数分钟后,聂昭顶着一张与本人分毫不差的脸,披着一身碧虚湖弟子套装,大大方方地刷脸进门。
“阮仙君的易容术,果然天下无双。”
她暗暗感叹了一句,“好了。接下来,就看我的表演了。”
这弟子是个咋咋呼呼的精神小伙,看着不大靠谱,在春晖峰地位却不低,聂昭披着他的壳子长驱直入,也没见有人拦,顺顺当当地上了峰顶。
途中她目睹了春晖峰的冶炼场,只见炉火熊熊,热气氤氲,俨然是一座规模庞大、秩序井然的流水线工厂。
弟子们各司其职,守着自己那一方几平米的天地,就像闷头拉磨的毛驴一样,源源不断地炼制各种法器。
其中就有一条流水线,专门加工所谓的“碧玉神木牌”。
聂昭一眼便看出,那条线上的弟子手艺生疏,不是短了材料,就是误了火候,炼制出的木牌千奇百怪,的确是拿不出手的下品灵器。
与之相比,另一边加工“龙纹玛瑙”的弟子,就要成熟老练得多了。
“……”
聂昭一一看在眼里,并不多言,转头直奔长老居所而去。
这名倒霉弟子的随身物品,以及同门间的招呼与寒暄,已经足以让她知晓——
此人名叫祝平,乃是天工长老的亲传弟子之一,天赋灵感弥补了稍显短缺的双商,在炼器一道上造诣不凡,颇受长老青睐。
凭借他的身份,或可冒险试探一番。
“师尊,我回来了。”
聂昭踏入院门的时候,须发花白的天工长老正负手而立,专心致志地教训一名女弟子:
“兰儿,你近日炼器时心不在焉,莫不是还惦记着他吧?”
那女修垂着头道:“是,师尊。他音信断绝已有数月,我担心……”
听见这道声音,聂昭蓦地一惊,打好的腹稿刚到嘴边,又在舌尖上转了一圈落回肚里。
趁没人注意,她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
这女修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对小少爷一通输出,直言揭露碧虚湖割韭菜内幕的“钟师姐”。
同样也是她,在师长间积极斡旋,为外门弟子争取到了上岛听课的机会。
“胡闹!”
天工长老沉下脸道,“你与他不过是凡间旧识,如今走了仙途,你是天之骄子,他是不可雕的朽木,本就不该同道而行。即使要结道侣,也该择选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而不是与一个外门弟子纠缠不清。”
他顿了一顿,苦口婆心地加重语气:
“钟蕙兰,为师这些年来对你的教诲,你都当耳旁风吗?”
“蕙……”
这一次,聂昭结结实实地愣怔了一秒钟。
钟师姐。
钟蕙兰。
蕙兰吾妻。
【他音信断绝已有数月,我担心……】
【吾遭尸魔暗算,身中附骨之毒,千般不由己,万苦不堪言。归途漫漫,再会无期。】
【望爱妻勿悲勿念,顾怜己身,珍重珍重。】
“是她!”
聂昭用力咬紧牙关,将一声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嚼碎吞下,“她就是蕙兰!她的道侣,是碧虚湖外门弟子,也是我们在黑骨林发现的……”
“是啊。”
黎幽毫不意外地笑道,“我没说错吧?那人辛苦收集彩珠,就是为了送给等待他的人。待他康复,便能亲手给娘子戴上了。”
聂昭回想起那串辣眼睛的彩珠,没忍住贫了一句:“就他那鬼斧神工的配色,娘子可不一定喜欢。”
说着她有点想笑,又久违地有点想哭,哭笑不得之下,摆出了一副鼻歪眼斜的鬼脸。
“黎公子。如果那一日,镇星殿当真毁了黑骨林……”
黎幽温和地打断她:“但是有你在。”
聂昭:“?”
黎幽:“因为有你在,所以没有‘如果’。”
“只要对方一息尚存,你就一定会尽全力救助他们。”
“若不是这样,天上那么多仙官,我为何独独喜欢跟着你呢?”
而她全力以赴的结果,如今就在眼前。
因为当时她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所以天各一方的伴侣还能相见,所有至死不渝的坚持都不是白费,所有饱含深情的呼唤都能得到回答。
“也对。”
聂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黎幽,“我一定是为了这一刻,才决定继续担任仙官的。”
“啊,不过。”
她突然话锋一转。
“黎公子,你讲话很好听,下次别在工作时间讲。太肉麻了,容易让我分心。”
黎幽:“?”
……
与此同时,他们的监视对象——天工长老正忙于慷慨陈词,根本没注意聂昭的脑内大戏。
“兰儿,这些年来,为师一直对你视如己出,苦心栽培。你这般耽于情爱,不思进取,又将为师置于何地?”
“更何况,外门弟子远赴离洲,本就是凶险难测、生死自担之事。你若因此心生怨怼,实为不该……”
“师尊。”
一直低眉顺眼的钟蕙兰忽然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张木雕似的面孔,眼中却有灼热逼人的光亮,好像灰烬中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您当真以为,我一心为外门奔走,只是因为私情吗?”
“那你——”
“师尊不认为,碧虚湖对外门弟子太过严苛了吗?”
钟蕙兰陡然拔高声调,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又仿佛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没想,只是凭着一腔意气以卵击石,面向万人之上的尊长朗声道:
“多少百姓夙兴夜寐,散尽家财,千辛万苦换来一块敲门砖。但他们能得到什么?空泛的课程?沉重的劳役?侍奉内门的殊荣?既然离洲如此凶险,宗门又为何要勒令外门弟子缴纳资源,让他们‘自愿’踏上绝路?”
“难道——我们堂堂仙门,竟是如此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
“放肆!!”
天工长老一声断喝,仿佛照着“慈眉善目”四个字长的五官错了位,无端显出几分狰狞。
这一刻的他,与幻境中凶相毕露、狗急跳墙的包九金,竟有几分殊途同归的丑陋。
“钟蕙兰,你可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宗门兴盛,为师一片苦心,舍小利而谋大局——”
“我不明白。”
钟蕙兰将脊背挺得笔直,不避不闪,堂堂正正迎上他目光。
“弟子愚钝,不识师尊苦心,更觉无福消受。叶师兄之所以离开门派,或许也是因为苏长老的‘苦心’吧。”
叶挽风:“?”
“不,我们不一样。”
他毫不犹豫地隔空开杠,“苏无涯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苦心?若不是‘无涯剑仙’声名在外,我根本不会跳这个坑。我与他一刀两断,是因为他配不上我。”
聂昭:“……”
(内心):你的确和钟蕙兰不一样,她对师父有过期待,而你这个逼王只把师父当艹人设的工具人。
(表面):“叶道长人品端正,剑胆琴心,苏无涯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叶挽风倏地一顿,而后语气上扬:“‘剑胆琴心’这个词我喜欢。道友,你真有品位,值得一座有品位的洞府。”
说罢,他就继续美滋滋地鼓捣家园去了。
聂昭:“……”
她身边的男人虽然奇形怪状,不过都挺好搞定的。
真正不好搞定的,还是眼前这位不怒自威,一怒就暴露出狐假虎威的长老。
只听他厉声道:“钟蕙兰!你如此信口开河,贬损宗门声誉,若是让掌门知晓,只怕难逃罪责。”
“罢了,念在你我师徒一场,你且去后山思过七日,好好想一想——宗门待你,待与你一般天赋超卓的好苗子,可曾有半分亏欠?”
“……”
钟蕙兰默然半晌,没再与师父争辩,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临到门边,她平静地回过头来,深深望了天工长老一眼,一字一句道:
“宗门未曾负我,但若负千万人而成就我,我亦不屑取之。”
“我选择的道侣,在您眼中或许资质平庸、微贱如尘,但与您相比,他至少还能顶天立地。”
“师尊保重,蕙兰拜别。”


第43章 挂路灯
“师尊保重,蕙兰拜别。”
……
聂昭:“啪啪啪啪啪。”(在内心用嘴鼓掌)
暮雪尘也难得地开了腔:“她很有骨气。”
黎幽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就是傻了点。”
叶挽风沉迷于装修家园:“床放这行吗?”
钟蕙兰没有半分留恋,撇下怒发冲冠的师父,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只留下一道青竹般挺秀的背影。
她人生得稳重,惯用的武器却是一柄雁翎刀。只见她“锵”地抽出刀来,劈手朝地下一掷,下一秒便踏着长刀腾空而起,雪亮的刀光好似流星一般,径直往山下去了。
“你——”
天工长老没想到她这般决绝,一时间七窍生烟,每一根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逆徒,逆徒!目无尊长,冥顽不灵,枉费我一番苦心!!”
聂昭见状,迅速酝酿了一下感情,在脸上揉出三分畏怯、三分孺慕、四分关怀,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放低声音唤道:
“师父。”
“什么人……哦,是平儿啊。”
天工长老对小弟子格外偏爱,当场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扭曲变形的五官一一归位,重新支棱起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相。
“平儿,刚回来?”
他笑眯眯地望向聂昭,眉梢眼底写满慈祥,“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听怀雪峰有些响动,怕不是苏无涯又在闹腾。这小子,自从洛湘下山那一日起,便没让人省过心。”
“师父,弟子听说……”
聂昭略一思忖,想起祝平在山门口的喊话,便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好像有位仙官下凡,和苏长老打起来了。”
“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