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篇都是车的小说推荐言情上一章:
- 整篇都是车的小说推荐言情下一章:退役骑士的航海日志
“若他们不上当呢?”宝鸾忧心道。
崔玄晖语气肯定:“不会,他们一定会上当。此贼不往沙洲不往玉门,却直冲关外城池,可见实力并不如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有两万,我推测最多有一万,一万的兵力,绝不敢冒进,十拿十稳才会进攻。他们的目的是占据石城占地为王,且是出师第一仗只能胜不能败,所以必会谨慎小心。”
这会子说话的功夫,盘中蜜饯已扫灭大半。宝鸾盯着表哥吃东西,丝毫没有察觉周围多出的两个侍女。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身体早就先一步做出反应,匕首堪堪划破侍女的袖子,差一点就要血溅当场。
“表哥!你别想把我偷偷送走!”宝鸾提高声调,“若贼军来袭唯有我安然无恙,叫世人知道我舍弃表哥舍弃满城百姓独自逃生,我有何颜面面对姑姑面对其他人?我虽贪生怕死,却也不愿就此苟活。”
话说完,表哥没出声,大概是被她刚才露的那一手震到了。宝鸾便好心解惑:“我跟人学了几招。”
本来还想说,为了练杀人的功夫,天不亮就爬起来蹲马步,练得可辛苦了,想让表哥心疼心疼,到底忍住了。
不是时候,发脾气哪能半路偏题?
于是她继续生气,并且加以威胁警告:“表哥,我有五百人马,你只有十来人,制服不了我的。到时候你还得靠我呢,可别惹我生气。”
鼻子哼哼,往旁边软席圈腿一坐,不满地瞪着表哥,活像个山霸王。
他深沉的目光拢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最终表哥落败,叹口气坐回去了。
等到室内往来的人少了,她环视周围,确认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来,不敢关门窗,怕惹人怀疑——生死存亡之际,谁都不能相信。
她凑到唯一相信的表哥耳边,轻声说:“表哥,刚才我做戏呢,你别当真,我不是不走,等会我就走。”
崔玄晖被她的热息喷得耳朵红,敛声道:“表哥不怪你,我母亲那里,往后就托你替我多多敬孝了。”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不准说,姑姑那里得靠你自己敬孝,我这外八路的外甥女哪比得上你这亲生的儿子。”
她声音更小了,说:“等会你假装迷晕了我强行送我走,五百女兵留下四百守城,一百人随我同行,表哥你撑一撑,五日后我定能搬来援兵。”
崔玄晖不同意:“报信的人已派了出去,无需你走一趟。”
宝鸾急道:“谁知道那报信的人能不能按时抵达安西都护府?就算他一刻不停快马加鞭,到了安西府,凭他一个小小的差吏前去求助,安西府都护一定会派兵援助吗?”
崔玄晖默然。
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这批贼军来得蹊跷,且西疆向来鱼龙混杂,尤以关外之地更甚,安西府都护他有所耳闻,这个人确实有点问题。他此次回京复命,特意绕道安西府,改行石城镇,为的就是避开安西都护的势力范围。
宝鸾一眨不眨看着他,发现表哥面上浮现一抹愧疚懊恼,他歉然地回望她,长睫毛笼着一双黑宝石,双肩似雪地里一截松柏枝叶打落。他从天上落到了地上,轻轻抓住她的手臂,道:“就按你说的办,你现在就走。”
不久,公主昏迷不醒被强行送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官衙内一阵骚动,但很快被镇压。
城外十里往北地界,一行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内拖出两个身强力壮的混血婢女,婢女被绑了起来丢到马背上,一个娇俏的女郎抱着兔子跳下车,立即就有人牵马来。
宝鸾爱怜地摸了摸怀里药晕的兔儿。那颗由表哥给她的糖丸,本不该起任何效果的。
袖中多出一份奏疏,写的是关外藩镇几处官员这些年通敌的机密之事。
看来表哥这几年不仅仅是游说西域十八国和东西突厥。他做的远比这些多。可这份奏疏,怎能随随便便塞给她呢?
他自己的事得自己做,她才不要代劳。
往路旁走了几步,宝鸾毫无眷恋地将伴随数日的白兔丢进杂草堆。飞身上马,夕阳西下,她看着远处的石城镇,嘟嘴呢喃:“表哥,你太小瞧我了。”
清晨,天微微亮,日晖与黄沙笼罩着的安西城,吴都护彻夜笙歌后回到邸舍。才刚躺下,就被人叫醒:“都护,石城镇那边又来人了。”
吴都护不耐烦:“昨晚那个不是杀了吗?怎么又来一个?有完没完,杀了杀了。”
小吏急道:“这个有来头,自称是公主。”
吴都护猛地爬起来,人彻底清醒了:“人在哪呢?”
小吏道:“就在城外,好大的排场,说要都护您亲自迎她才能入城。”
宝鸾早有准备,出城的时候就让人抬了几箱子仪仗物什。离石城镇最近的驻军地就是安西府,打定主意来安西府借兵时她就想好了,寻常差吏安西都护可能不放在眼里,杀了也能当逃兵解释,所以要想借到兵,只能她这个公主来。
不管安西都护和此次贼军进攻石城镇的事有多少牵连,现下他既然稳坐安西城,说明他暂时投鼠忌器不会妄动。
宝鸾坐在临时翻出来撑场面的八宝銮车里,四周帷纱掀上去,身侧随侍婢女个个珠光宝气,女兵们早就换了衣裙,充作娇娇侍儿伴随左右。
吴都护站在城头一看,城门下衣香鬓影,浩浩荡荡数百人前呼后拥,銮车中公主锦衣华服,像只白鹭昂着脑袋,高贵不可冒犯。
吴都护不认识公主,但他认识好东西。那么多皇家之物,是真公主无疑了。
到了城门还不进,非要等人来迎,没有半点快行赶路的风尘仆仆,大概是出外游玩,还不知道石城镇的事。
他是清楚石城镇有位公主下榻的,这位公主此时出现于此,不得不说运气好。要是还待在石城镇,可就不好说了。
吴都护特意等了一会,见底下公主仪仗丝毫没有着急入城的意思,这才对左右说:“随我速迎公主。”
宝鸾心急火燎如坐针毡,好在她惯会装相,面上没有露出半分来。度秒如年之际,城门嘎吱一阵响声,她总算见到了那位吴都护。
銮车长驱直入,至官衙二门,吴都护领着属官面见公主,虚与委蛇卑躬屈膝,却连跪拜都不曾,堪堪弯低了腰,可见敷衍。
公主寒暄几句,最后道:“都护辛苦了。”
吴都护心想小公主还挺上道,口吻不由骄矜起来:“臣驻守边关为国为民,何来辛苦一说。”
公主蓦地笑一声,像是被什么逗笑,吴都护肆无忌惮抬眼看过去,只见公主缓缓从席座上站起来,脸上笑意不再,她眼神俾睨,开口道:“来人,把他们给我绑了!”
话音落,娇娇侍女们把门一关,瞬时变出大刀长剑弓箭斧头,挥刀霍霍,气势汹汹。
一个时辰后,宝鸾表情嫌弃,擦去溅到脸上的血渍,手里拿着从吴都护身上搜出的调兵虎符,对侍女说:“这个人臭死了,拖远点杀。”
第119章
米汤和锣鼓喧天的假象果然迷惑了贼军。比预想中多争取了两天,但也仅仅是两天而已。
贼军兵临城下的第三天,发起猛烈的进攻。
西疆的百姓皆有几分血性,这小小一方城镇的居民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在崔玄晖和郡太守的带领下,他们抵抗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郡太守瘫倒在城门墙头的角落里,累得连说话都没力气,他的七个女儿穿甲拿弓,脸上身上脏得像是泥坑里打滚过似的,一天一夜的战斗,她们筋疲力竭仍在奋力。
郡太守一个一个看过去,脸上出现悲痛的神情。他没有儿子,只有七个女儿,现在却连女儿都保不住。
他的女儿个顶个好,还没有出嫁就要跟着他这个无能的父亲去见阎王了。郡太守悲伤欲绝,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士气不能失。
他心想,要是崔家郎君愿意和他的七个女儿结个冥婚就好了,反正都是要死的,至于谁大谁小,一视同仁全是平妻好了。郡太守忽然不累了,他又有力气了,他两眼炯炯有神,在人群中遍寻他心悦的女婿。
人其实不难寻——虽然大家都是一样的脏疲乏,脸被血和灰糊得看不清人样,但崔家郎君那几分出尘脱俗的高贵气质(郡太守认定这就是显赫世家才能教养出的好儿郎),使得他在灰色和血色的城墙头一下子脱颖而出。
对这个倒霉透顶的年轻人,郡太守抱有十二分的同情,本来只是过路而已,哪想得到会有山寇袭城呢?
同情归同情,该有的怀疑和威胁一分都不会少,郡太守温情脉脉又饱含暗示地将自己的“好意”告知未来女婿,希望他能马上应下最好当场拜岳父。
“贤婿啊——”郡太守已经喊上了,拖着被贼军射瘸的一条腿,往前更近一步,确保两个人的话不会被别人听去:“关外这么大的地方,这群贼寇往哪跑不好,偏偏往石城镇跑,无妄之灾啊。”无妄之灾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崔玄晖几天几夜没合眼,嘴唇干裂,一身血污,没有半分从前月君的风姿。现在这幅尊容还能被人惦记,实在叫他哭笑不得。强撑着站起来,他叉手深揖,对郡太守行了大礼:“我早已下定决心与石城百姓共生死。太守高风亮节,家中女郎皆巾帼,某已留下书信,某殉身后无需大葬,殊荣追封皆归太守与女郎们。”
郡太守心动了,结亲结冥婚之名不成的话,死后追封好像也不错?
郡太守搓着手矜持地问:“依郎君看,下官能封个爵位吗?下官的女儿们,能封个夫人吗?”
远处狼烟滚滚,夜幕下的荒原好似浓黑中破开一条口子,火光冲天下,飞驰骑兵如巨大猛兽的一排利齿,嚣嚣扑向敌军的大本营。
崔玄晖踉跄地走出阴影,来到月亮堪堪笼罩的一小团薄光中,他的唇已裂出血珠,却还是用力笑着:“太守,看来今日你我命不该绝。”
宝鸾不懂军事,不懂领兵打仗,但这不妨碍她救人。
她只要将能领兵能布局的人放到那个位置上就行了。杀了吴都护后,以公主之名暂时任命新的都护——虽然有碰运气的意味,但她也不是没有一番考究的——至少这人不在崔玄晖的弹劾名单里。
谢天谢地,此人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听话,好使,能干活。
新的都护对待公主如同千里马遇伯乐,被任命的第一天,当场发血誓表示此生愿追随公主左右。在他看来,公主一进城就骗杀了吴都护和其走狗,简直大快人心,这份魄力,真乃英雄也!
本来他上前只是想出头领个小活,比如为公主当个向导,或者替公主找个舒适的邸舍,从未奢想馅饼竟会砸他头上,而且不是一般的馅饼,是大大的馅饼。
当时公主问他,叫什么名儿,以前领什么官职,在西疆待多少年了。他如实回答后,公主轻飘飘一句:哦,那就你了。
那就你了。
自此他成了新的都护。
新都护心想,虽然没有朝廷的任令,他这个都护不知道能当多久,但公主的知遇之恩,他永远铭记于心,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个一心想着报恩的人,激发出的潜能足以让人大吃一惊。一夜的功夫,天还没亮,贼军被打得溃不成军喊爹喊娘,新都护更是一马当先,擒获贼方首领。
新都护单膝跪地,向公主献上贼首头颅:“殿下,贼人在此,请殿下过目。”
宝鸾赶紧闭上眼,闭眼前不忘先扭头——这样看起来就是她嫌弃贼首面目难看,而不是她怕看见血淋淋的首级。
都护府大半的官吏虽然都是她下令斩杀,但人好歹留了个全尸,按人头数记功自有别人去办,也就没人捧着脑袋给她看。可以说,造就了血淋淋事实的人,至今没有目睹太过凶残的场面——就连班哥割喉喀什那次,他都预先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野。
突然一颗新鲜的脑袋送到眼中,宝鸾忍住了才没有吐出来。无奈,热情的新都护还等着公主的激励,她猛嗅几口袖子里藏着的香囊,才从新都护手里抓过那颗面目可憎的头颅。
高举,大喊:“乱臣贼子,人人诛之!贼首之尸,当挫骨扬灰!”
话毕,手一挥舞,头颅抛掷出去。纵马跃起,第一个踩踏过去。
小小一颗头颅很快成了泥饼,士气大涨,高呼万岁,勇猛地冲向仍未投降的叛军。
太阳高高升起时,战场已分出最后的胜负。山寇全军覆没,主事人全斩首阵前,顽抗的也都丢了性命,剩下七千俘虏,宝鸾本着不浪费人力的原则,决定将他们饿个半死后分批次发配去沙漠中种树造林。
城门大开,石城镇的百姓们等候着迎接他们的救世主。崔玄晖在人群的最前方,没来得及梳洗,简单用袖布擦一擦,五官轮廓现出来能认个大概,扶正发冠,颀长的身形直挺似松——哪怕最狼狈的时候,这板正的腰杆也从未低下。
马蹄声飞至耳边,马背上的女郎冲他扬起笑脸,笑容闪耀动人心,连她身后高照大地的艳阳也自愧弗如。
她来到他身边,骄傲地说:“表哥,我来救你了。”
她面色略显苍白,精神却神采飞扬,含笑的目光藏住了另一句话——看,这次换她救他了。
如玉的君子满身尘埃,仿佛被日光灼烧一般,他低了眼垂了傲气,板正的腰杆深深埋下去,轻声道:“小善,多谢。”
宝鸾走在城中,第一次发觉人们注意到除她容貌以外的东西。他们激动呼喊她的封号,在看到她靠近时不再躲开或偷视,他们望着她,眼里是生的希望。
他们或哭泣或大笑,像以往那样跪拜街边,但和从前不同的是,这次是满怀感恩的虔诚,而以前是聊胜于无的麻木。
入了官衙,郡太守和属官围过来,她任命的新都护做了个好榜样,其他人有样学样,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等着她发号施令。
他们不再将她视作美貌惊人的公主——偶尔有点小聪明,比如种树治沙。她高坐主位,第一次名副其实地占据这个位子,他们终于察觉到她除了美貌和小聪明外,还有一点点勇气和一点点本事。
所有人等着公主入城后的第一条口令,公主没有掩饰她的骄矜和兴奋,连夜征途使得她看上去有些疲乏,但她依然光彩照人,事实上,在她领着援军出现的那刻起,所有幸存的人都无法抑制这份仰慕,这份记忆注定难以磨灭,或将伴随终生。
公主理所当然地拿过太守官印——现在她两手都掌着印,一手官印,一手虎符。她俨然成了这里的长官,抑扬顿挫下了三条命令——
第一:烹肉宰羊犒劳将士。
第二:登记死去士兵的名字,敛尸葬骨。
第三:告知前线大军,石城镇危机已解。
这第三条,书信是宝鸾亲笔所写,光措辞就花了半个时辰,最后也就干巴巴的一句话。
其实他不一定知道这里的情况,毕竟事情发生到现在,也才过去五天而已。西伐大军离得远,这点小动静根本传不到那边去。
也许他还是会派人前来查看情况。她心里这样想着,已经想好自己该怎么问话他派来的人。
信送出去没过多久,她果然见到了班哥派来的人——他把自己派来了。
此时宝鸾正顶着一张丑脸,这张脸在听到前线来人时就准备好了,故意弄成被刀剑毁容的样子,妆娘技术高超,连她自己都辩不出疤痕真假。
她原本是打算用这张脸见客的,顺便让人把毁容的消息传回去给他。现在好了,不必人传,他亲眼看见了。
班哥骑在马上,身后是两排精锐骑兵,一看就是马不停歇赶过来的。连下马都不曾,他没有打算多待,大概过来看一眼就走。
宝鸾被灼灼目光盯着,纳闷现在这个丑样子他竟然也能下眼,而且还目不转睛,很有一眼万年永记于心的意味。
她此刻方觉不妥,但骑虎难下,只能继续装,捂着脸蛋别过头:“别看了。”
班哥许久未言。
倏然,他伸出手,对她说:“跟我走,来不来?”
“去哪里?”
“去吐蕃,去打仗。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语气坚定:“可能会吃苦,但你不要怕,我保证,有苦我先吃。”
他有些急切,身后的将军已经开始催促。千军万马正等着主将的归去,他本不该在这里,可他还是来了,来看一看他的小善。
像是被一阵热风困住,火热又惊心,风扑打心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烧起来。鬼使神差地,她的手缓缓从脸上落下,握住那只手,说:“好,我跟你走。”
第120章
公主带着她的五百卫士离开了石城镇,城门外全是闻讯赶去送行的百姓,人影似树影般绵延开去。
公主的身影已远在天边,可人们仍不肯散去,久久眺望。
公主在这里种下数不尽的绿荫,又救了数不尽的百姓,她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宝鸾回头看,远远地看见城池荒漠中人影和树影好似泛黄帛布上两条颜色分明的绣线环绕交织,绿线是树,黑线是人。
在绿影和黑影的边缘,有一小支小小的马队往外奔,奔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是表哥,他往长安去。
这一眼也就一瞬的功夫,马背跌宕,黄沙迷眼,宝鸾纵马飞奔,自由快乐。
她心知自己有些不一样了,这变化的起始已无从溯源,或许是从她庆幸齐大郎死于非命,或许是从她将毒_药洒进喀什的酒里,或许是从她下令斩杀吴都护,或许是从她抛掷那颗贼首人头。
又或许,她从未变过一直如此。
她加快速度,超到班哥前头去,余光瞄他,来不及清洗也暂时洗不掉的假疤痕横在额间两颊,触目惊人,可她昂着头,好似孩童稚气不知忧愁,马永远快他一步,眼睛含着笑,戏谑而兴奋。
起初他还会追赶一二,不让她拉远距离,可他越是追赶,她的马就越是飞奔。但慢下来也不行,她会离得更远。后来渐渐察觉,不能过快不能太慢,得永远随她身后,由她领先一个马头的距离。
她高兴了,就会笑着喊他的名字,含了蜜似的,仿佛奖励一般。
他见过她驯喂宫里那条猧子狗,软软的呢喃,温柔的笑颜,一点点抛出去的肉块以及一落下就收回的抚摸。那本是条见人就吠的狗,却在她面前弭耳俯伏。
赶路当晚,没有驻扎的帐篷蔽身,天为被地为席,宝鸾被班哥拉到身边,他用厚实的裘衣包住她,坚硬有力的臂膀拢抱她,她好似一颗鹌鹑蛋被围得密不透风。
沙漠里过夜,人人环抱取暖。
呼呼的风声混着火堆的噼里啪啦声,不远处士兵巡夜的脚步声踏着熟睡人的呼噜声,这是一个寂静的夜。
宝鸾端详班哥的睡态,看了一会,伸出手摸摸他的下巴,捏捏他的耳朵。
忽然班哥睁开眼,睫毛近睫毛的距离,四目相对几瞬,他又闭上眼。
她指尖继续揉捏几下他微微发烫的耳垂,见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让她快点睡觉的意思,便开口说:“我是不是很丑?”
“嗯。”他答一声。
宝鸾被他的直白呛住,皱眉说:“还有呢?”
“没有了。”他仍闭着眼,说完又品评一句:“确实挺丑的。”
宝鸾摸摸脸上的假疤痕,心里嘀咕一句臭男人只知道看脸。正要推开他,他却心有灵犀般立即将她抱紧。
气闷了一会,宝鸾说:“以前你很会甜言蜜语,总是说好话哄我。”
班哥声音带着睡腔,好似游离梦中:“年少不懂事,现在得沉稳点了。”
宝鸾不甘放他独自睡去,伸长脖子用布满假疤痕的脸蹭蹭他,又往他耳边吹一口热气,眼睛看不到,上手一摸,如愿以偿摸到他的脸发烫。
“你脸红了。”她笑着,没多久忽然想到什么,问:“别人这样摸你,你也会脸红吗?”
他的气息有些不平,说:“没有人能这样亲密。”除了她。
他腾出一只手,摸黑抚到她脸上,她赌气似地扬起面孔,任由他抚摸她脸上每一寸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摸完她的脸,重新两手抱紧她,宝鸾等了一会,没等到他开口说话,自觉没意思,闭了眼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脸上传来湿濡的触碰。
她一下子清醒了,唇角慢慢翘起来,黑暗中捕捉气息。
就像树叶上一只蜗牛轻轻浅浅地爬过,丑陋斑驳的脉络一一被安抚,微湿的痕迹很快风干,灼热的温柔却永远留了下来。
这吻未触及她的唇,因此变得更加动人。
行军生活显然是艰难而辛酸的,越往西地势越高,空气稀薄天气变冷。
环境艰险,从前吃的苦都不配叫苦,现在的苦才算真正的苦,宝鸾自己都惊讶竟然能熬住。
她已经很久没穿过不打补丁的衣服没吃过新鲜美味的佳肴了,脸上的假疤痕早已脱落干净,但现在灰头土脸的也没个人样。
美人是需要娇养的,再天生丽质的美人,日日风餐露宿,也会变得黯然失色。
宝鸾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先前班哥让她留在石城镇,和现在这种贫瘠的军旅生活比起来,石城镇的日子称得上富贵安稳了。
班哥没有问,但她看得出来,他想问她是否后悔跟了来。
其实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对于自己的选择,她从来不会后悔,十几年的宫廷生活教会她许许多多的道理,其中一个便是摒弃后悔这两字。人一悔,脚步不稳,路也就断掉了。莫后悔的习惯几乎是刻到她骨子里头的。
进攻吐蕃主城的前一夜,大军要翻过高高的雪山,是西伐路途中最艰难危险的一段路。
宝鸾一张小脸冻得惨白,可她笑得神采焕发,灵动的双眼写满对山那头风光景物以及大胜后的期待。
她随军的身份没有掩藏,本来说好是主将的远房表弟而不是帝国的公主,但这一说法没能瞒太久,很快被几位中高将领识破,所以干脆挑明身份。
起初是闹过一阵的,不知班哥用了什么法子,有异议的人很快噤声。大概是看她安分知趣没有对军务指手画脚,后来大家也就慢慢接受了。
翻身越岭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班哥带宝鸾走的这条路,更是山势陡峭。大军分开走,队伍人数不一,走不同的路,以防被人埋伏包抄。
班哥是主将,他选的路自然是最没有埋伏风险的那条,正因如此,所以这条路几乎不能称为路。
悬崖高耸,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不能停不能歇,宝鸾气喘吁吁靠在班哥身上,苦中作乐般想,以后回了长安,论谈资她当属第一。光是这段冬夜翻雪山的经历,就足够她傲视众女郎了。
班哥低声问:“小善,累不累?”
宝鸾知道他想背自己,挤出一个笑,说:“我还能撑会,你留足力气等会路险了再背我。”
班哥挟着她往上提了提,专心看脚下的路。
宝鸾实在冻得难受,脚也酸得很,于是没过多久就趴到了班哥背上。她同他说,真好奇吐蕃皇宫是什么样。
“到时候让你好好瞧一瞧。”他背着她毫不费力,她本来就轻,如今更是轻如羽毛,他背着这片世间最珍贵的羽毛,脚步尤为小心谨慎。
身前身后都是将士,有人见主将背上带个人,有心想接过这副担子,被无情拒绝。
雪山的夜寒入骨髓,班哥背着他的公主意气风发,冷峻的脸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唯有在侧眸望一望她时眼里流淌出暖意。
他听见她笑着说:“听说吐蕃皇帝极尽奢侈,等攻进去了,我倒要比一比是否比永安宫更奢贵。记得他的皇座别让人动,我要上去坐一坐。”
班哥应好。
她安静了一会,又趴他耳边说话:“你说实话,刚才在山脚下,想过送走我吗?”
班哥诧异:“没有,你怎么会想这个?都到这了,我怎么可能送走你?”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难道你不想为我好,送我去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