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管“商山四皓”的实际情况如何,晚年张良在这一事件中,仍然体现了他人所不及的独到才能和前后一贯的行事风格:对刘邦的性格了如指掌;决不正面冲突,逆风而上;将自己隐身于背景之中,预留退身之道。

  张良果然如愿。在一次宴会中,太子侍奉在侧,四个老人跟随在后。刘邦突然见那四个陌生的老人,都已八十开外,胡须雪白,衣冠奇特,非常惊讶,问起他们的来历,四人道出自己的姓名。刘邦听了大吃一惊:“多年来我一再寻访诸位高人,你们都避而不见,现在为何自己来追随我的儿子呢?”四个老人回答:“陛下一向轻慢高士,动辄辱骂,臣等不愿自取其辱。如今听说太子仁厚孝顺,恭敬爱士,天下之人无不伸长脖子仰望着,期待为太子效死,所以臣等自愿前来。”刘邦说:“那就有劳诸位今后辅佐太子了。”四人向刘邦敬酒祝寿之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而去。刘邦叫过戚夫人,指着他们的背影说:“我本想更换太子,但是有他们四人辅佐,看来太子羽翼已成,难以动他了。吕雉这回真是你的主人了!”戚夫人大哭。刘邦强颜欢笑:“你给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刘邦便以太子的事件即兴作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以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现在已经到了真正要退场的时刻。张良回顾自己的一生:“我家五世相韩,韩国灭亡之后,我不吝万金家财,替韩国向强秦报仇,令天下为之振动。如今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帝王之师,封万户,位列侯,已经做到了一个布衣所能够做到的极致,我已经心满意足。现在我只愿抛弃人间俗事,跟随神仙赤松子云游天下!”

  司马迁《史记·留侯列传》写张良之死,只用了四个字:“后八年卒。”妙极!司马迁写得极妙,张良死得也极妙。自古艰难惟一死。死得干净利落尤其难上加难。一般性地理解道家“功成身退”的原理,连中学生都有这种智力,而实践“不伐其功,不矜其能”的原则,其实也不太困难,除了那个功高震主不可一世却又傻里傻气的韩信,当年追随刘邦的那班老部下全都能够做到。说到底,这样的“功成身退”,不过是一种世俗的、实用的智慧,有如“谦受益,满招损”之类的道德箴言。然而道家的学说,与古希腊哲学家对“哲学”的界定相似,也是一种“习死之术”;道家的“功成身退”,其最深刻的一面,在于最终退出这个气象万千的世界、五彩缤纷的人生,也就是死亡。死亡是人生的顶点,是生命的最为辉煌灿烂的瞬间,只有懂得死的人才真正地懂得生。死,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人有各种各样赴死的选择。有人死得无可奈何,有人死得恋恋不舍,有人死得惊天动地,有人死得拖泥带水。如此这般偃旗息鼓、无声无息、平平淡淡、轻轻松松地离开了世界,张良真可谓难得的善于死的人。


4反复无常之陈平

  在刘邦在谋臣当中,陈平是仅次于张良的人物。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在刘邦的老部下里,陈平与张良大致属于一类,好比曹参与萧何大致属于一类。第二,陈平不如张良,好比曹参不如萧何。这是公认的看法。那么陈平何以不如张良呢?陈平在什么地方不如张良呢?

陈平不如张良,并不是说陈平的政绩、功勋不如张良,而是说他的境界不如张良。一个人精神境界的高低,随着他的思想层次之高低而相应地有所不同。陈平和张良都是所谓“道家者流”,所学相类,他们的境界不同,首先是由于他们对道家学说的理解不同。道家学说,有道有术,有体有用。张良立足于道家学说之“体”,道、术兼顾,体、用不二;陈平则把道与术、体与用分裂为不相干的两截,一味迷恋于道家学说之“用”之“术”。

道家出于隐士,道家思想乃是关于隐士生活的一曲颂歌。隐士者,也就是不愿承担社会责任、放弃一切世俗追求的人。但是隐士虽然逃避社会,却不逃避人生,相反,他们追求的是真正的人生、本真的人生,他们的理想乃是“全性保真”,自由自在、自然而然、无牵无挂、行云流水般地生活着。正是由于看到这种理想的生活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道家才主张要出世、当隐士。因此道家学说的根本和精髓,乃是成就个体生命、回归本真生活;道家之“道”,首先乃是关于个人的生命之道、生活之道、人生之道。张良把握了道家学说的根本和精髓,在汉初那些受道家影响的风云人物之中,只有张良一人具有隐士的气质、超脱的气象和成就个体生命的需求。张良一生的所作所为,好似明代张居正所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陈平恰恰缺少了那种属于“隐士”的东西,他这个人很现实,很世俗,很功利,没有丝毫超现实的视域与情怀。

一句话,陈平乃是不折不扣的“世俗之人”。“世俗之人”一旦与“道家者流”相结合,便产生了一个高明的“术士”或“谋士”,一个精明的政客。道家思想之“用”之“术”,也就是将道家学说之原则和方法运用于世俗生活之上,以取得成功。然而世俗的成功,并不等于生命的成就。实际上,陈平在生命和人格方面的确一无所有,毫无所成。不过,道家学说之“用”,也有不同的层次,可以加以不同方式的运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终还取决于运用者的理解程度和操作水平,陈平在这方面也是很有心得的,甚至很有某种个人风格。他曾经为刘邦六出奇计,功劳不小。在中国历史上,陈平乃是作为术士或谋士而取得成功的一个典型,也是玩弄阴谋诡计的一代宗师。

陈平的确是一个成功人士。陈平一生的事迹,也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如何一步一步迈向成功的过程。陈平的成功经验,也就是中国古代谋臣之所以成功的经验。

陈平老早便已立志要获得成功。班固《汉书·张陈王周传》说:“陈平之志,见于社下”。有一次,乡里举行祭祀,祭祀活动结束之后,照例要把祭祀所用的牺牲分配给各家各户。陈平虽然年轻,却有机会为“宰”,也就是主持祭祀活动、负责分配祭肉的人。据说分得很公平,乡里父老都赞叹:“好啊!陈平这小子分得真好!”陈平当时就说:“咳!这算什么!假如我陈平有朝一日当了宰相,主持天下大事,也会像今日分配这祭肉

  司马迁《史记·陈丞相世家》说:“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对陈平的表现既肯定又赞赏。不过,我们不能只看表象而不看本质,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一个人早年没有野心,胸无大志,未必后来就不能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即便是一个天才,未必一开始就是自觉的。当年光武帝刘秀的目标不过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执金吾”只是负责京师治安的官员,充其量是京师戍卫司令,“阴丽华”则是一个普通的乡间美女。比起汉高祖刘邦一心逐鹿中原的志向来,刘秀的人生目标,未免目光短浅。然而刘秀毕竟成为汉代的“中兴之君”,东汉的“定鼎帝王”,并不逊色于刘邦。宋人宋痒甚至认为:“萧王何事为天子?本爱金吾与丽华。”同样地,一个人“其意固远”,志向远大,野心勃勃,未必都值得加以肯定。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也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奋发有为,足以鼓舞人心的东西,但是当时有一些智者却从书中嗅出一股不祥的气息,看出一只恶魔正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