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百名学生,都觉振奋,对新君的拥立之情,达到了巅峰。
再不是牛乃棠口中说的,书院里“有三人”支持穆明珠。
有得必有失。
穆明珠一次性给了百名寒门学子出路,却难免要给书院中的世家子弟私下贬斥。好在这些寒门学子得到的机会,只是朝中一些微末的副职、小官,并不在世家大族子弟眼中。而真正重要的职位,哪怕是底下的副官顶替了上去——原来的副官不也还是世家的人吗?
这件事情在书院世家子弟中引起的讨论,远不及另一则议题——谢太傅究竟去了哪里?
距离宫变已经过去了七日,就连远在潼州的毅王都已经起兵,可是却仍旧不闻谢太傅谢钧的消息。
据说西府兵已经在谢钦的带领下,登船准备进发建业,然而这几日下来,沿途也始终未见水军,不免叫人生疑。
不但世家的人在寻找谢钧,穆明珠其实也一直秘密派人在找寻谢钧。
然而断头崖下水流湍急,沿途野山高耸,要从莽莽榛榛的大山中找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宛如大海捞针。
穆明珠清楚自己那夜射出的一箭用了全力。
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坠崖落水,谢钧当真还能活下来吗?
又或者他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正等着发动最后的攻击。
每当想到这里,穆明珠便会露出淡淡的笑容,他若是躲着不出来便罢了,若是敢出来,这次给他蛇头都拧掉!
在这之中,最重要的僧人传政有条不紊进行开来。
穆明珠停止了太上皇的新政,却要推行更激进的政策,核心政策只有一条,那就是免除原本的人丁税,只按照耕地来收税——不管是士族还是平民,都是一样收税。废止侨居士族的各种免税优待,这是在雍州实土化的过程早就实践过的。如今不过是把对象扩大到了全部士族。
虚云在王长寿的陪同下,带领一千僧侣前往雍州,传达新政;而原本在雍州的秦三,此人原本是扬州城外野山的土匪,跟着秦无天来到了穆明珠身边,后来留在雍州,现下则回到扬州,辅佐静念带领八百僧侣在扬州传达新政。王长寿与秦三,是兵力的保障。而虚云与静念等僧人,则是直抵百姓心中的软刀。
余下的一千多名僧侣,则按照出身地所在,百人一组,前往不同的州,也各自搭配了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
这样的政令,势必会引起世家的强烈反对。
不久之后,也许便会有地方上大族绞杀僧人的消息传回来。
穆明珠虽然在建业城中能维持局面,但却还没有能力将兵力投射在大周全境,这些出行传政的僧人,虽然是回到他们的故土,却并不比原本远赴万里取真经更安全。
“朕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济慈寺禅院内,穆明珠站在屋檐下,面前是一堵被木板钉起的门。
“陛下为苍生,僧众亦是为众生。”怀空大师的声音缓缓响起,犹如暮春时节的一股暖风。
穆明珠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看着门上钉着的木板,忽然问道:“据说朕出建业那一日,太上皇曾来见过大师?”
那日她被封为秦王,却要领着众僧侣万里而去。
怀空大师的声音在禅房内轻轻响起,道:“确有此事。”
穆明珠足尖已经半转,似乎要走,却又停下,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出神一瞬,问道:“那日太上皇与大师谈了什么佛法?”
怀空大师低声道:“那日太上皇不能心安,贫僧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太上皇曰‘此心非心,是名为心’。”
穆明珠睫毛微眨,道:“太上皇因何不能心安?”
怀空大师隔窗低声道:“太上皇心念陛下即将远行万里,曾语陛下太过年轻,待磨砺归来后……”
“归来后便如何?”穆明珠追问道。
“太上皇不曾说完,贫僧亦不知。”
穆明珠回过神来,自己也觉方才这番追问没意思。就算问出来又如何?她现下也是信不及了。
“虚云明日便要启程往雍州去了,大师连他也不见一面吗?”
怀空大师道:“贫僧大限已至,多见无益。”
“如此。”穆明珠又看了一眼门窗上的木板,转而道:“当初朕在建业城外,多亏虚云鼎力相助。他说离开济慈寺之前,大师曾叮嘱他,要他路上保护朕。”她没有问怀空大师为什么猜测太上皇会让她去取真经,而是问道:“大师为何对朕如此回护?”
不只是叮嘱虚云保护她,甚至从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便许她从供桌上拿果子吃,看着她总是极慈爱的模样。
小时候她与周眈、周瞻两个哥哥一同来济慈寺,他们可没有这等待遇。
从前她以为也许是大和尚喜欢女孩,现下看来倒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是因为她聪明伶俐、天生可爱,连穆明珠自己都不信。因为不管是母亲太上皇,还是她的师父萧负雪,都明白无误让她接收到这个信息——哪怕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跟可爱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他们都不曾爱她。
为什么偏偏是怀空大师?
这次怀空大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声道:“陛下与太上皇关于新政的争执,贫僧也略知一二。”
这显然是太上皇向他倾诉过的。
“贫僧以为,回护陛下,便是回护众生。”他最终道,声音仍旧很低,却每个字都充满力量,直抵穆明珠心中。
她眨了眨发酸的眼睛,轻声道:“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穆明珠隔窗望着怀空的身影,轻声道:“是每个人与大师论佛的对话,大师都铭记于心吗?”
透过木板的间隙,隔着窗纸,穆明珠分明看到怀空身影一动又定住了。
他保持着定住的姿势,一直到穆明珠离开都没有回答。
穆明珠缓步走出了禅院,吩咐道:“拆了门上的木条,请大师出来晒晒太阳。把朕的话告诉他,大限远未至。”
怀空静坐在禅房内,闭目听着门外扈从尽量轻声地拆卸着木板,不禁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果真是母女,不管外面看着多么不同,骨子里总是有那么一分血脉之同。


第206章
初夏,王长寿领兵三千,陪同虚云来到了雍州。
暂代刺史之职的虞岱拄拐相迎,静玉与丁氏校尉等都在侧。
虞岱虽然身体残损,但精神却极好,笑对王长寿道:“好!王都尉这一次从龙之功,连我日后都要仰仗大人了!”
王长寿笑道:“虞先生快别捉弄末将了。”便跟在虞岱身后入内。
虽然相见之时,众人有说有笑,但在书房中坐下来后,气氛还是有些沉凝。
毕竟他们奉君命,要在雍州做的事情可不容易。
虞岱早已经接了皇帝的密旨,坐定后一开口说的便是正事,道:“咱们手里虽然有兵,但若是与当地世家大族硬杠,最终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反倒是要给藩王得利。所以咱们行皇命,一定得借势。”
王长寿忙问道:“势从何来?”
虞岱道:“新野东城郊有一块田地,有千顷之多。这块田地原是周边五个小村子的百姓在耕种,不巧给大族范氏看中了。范家原本已有良田三千顷,若再得了这一片地,便可连成巨大的庄园,因此打定了主意要侵夺这片土地。范氏伙同乡中三老,巧立名目,要这些村民中领头之人欠下巨额的债,不得不把地赔给范家。余下的村民,范家也不愿以银钱买地,只与他们交换,确实要拿北边的沙地换人家这中等的田地。村民们哪里能同意?上个月在田头,五百村民与范家的家仆已经械斗了一回,**三个,伤者几十人。这事儿刚报到我案上来。被范家欺压的这五百村民,其愤怒勇决之气可用。”
大事要从小处做起。
这五百村民,定然会是陛下新政的最佳拥护者。
王长寿眼睛亮了,道:“先生所言极是。”他看向虚云,道:“末将明日送高僧往新野郡去,如何?”
虚云颔首应允。他所要的做的,便是带着众僧侣,将穆明珠为百姓好的政令,切实要百姓知晓。
在穆明珠的新政正在展开的这段时间,藩王之乱彻底爆发。
潼州毅王从边关东进,而豫州武王则在腹地兴风作浪。他们所到之处,多有世家大族送出粮草物资帮助。
而上庸郡军中,主将黄老将军病故,主事的人成了大军副陶谦。
陶谦当初入北府军,是因为宝华大长公主的举荐。如今宝华大长公主既然承认了穆明珠的皇位,陶谦倒是没有骤然反对。只是他在军中交好的,多是世家出身的将领,譬如从前穆明珠在雍州杀柳猛时,他就曾写信给穆明珠,要她考虑柳氏在军中的影响力。而如今恶果呈现,虽然陶谦没有表态,但军中一部分世家出身的将领却坐不住了,要求出兵保周。
而以白驰为首的平民将领,早前已经得了中郎将齐云的交待,素日与世家将领本就积怨深重,此时更是要对着干,见世家要保周,他们便偏偏要保穆。
毕竟穆明珠做了皇帝,他们的中郎将岂不就是皇后?
正如女子之中有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立场,男子之中也有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立场。
北府军中两派势力便僵持住了。
虽然北府军不至于反穆明珠,但穆明珠现下却也借不到北府军的力。
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山中的岁月却是一成不变。
断头崖顺水而下三十里之外的野山中,一处为巨木掩映的破旧木屋内,谢钧躺在简素的床板上,挪动全身唯一能动的头,看向端着药碗走进来的农妇。
这十几天的接触下,谢钧已经全然掌握了这个农妇的身世。
农妇姓徐,家在旁边一座山里,早年给爹娘换到另一个山里的村子里,给人家当媳妇,后来受不住那男人打她,便自己跑了。跑回去之后,男人带了人来,又把她抓回去。徐氏等了两年,终于又找到机会跑了,这次她没有跑回自己娘家了,索性跑出了那座山,跑到了山下的村子里。她一个外来的妇人,在村子里立不住,最初也是给一个猎户做媳妇。后来那猎户上山打猎,大约是出了事儿,再没回来。她就成了寡妇,也没有孩子,也不想再嫁人了,便自己撑着门户,为了生计跑到野山上来采草药卖钱。
徐氏经历了这么多,其实也还不过二十六岁,只是被生活磋磨,面皮发黄,看着竟比谢钧还要老气些。
“趁热喝吧。”徐氏走到床边来,已经很熟练地照顾他,拿木勺舀了汤药送到谢钧口中去。
这一处隐蔽的小木屋,正是她那下落不明的猎户丈夫留下的。
除了徐氏之外,倒是无人知晓。
谢钧自己也精通医理,清醒之后便要徐氏照着他所说去找草药来,然而十几日的汤药吃下去,他仍是只有头能动——哪怕颈后的箭,已经要徐氏拔出了。
他心中不禁开始发慌。
“今日山下的官兵还在吗?”谢钧问道。
徐氏道:“在的,更多了。”
谢钧皱眉,可是他不能再等下去,时机稍纵即逝,他必须要传信给西府兵才行。
他的目光落在徐氏发黄的脸上,道:“你月底会去镇上卖草药,是不是?”
“是。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来。”
“我要你帮我传一封信。”
徐氏正为他擦嘴的动作一顿,低着头静了一息,轻声道:“你要联系家里人走了吗?”
这十余日来,山下来了那么多官兵,水边一遍又一遍搜人,拿着画像的官兵甚至找到了村子里。
徐氏就是再天真,也明白她救的不是什么遇了贼人的富商。
她救的,说不定是朝廷的要犯。
谢钧露出温柔无害的笑容,道:“等我回去之后,一定重重报答你。”
徐氏抬眸看他一眼——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她这辈子已经是这样的,并不想再找个男人。可是村子里那昏黄的茅草屋里,一到了晚上就静得吓人,没有一丝生气儿,哪怕她就坐在那屋子里。她有时候甚至会被自己的呼吸声吓到。在她一个人的院子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活着跟**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村头有个独居的老妇,没有子女,连路上的狗都欺负她。徐氏想到自己一个人老去,也觉得害怕,可是她又不想把自己再嫁一回。她想,她应该有个孩子。
谁知道就像人家讲的故事一样,她上山采药,救了一个绝美的郎君。
她跑了两座山,从未见过这样美貌的郎君。哪怕他只剩了头能动,她甚至也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更何况他的谈吐是那么不凡,跟山里的男人全然不同。
虽然他说了太多好听的话,说以后会怎样报答她,但徐氏打从心底里清楚,她跟这位貌美的郎君就像是凡人跟神仙一样。
故事里的神仙一旦飞上天去,便再不会回来了。
她想,她救了他一命,至少应该留下一个孩子。
谢钧在徐氏的目光下,忽然感到一阵浓重的不安。
“我不要什么报答。”徐氏发黄的脸上涌上一阵红晕,她盯着谢钧,“我想要个孩子。”
谢钧愣住。
徐氏伸手向他腰间。
谢钧终于明白过来,“不——我、我已经这个样子了……”他最初的态度当然是惊恐嫌恶的,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徐氏的掌控下,如果这村妇动了坏心,把他交出去也是容易的。
他勉强堆出笑脸来,柔声哄骗道:“实不相瞒,我原本也正有此意。只是因为我已经残疾,生怕委屈了你,因此一直没敢提起。待我回去之后,调理好了身体,一定明媒正娶将你娶进门去。”
徐氏愣住,望着他,脸上红晕更盛,不敢置信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谢钧用力点头。
“可是我……”徐氏犹豫道:“我配不上你……”
“胡说。”谢钧嗔怒道:“若不是你,我早已做了孤魂野鬼,家里人要给我收尸都不知该往哪里走。你救了我的性命,还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腰间有一块玉佩,你拿着便是信物。这是父亲留给我,要我送给未来妻子的。”
徐氏手指轻颤,托住了那块玉佩。
谢钧忙道:“待你往镇上去,便捎信给我家中的人……”
徐氏却仍是握着那玉佩出神,神色激动,像是完全没听到他后面的话。忽然她手指又动,仍是往谢钧腰间去。
谢钧大惊道:“你、你……待到明媒正娶之后……”
徐氏却是爽朗一笑道:“我是村妇,又嫁过两回人了,原不在乎这些。”她像是松了口气,道:“真好。我原本还担心你不愿意,既然你也愿意,那还等什么?孩子若是像你,一定好看极了。”
谢钧拒绝不得,他虽然脖子以下动不得,却还有知觉。
徐氏于男女之事已经精通,很快便一切就绪。
山中无人,连屋门都不必掩上。
事毕,徐氏起身擦拭,谢钧躺在床板上,面如死灰。
徐氏浑然不觉,笑问道:“你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带来。”


第207章
皇宫,夜晚。
虽然太上皇已经移居长秋宫,但穆明珠并没有入住原本的皇帝寝宫。
因事务繁忙,穆明珠命人把思政殿后面的小殿收拾出来,作为安寝之处。
她宿在小殿,仍与在襄阳行宫时一样,与齐云住在一间。
要处理的朝政很多,每日要看的奏本也很多,但穆明珠反而没有一味埋头在政务中。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这些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这是一场马拉松,如果她错当成是百米冲刺,身体垮了,那么一切都不必再提。
所以她很注重劳逸结合,并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工作狂。
在她身为皇帝的使命之外,她本身的生命亦是宝贵的。
哪怕是最繁忙的日子里,她也总记得要走出殿外,晒一晒太阳,看一看蓝天白云。
点灯时分,穆明珠搁下手上的奏本,揉了揉发胀的眼眶,拉了一旁正在整理奸细供词的齐云,往外面的小院而去。
樱红与碧鸢见状,已露出笑容来。
宫变之后,穆明珠便派人接了公主府的旧人入宫。
樱红与碧鸢见了落发后的穆明珠,自然先哭了一场,原本还要剪了自己的头发给她,被穆明珠阻止了。
后来两姝见穆明珠丝毫不以为意,倒是也慢慢放了心。
这几日,穆明珠政务之余,总是拉着齐云做些古怪的运动,在院子里又是转脖子、又是扭腰。
穆明珠毫不在意宫人的反应,什么动作都做得理直气壮。
倒是齐云颇有几分放不开,与敌人交手时利落有效的身手,此时却全然显露不出来了,只按照穆明珠的口令,一板一眼学着她的动作,不管做了几日,仍是一般红了脸。
这么折腾了一盏茶时分,穆明珠舒缓了身体,又跑回殿内看奏本。
齐云却是额上沁汗,连头皮都红了。
樱红上来给穆明珠添茶,笑道:“陛下也真是促狭,知晓驸马爷的性子,偏要拉着驸马爷一起。”
穆明珠笑道:“自然要一起。”
齐云擦了汗,正走进来,闻言垂眸笑了。
穆明珠笑道:“你们都得谢谢驸马,要不然朕要拉着你们一起呢!”
她虽然做了皇帝,但身边人对于齐云的称呼还是杂乱的。
有的人称呼为“齐都督”,有的人按照旧时例称呼为“驸马爷”。
因为她跟齐云到底未曾成婚,皇帝的未婚夫婿应该怎么称呼?
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
这底下还有旁的问题,皇帝的后宫应该怎么安排?若穆明珠是个男的,那么现下立后选妃都应该提上议程了。
但穆明珠是个女的。
女皇帝的后宫,应该有几个人?应该是什么制式?这里面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权力巅峰,永远不缺追逐者。哪怕朝中三分之一的官员对于穆明珠继位嗤之以鼻,病休在家。但另外三分之二的官员,却未必没有动心思的。正如从前的官员把女儿送到宫中为妃,现下似乎也可以把儿郎送到皇帝身边去。
这跟太上皇当初的情况不同。
礼部的人愁白了头发,但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闹出事儿来。
大鸿胪高廉是坚定的新君派,一切看穆明珠的意思行动。既然穆明珠未曾提起,他也就全当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小殿内外,都跟着穆明珠称呼齐云为“驸马”,好像两人还在旧时公主府中、并且已经成婚了一般。
此时齐云听穆明珠对樱红称呼他为“驸马”,轻轻一笑,仍旧坐下来,看那份奸细的供词。
樱红添茶之后退下。
穆明珠凑上来,笑道:“你方才偷笑,我都看到了。”
齐云耳根一红,道:“臣没有。”
“哦?还敢欺君了?”
齐云低垂了眉眼,轻声道:“臣不敢。”
穆明珠忍俊不禁,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道:“我现下放心了。你以后秃了也好看。”
齐云抿唇,似乎忍耐了一瞬,闷声道:“臣……不秃。”
两人正凑在一处说话,忽然樱红通报,“陛下,李少府来了。”
她口中的李少府,便是李思清。
呈送皇帝的密信,仍是由李思清处理。
现下李思清夜晚赶来,一定是又出了事儿。
穆明珠面色凝重起来,要李思清入内,接了密匣一看,却是邓玦发来的。
难道是西府兵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谢钧找到了?
她打开了邓玦的密信,看完之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齐云望着她的面色,担心起来,试探着握了她的手。
穆明珠回过神来,将邓玦的密信递给他,轻声道:“梁国皇帝要举兵南下了。”
这是她推演过的无数种可能中,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当她登基之初,在大周内部硝烟四起的时候,内乱中的大周仿佛在诱惑着大梁动手。
虽然有拓跋长日在乌桓拖住大梁的兵马,但其能量太小,也不能持久。
邓玦投诚穆明珠的身份,在梁国皇帝处还没有暴露。在梁国皇帝看来,邓玦仍旧是他的自己人。现在梁国皇帝密令邓玦做好准备,梁国兵马将于三日内南下、要邓玦在荆州领兵作为内应。
既然梁国皇帝这次的计划中,不惜要暴露邓玦的身份,那说明他这次来势汹汹,是打定了主意要趁着大周之乱、一举拿下大周。
上一次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发兵攻打大周,是令手下大将吐谷浑雄领三十万大军,挺进长安镇,直抵上庸郡。
若不是彼时梁国内部赵太后与小皇子吸引了拓跋弘毅的视线,逼得拓跋弘毅收兵回援,说不得那一次梁国兵马能破了上庸郡。
对大周来说,现在的情况,比当初更恶劣了。
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虽然从乌桓借兵,在边境骚扰日久,但并没有让梁国皇帝伤筋动骨。
梁国依旧有着百万战马、精兵无数,还有大周难以企及的重骑兵。
而大周呢?
李思清虽然送了密匣来,但并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此时听皇帝说梁国要举兵南下,不禁浑身一颤,苍白了面色。
齐云已经看完了密信,此时抬头看向穆明珠。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重的担忧。


第208章
梁国大军这次选择了从长安镇南下,直抵潼州。
梁国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一是因为上一次吐谷浑雄在上庸郡碰了钉子,这次便绕开了上庸郡;二是因为邓玦按照穆明珠的指示,密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说他在荆州受西府兵掣肘,请梁兵自长江上游而下,好与他两面夹击于西府兵。
梁国与大周交战多年,彼此忌惮。大周固然担心梁国南下侵夺,但梁国也时时防备着大周北上收复失地。
两个庞然大物躺在一块,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地带,历史上又几次血战,当然会留意着对方,要在任何可能的机会里彻底杀死对方。
按照梁国掌握的情报,大周最值得忌惮的两股兵力,一是听命于皇帝的北府兵,一是听命于世家谢氏的西府兵。
眼下谢氏首脑人物谢钧失踪,西府兵又在梁国兵马与邓玦汇聚的必经之路上。
西府兵便成为了梁国大军的第一目标。
在那之前,吐谷浑雄率领二十万大军,途径潼州,没费什么力气,两日之内便占据了潼州,杀死了潼州毅王。
消息传开,大周一片哗然。
穆明珠想到了毅王会败,但没有想到会败得这样快。她已经提前发信给毅王,告知梁兵南下之事,不知对方是未做准备,还是准备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不过江,拥有百万战马、精良骑兵的梁**队,在面对大周军队时,几乎是碾压般的优势。
潼州毅王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穆明珠的王爷,并且招兵买马,要东进建业,然而谁能想到,他人还未出潼州,竟是给梁国大军灭了。
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豫州武王不顾大敌当前,仍是催兵急行,要渡江杀到建业来,抢在梁国兵马赶到之前,先把穆明珠拉下龙椅,自己坐上去。他也并非失了智,而是经过了手下谋士的精密计算。潼州距离建业遥远,还有雍州、荆州的兵马在,梁国大军就算再怎么厉害,要杀到建业来总要半载一年之后。而外敌当前,大周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皇帝,一个周氏子孙——穆明珠显然是不行的。武王认为,他现下夺取建业,正是力挽狂澜的好机会。
扬州刺史李庆,与新任都督秦三刀,率领扬州府兵,拦截武王兵马。
而在这之前,一封出自皇宫的密信,不为人知地往梁国境内送去,收信人却是大商人孟非白。
当初梁国赵太后出事,孟非白原本已经回到大周。后来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往乌桓借兵,孟非白躲过风头之后,又去往梁国。他是大商人,手中资财无数,从前秘密替赵太后做事,与梁国朝中的部分高官也有交情。正如梁国当初能在大周安排奸细,如今穆明珠也可以反过来,借着孟非白在梁国多年经营的人脉,通过贿赂梁国高官与天子近臣,潜移默化达成自己的目的。
譬如眼下,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听了近臣的献策,认为很有道理。
近臣道:“咱们大梁之前几次攻打大周,都无功而返,并不是因为咱们兵刃不利,也不是因为咱们战马不够雄壮,而是因为咱们每次都是从一个点发动攻击。大周虽然精兵战马都少于咱们,但是若要在一个点与咱们对战,却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咱们大梁人多势众,应该发挥这个优势,不应该只从一个点去攻打,而应该多点作战。不但要从潼关攻打,还要从东边的徐州攻打,南下豫州,过扬州便与建业隔江相对。如此一来,便使得大周各处兵马自顾不暇、难以驰援。”
拓跋弘毅认为这计策有道理,于是又拨了十万兵马,南下徐州。
有潼州毅王之死在前,豫州武王不敢怠慢。梁国的兵马从潼州来到豫州遥远,但是从徐州赶到豫州却只是一个昼夜的事情。梁国铁蹄就在背后,豫州武王再也顾不得下扬州、入建业,只得拨转大军,应付南下的梁国兵马。
与此同时,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占据潼州的梁国二十万兵马,在大将吐谷浑雄的指挥下,抵达了江北的奉节,距离荆州只一步之遥。
西中郎将谢钦在荆州与邓玦僵持已久,得知梁军南下的消息后,立时分兵,严守上游巴郡。因巴郡与汉水相连,如果梁国的船从汉水而下,那么大周的兵马就算是退回到长江以南,也未必安全了。但只要守住巴郡,守住秦州、梁州、雍州,守住这些重要的南北水系所在的地方,便能阻止梁国的战船南下,那么不管梁国是几十万骑兵南下,大周至少都还能保有长江以南的控制权。
“果如中郎将所料。”底下的将领回来奏报,“朝廷的兵马严守秦州、梁州与雍州三处。”
谢钦冷声道:“秦王竟如此阴毒。”他代表了谢太傅的立场,是不承认穆明珠新君身份的,唤一声“秦王”还算是客气了。
在他看来,朝廷把有限的兵马用在封锁水路上,那是早已存了放弃江北、退居江南的打算,然而却要他们在江北与梁国兵马搏命。眼下的选择实在艰难,留在这里不动,势必要与梁国大军一战;可是若退到江南,失去的土地未必还能收回来。况且退到江南之后,与朝廷的战争还未完。
一时将领退下,谢琼摇头道:“真是邪门。这梁国皇帝竟像是跟秦王商量好了似的。倒像是他们联起手来,专门要打咱们来了。岂有这样的道理?咱们跟朝廷怎么也比跟梁国亲近。不如跟秦王商量商量,先联起手来把梁国兵马退了。”
谢钦沉沉看了谢琼一眼,义父留下的这个独子,天性如此烂漫,若没有这些在身边为他操心的人,他要怎么立足?
想到在谢琼看管下,突发疾病、拉稀不止的那五千匹战马,谢钦又感到一阵头疼。
谢琼关切道:“义兄累了吗?”
谢钦长叹一声,道:“不知太傅何在。”
谢琼垂下头去,他倒并不怎么盼着谢钧出现。他对谢钧,到底是畏惧多些。在他想来,像叔父谢钧那样厉害的人,定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也更轮不到他去担心。而且战马出事这等情况,义兄谢钦不会责罚他,但若是叔父谢钧知晓了,定然要惩戒于他的。
总之,谢琼并不想见到谢钧。
但是在遥远的建业城外,断头崖下人迹罕至的野山小木屋中,谢钧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渴盼见到族人。
徐氏虽然是村姑,却并不傻,她的经历也坎坷,早就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虽然谢钧嘴上说的天花乱坠,但徐氏就是在最美的梦里也没有想过能嫁给一个富家郎君——哪怕他是朝廷的逃犯。所以她遵循朴素的道理,只有她怀孕了,才会帮助谢钧离开。
半个月后,谢钧终于摸清了徐氏的想法。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指引徐氏去采草药的时候,要她额外寻找了几种,说是给他补身体用的。等徐氏熬好了汤药,谢钧每次只喝一点,便借口饱了要她喝光剩下的。徐氏不疑有他,便把他剩的汤药喝了。如此又大半个月之后,徐氏果然“有孕”。
她喜极而泣,虽然满心不舍,但还是按照约定,为谢钧到镇上传信。
谢钧的人找上山那一日,徐氏在床边跟谢钧道别,“我跟郎君原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我若跟着你,也只是给你添麻烦。我自己在村子里挺好的,我能采草药卖钱,以后孩子生下来,我自己苦一点也能养活。”
谢钧咬牙,勉强笑道:“别说傻话。世道这样乱,你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孩子,怎么谋生?我的人很快就来了,你跟我一同回去。”
徐氏看了他一眼,脑海中却闪过许多传言。村头王婆的女儿据说就因为长得好看,嫁到了大户人家去,谁知道过了几年被送回来,才知道只是给主人家糟蹋了,又给家中主母赶了出来。她自忖并没有王婆女儿的容貌,就算是救了这郎君,也要了一个孩子作为偿还,不该再贪心了。
她没有再说话,走到门边,背起草药篓,大步走了出去。
徐氏走后不许,谢钧的部下赶到,秘密接走了谢钧。
谢钧命他们往村中寻徐氏。
然而不管是山下的村落还是城中镇子里,朝廷的兵马仍在搜寻谢钧的下落,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还有您的伤情,也不容拖延了。”部下忧心忡忡道:“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将您安全送回去。至于您说的那村妇徐氏,小的们送您回去之后,再折返来寻也是一样的。”
谢钧理智犹在,也清楚当以大局为重,以身体为重,便暂且按下寻找徐氏一事。
待到部下冒着危险、突破重重封锁,带着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谢钧一路回到西府兵所在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份。
谢钧颇有山中虽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如果说穆明珠做了皇帝还在他预料之中,那么西府兵与朝廷联手、则远远出乎他的预料。
“先请医官来给太傅看过。”西中郎将谢钦俯首立于谢钧床上,垂着眼睛沉声道:“伺后再容末将为您解释来龙去脉。”
谢钧面色冷凝,没有应声。
一时医官入内,为谢钧看诊,看过后却是面色沉重,老成道:“小的先为郎君下几针,看看效果。”到了这等程度,吃药已是无济于事,针灸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谢钧却松了口气,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的麻痹是暂时的,因为在山上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
“有劳。”
于是医官施针,然而下针在关键穴位,谢钧仍是无知无觉。
医官神色越发沉重起来,不敢对谢钧说真话,出来擦了汗,小心对谢钦道:“这……小的医术不精……”他是荆州有名的医官,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钦对谢钧的伤情程度终于有所了解,亦是面色沉痛,命人送走那医官,调整了一下面色,这才入内。
谢钧躺在床上,转过头来看他,问道:“那医官也太小心了,竟不肯告诉我。怎么说?”
谢钦道:“说是要长期施针,因伤情治疗耽搁了这许久,恢复慢些。”
谢钧点点头,也认同这一点,看着谢钦,问道:“是穆明珠派人来找你商谈的?”
这问的乃是西府兵与朝廷联合抗梁一事。
谢钦低下头去,轻声道:“是末将派人跟朝廷谈的。”
当梁国兵马南下,摆在谢钦面前其实有两条选择,一是退守江南,梁国没有战船,追不下来,但是这样一来要想再回到江北就难了。二是留在江北,与梁国兵马周旋甚至厮杀,但只靠西府兵的力量是不够的——更何况他原本在于朝廷的兵马对峙。
谢钦冥思苦想了两日,最终选择了第二条路。
但是这条路需要朝廷的配合,或者说需要世家与朝廷的合作。
当外敌入侵,内部的纷争必须停止。
谢钧听着谢钦的解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压着情绪慢慢道:“那时候我下落不明,压力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你本就是忠勇赤诚之人。”他顿了顿,轻声道:“只是你与穆明珠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叫人胆寒。”
谢钦低声道:“秦王答允增兵梁州、秦州与雍州,严守南北水系沿途,又派了中郎将齐云往上庸郡,领北府军抵御梁国兵马。”
谢钧淡声道:“这样你便放心了?”
谢钦一噎。
不待谢钦再说什么,谢钧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蹿了上来,似乎发自他坠崖时伤到的胸骨,又像是发自双腿。他分辨不出来,却感到这疼痛强大难以抵抗,竟叫他忍受不住,当着谢钦的面痛叫出来,唯一能动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他不断剧烈甩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那疼痛。
谢钦大惊,忙上前按住他的头,同时疾呼医官入内。
这一场发作持续了半盏茶时分。
谢钧停下来的时候,已满脸大汗,浑身衣衫解开,方便医官施针,全无尊严。
医官拈针不忍。
谢钧长长吸气,努力平静下来,却是对医官一笑,道:“请尽管施针,只要能尽快治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