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好起来仍抱有极大的期待。
医官不敢说破,低头下针。
谢钧在断头崖下的野山中的时候,行踪难以为人所知。但是他被接回西府兵中,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穆明珠案前。
皇宫思政殿中,穆明珠搁下密信,对萧负雪道:“谢钧找到了。”
萧负雪从奏本中抬起头来。
穆明珠并没有给他看密信,简短道:“谢氏的人接他回了荆州。”
萧负雪眉心一蹙,道:“他情况如何?”据说那晚谢钧中了一箭,又落了崖。
“全身上下,只有头是好的。”穆明珠亦是微微蹙眉,道:“这个人,只要脑子还在、巧舌还在,便能坏朕许多大事。”
危与机总是相伴而生。
梁国大军南下,本是灭顶之灾。但是在合理的利用之下,反而成了她掌握局势的一柄利刃。
而在这节骨眼上,谢钧的失踪,也让穆明珠与世家西府兵的合作丝滑了许多。
虽然豫州、东扬州等地,小股的叛乱不断,但暂时影响不到大局。而使耕者有田、依田收税的新政,虽然在地方上激起许多场械斗,但在王长寿等人顺势而为、谨慎操作之下,至少在雍州、扬州两地情况是向好的。
原本稳住了西府兵,穆明珠眼前最要担心的只是杀到豫州的梁国兵马,现下却要警惕于谢钧可能给西府兵带来的坏影响。


第209章
正如穆明珠所担心的那样,回到西府兵中的谢钧,哪怕只有头能动,也不妨碍他以一张巧舌坏事。
谢钧的本质是野心家,他要的是最高的那个位子。
谢钦则不同。
谢氏此前曾参与过北伐,先辈浴血守下的土地,怎能拱手相让?
双方彼此无法说服,若在从前,谢钧一声令下,谢钦便会放权。
但现下谢钧躺在了床上,因为间歇性的抽痛,甚至无法保持半个时辰的平静。不管他的头脑多么高超,当他以这样的残躯躺在床上时,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及以前那样有力了。
谢钦跪坐于床边,对谢钧仍是极为恭敬的,低声道:“您不必担心。朝中已有旨意,秦王说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也就是说穆明珠不会追究谢钧谋逆一事,也不会要西府兵把人交出来。
谢钦显然不懂谢钧的心理。
穆明珠的“宽容”,对于谢钧来说并不是安慰,反倒是羞辱。
谢钧气得面色涨红,却又不敢继续愤怒下去,因为生怕情绪激动引发身体的剧烈疼痛。
他努力深呼吸平息情绪,冷声道:“天下大乱,你坐守谢氏累世资财,不思逐鹿,反倒要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穆氏称臣。”
谢钧提到“谢氏累世资财”,这正是谢钦的弱点。
谢钦乃是被收养的义子,对于“谢氏累世资财”动用起来总是不够理直气壮的。
谢钦低头不语,却也胀红了脸色,顿了顿,道:“既然如此,只好过问于谢琼。”
谢氏累世资财,谢钦这个义子固然无权继承,但谢钧乃是第三子,从法理上来说,要排在嫡孙谢琼之后。
叔父与义兄相争,谢琼哪里能做这个决定?
他苦闷极了,跑到马厩里来寻他的小白驴说话。
秦无天作为养驴养马的侍女,跟随在谢琼身边已经许久。
谢琼本就是个不设防的脾气,爱驴,自然也就很容易接纳会养驴的秦无天,大小事情都爱跟她说。
他自己脾气原本有些温吞,倒是很喜欢这个养驴侍女的硬气从容,好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一样。
秦无天听谢琼说了来龙去脉,道:“是那个之前杀了郎君爱驴的叔父吗?”
谢琼面露忧伤,点头。
秦无天笑道:“这还要考虑什么?你叔父杀你爱驴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你。他现下做出的决定,难道又会考虑你、考虑谢氏了吗?不过还是只考虑他自己罢了。”
谢琼听进去了,轻声道:“是啊,父亲在时,常说义兄忠勇。如今叔父与义兄意见相左,叔父我不知道,但义兄总是好的。”
秦无天眸光微闪,笑道:“这些奴便不清楚了。不过若按照您叔父所说,真要撤兵渡江,这些驴马未必能经得起折腾。”
“正是。”谢琼下定了决心,守住荆州,不能退!
建业城皇宫中,穆明珠却收到了一个噩耗——怀空大师坐化了。
虽然她下令拆了怀空门窗上的木板,但却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
人固有一死,但当死亡发生在身边亲近之人身上,还是叫人感到一阵空茫。
自登基以来,紧急重大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除了虚云回来的时候,穆明珠曾去过济慈寺一趟,这两个多月来,她非但一次未去,甚至都不曾想起来过。
穆明珠望着手上的密信,细看怀空大师坐化前后之事,于烛光下静默着。
“陛下。”右相萧负雪从偏殿而来,抱着一摞与荆州军情有关的文书。
这段时日来,因朝政繁忙、急事又多,穆明珠索性下令,要李思清与萧负雪分开宿在了偏殿,方便随时议事。
“你昨日去过济慈寺。”穆明珠视线从密信上挪开,看向萧负雪。
萧负雪微微一愣,道:“是。”
“去做什么?”
萧负雪道:“臣有一份雨具落在了济慈寺,昨日出宫途径济慈寺,便上去取了来。”
穆明珠“唔”了一声,叹气道:“怀空大师竟是连萧渊都没见最后一面。”
萧负雪轻声道:“父子两人原都不在乎这些。”
穆明珠问道:“萧渊呢?”
萧负雪不是很确定,“大约是在府中。”
穆明珠便命人去传萧渊前来。
萧渊来了,一见穆明珠便道:“陛下,你别安慰我。”他已经知道怀空坐化之事。
穆明珠原本是有些担心他的心情,见状便一笑道:“谁说朕要安慰你了?朕是看如今书院与朝中的事情,都渐渐成了定例,想着给你派个新差事。”
“什么新差事?”
穆明珠不答,而是起身走到墙边,要宫人放下顶上的卷轴来。
一时卷轴打开,竟是一幅巨大的舆图,只是这舆图之上,大周只占据了东南一部分。
在大周之北,是梁国。在梁国之北,在东有柔兰,在西有高句丽等小国。
而在大周与梁国的西边,有党项与吐谷浑等国家。
“想出去看看吗?”穆明珠站在舆图前,转过身来看向萧渊。
萧渊讶然,仰望着那巨大的舆图,道:“这宝贝陛下从何得来?”
这个时代舆图绘制不易,更何况是这样囊括了周边许多国家的舆图。
“朕早在三年前在扬州结识孟非白的时候,便请他留意往来商贩,看其中可有舆图。不论大小,不管是详实还是粗略,朕都要。”穆明珠亦仰头望向舆图上的万里河山,“这是最大、最完整的一张舆图。”
萧渊终于回过神来,道:“陛下想要我去哪儿?”
穆明珠道:“当初梁国扩张,不只侵吞了大周的半壁江山,还曾与党项、吐谷浑都有过几起战争,掳掠两国战马无数。梁国与北边接壤的柔然,也有过纷争。只是梁国兵力强盛,各国不敢掠其锋芒。如今梁国见我朝动荡,不等粮草丰足,便急切南下,却是给了周边这些国家可趁之机。只是这些国家若是单打独斗,大约都不敢与梁国相争,毕竟从前的败绩犹在。”
正如大周那三次失败的北伐。
“如今只缺一个联合者。”萧渊会意,道:“跟这些邻国约定好,要大家一同发力,一人一口,咬死梁国这头大老虎。”
穆明珠听他说得有趣,原本满腹沉重,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是,动手的人多了,就算是老虎也不知该咬哪一个。”
“我愿意去。”萧渊断然道。
“你想清楚了?”穆明珠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比取真经还要危险。梁国在这些国家里面,未必没有自己人。你去游说他们联合对梁国动手,自然要尽量隐秘。只是这样一支从大周而来的队伍,在当地恐怕很难遮掩行踪,梁国不会坐视不理的。”她顿了顿,又道:“这些国家中也有给梁国打怕了的,说不定会当面应承你,转身出卖你。”
萧渊笑道:“那不是更刺激有趣了吗?”他对上穆明珠的目光,收了嬉笑,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世间人,有几个能有这等机会周游列国呢?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不曾出过建业城,安然活过花甲之岁,在我看来没意思透了。我要的正是这样行万里路的人生,哪怕死在路上。”
穆明珠熟视他良久,眨了眨眼睛,道:“济慈寺在建业城之外。怀空大师并非没有出过建业城。”
她说了个冷笑话。
“你需要多少人马?”穆明珠又道:“朕这里有两个校尉给你,兄弟两个,一个叫秦烈,一个叫秦燕,原本是要跟着朕往摩揭陀国取真经的。他们有远行的准备。”
萧渊诧异笑道:“竟是他们两个?”
穆明珠疑惑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萧渊笑道:“外面盛传,说这两兄弟是陛下的侍君,要收入后宫的。”
宫变之后,穆桢作为太上皇移居长秋宫,彻底失去了对朝政的控制权。
秦氏兄弟,也就自然转成了新君的校尉。
穆明珠挑了挑眉毛,忽然道:“昨日怀空大师坐化,咱们现下这么嬉笑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萧渊反而看得更开,笑道:“又有什么不对劲?便是怀空大师在西天听着咱们说笑,也不会怪责的。他走得欢喜,咱们自然也要欢喜。”
穆明珠想到怀空两次安然静待死亡,不禁顿生感慨。
普通人最难以逾越的,便是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普通人也能像怀空一样,视死如生,安然接受,那么一生之中的多少惊慌恐惧都能得以免除。
萧渊看着忽然沉默了的皇帝,道:“怎么了?你舍不得怀空大师?”
穆明珠没有回答,抬眸看着他,道:“太上皇一向喜欢你。如今你要出大周往远方去了,记得去见她一面。”
“自然。”萧渊目光落在舆图上大周的位置,抬手拍了拍穆明珠的肩膀,笑道:“不过陛下,你可得撑住了!别没等我回来,大周先没了。”
眼下的形势多么危急,朝中有心的人都很清楚。
穆明珠无奈长叹,虽然她并不“迷信”,但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听到这种触霉头的话会开心。
萧渊笑道:“呸呸呸,我乱说话。陛下万岁,大周自然也万岁。”
穆明珠知道他的用心是想鼓舞自己打起精神来,只好一笑,道:“你这个祸害也要万岁。”
萧渊重新仰头望向那巨大的舆图,道:“不过说真的,当初咱们在南山书院一同打马球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你会有做皇帝的这一天。”
穆明珠笑道:“这些马屁,等你回来再拍也来得及。”她顿了顿,问道:“怀空大师的遗物,你要收走吗?”
萧渊道:“身外之物,我留着做什么?”又道:“由陛下处理便是。”
怀空大师其实没有留下多少东西。当初他带去济慈寺的,如今只剩下两卷佛经,一只木鱼,一只铜碗,一箱僧衣。
是夜,这些东西送到了长秋宫中。
太上皇穆桢坐在窗下,看杨虎抚琴,其实杨虎也已经不再年轻。
穆桢捧着那只铜碗,手指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若亡人有魂,当应声而来。
杨虎抚停琴弦,看向太上皇。
穆桢轻声道:“待我去了,卧房柜子里的两箱旧衣,都给你带走。”
杨虎柔声道:“怎么说起这等丧气话来?您是要长命百岁的。”
太上皇捧着那铜碗不语,半响忽然自失一笑,道:“是我说错了。你要旧衣做什么?”
杨虎所爱,唯有金银。
梁国大军南下之后,在最初摧枯拉朽般的攻势过后,又陷入了僵局。
在不过江的情况下,梁国大军发现西线的上庸郡与襄阳是拔不掉的两颗钉子,而东线的南汝阴郡也是啃不下的硬骨头。而随着梁国大军深入,他们的后勤线变得过长,甚至会有被截断的风险。他们的粮草损耗变得越来越大,而在当地却又得不到有效的补充。这原本是闪电般的入侵,现在却成了消耗战。
对此穆明珠早有准备,在战争开始之时,便一直有条不紊促进后方农业生产,因为她很清楚这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大周没有强大的骑兵战马,无法收复被梁国侵占的北方中原;正如梁国没有强大的水军,无法渡过长江天险,彻底剿灭大周的有生力量。
如果梁国皇帝像上一世一样,耐着性子,积蓄力量,在三年后再发动攻击,情况对大周来说可能会比现在更恶劣。
但因为大周的动乱,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以至于连拓跋弘毅都没能忍耐下来,生怕时机稍纵即逝,立时便命大军南下——哪怕梁国东北角的乌桓之乱还未解决。
萧渊离开建业前一夜,穆明珠留他在宫中一夜长谈。
现在齐云往上庸郡北府军去了,穆明珠的白天属于朝政,晚上仍旧属于朝政。在她登基之初还记得的“养生之道”,似乎正被她自己慢慢遗忘。她真心实意热爱这份帝王的事业,愿意把每个日夜都献给这份事业。她近来常常留人在宫中长谈,有的是朝中老臣,有的是书院后起之秀,只要是有可取之处的言论,她都愿意听一听,与对方探讨。
思政殿偏殿中,萧渊坐在蒲团上,动了动双腿,看了看周围简单的陈设,笑道:“原来陛下的宫中留宿,如此正经。”
穆明珠坐在对面的蒲团上,笑道:“你听了什么不正经的话?”
萧渊笑道:“正经的话也有,不正经的话自然也有。前番南山书院那个学生叫什来的?仿佛是姓蒋?”
“蒋坤?”
“对,就是补了度支侍郎官职的那人。”萧渊道:“那人年轻又俊美,陛下留他一夜长谈,礼部的人便坐不住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道:“这蒋坤虽然年轻,但颇有见识,献策颇有几分道理。”又笑道:“这又关礼部什么事儿?他们还要参奏朕有伤风化不成?”
“那你就想错了。”萧渊笑道:“自从你拿书院的学生补了一批官,朝中哪里还有跟你对着干的?”
原本会跟穆明珠对着干的官员,“病休”退下之后便再没能回来了。
“礼部那些官啊……”萧渊乐不可支,道:“正商量着要给你立后封四妃呢。”
穆明珠皱眉笑道:“这真是……”
不管国家多么危急的时候,总有以讨好上司私生活为第一要义的官员存在。


第210章
初夏,萧渊领家仆三百、扈从一千,在秦烈、秦燕兄弟陪同下,秘密出使,前往党项。
萧渊本就是个不受拘束的,他的去留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而宫中另有一件大事,吸引了众人注意。
原本在宫变之夜受了“重伤”,一直避居休养的周眈,被查出来借着医官传递消息,要在宫外文学馆的士人发动舆论、设法救他出来,另外还意图私下联系太上皇,曾派人窥探长秋宫起居。
周眈也不知是狗急跳墙,还是错误判断了形式——现在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没有人特别留心他的举动,现下外面却全都是盯着他的眼睛。
消息递到穆明珠跟前来,周眈算是把自己最后一丝活路也折腾没了。
穆明珠没有去见周眈。
她知道周眈会说什么,要么就是撒谎欺骗,要么便是摇尾乞怜。
不管哪一种,她都不想听,也没必要听。
穆明珠来到了杨菁所在的宫室。
杨菁已经快要临盆,托着硕大的肚子迎出来,脸上也水肿了,大约是心事重,神色也憔悴,与原来那个青春靓丽、活泼开朗的少女简直是判若两人了。
“陛下。”杨菁扶着门框,有些吃力地要行礼。
穆明珠抬手,示意宫人上前扶着她,走入殿内,又命宫人都退下。
杨菁站在门边,打量着穆明珠的背影,眸中露出不安之色。
自从宫变之后,周眈叫破了这桩婚姻的秘密,杨菁当机立断,弃掉了周眈这艘沉船,说服父亲杨太尉改换门庭,至少她本人算是“投诚”了新君,得以在皇宫中独居一处僻静宫室,静静等待孩子降临。
战争之中,皇帝日理万机,现下来这里见她,却是为了什么?
“坐吧。”穆明珠随意道:“朕整日都在坐着批奏章,难得站一站。”她并非不能体恤孕妇之苦。
杨菁在紧张不安的情绪下,也觉腹中不对劲,没有虚让,慢慢走到窗下的椅子边坐了,只等着皇帝开口。
“周眈贼心不死。”穆明珠想来这话没有更委婉的表达之法,“眼见是活不得了。”
杨菁倒并没有很意外。
穆明珠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杨菁肚子上。
杨菁心中一颤,不由自主便伸手护住肚子——说来奇怪,她原本并不曾期待成为母亲,但如今却本能地要保护腹中的孩子。
“这孩子若是顶着周眈之子的身份出生,是个大麻烦。”穆明珠没有把话说透,但两人都很清楚,皇帝信不过杨太尉。如果这个孩子顶着周眈之子的身份降生,那什么时候杨太尉想做点文章,可太容易了。
杨菁紧张思索着,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皇帝还是留了余地。
穆明珠又道:“下午韩清会秘密入宫,与你相见。”
杨菁身上一颤,低下头去不敢看人。
“朕无意打探你们的私事。”穆明珠见她羞窘,挪开视线,平淡道:“给孩子一个让朕满意的身份。”
如果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杨菁,其实你可以成就太多。”穆明珠轻声道,语带惋惜。
她没有久留,说完来意,转身打开殿门便走了出去。
杨菁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面上露出挣扎复杂之色。
午时刚过,韩清便入宫相见。
八九个月未见,韩清变了许多,原本是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少年,如今却神色郁结、颇有几分落拓,本就不算壮硕,如今更是瘦削憔悴了。
他望着孕中的杨菁,只觉熟悉又陌生,却又有些不敢靠近。
韩清望着她,却不知该怎样称呼。
杨菁从他走进来,便一直在看他,脑海中闪过与他相处的一幕幕。其实不管小儿女怎么相处,这段关系她父亲杨太尉从一开始便是不许的。哪怕韩清是左相的嫡孙,但就算是左相又算什么?若按照她父亲的看法,杨家门生遍天下之时,左相都还不知在哪处乡野之间呢。寒门出身的官员,不管爬到多么高的位置,从根上就是为世家轻视的。杨家女儿只她一个,纵然不能匹配相当的世家,至少也要嫁入皇室。
她喜欢韩清,像是风喜欢四月的桃花,与俗世的计算全然无关。
可是在那些欢乐结伴的日子里,她心底其实一直清醒着,深知这只是一段天真甜美的恋情,但绝不会、也不该是她最后的归宿。
只是她到底还是太年轻,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低估了愚蠢的情感。
去岁与三皇子周眈成亲吉日已定,她原本并不觉得如何,还曾指点绣娘嫁衣锦被。可是随着吉日越来越临近,有一日她走在家中的花园里,忽然深切地意识到她将永远失去韩清,失去那一段天真甜蜜的恋情。那种不愿承受失去的情绪,在某个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约了韩清月下相见,一夜放纵,像是要弥补自己放弃的感情。
三日后,她嫁与三皇子周眈为妻。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来得太巧,也许她的谎言永远不会被拆穿。
“陛下怎么跟你说的?”杨菁低声道,寒暄什么都显得怪异。
韩清道:“陛下说你、您要见我……”
杨菁低着头,把早就想好的计划说出来,“陛下要处死周眈,这孩子若在周眈名下,便不能为人知晓,要么送到远方,要么……”她扭头看着案上的一盆花,道:“若要留下这孩子,得给孩子一个身份。我想过了,皇子妃的孩子是野种,莫说我父亲受不受得住流言蜚语,便是这孩子以后长大了,怕是也受不住。不如就等我生产之后,找人把这孩子远远送走了,虽未必富贵,却也平安……”她久不闻韩清声息,忍不住抬头看去,见对方只是愣愣望着她,便道:“你说呢?”
韩清讷讷道:“送、送走?你舍得吗?”他对上杨菁的目光,忙道:“那我帮你,到时候我亲自安排人送走孩子……”
杨菁万没想到他如此作答,像是不认识他一般看了他一眼,想到是自己无情在先,如今还有什么好说,便道:“好。”
“那……”韩清望着她,欲言又止。
杨菁只觉疲累,低着头也不看他,道:“你去吧。”
韩清一愣,轻声道:“是。”然而脚下却不动,一双眼睛只望着她。
杨菁等了片刻,不见他走,忍不住低声道:“你就不想见孩子一面?”
韩清道:“什么?”他望着杨菁的神色,恍然大悟一般,道:“你是说……孩子是、是……”
杨菁讶然道:“你不知道?那你之前为何几次要见我?”
韩清呆呆道:“我只是想见你。”
当初杨菁有孕的消息传出来,韩清也曾有过一丝怀疑,但见杨菁从不见他,那一丝怀疑也就消散了,大约的确是与三皇子有了孩子吧。以至于此时杨菁同他说起孩子来,他最初仍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的孩子。
杨菁望着案上的花,并不看韩清,轻声道:“我跟三皇子,我们没有……”她嫁的是三皇子的身份,但其实瞧不起三皇子这个人,新婚之夜是灌醉了周眈之后,佯装成事的。
她不喜欢周眈,其实周眈也不喜欢她。
周眈喜欢那等温柔小意的解语花,另有宠爱的侍女在侧。
夫妻二人在外面演戏,回到房中却是相敬如“冰”。
后来杨菁有孕,说是新婚之夜有的,周眈一直没有反对过,杨菁便以为蒙骗过去了。
韩清至此终于反应过来,他上前两步,在杨菁身前蹲下去,颤声道:“是我们的孩子?”
杨菁扭头不看他,道:“找个好人家,送走。”
杨家的女儿,与左相的孙子做出这等丑事来,两个家族都有名声要维持。
韩清望着杨菁,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只是一个生命,更是他与杨菁重修旧好唯一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周眈死后,杨菁完全能以寡妇之身再嫁,但是以她的婚嫁标准——在那放纵离别的一晚,杨菁把这些跟他说得很清楚——按照她的婚嫁标准,哪怕她寡居再嫁,也不会选择他,而是会选择同样的世家。
“这是我们的孩子。”韩清努力稳住情绪,低声恳切道:“我们应该留下这个孩子。”
杨菁不语。
韩清又道:“外面烽火连天,这孩子送出去,固然没有富贵,甚至连平安也没有。”
这戳中了杨菁为母之心。
“我知道你父亲不许,我会努力的……”韩清额上沁出热汗来,他太紧张,太想抓住这次机会,连声道:“陛下如今大批起用寒门,我们韩家虽然不及你们杨家显耀,但只要我抓住机会、在朝中有所作为,未必不能说动你父亲。”
杨菁眉心一动,韩清的诚意她是早就知晓的,只是如今他这番话顺应了形势。如果按照他父亲原本的计划,不管是周眈继位,还是哪个皇孙继位,世家还会继续膨胀下去,寒门愈发没有出头之日,韩家的巅峰大约也就是曾出过一位左相了。但如今皇帝是穆明珠,她跟世家是拧着来的,既然要打压世家、自然要起用寒门。
韩清或许真能有所成就。
杨菁曾跟随穆明珠在雍州两年,对新君的手段能力是很信服的。原本新君面对的阻碍,乃是世家与周氏子。如今梁国南下,大周一致对外,却是暂时解了新君的困境。
若果真这般继续下去……
杨菁垂了眼睛,杨家说不得还有要指望韩清的那一日。
“菁菁?”韩清跪在她身前,仰望着她,紧张而又渴盼。
杨菁从袖中掏出手帕,垂眸看着自己曾那么喜欢的人,也心中发酸,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声道:“能成吗?”
韩清大喜过望,道:“你只管安心待产,我去跟你父亲还有我家中说。”
杨菁见他把责任都揽过去,心中温暖,忽然有些鼻酸,回想她与周眈这段为权势而结合的婚姻,原是她天真了。
没有爱意的结合,比她想象中要累人太多。
周眈自取灭亡,要被处死的消息传出来,朝中的臣子倒是都不敢作声。
因为此时朝中留下的臣子,要么是做实事儿的,要么是拥立新君的,谁都不可能因为政治立场跳出来让皇帝不愉快。
唯一有所动作的,竟然是长秋宫中的太上皇。
穆桢写了一页长信,要宫人呈给新君。
信中说周眈懦弱无能,便是留他一条性命,也难成大事;又说皇帝同母兄弟只剩了这一个,总不能一个都不留;再说如今大敌当前,兄弟阋墙、外御欺辱,不如给周眈戴罪立功的机会。
穆明珠看得冷笑连连。
这封说周眈懦弱无能、难成大事的信,若是在宫变之前送到她手中,还算有几分真心。
自宫变之后,穆明珠与太上皇没有见过面。
但是在政务之余,穆明珠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一切按照母皇的计划实施下去,她真的远离大周十年八年,那么母皇原本要把皇位传给谁?是周眈,还是周眈的孩子?
长秋宫的宫人战战兢兢等着皇帝的回应。
穆明珠当着宫人的面,烧了那封信,淡声道:“太上皇原本比这要聪慧的。她这不是救周眈,而是催周眈死。”
果然,太上皇送信求情当晚,周眈便被一杯毒酒了断了性命。
原本的三皇子妃声明她腹中的孩子,并非周眈之后,而是韩氏子。
按照律令,杨菁与韩清都各有惩戒。
穆明珠大笔一挥,说杨菁跟随她在雍州颇有功绩,而韩清则是看在前左相的面子上,小惩大诫,免了两人牢狱之灾。
消息传开之后,杨太尉立时便“病倒”了,也不见人,也不上朝。
若在承平时节,这怕是建业城中三年都讨论不完的大新闻,但现下却给前线的战争夺去了关注度。
梁国在西线的作战,因为上庸郡、襄阳等地军队的不屈抵御,迟迟未能推进,但是在东线却破了汝阳郡,眼看直扑武王所在的南汝阴郡。
梁国势大,来势汹汹,豫州武王本就因大肆吃喝有些积年旧疾、身体不算特别康健,在几个月高强度的对抗下,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一夜他梦中忽然听得梁兵呐喊之声,以为是梁兵杀过来了,惊醒巡防,便再没睡下,直到天亮才得以休息。
而在他身后,是听命于朝廷的扬州兵马。
豫州武王是跳出来反新君的第一批人,也担心新君此时趁机清算,昼夜不安。
如是数日,豫州武王竟是忧惧而亡。
武王一死,豫州没了主心骨,立时大乱,给了梁兵可趁之机。
梁国大军长驱直入,过汝阳、吞汝阴,眼看距离大周都城建业只有一江之隔。
原本觉得战争离自己还远的建业名流,终于也坐不住了,纷纷打点行囊,要南逃避难。
朝廷不是不想抵挡,而是在平原与梁国交战,根本就是去送死,没有战马、没有精良的骑兵,大周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大周现下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天险长江。
“如今还有扬州兵马能暂且抵挡数日,”萧负雪眉心深皱,低声道:“朝臣的意思,是请陛下南下吴郡暂避。”
穆明珠仰头望着墙上巨大的舆图,目光落在上庸郡与襄阳等处,低声道:“朕可以退,此间将士如何退?”
齐云领兵在上庸郡,一旦梁国兵马放弃渡江、转而包围这些军事重镇,而朝廷南退,这些将士立时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第211章
“不必惊慌。”穆明珠神色沉静,对萧负雪道:“梁国如果不在今夏撤兵,最迟在今秋也会撤兵。”
在现有的形势下,大周无力驱赶江北南下的梁国兵马,能守住上庸、襄阳等军事重镇已实属不易。在大周没有反制手段的情况下,梁国如何会主动撤兵呢?
萧负雪道:“陛下认为党项与吐谷浑会出兵相助?”
萧渊出行,正为联众剿梁。
“那倒不一定。”穆明珠淡声道:“这些国家的人狡猾得很,虽然深恨梁国,却未必敢与梁国一战,说不定要看过形势之后,再做定夺。”
“那么……”萧负雪面上忧色不减。
“因为粮草。”穆明珠曾主理过后勤一事,很清楚这一支大军背后的开销。
如今梁国大军兵分两路,一共是三十万士卒在江北,这意味着在梁国境内,有至少三倍于士卒数目的百姓在输送粮草物资。短时间的战争供给,对梁国来说问题不大。但是等到了盛夏,牵扯到夏收,就会影响到后勤。而如果梁国拖到秋季,非但运粮的民夫受不住,就是军中的士卒也挂念家乡的收成。如果梁国坚持不撤兵,那么梁国今年的夏收与秋收就会大受影响,再拖下去,若是影响了播种,那更是明年的农事全都耽搁了。所以穆明珠判断,虽然梁国大军南下、气势汹汹,但正如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样庞大的军事动员,也是不可持久的。
如果按照梁国皇帝原本的计划,他也是要养精蓄锐整三年,才会对大周动兵的。
只是因为这次大周内乱,机会难耐,梁国皇帝没能忍住诱惑。
在此之外,穆明珠还发信给孟非白,通过他在梁国的人脉,散布关于梁国大将吐谷浑雄的流言,正所谓三人成虎,大家都说在外掌兵的大将有自立之心,梁国皇帝便不会起疑心吗?
如果梁国皇帝中计,便再好不过。
梁国大军南下,在一片混乱惶恐中,新君穆明珠断然坚守建业的表态,无疑给了众臣极大的信心。
每日的朝会上,不管是多么出人意料的情况、多么紧迫的形势,穆明珠始终从容镇定,有条不紊分派各项事务。
在她的影响下,朝中众臣也都定下心来,不但应对前方战事,而且还能专注于发展后方的农事。
上庸郡。
梁国西线大军,在荆州遇到西府兵与府兵的联合阻拦后,几次突破不过,忽然调转兵马,往上庸郡开来。
这正是西路大军将领吐谷浑雄上次折戟沉沙之所。
上庸郡压力倍增,不但要防备从南边折返的梁国西路大军,还要防备梁国从北边增兵,若是被两面夹击,后果便不堪设想。
而梁国大军如果能拔掉上庸郡,那么除了襄阳,便再无后顾之忧,而且能大大缩短后勤补给线。
上庸郡有守兵七万,而梁国有大军二十万、且攻城利器一应俱全。
消息传到建业后,穆明珠急调雍州兵马赶赴支援,又发密信给秦无天与邓玦,要二人从中周旋。
这种情况下,邓玦能做出的反应是很有限的。在梁国大军已经撤离荆州之后,如果他领兵去攻打,那就会完全失去梁国皇帝的信任。在此前荆州堵截时,梁国皇帝原本是要邓玦与梁国大军里应外合,吃掉西府兵的。但邓玦以西府兵强劲,而且西府兵对朝廷兵马提防心很重为由,说他一来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二来未必能一举拿下西府兵,拖延了数日之后,梁国大军果然难以一举拿下西府兵,梁国皇帝便又改了主意,要他继续隐藏下去,以待更好的时机。
这时候,一则极不成功的消息从梁国境内传回来。
穆明珠命人散布流言,想要离间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与大将吐谷浑雄的主意固然是好的,一旦成了也威力无穷。但拓跋弘毅能坐稳梁国的皇帝,也不是吃素的,全然没有中计,不管他私下怎么想,至少表面上是全然相信吐谷浑雄,非但没有限制吐谷浑雄,反而杀了那几名散布流言的大臣。
想要瓦解梁国内部,还需要更久的筹谋,更深的切入点,当下是来不及了。
而西府兵的态度很明确,当梁国兵马杀到他们的大本营荆州来的时候,他们寸步不让,要守住先辈浴血奋战保住的领土。
但是当梁国兵马撤离荆州,转而往朝廷控制的军事重镇杀去的时候,他们最好的选择便是作壁上观。
这是谢钧作的决定。
这一次,西中郎将谢钦没有反驳。
在此前两个月抵御梁国大军的战争中,西府兵死伤无数,也需要时间去缓冲治疗。
除了王长寿从雍州领一万兵马驰援之外,上庸郡能获得的支援近乎于无。
攻城之战再度爆发。
时隔近三年,还是同一座城,攻城的仍是梁国大军吐谷浑雄。
只是这一次守城的大将,从昔日的老将军黄威,换成了年少的齐云。
吐谷浑雄已经清楚这座城的每一处细节,而齐云也已经了解吐谷浑雄的攻城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