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太阳只照亮一个人,这个人该何其孤独?
穆明珠正在出神,忽然听到一声低唤从侧门处响起。
“陛下。”齐云从侧门处走进来,黑嗔嗔的双眸直直望向她,走近两步后,似乎意识到了这对于帝王是不够恭敬的,有些无措地挪开了视线。
穆明珠轻轻一笑,上前拉了他的手,道:“你饿不饿?我好饿了。”
齐云被她牵了手,只是愣愣望着她。
穆明珠笑道:“陪我吃饭吧。”
齐云望着她,眸光深深,慢慢也笑起来。
“好。”他低声应,如从前千百次。


第201章
建业城英王府后院,王妃柳氏站在窗边看着院门处陌生的士卒,在她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周清与周济都由侍女看顾着。
“前头怎么样了?”王妃柳氏不等贴身侍女走进房门,便迎上去低声问道。
自昨夜起,先是府邸外面跑动声、兵刃撞击声不断,府门上的家仆说是外面来了许多兵,瞧着不像是建业城中原本的守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府邸,而且不只是围住他们英王府一处,街对面的吴侍郎府也一样给兵围了。事情来得突然又凶险,英王府中上下都不敢妄动,一直到次日中午,眼看着对面吴侍郎府邸外的士卒已经撤去,他们府外的士卒却是丝毫没少。
英王周泰与王妃柳氏正在不安,就听门上报说外面来了一队拿刀的和尚,又有大鸿胪前来,要见英王。
王妃柳氏忖度着,大鸿胪郝礼当初与她父亲柳猛一同为官、关系一向过得去。既然是他来,当是无碍的。
谁知英王周泰一去,半日都不见回来。
王妃柳氏等得心焦,然而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便打发身边侍女往前头去问个明白。
后院的院门虽然也被士卒守着,但见那侍女说要给两个孩子安排饭食,也没有阻拦她出去。
“王妃,这下却不好。”那贴身侍女面色惶恐,道:“来的是大鸿胪,不过奴听王爷唤他‘高大人’,却不是王妃所说的‘郝大人’。又说新君继位,大赦天下,要咱们王爷上表称臣、以表忠心呢。”她面色苍白,低声道:“昨夜皇宫里竟是换了个……皇帝吗?”
王妃柳氏见了昨夜的阵仗,清楚一定是出了大事,此时倒没有很惊讶,镇定问道:“新君是谁?”
那贴身侍女觑着王妃柳氏的面色,因知道其心病所在,小心翼翼道:“是……秦王四公主。”
王妃柳氏愣了一愣,终于把这条信息跟之前的内容组合在一起,迟疑道:“你是说……王爷现下要对她称臣?”
那贴身侍女不敢接话,然而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妃柳氏猛地拨开她,就要往外走去。
那侍女倒是也忠心,忙拖了她的手,低声急道:“王妃您千万别一时冲动!前院外头好多的兵,这大鸿胪也成了新君的人……”
王妃柳氏哪里听得进去,心里是一种恍惚的狂喜——她正愁为父报仇无门,穆明珠竟然窃居大位之上,正是除掉她的好时机!
四境藩王,岂能坐视她一个公主做了皇帝?
英王现在应该写的不是称臣书,而是檄文!要召集天下人,讨伐这个篡位的暴
徒!
王妃柳氏几乎是一路快跑来到了前院书房,却正撞上她的丈夫英王周泰点头哈腰、送那新上任的大鸿胪高大人出来。
“请您呈给陛下过目,若有不妥之处,我这里即刻再改。”英王周泰很是谦卑地走在高廉身边,很清楚在宫变之后,能来办这趟差事的大臣一定是新君信臣。他如今身在建业城中,封地远在雍州。新君既然能叫老皇帝做了太上皇,那要在建业城中杀了他这个英王,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高廉矜持一点头,并不多话,正往外走,忽然见一华服丽人迎面而来,看起装束知是王妃,便拱手道:“见过王妃。”
王妃柳氏这时候却顾不上高廉,径直对周泰道:“你写了称臣的文书?”
英王周泰太了解她了,一见到她心就绷紧了,看她神色凛然、又问了这等话,忙对左右道:“谁放王妃出来的?她这病受不得刺激!”便命家仆上前,带下柳氏去。
柳氏还欲叫嚷,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软软童音,“娘。”正是她的小儿子周济。
那贴身侍女恐怕王妃做下错事来,忙抱了周济出来,要他喊娘。
王妃柳氏想到枉死的父亲,眼前却是小儿子天真童稚的面孔,不禁满腔悲愤都化为无奈挣扎。这一犹豫的瞬间,她就给家仆带下去了。
英王周泰松了口气,忙引路请高廉往外走,连声道:“家事不堪,叫大人看了笑话……”
高廉若有所思,自回宫复命不提。
思政殿偏殿中,新君穆明珠正在用膳,不过坐在她对面的人,却是宝华大长公主。
齐云守在侧殿门边,警戒着宫中可能还存在的叛军余党。
宝华大长公主以一种略带不满的语气道:“何至于连建业城中都弄满了兵?连我府门外都围了三层,叫人听了闹得慌。”
穆明珠微笑道:“是底下人办事不仔细,惊扰了姑母。”
“这么说来……”宝华大长公主手中捻着一粒红樱桃,并没有什么食欲,看了穆明珠一眼,道:“那谢太傅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他布置了这么久的人马,竟还不如你半路弄出来的和尚兵。”
穆明珠笑道:“谢钧乃是逆贼,此天道所诛。”
宝华大长公主嗤的一笑,道:“如今你是天道所选喽?”
穆明珠恳切道:“还请姑母照拂。”
宝华大长公主虽然面上嬉笑不正经,但很清楚这局面是怎么回事儿。十七年前,穆桢曾求过她一次;不久之前,谢钧也请过她一次。不过都是要她说一个“好”字。
她一个“好”字,便能给他们省多少麻烦。
如此珍贵的一个字,总不能平白无故给出去。
宝华大长公主端起果酒,低头啜饮了一口,并不着急做决定。
“我跟你母亲,我们俩的交情已经很久了。”她慢悠悠道,“我最初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她似乎也就是你现在这般年纪。”
幽居于长秋宫的太上皇,似乎很值得她关心。
穆明珠闻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宝华大长公主这番话看似是在阐明与穆桢的深厚情谊,但目的其实是为了更好地谈价格。虽然有逊位诏书在,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遮羞布。如果宝华大长公主支持穆明珠登基称帝,那么她就是背弃了自己与穆桢如此悠长珍贵的一段情谊。而这些,穆明珠要怎么补偿给她呢?
“我原本觉得萧负雪这人还不错。”宝华大长公主并不是习惯绕弯子的人,很快便进入了正题,“谁知他撺掇你母亲推行什么新政,原来是个暗藏祸心的。”
穆明珠没有为萧负雪辩解,轻声道:“朕会废止新政。”
宝华大长公主抬了抬眼皮,看着她道:“几时?”
“就在这个月。”
宝华大长公主对这个回答还算是比较满意,捡了两枚樱桃吃,慢吞吞道:“太上皇原本是极聪明伶俐的,大约是这些年朝政繁重,累坏了吧。如今有你这好女儿,替她接了担子,也算是尽孝了。”她承认了穆桢已是太上皇,而穆明珠是新的皇帝。布告天下的文书中,现在可以写宝华大长公主支持秦王登基了。
“你做皇帝可不要学太上皇。”宝华大长公主笑道:“她是太死板了些,又不怎么计较那批言官乱说话,以至于到最后身边不过留了两个人。你跟太上皇当初不同,太上皇做皇帝的时候,孩子都有四个了。你现下却是青春年少。你想想从前男人做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伸过手臂来,拍了拍穆明珠的手背,嬉笑道:“姑母送你两个美人,恭贺你登基大喜。”
殿内穆明珠还未回答,门外齐云握刀的手却忽然一紧。
穆明珠倒是很习惯宝华大长公主三句话不离侍君的作风,笑道:“姑母送来的人肯定都是极好的……不过,朕刚登基,又年轻,本就时局艰难,若什么都还没做,先养了两个美人在身边,怕是要引得言官口诛笔伐。朕只能先谢过姑母好意了。”
穆明珠说的很有道理,宝华大长公主也不得不承认。
她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道:“瞧瞧,一做了皇帝,便全部心思都拴在那一枚小小的玉玺上面了,做什么都要考虑言官怎么说,天下人怎么看。我替你们想一想,都觉得要累死了。”她站起身来,道:“罢罢罢,宫中这菜肴吃着也没滋味。”
穆明珠也站起身来,赔笑道:“今日准备不周,怠慢了。改日朕亲自设宴,请姑母赏脸。”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不用你设宴,不是我夸口,这建业城中还有谁家的宴会能强过我府中?哪日我府中设宴,请你过去的时候,你莫要推辞便是了。”她眨了眨眼睛,道:“宫里不好养人,你往我府中春风一度,还有谁敢吱声不成?”
穆明珠万万没想到她还能又绕回来,摸了摸鼻子,只好笑道:“劳姑母费心。”
一时送走了宝华大长公主,穆明珠回来时,走过门边,便顺手牵了齐云入内,笑道:“刚才只顾着说话,我也没吃什么。你坐下来,陪我一起吃点吧。”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放松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不需要堆出笑容或是佯装发怒。
齐云依言坐下,他一直守在门外,也是真的饿了。
两人风卷残云般用了一顿晚膳。
穆明珠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新鲜的樱桃解腻,随手翻开此前高廉送来的文书——英王周泰倒还算识趣。
“陛下……”齐云轻声唤道。
穆明珠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把视线从文书上挪开,抬眸看向齐云,却见他正收回看向她头顶的视线。
她虽然剃了头发,却并不喜欢戴僧帽,总觉得气闷。
她并不在意暂时失去的一头长发,与她所得到的比起来,这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身外之物。
但是现下她倒是很感兴趣齐云会怎么安慰她。
穆明珠合拢了文书,从靠枕上起来,胳膊抵着案几,一手托腮看向对面的齐云。
齐云认真道:“其实臣小时候淘气,父亲曾动过念头,想要把臣送去寺庙管教一二年。”
穆明珠睁大了眼睛,真的开始感兴趣了,笑道:“你小时候淘气?”她想象不出齐云淘气的样子。
齐云轻轻点头。
“怎么个淘气法?”穆明珠笑问道,看少年面露窘迫,便摆手笑道:“好好,我不闹了,你接着说——那怎么样?你果真去做和尚了吗?”
齐云摇头,不等父亲真的送他去寺庙,父亲便在战场上出事儿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淘气过。
“后来,臣的父亲便故去了。”齐云简短一语带过,又道:“不过臣一直有想,若是臣真的做和尚,该是怎生模样。”
他望着穆明珠,黑眸闪亮,轻声道:“陛下想看一看吗?”
穆明珠其实已经听懂了他的用心。
他要陪她一同落发。


第202章
昨日事急,穆明珠落发之时压根没有觉得这是件大事。
在现代,不论男女,头发长了剪短,剪短后又留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根本不必赋予意义。
可是在此时显然不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落发,是件大事。
剪去一头青丝,对穆明珠来说不过是脖子上轻了许多,走路都更轻快了。
这两日来,她丝毫没有在意、丝毫没有遮掩。
而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管是谁看到她的光头,都不敢谈论,甚至不是安慰她,哪怕是提都不敢提。
她有时察觉了,也只是觉得好笑。
说来奇怪,她原本是如此洒脱的态度,此时却因为齐云简单的几句话,心中微微酸软。
少年凝望着她的眼睛清亮,如同只映着她身影的两面小镜子,宛如在一遍又一遍低语着,“我珍视你”。
而她能给的最好回应,便是允许他的表达,接受这份珍视。
穆明珠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若是做了和尚,一定是全天下最俊俏的和尚。”
齐云有些忐忑地望着她。
穆明珠伸出手去,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温柔笑道:“我也很想看一看。”
齐云眼睛弯起来,罕见地在人前露出了笑容。
宫人呈上了剃刀、巾帕。
穆明珠站起身来,牵着齐云走出偏殿,一路来到思政殿外的高台上。殿内的灯烛再怎么明亮,到底不比自然的光线稳妥。
是时霞光满天,夕阳最后的光辉笼罩整座皇宫。
白玉阶高台上,宫人抬来一只椅子。
穆明珠按着齐云坐上去,亲手给他掀去官帽,拆了发髻,以玉梳顺着他乌黑顺滑的长发,几乎擦过椅子腿垂到地上。
她一手持剃刀,一手持玉梳,绕到齐云面前去,弯下腰来看他。
他有浓密漂亮的美人尖,挺直的鼻梁,星星一样亮的眼睛。
两个人已经极亲密过,可是在日光之下,穆明珠像此时这般细细看他却还是第一遭。
原来细看之下,齐云比她印象中还要俊美许多,艳色独绝。
她以手指丈量着他的发际,温热的指尖轻按过他额头,留下一点隐约的红痕。
“别动哦。”穆明珠柔声道。
锋利的剃刀割断发根的声音,轻微而又有节奏感,在两人之间响起,像是一支不需要乐器的曲子。
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齐云的长发一缕一缕落下来,落在椅子边早已铺好的绢布上。
晚霞开到了极艳,最后一缕发丝坠落。
齐云犹自低头垂眸,静待皇帝下一个指令。
穆明珠蹲下身来,仰头打量发丝落尽的少年,第一眼所见,便难掩惊艳。
长发的齐云,跟和尚齐云,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当他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又或是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他是一种阴郁俊秀的美。
可是当发丝落尽,他低眉垂眸安坐,却犹如神殿里供奉的佛,是至纯至净的光。
“果然……”穆明珠忍不住轻声赞叹,“……真美。”
齐云低垂的睫毛轻颤,似欲睁开又不敢睁开。
穆明珠原本蹲在他身前,此时忽然起身迎上去,在漫天霞光中,吻住了落发后的少年。
宫人皆惊骇,闪躲不及,慌乱背过身去。
长吻过后,穆明珠站起身来,抚着齐云的唇角,欣赏他潮红的面色,忽而倾身上前,在他耳边低笑道:“我的小和尚,便拿佛祖来也不换。”


第203章
“表姐你找我?”牛乃棠跟着宫人走进思政殿来,低着头,犹豫着道:“陛下……”
她似乎摸不准应该怎么称呼穆明珠。
昨夜宫变之时,太上皇穆桢曾派人逃出皇宫寻执金吾牛剑报信,牛乃棠随后也骑马赶往皇宫。
只是她天黑不辨路,骑马跑了半天,只是在国公府周围打转,等终于找对了路,王长寿已领扬州旧部从北城门而入,险些不曾把她当乱党拿
下,最终又给她送回了国公府。
牛乃棠也真是心大,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她回到府中原本坚持要等消息,但最终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也许是她之前自己尝试穆明珠给的药粉,带来的效果还没完全褪去。总之,她一觉睡醒,就发现宫变已经结束了,表姐穆明珠做了皇帝,姨母成了太上皇。
傍晚时分,皇宫来人宣旨,说是皇帝请她入宫说话。
牛乃棠入了思政殿,却有些不太习惯,行动间束手束脚的。
穆明珠看出她的不自在,笑道:“私下里还叫朕姐姐便是。难道朕做了皇帝,这骨子里流的血还变了不成?”
牛乃棠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笑道:“姐姐,我爹呢?他一直没回来。”
穆明珠道:“你父亲在长秋宫陪伴太上皇。昨夜太上皇受了惊吓,正需要有人说说话。”
牛乃棠不疑有他,道:“那我等下去看看太上皇。”
“这却不必。”穆明珠笑道:“太上皇这会儿更需要休息,你冒冒失失,莫要冲撞了太上皇。”她转而道:“朕要你入宫,是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做。”
“差事?要我做?”牛乃棠圆圆的脸上满是惊奇,道:“不行,不行,我爹已经发现茶水的事情了。”她苦恼起来,“等爹爹回府,还不知要怎么审我。”
穆明珠无奈笑道:“朕现下是皇帝,你原是替朕做事的,你父亲也不能审你。”
“当真?”牛乃棠眼睛一亮,明白过来,顿觉底气壮了,笑道:“要我做什么?”
“传旨。”穆明珠平静道:“昨夜谢钧伙同歧王周睿,宫变谋反,事实确凿。谢钧虽然逃了,歧王周睿却在府中被捉到,已下了天牢。对歧王周睿的审问已经结束……”
周睿只知道谢钧的大计划,但具体细节却并不了解,审过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留着却是个祸害。
穆明珠看向愣住的牛乃棠,道:“这样的大罪,是必死的。朕想着,你大约做不来刽子手,便由你去宣旨好了。”
她停了片刻,给牛乃棠缓冲思绪的时间,这才问道:“你可愿往?”
牛乃棠一时间的确有些处理不来这么劲爆的消息,听见问话,忽然醒过神来,几乎下意识道:“好。”她眼神聚焦,落在穆明珠脸上,轻声道:“姐姐,天牢里黑吗?”
穆明珠伸手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温和道:“别怕。天牢里跟朕的思政殿一样亮。”
牛乃棠坐在前往天牢的马车里,思绪杂乱。一会儿想起,当初在墙头树上第一次见到周睿与谢钧的场景;一会儿又想方才在殿中倒是忘了问姐姐,她怎得没了头发;然后再跳回来想起那夜周睿喝醉了,拉着她在那长而黑暗的密道里走,走啊走啊……
马车终于停下来,天牢已经到了。
囚在牢狱中的男子一见到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了栏杆,嘶声叫道:“小郡主!是我!你怎么来的?可是谢太傅的人胜了?”他脸上露出狂喜的笑容来,抖着手腕脚腕上的镣铐,冲狱卒怒道:“还不拿钥匙来?未来的皇帝就站在你眼前!”
牛乃棠站在离栏杆三步远的地方,忍着霉烂稻草的气味,从头开始宣读皇帝的旨意。
她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事。
她以为自己会声音发抖。
事实上,她的声线的确不稳,最初有一点轻轻的颤抖,可是越来越稳定。
“什么?”歧王周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别念了!别念了!什么意思?到底谁赢了?谢太傅呢?我要见他!放我出去!”
牛乃棠不理会他的叫嚷,只一径念下去,耳边嗡嗡响着的,不知道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她太过激动的情绪。
终于,她合拢了圣旨。
而歧王周睿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抓着栏杆,僵死般瞪着她,眼睛却是无神的。
狱卒奉旨上前,呈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毒酒。
“不不不!”歧王周睿猛地往窄小的牢房深处藏去,恐惧而又慌乱,叫道:“全都错了!我才是皇帝!我才是那个有权力刺死别人的!明白吗?”他挥舞着被锁住的手臂,妄图让逼近的狱卒退下,声嘶力竭道:“我是皇帝!我是太子之后!滚!滚!我不能死——谢太傅呢?敢动我,西府兵立时就会打到建业来!救命啊!救命啊!!”他终于崩溃,像个神经病一样大叫起来,可是注定不会有人来救他。
牛乃棠一直静静站在牢房外,她强迫自己不能挪开视线,就眼睁睁看着狱卒像捉一只鸡那样架起了周睿,然后将毒酒灌了进去。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毒酒。
周睿服下之后,一得自由,立时抠挖喉咙,想要呕吐上来,可是很快他便因为腹中剧烈的疼痛,倒在地上翻滚不停、哀嚎不止。
他像是一条砧板上黏腻的鱼,又像是腐物粪便中生出来的一条蛆。
就是不像人。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轻声道:“小郡主,死人腌臜,您莫要脏了眼。”
周睿俯趴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
牛乃棠脚步一动,却是走上前一步,轻声问狱卒道:“我、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狱卒有些诧异,但仍是道:“您是来传旨办差的,验明死者身份,也是正理。”便入内把周睿的尸首拖了出来,翻过来之前又提醒了一句,“您仔细脏了眼。”
这是牛乃棠第一次见死人。
当初她母亲咽气儿之前,医官都出去了,她母亲搂着她断断续续说话,忽然父亲就叫侍女带她出去,不许她看最后的样子。
据说是因为她是小孩,怕给她看到了害怕,又怕沾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牛乃棠那时候不懂,那是她的母亲,她怎么会害怕呢?又怎么会不干净呢?
可是当时她已经哭懵了,什么都不知道,被侍女硬是带走了。
现在,她第一次直面死人。
原来不管多么高大魁梧的人,死了之后也不过一滩软肉、一把骨头。
她端详着周睿蜡黄的脸,看着他曾经强行搂住她、叫她动弹不得的双臂,此时像折断的筷子一样歪扭着。
他一点也不强大,一点也不可怕。
她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
忽然之间,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在她心上存在着的沉重与束缚。那种灰蒙蒙的情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笼罩在她的的心上,让她从一个快乐开朗的人,变得只想关起门来躲进话本的世界。
天下这么大,她还这样年轻,她要看的事情还有太多,她要经历的人生还有太长。
久违的,一种生的活力充斥了她的全身。
她想要去骑马奔跑,想要去建业城最高的楼上纵歌,想要以热泪去庆祝她宝贵而年轻的生命。
过去的,皆已过去。
而崭新的未来正朝她走来


第204章
雨后水涨,江流湍急。
荆州西府兵中的实际掌权者,谢钦立在船头,遥望满江风浪,面色沉凝。
“中郎将,仍是没有三郎君的消息。”
谢钧在同辈中行三,是以谢府之中都以三郎君称呼他。
谢钦眉头紧皱,自三日前接到谢钧的密信,要他带二十万精兵赶赴建业城,后面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先是穆桢成了太上皇,四公主穆明珠做了皇帝;然后是歧王周睿之死;乃至于现下,最要紧的谢家三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只小船箭一般射来,船上士卒翻身上来,急报道:“中郎将,荆州都督守着前面不许咱们的人通过!”
“荆州都督?”谢钦黑眸微沉,道:“邓玦。”
这三日来,不但外面传来的消息奇怪,就连荆州地界上的事情也奇怪。按照谢钧密信中所要求的的,他本来应该带上西府兵中的五千匹战马,但是临行前一日,大批战马忽然腹泻不止,若是强行带上船去,恐怕要死一大批。奔赴建业之事要紧,他不得不放弃这五千匹战马,只以士卒出发,但是这样一来,就算大军到了建业,没有战马在关键战斗中也很棘手。
再比如现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荆州都督忽然来拦截他的船。
“可说了为何?”谢钦沉声问道。
那士卒摇头,道:“邓都督不曾告知。”
“待我去会一会他。”谢钦面色冷凝,西府兵的大军要经水路前往建业,路上别处都好说,只有荆州、雍州等地最紧要,若是对方坚持不放行,他的人要过去却也不容易。
一时谢钦乘小船来至邓玦大船前,道:“本将奉太傅之命,入建业勤王,敢问都督因何拦截?”
邓玦含笑道:“巧了。在下乃是奉当今皇帝之命,封锁来往水路。”
谢钦冷声道:“都督好胆量。”
“彼此彼此。”
双方僵持住了。
谢钦没有擅动,一是因为谢钧下落不明,二是因为邓玦的阻拦不在预料之中。他是武将出身,对大周武将中的后起之秀也多有留意,邓玦正是其中一个。他没有料想到,荆州都督邓玦竟然会是四公主穆明珠的人。
如今建业城中情形未明,而谢钧未有消息,谢钦不认为此时妄动会是最好的选择。
他决定等一等,等谢钧的下落、等藩王的反应、等世家的联合。
老皇帝逊位,穆明珠登基为帝的消息,在三五天内传遍了大周。
而正如建业众臣所预料的那样,这则消息立时引爆了大周各处的暗雷。
豫州武王、潼州毅王相继举兵,联合周边世家大族,要一路打到建业,还政于周。而东扬州的诚王,暂时还没有动兵,但是已经明确表态,因封地富庶,愿意为两位哥哥支援粮草军资。如果说建业城在穆明珠军队高压之下,还能维持相对的稳定。那么在外的州郡,尤其是举兵之处的官员简直是肆无忌惮,一时间各种征讨穆明珠的檄文怪谈,都冒出来了。
“现放着世宗亲出的几个儿子不用,给一个外姓的女儿做了皇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一个十七岁的公主能懂怎么治国吗?太上皇也是糊涂了!”
这一切还只是开始,当**的声势越来越大,当**在豫州武王、潼州毅王等人身边的世家大族越来越多,终究会变成压向建业的军事力量。
在这高压的局面中,皇室后裔之中,只有三皇子周眈与英王周泰像是隐形人一样。
英王周泰上了称臣于新帝的文书之后,在支持还政于周的大臣士人眼中就跟死了差不多了。
而三皇子周眈,根据皇宫中送出来的消息,是在宫变那一夜受了重伤,如今只幽居宫中休养、不见外客。究竟他这重伤养得好、养不好,大概要看新君的意思了。
宫人并不很清楚朝局细微的变动,只看着三皇子妃移居了别宫,猜测大约是因有孕在身,不便近身照料三皇子吧。
在暗潮汹涌的朝局之下,奉太上皇之命,要往摩揭陀国取真经的僧侣队伍,又在新君的命令下,沿原路回转。
出建业十四日后,济慈寺高僧虚云领三千僧侣归来。
思政殿偏殿中,穆明珠与右相萧负雪单独议事。
萧负雪沉思片刻,轻声道:“可是天下不是扬州。当初陛下的政令,能通过身边的人,传达给扬州的寻常百姓。可是大周十五州,甚至还有为武王、毅王等占据之所,陛下的政令要如何通达呢?”朝廷原本用来传达政令的官吏,非但不能从新政令中得益,反而要让渡利益到普通百姓手中,这样的新政令,岂能传达到百姓耳中?
这其实是一个政令在基层传达与实施的问题。
穆明珠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微微一笑,道:“那就要感谢佛祖了。”
“佛祖?”
“试问大周何处没有和尚呢?”穆明珠轻声道:“布道讲经的僧人,正是向百姓传达政令的最佳人选。”
萧负雪愣住。
穆明珠站起身来,“走吧。”
“陛下要去哪里?”
穆明珠已经走到门边,回首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南山书院。”
她低而清晰道:“不必担心世家大族从中作梗,他们一共才多少人?撒到百姓的**中,就如同几捧细沙。朕之政令,必通达于天下。”


第205章
长秋宫中,太上皇穆桢独坐阶前,在晨光中看昨夜的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院中养睡莲的大瓮中。
一滴,一滴,又一滴。
这就是她如今的日子,与村头坐看行人的老妪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村头老妪的生活有趣。长秋宫中来来去去,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她也无人可以闲聊。
对一个皇帝最残忍的事情,并不是杀了她,而是要她做太上皇。
从日理万机的天下共主,一朝变为装聋作哑的阶下囚。
宫门忽然轻轻开启,是女官李思清带着医官前来。
太上皇穆桢身体一向还过得去,除了偶尔失眠之外,不曾有过什么病症。但这次宫变之后,她成了太上皇,也不知是真的受了刺激,还是重任卸下之后身体敢于生病了,倒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将养了数日这才能下床了。
李思清带医官来给她看诊,也已经成了定例。
太上皇穆桢懒怠地坐在台阶上,由那医官诊脉,仍是望着屋檐上的雨水落在睡莲上,仿佛对自己的病情全无关心。
一时医官开了方子退下。
李思清汇报道:“宫变那夜,在宫中领路的奸细都已清查出来。”她报了几个名字,都是从前在太上皇身边服侍的宫人。
穆桢默然听着。
自从成了太上皇,这几日在病榻上她也在思考,眼前总是闪过那个领着谢钧的人寻来的奉药侍女。这个侍女竟是谢钧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又或者一直都是?而她身边像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当初故太子周睦,是不是也是这般没的?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但答案已经在她心中。
要承认自己过去的成就,都在旁人设好的罗网中,并不容易。
皇帝穆桢始终没有开口。
若是在前几日,李思清便该退下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思清却又开口了。
她低声道:“阶上湿寒,您若要坐在这里观景,不如命人抬一把椅子来。”
太上皇穆桢抬眸看了李思清一眼,又垂了眼皮。历来成王败寇,李思清既然在新君那里立住了脚跟,是李思清的能耐,然而每次来到长秋宫中见她,总是面有惭色的样子——仿佛是背弃了旧主,心中有愧。
她今日身体好些了,枯坐长秋宫中亦是无趣,有了谈话的心思,问道:“你如今在朝廷中,做着什么官儿?”
李思清闻言,刹那间脸色胀红,仿佛极为羞耻。
穆桢平心静气道:“只问你是个什么官儿罢了。莫要多想。”
李思清低下头去,轻声道:“臣为少府,兼理百事。”
“少府么?”穆桢淡淡一笑,道:“她倒是信你。”
少府管理着皇帝的私财田产,宫廷的衣食起居,是十二卿中与皇帝私人关系最密切的官员。
“原来的少府鲁川呢?”
“原少府鲁大人报了病休。”李思清说到这里,似乎更惭愧起来。
穆桢做皇帝十七载,执政则更久,略一想便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道:“似他这等病休的官员,还有多少?”
李思清轻声道:“三个人里面,便有一个。”
穆明珠虽然依靠前期布局、当下的兵力,强行镇住了建业城中的各方势力,以公主之身继承了帝位。有大鸿胪郝礼之死在前,大臣们以死抗衡之前都要掂量一二。但是这不等于众臣就认了穆明珠这个皇帝。他们手中兵马不足,不能明着反对穆明珠,却完全可以用不配合的方式,使得朝廷无法正常运行下去。
这两三日来,朝中报了病休的重臣,达到了三分之一的比例。
若是无法让这些官员回到岗位上来,那么朝廷就会陷入瘫痪。
而穆明珠当初杀大鸿胪郝礼,是杀鸡儆猴;如今若是要杀这些不配合的官员,就过份了,甚至会因此失去朝中温和派的官员,更不必说在建业城之外的名声。
太上皇穆桢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淡声道:“我告诉过她的。”
现放着世宗所出的亲子数名尚在,她却要以外姓女儿的身份继承皇位,朝臣与宗亲岂能答应?
太上皇穆桢长叹一声,情知大乱已起,再难阻拦。
新君继位后,第一次离开皇宫,却是前往了南山书院,并一次性带回了学生百人。
对于“病休”的官员,穆明珠的处理方法很简单,若是主官病休,那么副官中资历最老的自动提升,而底下的人也依次晋升,如此腾挪之下,原本空出的近四十个要臣位置,便成了近四十个次要的、辅助的小官位置——而这些位置,由她从南山书院带回的学生,或两人一组、或三人一组,顶替上来。以三个月为观察期,一组中表现最优异、适应最快的,将会在第四个月拿到朝廷授予的正式官职。
而原本“病休”的众官员,他们手中的官印,乃至于重要的账簿、文书,都由黑刀卫亲自登门取回。
这条政令一下,“病休”的官员立时便好了一半,然而他们的位置已经为副官或底下的官员顶替,所以只好咬着牙又病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愁,对于病休官员来说釜底抽薪的一计,对于南山书院的学生来说却是改变人生的大喜事。
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些拼尽全力从地方上考入南山书院的寒门子弟,在结业后要面对的乃是无官可做的窘境。朝中的官员任免越来越为世家所把持,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如果不能做到同期第一、第二,几乎不可能在朝中留下,少数幸运的能被分到地方上做个县令,绝大多数却只能离开建业、在地方上做个吏员。若不是这样严峻的“就业”形式,也不会有汪年、赵西那等为了留下,不惜设计同窗柳耀,妄图以此讨好穆明珠,求得一官半职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