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钧淡淡一笑,举杯向杨太尉一送,道:“那就提前恭喜杨兄了。”
杨太尉面上却并没有欣喜之色,恳切道:“我等不知太傅欲如何行事,恐有冲撞,因此先行将计划告知太傅,如有不妥之处,还请太傅指正。”
他虽然嘴上说的是怕冲撞了谢钧的计划,其实却是在防着谢钧的计划,坏了他们的筹谋。
谢钧怎会听不懂其中真意,因笑道:“并不不妥之处。静候杨兄佳音。”
杨太尉离开自雨亭的时候,回头望向安坐品茶的谢钧,明明得了他的允诺应该安心的,可是不知为何当谢太傅与四公主联系在一起的,叫他生出一种本能的不安。
流云在客人离开后,上前来为谢钧添香。
谢钧慢悠悠道:“四公主在雍州玩得倒是开心。”
流云侧过脸来,小鹿似的一双明眸望住谢钧,笑道:“先生,雍州什么最好玩?”
谢钧“唔”了一声,淡声道:“雍州民风强悍,多善骑射。四公主玩的,便是这个。”
流云不是很感兴趣,道:“打猎嘛。从前在陈郡,如今在建业,不是一样打猎么?作甚偏要跑到雍州去?”
谢钧轻声笑道:“四公主跟平常人不一样。她在雍州选了少年骁勇的儿郎,每当游猎之时,便要他们控弦骑马跑在前面,还给他们穿了绣着虎豹的衣裳,好不威风。四公主这游猎的百骑,可是不同凡响呢。”
穆明珠在雍州的粮食丰收,对于谢钧来说不算什么。
他更在意的,从来都是兵权。
看似是为了打猎召集的儿郎,可是给他们穿上成制式的衣裳——哪怕看似是为了夸耀的兽纹衣裳,是不是就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今日是百骑,明日便可以是千骑、万骑。
这种事情发展开来的时候,可以是非常迅猛的。
不过也好……
谢钧垂眸,拨弄着手中的杯盖,淡淡一笑——杨太尉手握朝中重臣十中之八,穆明珠手里若是没两把刷子,怎么能斗个两败俱伤呢?
确如谢钧所猜想的,穆明珠在雍州打着游猎的幌子,组建了百人的少年骁勇骑兵,乃是为了来日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养一支完全听命于她的精良骑兵。
骑兵,最重要的就是马。
穆明珠亲自跟大梁过来的马贩见面谈过,因两国是交战的关系,梁国法律是不许本国民众卖马到大周来的。
这些健壮高大的骏马,都是绕了一大圈才来到了雍州,可仍是数量稀少、根本不够用,哪怕是在当地要人培育繁衍,要跟上军队的用度,至少也要十年之后。
出人意料的,穆明珠视察到新野时,要其中一个名唤常宁的县,多多养骡子、驴子。
这个县本就很多人养驴养骡子,如今穆明珠下令在这个县开办了驴市,每到三五之日,雍州之内各处的驴商都来交易。
雍州州府之中,很有官吏不明白穆明珠的用意——就算是缺马,也不能拿骡子、拿驴充数啊。
柳原真小心询问时,穆明珠轻轻一笑,道:“本殿为的并不是驴。”
而是爱驴之人。
她要引谢琼前来。


第168章
谢琼,乃是谢钧长兄嫡子,若按照血统嫡庶来说,乃是谢氏下一代的家主。
然而此人生就一幅散漫脾性,不爱权术,不通朝政,只爱在些怪癖上下功夫,譬如爱驴一事,人尽皆知。谢钧纵有千般手段,却也没法把这侄子调教成令人满意的样子,只得让他在西府兵中做个骑曹参军的差事,辅佐主官管理西府兵中的军马,也算是跟他自己的爱好沾边。
常宁郡的驴市办了没有三次,谢琼便出现了。
像谢琼这样身份的人,出现在驴市上,是很好辨认的。
谢琼出现在常宁县驴市的第一日,穆明珠便得到了消息。
新野官邸中,穆明珠正与秦无天说话。
秦无天当初乃是扬州城外野山上的土匪头子,后来被穆明珠招降,破格录用为将领,经过上庸郡之战,也算是过了朝廷的明路。
这次雍州实土化,四郡初定,秦无天任职新野都尉,统辖新野上下兵务治安。长宁县正是她的辖区。
“如今本殿这里有善骑射的骁勇少年百人,却还不足用。”穆明珠站在窗前,看着略显空旷的郡府大院,低声道:“你平时在新野,也可多多留意堪用之人。一要年少,二要勇武,多多益善。”
“是。”秦无天应下来。
恰好樱红此时入内禀事,秦无天望着眼前年轻公主殿下的背影,一时有些怔忪。当初在扬州盘云山顶石桌前初见会谈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然而一眨眼之间,她已经不再是野山上的匪徒,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官儿——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却不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又将往何处走?
樱红附耳低声道:“殿下,朝中派来的人,问虞先生农事的。”
穆明珠了然。
雍州丰收的消息,她是如实上报的。
随后母皇便下了诏书,详询雍州农事上的新办法。
穆明珠并没有藏着掖着,说动虞岱,要他把种种举措都写下来,抄送朝廷。因虞岱要往雍州各处查看实地的水土气候,所以也跟着穆明珠来到了新野。只是他身体到底是残损了,连日劳累之下,写书又是耗神的事情,也难强求一气呵成,不过哪日精神好,便提笔写上几页。朝廷的人却是一趟又一趟来,眼巴巴等着虞先生那几张薄薄的纸——因为建业城皇宫中皇帝立等着呢!
穆明珠在近旁看着,很难说虞岱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他哪怕是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还有精神翻几页山水游记的杂书看。但若要说看书跟写书原不是一回事儿,也能解释得过去。
只是在穆明珠想来,因为那被流放的一十五年,虞岱心中对于皇帝未必便没有怨。
“问虞先生几时得空,便领人过去。”
“是。”樱红应下来,又奉上一只锦袋,悄声道:“回雪大家送来的。”
自穆明珠来到雍州之后,朝中派来的第一位宫中侍从,便为回雪捎带了一次东西。那侍从名唤马敬,据他说与回雪乃是同乡。此后凡是马敬来雍州送信,通常都会帮回雪捎带一点送给穆明珠的礼物。
穆明珠打开锦袋口,往里看了一眼,见仍是几张精致的丝帕,捡了一只在手,于阳光下端详。
关于谢琼的消息,便是在此时由林然送来的。
常宁县驴市。
八月初三,正是驴市开场的日子,整个市集人山人海,在贩子买家的议价声中,夹杂着高低粗细各不同的驴叫声。
谢琼一身便装,在家丁保护下,徜徉于这驴市之中。
对他这样的爱驴之人来说,如此热闹的驴市堪比和尚们口中所说的佛国。
他左顾右盼,见这一头心喜、见那一头也流连,一趟驴市未逛一半,身后的家丁已经牵了七八头新买下的驴。
忽然见前面人头攒动,都围着一卖家看。
谢琼便知必是有好驴在此,因快步抢上前去,却见是个大卖家,几个伙计正往柱子上拴那些极年轻精神的驴子。然而引得众人围观的,却并非那些长成的驴子,而是在卖家手中牵着的一头小驴。
那小驴像是才落地没一两个月,双眸干净极了,还不到人大腿高,最奇的是它通体白毛,没有一丝杂毛。
竟是一只极为罕见的小白驴,实乃驴中玉雪可爱第一等。
谢琼一见便喜欢上了,便扬手示意。
他身后家仆立时开口问价。
那卖家原本正对众人说这小白驴乃是异域珍品,听得这一声,回过头来。虽然喊他的乃是家仆,但那卖家绝不会错认真正的买家。
谢琼那雪白细嫩的肌肤,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下裳前压着的玉佩,无不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卖家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牵着那小白驴的绳子,往谢琼所在的方向虚虚一送,道:“一百金,郎君牵走。”
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也不怪众人惊讶,实在是这卖家的叫价太离谱。
要知道就算是最精贵的大走骡,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
这样一匹矮小的驴子,不过就是占着一身白毛、能否养活还未可知,竟然敢叫出一百金的天价。
无非是这卖家走南闯北、眼睛利,一眼看出了谢琼出身富贵,要捉他做个冤大头罢了。
众人齐齐转头,都往谢琼面上看来,要看这富家公子买是不买。
谢琼只管喜欢,哪管什么金银,一笑点头,便要应允。
家仆在他身后提点道:“郎君,咱们这个月只剩二十金足用了。”
谢琼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虽然是下一代的谢家家主,然而现在的一切用度,却还要从叔父谢钧那里走。
谢琼也当真是率性,又喜爱那小白驴,遍身上下一寻,托起随身的玉佩,对那卖家道:“我这里有一组祖传的玉佩,你拿去转手卖掉,可值三百金。”
那卖家却不能轻信,他走南闯北、各种骗术见得多了,因笑道:“这样贵重东西,该往哪里卖小人都不知道。不如郎君差人换了金子来,小人就在这驴市中,至日暮都还在的。”
众人轻声笑起来,明白卖家的担忧,打量谢琼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转为研判。
便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嗓音从对面响起。
“一百金,这驴子归我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队格外挺拔俊秀的男女簇拥着一位少年郎君——说是少年也不妥当,他虽然穿着一袭蓝色的男子骑装,然而面容秀美,唇红齿白,眸光流转间有几分女子气。与其说是少年郎君,倒不如说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一开口便是一百金,岂是寻常人家?
谢琼大惊,见那人交割了金银、仆从牵了小白驴便走,忙跟上去,连声道:“贤弟!贤弟!贤弟留步。”
穆明珠应声止步,她身边跟随的秦无天等人却都转向谢琼、暗中戒备。
谢琼一见这架势,忙脚下一缓,解释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欢那小白驴——愿意以双倍价格买来,请贤弟成全!”见穆明珠神色不动,又道:“三倍如何?”
穆明珠瞥了一眼安静跟随的小白驴,又看了一眼谢琼额上急出来的薄汗,轻轻一笑,慢悠悠道:“哦?兄台也爱驴?”
谢琼先是一愣,继而大喜。
他自幼爱驴,常被看作异类。驴与马,相差仿佛,然而爱马的人便是正常的,似他这等爱驴的便是怪胎。
谢琼从前自己关起门来,闷头养着喜爱的驴子,少与外人相交。
没想到在这常宁驴市上,竟然遇见了一位同好。
关键是这位同好,出手阔绰、仆从如云,一看便知,跟他乃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贤弟也爱驴?”谢琼真是喜出望外,既垂涎那小白驴,也欢喜于遇见同好,忙道:“贤弟如不弃,在下暂住的庄子便在前面——不如同去?在下庄子里还有几头好驴……”
常宁县本就是养骡养驴出名的,谢家产业遍及大周各处,不知这庄子是早就有的,还是因谢琼爱驴、所以后来购置的。
穆明珠淡淡一笑,并不着急,抬眸看一眼天色,道:“承蒙厚爱,只是天色已晚……”
谢琼正大感失望,就听穆明珠又道:“……不如往镇上的酒楼,一同用过晚膳,席间叙话。”她现在出行,非常注意安全。
“好好好。”谢琼没有一丝迟疑,满脸笑容,跟着便往前走。
穆明珠虽然当初在建业谢府中,隔着花墙见过谢琼一面,但那时仓促、两人并不曾看清彼此;一向也听闻谢琼的性情,但总是真正打交道感受才真切。
她上马,瞥了一眼骑驴跟在后面的谢琼,不禁笑着微微摇头,没想到谢钧那样严谨深沉的人,竟教出来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侄子。
谢琼一无所觉,骑在驴上,还伸草茎去逗弄那头小白驴,完全沉浸在偶遇同好的快活情绪中。
至镇上酒楼,上二层单独一间房。
谢琼叮嘱了家仆喂驴,跟着穆明珠上来,面对面坐下了,才想起来还不知对方姓名,便笑道:“在下姓谢,字子玉。不知贤弟怎么称呼?”
穆明珠舌尖上转过几个字音,最后不知怎的,抬眸望见窗外一缕纤云,轻声道:“在下单名一个云字。”
谢琼忙笑道:“原来是云弟。”
穆明珠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好笑,低头摆弄着杯盏,曼应了一声,既已出口,也就由他去了。


第169章
谢琼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云弟,越看越喜欢。
公允的来说,穆明珠本就继承了来自母皇的美貌,又年轻,只凭一张脸便很容易叫人一见心生好感。
更何况对于谢琼来说,乃是生平仅见的同好。
谢琼笑问道:“难得有如我这般爱驴者。不知云弟之爱驴,是因何而起?”
穆明珠本就是借着“爱驴”与谢琼结识的,早有准备,摆弄着杯盏,悠然抬眸道:“世人皆爱马,愚弟却独爱驴。”
她这一句定了基调,就见对面谢琼两眼放光望着她。
“驴者,形似马,然品格高贵。其蹄小皮薄,却能负重千里行,周折于蜿蜒山路之上、如履平地。可拉磨、通宵达旦;可耕田、不避风雨;可载人,利及万民。如此良畜,却不需精粮喂养、不需放牧看管。其所需,不及骏马之万一;其所给,却数倍于马匹。”穆明珠唇角微弯,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驴之品格,难道不高贵吗?惜乎世人皆见骏马之高大健美,却无视驴之勤恳奉献。”
其实驴的好处还没说完,驴肉可以吃,驴皮可以熬制阿胶。
不过……
穆明珠看了一眼谢琼,见他一脸遇到知音的激动,想到这人跟驴同食同寝、简直跟后世养宠物的人一样,决定还是不提驴子这部分优秀品质、卓越贡献了。
谢琼已经激动不已,右手握拳,连连砸自己左手手心,只觉这位云弟对驴的赞美,每一句都像是从他心中掏出来的。他自幼爱驴,总为周边之人嗤笑,天长日久,他自己也觉得仿佛爱驴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样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可是如今听这位云弟一讲,爱驴非但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爱好,甚至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有格调。驴有这么多优秀的品质,为什么旁人都没有发现呢?只看样貌评定、喜爱骏马的那些人,又比他好在哪里呢?
“哎唷,今日能认识云弟,我真是不虚此生!”谢琼表达情感也很直接,忙亲手斟酒,与穆明珠对饮一杯,问道:“不知云弟家中,都养了什么驴子?”
穆明珠微微一愣——这,她还真没养。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穆明珠眸光一转,叹了口气,道:“不提也罢。从前家中养的爱驴,在愚弟手中养了七八年,今春满了三十岁,寿终正寝了。”
爱驴辞世,这一经历立时触动了谢琼的隐痛。
谢琼长叹一声,面露沉痛之色,道:“愚兄也是一般,身边原有一头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也是去岁亡故……”
穆明珠一听便知道是当初谢钧下令斩杀的那头,明知故问道:“哦?二十岁?何其年轻——可是生了什么病?”
通常驴子可以活到二十五岁到三十岁。
谢琼也真是坦荡,竟然没有避讳,如实道:“我喜欢养驴,不务正业,触怒了家中长辈,连累了小花……”他一面说着,一面红了眼圈。
这“小花”想必便是他那头爱驴的名字了。
穆明珠倒吸一口冷气,愤怒道:“竟是……杀了么?”
谢琼苦酒入喉,捂着眼睛流了泪,呜咽道:“是我对不住小花……”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跟谢琼这样的人打交道,其随性自然之处,有点像是萧渊,却比萧渊天真烂漫许多。
她在安慰谢琼跟继续引导逼问之间,犹豫了一瞬,点头示意婢女呈上打湿了的帕子来,递给谢琼擦脸,观察着他的面色,轻声道:“按道理来说,这是子玉兄的家事,愚弟不该过问。只是这是什么长辈,竟如此残忍无情——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子玉兄心中便不恨吗?”
谢琼拿湿帕子抹了脸,沉沉一叹,低头望着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眼圈红红,鼻头也红红。
他像是思考了一瞬,而后缓缓摇头。
“我只怪自己没用。”谢琼耷拉着眉眼,他是偏于温和天真的长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此时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思考后说出来的,因而显得尤为诚恳,“家中产业繁杂,是我不成器,做不到众人期许的模样。叔父杀了小花,根源却是在我不成器上。我心中没有恨,只是有愧,愧对族人,也愧对小花……”他说着,眼中又蓄了泪,“有时候半夜醒来,好似梦中还听到小花叫了……”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接触谢琼这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大约也是谢钧敢于杀其爱驴以示惩戒的原因。
谢琼这样良善不计仇怨的性情,也难怪会被其叔父谢钧拿捏住。
对于侄子的性格,谢钧定然是了如指掌,根本不担心他生恨作乱——谢琼既没有这样的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谢琼没有没关系,辅佐谢琼的人有也是一样的。
谢钧能在大周享有超然地位,其倚靠的谢氏家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来自由谢家执掌的荆州西府兵。
真正操持西府兵细务的,并非远在建业的谢钧,而是西中郎将谢钦。
谢钦并不是谢氏子,而是谢琼的父亲、谢钧的长兄谢铸所收养的义弟。他的父亲乃是谢铸的部将,在第二次北伐中,为救谢铸而亡,留下来一个幼子。谢铸便将这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养育,视之为弟,名之为钦。谢钦对待谢氏,可谓忠心耿耿,又铭记谢铸养育教导之恩,对谢铸留下来的独子谢琼极为在意。
对外,谢钦自然是忠于整个谢氏的,既包括谢琼、也包括谢钧。前世谢钧阴夺大周皇位之后,招手要西府兵的兵权,谢钦便拱手送上,绝无二心。
但如果谢氏内部再分,在谢琼与谢钧之间,谢钦怕是要偏重谢琼三分。
只是从前谢琼无心政务,一心养驴玩乐,又自幼给叔父谢钧约束惯了,也生不出悖逆之心来。
从前没有没关系,以后慢慢养出来就是了。
穆明珠淡淡抬眸,看了一眼还陷在悲痛情绪中的谢琼,缓声道:“子玉兄节哀,逝者已矣。”
谢琼对驴子的感情,大约就像后世现代人对所养狗、猫的感情。
穆明珠便把那死去的“小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与跟谢琼交流。
谢琼几时遇到过如此理解他的人?泪痕未干,已然深以这初识的云弟为知己。
一席晚宴,一番畅谈,月上柳梢,穆明珠该走了。
谢琼大感不舍,忙道:“不知云弟宿在何处?家在何方?”
穆明珠一笑,道:“我乃是背着家中出来的,却不好告诉子玉兄。”又道:“总之这常宁驴市,子玉兄若来,多半会遇见我。”
谢琼见他不肯告知,也不能强行问其出身,望着穆明珠仆从牵着的小白驴,还是颇为喜欢,却因为结识了其主人,不好夺人所爱,神色间露出踟蹰之色来。
穆明珠了然,笑道:“这小白驴不好养成,我府中有专人饲养驴子。待到养成之后,便赠予子玉兄。”
谢琼大喜,也没有虚让推辞,笑道:“多谢云弟!只是云弟如此割爱想让,我能为云弟做些什么呢?”他眼珠一转,视线又往下裳压着的玉佩上看去。
穆明珠忙摆手,笑道:“不必。既是同好,见面便是欢喜。”言罢,便在扈从簇拥下,乘车离开。
她的计划长远,不在这一日一夜之间。
谢琼望着那远去的车驾,叹息道:“可惜不知他家在何处。”
他虽然天真,但身边跟随的家仆却有眼色。
“郎君,那小公子怕是个女儿身。”
谢琼微愣,看向那家仆,脑海中闪过与“云弟”这半日来往的场景——那云弟的容貌,的确是男子中少见之清丽。
若果真是女郎,也就难怪不报家门了。
“云弟他……”谢琼顿了顿,轻声道:“竟是云妹么?”
家仆在旁看着,心道,那女郎看着亦是家世不凡。郎君弱冠之年,贤妻却还不知在何处,整日跟驴子厮混,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敢嫁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与郎君投契的女郎,倒是一桩天作的姻缘。
为了今日与谢琼的会面,穆明珠特意换了驴车。
此时回程的驴车内,穆明珠正闭了眼睛歇息。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在与谢琼会面时,或欢喜、或同情的表情全都消失不见,只是一片空白。
一百金买一头驴,不只是为了吸引谢琼,也是另一种千金买骨。驴虽然上不得战场,但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很大部分要靠驴来运输。大周固然缺官马,却也同样缺驴。
至于谢琼……
穆明珠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在她身前两侧左右分开坐着的,分别是樱红与秦无天。
秦无天今日也扮做了她的婢女,此时坐在车边,正望着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出神。
穆明珠顺着那掀开的车帘望出去,只见骑马跟车的扈从中,有一人是原本跟随秦无天做山匪的刀疤脸,两根乌沉沉的熟铁棍子插在腰间,仿佛记得秦无天跟这人是姐弟相称的。
“秦都尉。”穆明珠轻轻开口,道:“本殿这里有一桩要紧的差事,需劳烦你。”
秦无天回过神来,欠身道:“殿下只管吩咐。”
穆明珠眸光微动,道:“今日咱们见的那谢子玉,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秦无天摇头不知。
穆明珠道:“他是谢太傅的侄子。”又道:“旁的都不必细说,只要知道这人是西府兵的阵眼便是。”
秦无天瞳孔一缩,挺直腰板,全神贯注向穆明珠看来。她经历过上庸郡的战役,看过大周的军事布局图,自然清楚西府兵的分量。而不管公主殿下要做什么,兵权总是至关重要的。
穆明珠斟酌着用词,道:“来日我将那白驴赠予谢琼时,会把负责饲养的婢女也带给他。”她的目光落在秦无天身上。
秦无天极聪慧,与穆明珠目光一触,了然道:“殿下要下官做那养驴之人?”


第170章
平稳行驶的驴车内,穆明珠凝视着秦无天,沉声道:“这不是命令,而是一则请求。”
从女山匪到一郡都尉,秦无天如今所拥有的,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满足。
而一旦她接了这差事,却会从都尉变成“婢女”,去往谢琼身边专司养驴一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穆明珠轻声道:“这一趟差事,需得一个胆大心细之人,长久在谢琼身边才好。”
秦无天清楚事情一定不简单,恳切道:“末将愿往。”她一身荣辱,皆系于四公主,如今公主有所请,岂敢辞?
穆明珠思考着点头,又道:“你手上差事,都暂且转给秦三。”
秦三便是驴车外腰间别着熟铁双棍的刀疤脸,这是跟着秦无天从扬州野山一路下来的。从前在山匪之间,有个诨名叫“三刀”。如今做了官差,不好还用旧时称号,便从了秦无天的姓,记了名作秦三。
“是。”秦无天应下来。
穆明珠思量着道:“你这都尉一去,难免要引人注意。不过好在你是女子,到时候说嫁人去了,又或是说扬州寻到了亲眷,找个借口辞官便是。”
这若是一名男子都尉,忽然辞了官职,必然要引得议论纷纷。可秦无天是女子,在世人眼中,仿佛天生就该舍弃事业、服务于家庭的,她若是如此行事,旁人只会觉得理所应当。至于她在扬州召集维护的山匪,在上庸郡参与的血战,立下的赫赫功勋,都不及她给夫家养育几个孩子重要——虽然她是寡妇,可像她这样年轻的寡妇自然是要再嫁的。
“是。”秦无天又应。
此时驴车缓缓停了,樱红先行下车。
秦无天轻声道:“末将一去,那杨女郎的事情……”
她口中的杨女郎,乃是杨太尉的女儿杨菁。
早在去岁,杨菁便缠上了穆明珠,说是因为皇帝圣寿时那一场马球赛,成了穆明珠的拥趸。后来穆明珠去扬州之前,杨菁撺掇着左相嫡孙韩清便要一同跟去,后来被劝下了。这次穆明珠来雍州,杨菁又恳求同行,终于得到了应允。
因杨菁身份特殊,穆明珠便把她交给秦无天带着办差。
杨菁在秦无天眼皮子底下,跟建业城中互通消息也不是第一回了。消息是传给她在建业的父亲杨太尉。
来往之间,雍州有用的消息没有传递出去,穆明珠反倒知晓了杨太尉欲拥立柳氏所出的英王后裔为储君一事。
杨菁暂时无害,还能反哺消息,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穆明珠便命秦无天按兵不动,只暗中观察。
如今秦无天一去,监视杨菁的事情便要交给旁人来做了。
“我心中有数。”穆明珠点头,缓声道:“对她另有安排。”
常宁县的驴市很快兴盛起来。穆明珠“百金买驴”固然有一定的宣传效果,更关键的是这一年雍州新政推行后,农事欣然。大量自耕农从原本的世家之中剥离出来,又有虞岱精耕细作之法佐助,田地里收成好了,各行各业都随之蓬勃,百姓手中有余钱,攒一攒、借一借,便够买头毛驴的,买来或是拉磨、或是耕田、或是驮人出行,都是极实惠方便的。
每逢三五之日,穆明珠便派人往常宁县驴市而去。
谢琼果然每次都在等候。
而穆明珠却始终没有再现身。
朔风起,雍州深秋,常宁县最后一场驴市。
谢琼一如从前,坚持到场等候那位难辨究竟是云弟还是云妹的知己。
而如从前许多次,直到集市散场,他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家仆次次跟随,看着在寒风中神色郁郁的郎君,也于心不忍,轻声劝道:“郎君,人都散了,咱们回吧。看来今日那位女郎又不得来。”难得遇到与郎君这样投契的女郎,谁知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谢琼望着阑珊灯火,长长一叹,无可奈何,只得回转,谁知才转过身来,便依稀听到有人在喊“谢郎君”。
“云弟!”谢琼大喜,忙循声望去。
却见散场的零星贩夫之间,一位比走过男子都高半个头的女子,牵着一只玉雪可爱的白驴,正向他走来。
谢琼微微一愣。
秦无天已经大步走到谢琼跟前来,欠身道:“奴奉家中郎君之命,赠此白驴予谢郎君。这白驴在家中的饲养照料,都是奴来操持的。郎君便命奴前来,听候谢郎君差遣。”
谢琼见了那白驴一喜,待听完秦无天的话,才知那云弟不来了,不禁大感失望,俯身摸着那驴鼻子上的**,问道:“你家郎君呢?”
秦无天道:“郎君因家中事务繁重,近期都不得出行。不过郎君说了,待他得空之时,便往荆州访谢氏子玉,一准能找到您。”
谢琼得了这样一句话,也觉安心;又想到家仆说那云弟乃是女子,既然对方没有主动告诉他,他便也不好追问家门。
他笑道:“也好。既然云弟送了你来,自然能找到我。”于是边走边向秦无天问话,无非是问她负责什么,养驴又有什么心得。
秦无天这三个月内早下足了功夫,此时有问必答,在养驴一道时常有让谢琼赞叹的感悟。
“云弟竟送了这样一位宝贝给我!”
秦无天低头微微一笑,道:“奴旁的不精,只在养骡马、驴子上有些办法,因而入了家中郎君的眼。”
谢琼大喜,笑道:“你来得正好。那劳什子的骑曹参军,整日起来就是跟马打交道。我一向不耐烦做这些事,你既然来了,便都交给你。”
秦无天看着一派烂漫的谢琼,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趟差事如此容易。
谢琼虽然天真不设防,他身后的家仆却提醒道:“郎君,军中的事情不是家事,处处都要经中郎将点头的。”
谢琼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笑着对秦无天道:“阿甜,你先照料这头白驴,我府中还有七八头好驴子,也要人照看。”
秦无天——现在是阿甜了,恭敬应下来。
虽然人们传说新野郡的都尉,是个高大的女子。然而任谁都不会把堂堂都尉,跟养驴子的奴婢联系在一起。
秦无天错后一步,跟随在谢琼与众家仆之侧,虽然比他们都要高挑,却也算是完美混入其中。
雍州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坐在书房中,细看柳耀呈上来的秋收账簿。
一年来的革新除旧,兴修水渠,推广耕作良法,借着这还算不错的年景,最终在庄稼的收获上赢来了回报。
柳耀站在穆明珠身侧,指着今岁与去岁账簿对比之处,低声解释道:“人丁已经比新政之前多了一倍。今岁收成又好,良田比往年所收多了三成,就是中等、乃至贫瘠的田地……”她絮絮说着,平时要佯装男子,嗓音已经低沉习惯了,此时虽然在知晓她真身的公主殿下身边,仍是习惯性地压低声音。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账簿上,一面听着,一面在心中计算,问道:“抄送朝廷的那份备好了吗?”
柳耀轻声道:“朝廷的人已经在抄了。”
皇帝原本派来雍州,请教虞岱农事的人员没有离开,如今连雍州的账簿也一并抄录了。
穆明珠在账簿上没有避人之处,并没有加以限制。而且她一直以来深知,敌人在国境线以外,所以也很希望与母皇分享丰收的喜悦,使这等丰收之法早日传遍大周每一寸土地。
柳耀退下的时候,穆明珠透过敞开的门,看见对面书房花圃旁,虞岱正在侍弄才收获过的豌豆。
“多谢虞先生。”穆明珠站起来走动,舒缓筋骨,隔窗笑道:“豌豆糕味道极好。”
虞岱坐在花圃旁,拿小花锄松土,闻言苍声笑道:“是殿下的婢女厨艺好。”
穆明珠莞尔,正待与他再闲聊几句,问一问他的农书写得如何了,一抬眸却见林然匆匆入院,便知有事。
果然林然赶到书房中来,呈上一封密信来。
穆明珠接过来一看,封口处的蜡印作云纹状,正是她与齐云约定的记号——这是齐云从梁国发来的密信。
屈指一算,齐云离开雍州,赴梁国查穆国公通敌的证据,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穆明珠拆着信,唇角已经翘起来——若是齐云现下回来,说不得还能分得一块虞先生的豌豆糕。


第171章
书房中,穆明珠打开了齐云送来的密信,见上面一笔熟悉的字迹,写着四个字“皆如所料”。
早在齐云离开襄阳行宫之前,穆明珠便曾经跟他私下推演过穆国公通敌一事,乃至于邓玦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因为等到齐云入梁国之后,往来通信虽能借由孟非白搭建的商路,但终归不是万无一失,所以在他走之前,便约定好了信中暗语。此时“皆如所料”四个字,正是当初穆明珠所推演的一种可能。
见了这四个字,穆明珠轻轻舒了口气。
虽然大周国公、乃至于一州都督都有通敌之举,实在糟糕。但在这糟糕的状况下,其背后的势力已经为穆明珠所掌握,给了她化被动为主动的机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穆明珠蹙眉想了一想,心中稍微安稳些了,目光又飘落在信纸上,看着像主人一样倔强的字迹,忍不住微微一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初齐云在行宫寝殿内室、坐在窗前小榻上描摹她自己的模样。少年身姿挺直,略显宽大的中衣洁白,她若是从后面搂过去,那柔软丝滑的衣料便贴合上少年劲瘦的腰,透出令人颤栗的热度来。她握了他的手,教他摹写她的字,一歪头、四目相对,便牵着他躺下去——笔尖的朱砂划过少年的中衣,落在他颈间,勾出一道旖旎的红……
一阵秋风吹过,摇得院中树叶哗啦啦响。
穆明珠为那响声惊动,回过神来,察觉自己正唇角上扬、盯着齐云的字看。一旁林然还屏息欠身,在等她示下。
她轻咳一声,踱步至书架前,将那一页密信收入装着各色花笺的玉匣中,这才转过身来,对林然道:“南阳郡可有什么新消息?”
在邓玦离开襄阳行宫之后,穆明珠便命林然按照此前齐云查到的情况,于江畔同一位置放了一艘船,最终根据船撞毁的地点,确认了邓玦与柳鲁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林然的人马原本在南阳郡监视英王府的行动,此事过后便也监查邓玦与柳鲁。
林然道:“回殿下,那邓都督极为谨慎,似乎知晓咱们的人跟着,只往英王陵前悼念过,便离开了南阳郡——当日柳鲁等人也在,然而没能拿到两人接触的确凿证据。随后柳鲁又沿密河,往野山间游猎,至今未出。”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密河南部的地方,咱们的人都能监查到,没有异常人物出入。若说咱们监查不到的,便是上游通往梁国的部分……”他虽然不知道邓玦与穆国公之事,却也凭借手头的线索,察觉到事情很不简单。否则邓玦乃荆州都督,与南阳郡世家子柳鲁相交,何必还要用撞船送信之法?如此小心诡秘,其所图必然骇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