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若有所思,道:“继续盯着那柳鲁。”
“是。”
邓玦的身份,不好直接跟梁国的人接触。
消息传递的中转点,多半就在这柳鲁身上。
“南阳郡……”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下一次游猎,就安排在南阳郡。”
“是。”
自去岁初到雍州,穆明珠便有意识打造属于自己的骑兵。最初她以打猎为名,要邓玦举荐两州境内中下层世家的骁勇少年。随后,凭借这几十名少年,要他们传扬开来、再举荐身边同好。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她身边这个游猎的骑兵队伍,已经从“百骑”发展到了“千骑”的数量,并且还在不断增加。而人员的构成,也从最开始的世家子弟,逐渐向下延伸,乃至于寻常的猎户儿郎也在其中。如今这支千人骑兵队中,为首的两位校尉,便是猎户出身,兄弟二人不过十**岁的年纪,同辈都以“丁大”、“丁二”称呼他们。因他们一身百步穿杨的箭术,又年少骁勇,关系简单,穆明珠提拔两人做了校尉,底下人便称呼他们为“大丁校尉”和“小丁校尉”。
既然是游猎,自然以猎物多寡分高低,丁大与丁二本就是猎户出身,所获猎物总是在头几名,因而得封校尉,众人也服气。
秋收过后,穆明珠抵达南阳郡的时候,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城郊的猎场,原本是英王周鼎兴趣所在,命人围而修筑的。后来他年岁既长,又患了王者之疾,偌大的猎场便闲置了。
猎场入口处,邓玦一袭水红色的骑装,已经下马相候。
他是应穆明珠之邀请而来。
穆明珠虽然要邓玦离开了襄阳行宫,但每逢游猎,还是会提前邀请邓玦。
她在雍州的游猎,从一开始便由邓玦作陪,此后便成了定例。
放他离开行宫,是为了看他狼窝在哪里。
而邀他同来游猎,则是就近观察狼的习性与近况。
“殿下。”邓玦一见穆明珠的身影,便快步迎上前来。
穆明珠亦是一身利落的正红色骑装,翻身下马,如一朵灼烧的云。
“邓都督。”穆明珠笑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不知他来到南阳郡后是否又与柳鲁通过消息,口中道:“旬月不见,邓都督清减了。”
邓玦一笑,道:“劳殿下费心。”他说话间,往穆明珠身后一望。
只见在穆明珠身后,左右分开,乌泱泱千人的扈从,都手挽弓箭,足蹬一样的黑靴,身着绘兽的衣衫。若是换个场景,衣衫换成甲胄,发带换做头盔,公然便是一支千人的精锐骑兵。
入猎场,穆明珠于马上一声令下,众儿郎便挽弓上前、竞逐猎物,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一场围猎,至午时方歇,众人解鞍下马,就在猎场中架柴烧烤新打来的猎物。
这也是穆明珠每场围猎后的习惯了。
通常这时候,她会在亲近扈从的火堆旁来回走动,与他们说话玩笑。
这日她与邓玦,以及身边十几名亲信的扈从,一同围坐在中央的大火堆旁。
穆明珠自己拿小银刀割着烤得喷香的兔肉,以刀尖挑着,往口中送了一片,一嚼之下,满口焦香,笑道:“今日这兔肉不错。”
丁大也是坐在这火堆旁的亲信一员,见状笑道:“殿下,这里还有呢。”说着取下他面前的一列火棍来,只见上面横七竖八插着的,共有十几只烤熟的兔子。
“你们用吧。”穆明珠笑道:“本殿哪里吃得完这十几只兔子?”想到上次的谈话,顺口问道:“对了。你上次说,你们兄弟二人出来之后,家中另做了什么营生?”
丁大与丁二原本是猎户之家的顶梁柱,因为一身箭术,得了公主殿下赏识,便做了扈从,随后又被封为校尉。而他们家中的父母叔伯等,原本是在山中聚居,代代以打猎为生的。但是长辈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比当年,其中二叔又打猎伤了腿,丁大与丁二一走,一大家子也不好张罗打猎了,恰逢新政,便从山里出来,与被抚平的蛮族一同,得了田地耕种。
穆明珠上次听他们兄弟二人说话时,见他们还发愁两人走后、家中做什么营生,此时想起来便问了。
丁大这次却是全无愁容了,笑道:“上个月家里送了信来……”于是便把家中如何从山里迁出来,如何得了新政的好处,与被抚平的蛮族一样领了田地,“今年年景好,收成也多,还不必跟以前的农户那样给老爷们送粮食……”他口中说的“老爷们”,便是如柳家这样的世家,原本依附在世家之下的百姓,因没有自己的田地,出产少说要分一半给“老爷们”。
丁二凑过来,笑道:“家中叔伯正商量着,要买头毛驴,给二叔赶集用呢。”
穆明珠记忆力很好,笑道:“你们那个伤了腿的二叔?”
两兄弟没想到殿下竟然连这样的小事都还记得,脸上露出激动之色来,都笑道:“正是。”
穆明珠与亲信闲谈的时候,邓玦就在一旁看着。
他看着穆明珠,就像是看着一个谜,却怎么都猜不中谜底。
穆明珠察觉了邓玦的视线,小银刀倒转,在他空着的银盘上敲了一下,眸光一转,笑道:“怎么?邓都督没有胃口?”
邓玦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刀尖之上,被那刀刃反射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穆明珠笑道:“难怪清减了。”
自从他告知穆国公通敌一事后,公主殿下对待他的态度就变得很……耐人寻味。
只有游猎的时候,才会邀请他同行。
同行时姿态亲近随和,像是把他看做了自己人——可是她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扈从,似乎也是一样的态度。
换句话说,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初见时的态度,然而底下却另有暗潮汹涌。
穆国公通敌之事,不知她会怎样处理。
三四个月过去了,这年轻的公主殿下也当真沉得住气。
邓玦眉睫轻动,低声笑道:“只顾着听殿下说话,玦倒是不知腹中饥渴了。”
恰好扈从送了新鲜的鹿血上来,原是给他们自己喝的。
穆明珠伸手要了一盏过来,递给邓玦,笑道:“渴不渴,喝过便知道了。”
邓玦不便推辞,端过来一口饮尽,唇上染了鹿血,更衬得凤眼如飞、勾魂摄魄。
穆明珠打量着他,如同初见时想要逼出这人一两句得罪人的话一样,拆掉他的假面,却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假面,不知究竟什么模样才是他的真貌。是什么样的利益,能诱使开国大将之子,叛国通敌?在他的心中,是什么重过了家国大义?是个人私欲么?可是凭借他的样貌才能与出身,原本不必里通外敌,亦能手握泼天富贵。
她尚未想明白。
不过不着急,待到齐云携证据归来那一日,她自会命邓玦说个明白。
“日过正午,”邓玦食指轻抚唇间,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指间嫣红的鹿血,轻声道:“英王还在府中候着呢。”
他口中的英王,乃是新继位的英王周泰。
穆明珠来南阳郡,有意要见一见英王府的人——还有世子妃所出的那个婴孩。
见面的地点,在英王的陵园中。
穆明珠于英王周鼎坟前,洒了一杯水酒,转过身来,看向等候在一旁的英王府人员。
为首的是新继任的英王周泰,他站在近处,神态恭敬。他旁边站着一名高挑丰腴的女子,半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看穿戴是新的英王妃柳氏。柳氏身后的两名婆子,一个手中牵着一位四五岁年纪的男童,另一个则是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正是柳氏所出的两个儿子。
长子的名字是早就有了的,名唤周清。
次子的名字,却是今岁皇帝赐的,名唤周济。
济,是个好字,济世安民,殷殷期盼。
朝中要皇帝择幼孙,带到身边养为储君的呼声,穆明珠也有所耳闻。
这等给小孩子起名的差事,虽然是礼部拟定的,但最后选定一个字,却还是要皇帝亲自过目。
周济,好名字。
穆明珠缓缓走上两步,靠近了那两名孩童。
王妃柳氏攥着帕子的手指一紧,却仍是没有抬头。她怕自己掩饰不住仇恨的情绪。这近在咫尺的,便是她的杀父仇人。
周济尚且是个未满一岁的婴孩,懵懂无知,躺在婆子怀中,只是愣愣看着穆明珠。
穆明珠细看了他两眼,察觉到柳氏紧张,一笑道:“我本来辈分就高,如今更升了一辈。”便命樱红呈上早就备下的礼物来。
原来是给周清与周济兄弟二人的长命金锁与福寿银镯。
英王周鼎忙欠身道:“谢过姑母。”
王妃柳氏仍是直挺挺站着。
英王周鼎在旁拉了她一把。
她才如梦方醒般,欠身拜倒下去。
穆明珠看了柳氏一眼,忽然亲自动手,取了红绸布托盘上的那对小银镯来,倾身上前,给那周济扣在了手腕上。
周济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给陌生人捉住了手,先是一愣,继而手腕上一凉,竟没有哭,仍是盯着穆明珠看。
穆明珠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缓步走出了陵园。
直到穆明珠的身影消息,英王妃柳氏才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忙扑到那婆子身前,看孩子如何了,手上用力,要把那对银镯撸下来。
英王周鼎横抱住她,低吼道:“还不快送王妃回府?!”生怕她在四公主穆明珠跟前闹出事端来。
暮色四合之时,天空淅淅沥沥落了秋雨。
穆明珠坐在回程的马车中,隔着车帘望着外面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听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一张脸上满是淡漠。
她拼尽了全力,想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
如今却落得要与那样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相争。
何其可笑。
秋雨声声,寒入心扉。
穆明珠拢了拢衣衫,荡开心神,挑起车帘一角,望向昏暗漠漠的雨幕,忽然想到,这样寒凉的雨夜里,若是睡前饮一盏热腾腾的玫瑰牛乳,当是最好不过。
一念至此,自然便随之想起齐云来。
不知少年身在梁国何处,又将于几时归来。
同一时间的密河上游,齐云正骑马南下,一袭黑衣劲装,无惧风雨。他的马很快,四蹄落下便溅起一朵朵水花。而他不断扬鞭催马,似乎犹嫌不够迅疾。
他的目光黑亮,像是能透过无边雨幕,穿过两国分界线,一直望到他心之所向处。
“大人!您稍慢些!”在他身后,暗夜的雨幕中传来一道呼喊声,“我家郎君跟不上了。”
齐云归来,竟非独自一人。


第172章
暗夜风雨中,齐云为首的三五人小队,才骑马穿过两国交界的荒原、进入大周境内,立时便有梁国巡查的兵马赶来。
这些甲胄精良的梁国骑兵,显然不是寻常的边防士卒,寻着线索一路追着密河上游,雨水绵密、夜色又黑,没了“猎物”的踪迹,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折返汇报,一路守在边境最后的马蹄印记处、等着来自梁国皇宫的指示。
是夜雍州境内亦是风雨交加,穆明珠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梦中也睡得不安稳。
次晨醒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
穆明珠拥被而起,有些庆幸这场连绵的雨在秋收之后才来。
这一年雍州的收成极好,赋税比例没有改,但因在籍人丁翻倍、自耕农比例增加,州府所得税银反而比往年都多,而百姓手中也有余粮。
她把心思从芜杂的政务上挪开,呆着脸看了半响落雨,披了一件外袍,自己拎了门边的罗伞,缓步往马厩行去。
这是她自幼的习惯了。
因母皇喜爱勇健之人,她也勤习骑射,有时间的时候,还会亲手梳洗所乘骏马的毛发。后来渐渐的,她也爱上了给马打理毛发这件事,在这种简单不需要思考的劳动中,能获得心灵的宁静。
也许是昨夜为雨声所扰没睡安稳,也许是穆国公、邓玦之事悬而未决令人担忧,也许是朝中再立储君的呼声令人烦恼……
穆明珠又来了马厩中。
正中的马厩,宽敞干净,里面站着的那匹黑美人,乃是齐云送她的十四岁生辰贺礼。
穆明珠轻抚黑美人的背,想起不知人在何处的齐云。
因往来通信不便,除了约定的暗语,旁的也不好提及。
忽而一声高亢奇异的叫声,把穆明珠的思绪拉回来。
她循声望去,却见乃是当初为了与谢琼结识,在驴市上故意买的几头驴子,如今都关在角落的马厩里。
穆明珠莞尔,随意走过去,递了一束草过去,喂那几头驴子吃。
看管的侍从也不敢拦着。
她喂着驴子,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黑美人凝望着她,温顺美丽的大眼睛里似乎有哀怨依恋之意。
穆明珠至此心情好起来,便又往那黑美人旁边走去。
然而这些外面买来驴子却不是驯养调教好的马,吃着鲜美的草料,一见穆明珠要走,立时甩头跟随。
穆明珠没有防备,给那为首的驴子一抬头,正好撞在下巴颏上——冲击之下,叫她上牙磕在下唇上,顿觉一阵麻痛。
侍从慌忙上前,拉开那驴子,又伏地请罪。
穆明珠待到唇间疼痛过后,拿手指轻轻抚了一下,好在没有出血,便摆手要那些侍从起来。
樱红忙凑上来看了,关切道:“怕是要淤紫的……”
“无妨。”穆明珠不以为意,道:“又不曾出血。”
那侍从拉着闯了祸的驴,战战兢兢,连声道:“这驴不能留了,小的明日……不,今日就把它送走……”
“不必。”穆明珠清楚这里的“送走”其实是杀了的意思,便笑道:“它又不是本殿骑的马,不必照着御马的要求来,留着它偶尔拉点行囊货物就是了。”
经了这一折腾,穆明珠也就没了喂马的心情。
天光已经大亮,赶来州府的数名官员也已经等在行宫外院。
穆明珠便开始了她一天的繁忙日程。
一直忙到日暮时分,穆明珠才见完众官员,回到书房查看新一日各处的信件——朝廷的邸报、雍州四郡要员的密信、乃至于建业城中牛乃棠等人的私人信件。
一整日,寒凉的秋雨时停时落,至此时雨声又大作。
穆明珠翻开牛乃棠送来的窗课本子,看到那满目的错误,立时忍不住以食指骨节顶住了眉骨。
她叹了口气,稍微推开那窗课本子,望着案上刚点亮的烛光出神。
忽然听得书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林然推门而入,引了一名黑衣少年入内。
未经通报,擅自入内,这是极不寻常的。
穆明珠如有所觉,还未看清林然身后那人的身影,却已经有了猜测,身形未动、坐在案前,目光直向那少年而去。
林然入内之后,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见状便又悄然退下,掩住门扉。
那少年的身影全然暴露在穆明珠目光下。
他一袭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劲装,走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鞋印,始终垂着头,直到林然退下,才抬眸低声道:“殿下。”
声音里仿佛浸透了秋雨的寒气。
可是透过他被雨水打湿的柔软睫毛,黑眸中却莹然若有光。
正是从梁国千里归来的齐云!
他骤然归来,时间紧迫,孤身潜入行宫多有不便,便通过林然前来相见。
穆明珠自从接了他那一封“皆如所料”的密信,便一直在猜测他几时归来。
此时听得齐云开口,她终于回过神来,身形轻轻一动,站起身来,笑道:“瞧瞧是谁回来了。”仍是那样亲昵的姿态,走到少年面前,伸手握住他还在滴水的手腕,道:“事情如何了?且换了衣裳再说。”
齐云在那抬眸的短短一瞬,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她的面容,目光落在她唇间时,忽然一滞。
女孩饱满嫣红的下唇,在偏左的位置有一点明显的暗红淤痕。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明显的淤痕,他绝不会看错。
在襄阳行宫中的一百多个夜晚,他已经熟悉那样的淤痕,只是此前都出现在他自己唇上,由公主殿下亲自打造。
而反过来对公主殿下,他不敢也不舍如此相待,是以这样的痕迹从未在她唇间出现过。
“齐云?”穆明珠见少年发愣,握着他湿漉漉的手腕,轻轻一摇,低声笑道:“发什么傻呢?”
齐云压下满腔酸楚,强行挪开视线,低头看向她金色的裙裾,沉声道:“臣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穆明珠正色道:“哦?”既然值得齐云作为归来第一件事提起,那同来的人必然不是小人物。
两人正说话,透过打开的长窗,隔着朦胧雨幕,却见院子的侧门忽然从另一侧打开,一个撑着青色罗伞的青年快步往书房行来,他腋下夹着几大卷账簿,眉心红痣诱人,正是柳耀。
因秋收以来,账目繁多,穆明珠时时要问及。
她知道柳耀乃女子之身,在外面跟男子吏员同住一院总是不便,于是恩赐柳耀居于行宫书房之旁的跨院。为了行走方便,又开了两院之间相连的侧门,准许柳耀随时来见她。
齐云是知道这侧门的。
当初潜入行宫,他摸清了整个行宫的布局,哪怕是最细微之处。
这一扇侧门,原本是三重锁链关紧的。
如今竟又特意开了。
书房外,林然知里面情况不寻常,已经拦了柳耀下来。
“这几处账目,都是殿下今晨要的……”柳耀的声音在雨声中听起来有些朦胧,正因为那朦胧,为她刻意压低的声线增添了一分魅力。
今晨。
齐云垂眸,看着自己被公主殿下握住的手腕,柔然洁白的手指像是百合花一样缠绕着他。
今日晨间,殿下身边有何人相伴?
日日晨间,殿下身边是何人相伴?
“账簿本殿明日再看。”穆明珠隔着门吩咐道,听得柳耀应声去了,回头见少年垂首沉默,因心思都在正事儿上,也不曾在意这沉默,又问道:“还有谁跟你一同回来?”
齐云闭了闭眼睛,甩开满心杂念,低声道:“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
穆明珠目光一凝,却没有太多惊讶。
算算时日,上一世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弑母杀敌、大权独揽,也正是在这一年。
片刻之后,一顶青布小轿,不引人注目地在这雨夜抬入了襄阳行宫,至于西北角僻静宫室前停下。
齐云戴着黑色面衣,撑红色罗伞,提灯笼送穆明珠一路来到这僻静宫室前。
若从后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望去,就会看到少年手中罗伞几乎完全倾斜、遮挡于金色裙裾的少女头顶,而他自己走在夜雨中,已经湿透的衣衫与夜色一样墨黑。
长久无人居住的宫室中,有一股发霉的气息。
穆明珠手指抵在殿门上,用力一推。她身后少年手中的灯笼光,照入原本黑暗的屋舍内,照亮了里面的人。
那一对主仆,原本一坐一立在角落的案几旁,听到门响,都抬头望来,下意识去按腰间长刀,却摸了个空。早在上轿之前,他们的武器便都给收走了。
坐在案几旁的主人,金发碧眼,高大英俊,正是在扬州曾以鲜卑奴的身份被穆明珠买下的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
只是这拓跋长日昔日做鲜卑奴的时候,固然蓬头垢面,可是此时的样貌却比做鲜卑奴时还要狼狈。
他原本及腰卷曲的金色长发,已经齐耳割断,饶是如此,仍能从他头顶、鬓角等烧焦的头发上看出,他怕是从火场中死里逃生了一回。
当初困于扬州囚笼中,他只穿了一条长裤,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此时他倒是衣裳齐全,只是穿着明显窄小的粗布衣裳,显然也不是他原本的衣裳,而且左臂和右腿上都绑着雪白的绷带,一看便是受了伤。
拓跋长日与穆明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穆明珠离开扬州那一日。
有孟非白做中间人,拓跋长日原本乘车出城,要与穆明珠谈一谈,但那时候他犹有傲气与底气,一定要穆明珠前来见他。穆明珠不肯俯就,于是拓跋长日便命车夫调转马头,到最后也不曾对她低头。
如今还不到一年光景,情形却已经大变。
拓跋长日坐在那积满灰尘的案几旁,碧眼陈黯,满面疲惫,高大的身躯也不自觉塌了肩膀——在看到穆明珠的瞬间,又强迫自己挺直了腰杆。
但他显然是很累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在来的路上,穆明珠已经听齐云讲述了梁国这场事变——与她前世所知相差无几。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终于等到成熟的时机,在内幽囚赵太后,在外命大将吐谷浑雄伏击杀死拓跋长日。
前世拓跋弘毅成功了,并由此逐渐加强了梁国皇权,秣马厉兵三四年,最终挥师南下,与大周谢钧所领的军队决战于长江之畔。
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拓跋长日没有死。
早在扬州分别之时,穆明珠便叮嘱过孟非白,留意梁国皇帝的动向,关键时候保拓跋长日一命;等到这一次齐云要往梁国去,穆明珠又交待了一次,若事发突然,至少将拓跋长日带回来——哪怕残废了也不打紧。
有了这双层保护,虽然吐谷浑雄重兵伏击,拓跋长日还是死里逃生、留住了一条性命,并赶在皇帝拓跋弘毅的大追查来到之前,跟着齐云逃入了大周境内。
“逃”。
拓跋长日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至少在现下,甚至他的生死都握在这位大周的四公主手中。
他还有傲气,却已经没了底气。
拓跋长日拖着受伤的腿,按着桌面站起来,跳动了两步,至少做出了迎接的姿态,用他那有些生涩的汉话道:“公主殿下。”
穆明珠走了进来。
拓跋长日径直道:“公主殿下,借我一支兵马,送我到乌桓。我舅父的部族在那里,很强大。我用舅父的兵,救出我的母亲。”
赵太后陷落深宫,尚且不知生死。
他很迫切。
穆明珠却没那么着急,将拎在手中的半壶好酒摆在案上,慢悠悠道:“小皇子既然来了大周,便该依着大周的礼节行事。”
“礼节?”
“在大周,主宾相见,一上来就谈正事是不礼貌的。”穆明珠从袖中摸出两只精巧的小酒杯来,搁在那酒壶旁边,对上拓跋长日迷茫又急迫的目光,一笑道:“这样显得咱们只有利益关系,没了交情,不是吗?”
拓跋长日的汉话只够日常所用,一时难以明白其中博大精深的意思,然而他清楚自己有所求,这位大周的公主自然也有她的条件。
如今他说了要求,该坐下来听她的条件了。
拓跋长日虽然心如油煎,仍是在桌边坐下来,盯着穆明珠倒酒的动作,神情悲切,道:“公主殿下要什么?要我服侍于你,我也答应。”
穆明珠还未说话,齐云提在手中的灯笼忽然一晃,映得暗沉的宫室内鬼影飘飘起来。
“灯笼放下。”穆明珠淡声道:“你们两人都退下。”
齐云缓缓将那灯笼放在案上,依言与拓跋长日的那名扈从退下前,又深深望了穆明珠一眼。
女孩背对宫门而坐,灯笼朦胧橘红的光洒落在她金色的裙裾上,似一场迷离幻梦。
宫室门扉合拢,秋雨声淡去。
穆明珠将斟好的一杯酒推到拓跋长日面前,研判着他面上的焦躁担忧,微微一笑,道:“饮了这杯酒,然后我们再来谈,怎么帮你这件事。”
彩漆斑驳的殿门外,齐云与那名拓跋长日的扈从一同立在屋檐下。
成串的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
齐云抚了抚胸口,那里装着一叠文书,是方才在书房中公主殿下拿给他的。
这是四个月来,原本跟随他在雍州的黑刀卫校尉秦威所写。
他前往梁国之后,向皇帝汇报雍州诸事的事项便落在秦威肩上。
秦威原本就很是信服齐云,自扬州行之后,也许是受了蔡攀暗害的惊吓,也许是见了穆明珠在扬州的作为,渐渐也有忠于穆明珠的趋势。这次齐云离开之后,上报朝廷的内容虽然是秦威所写,但是上呈朝廷之前,却都给穆明珠先行过目删减过了。
宫室内,灯笼朦胧的光透过窗户洒出来。
齐云终于摸出了那叠文书,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垂眸翻看起来。
他看得很快,但是在某一页某几行,视线又会长久凝住不动。
“六月初四晨,公主殿下于襄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六月十五日,公主殿下行宫理事,见别驾柳原真、监理柳耀……”
“七月初二,公主殿下拔擢丁氏二兄弟为校尉,赞其骑射之术……”
“七月二十八,公主殿下于南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八月十三,临近中秋,公主殿下赏月饼于众人。荆州都督邓玦、丁氏校尉、监理柳耀……皆有所得。”
齐云在那些繁杂的细务记载之间,精准捕捉着与穆明珠私人有关的点滴,而其中有几个名字格外刺眼,总是不由自主便跃入他眼帘中来。
良久,哪怕是他,也在那微弱的光线下感觉到了双目发痛。
他合拢了那文书,一声叹息忍不住要出口——真到出口时,却又刻意放得低缓,生怕给任何人察觉。
那一声悠长而低微的叹息,出自少年口中,很快便飘散在秋雨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就连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扈从都未曾察觉。
他出神望着黑夜中银针般的丝雨,淡漠的神色下,压抑着一颗酸楚难言的心。
公主殿下身边总是不缺人陪伴的。
他既然要奢求一个特别的位置,自然难免要忍受如现下这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齐云立时上前,从外面打开了殿门。
迎着他张开的双臂,穆明珠从殿内走出来。
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几乎就像是公主殿下走入他怀抱中来。
他先是如被蛊惑般迎上去,继而在穆明珠略显诧异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退开一步,为她在雨夜中撑起罗伞。
穆明珠自然走入伞下,吩咐道:“叫林然派人守住这处宫室,不要让人出入。”
“是。”齐云观察着她的面色,隐然有满足之色,大约是跟拓跋长日的交谈颇为顺利。
“这趟去梁国,还有什么所获?”穆明珠轻声又问。
两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雨声把外面的世界都隔绝开来。
齐云低声道:“穆国公这些年来的,所收梁国说客的金银,单子账簿都已经拿到了。不但穆国公,建业城中还有一批曾收过梁国说客贿赂物资的。事情由来已久,穆国公甚至还不是最早的一批。”
穆明珠冷着脸听着,待他大略说完,转而又问道:“关于邓玦呢?查到了什么?”她抬头看了齐云一眼,拉着他的胳膊,要他也往伞下来。
齐云心中一烫,顺着她的力道,向她挨近过去,压着心跳低声又道:“跟殿下之前预料的一样。穆国公原本是赵太后一系的,如今赵太后势力不不如从前,因此要查证据也容易。邓玦与穆国公不是一条线,却难以查踪迹。好在殿下曾说过他有一对银钩,是藏而不用的武器,又曾绘制那银钩的模样给臣看。梁国皇帝身边不好探查,但是那梁国皇帝有一批专门冶炼武器的匠人……”
穆明珠轻轻点头,道:“拓跋弘毅继位之后,一直很重视兵器锻造,召集了全国的匠人……”
这样安静的雨夜里,两人撑着一只伞同行,虽然谈论着再正经重大不过的事情,却又好似情话低语。
齐云听着身边穆明珠的声音,耳根也有些发烫,定定神,见她已经停了话音相候,忙捡起方才的思路来,继续道:“臣查到了那梁国皇帝御用的一位兵器匠人,设法混入了他的工坊,在他秘密收起来的图册中,见到了如殿下所绘银钩一模一样的武器图形——那册子里面的武器,都是这匠人独家打造。”
“换句话来说,”穆明珠淡声道:“邓玦左手所用的银钩,乃是梁国皇帝御用的匠人所打造。”
“是。”
邓玦背后的势力,已经昭然若揭。
“殿下可要处置他?”红罗伞下,少年轻声问。
穆明珠低声道:“你们一走,梁国便开启了大搜捕。届时你向母皇汇报穆国公通敌一事,耽搁久了遮掩不过去。最多在明日,你便该启程往建业去。”
母皇不只有齐云一处耳目,拓跋长日一逃,梁国一定会戒严搜捕。齐云离开梁国的节点,只能是在戒严之前。那么他停留在雍州,在上报皇帝之前,确定关于邓玦的处置方法,最多只有一日时间。再久,说不得就要引动母皇疑心了。
“我等下命人送信给邓玦,要他星夜前来见我。至明日晨间,便见分晓。”穆明珠计算着时间,道:“那时候你再上路赶往建业,便能敷衍过去。”
“好。”齐云低声应。
穆明珠极喜欢少年应“好”的姿态。
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尽头,拐一个弯,绕过宫墙,便是等候穆明珠的大队宫人。
穆明珠却在拐弯之前停了下来,手臂一抬,握住了少年撑伞的手,噙着一丝笑,把他逼到墙边去,另一只手绕上他劲瘦的腰——隔着湿透的衣裳,更能体会底下肌肉的温热紧实。
齐云没料到她还是这样胡闹,若不是有宫墙抵住,险些便要跌倒。他背抵在墙上,拎着灯笼的手垂下去,小腿微屈,在艰难维持住平衡的同时,为她撑伞的手臂仍是稳定有力,始终悬停于她肩膀之上。
“衣裳湿了……”穆明珠凑上去,在灯笼橘红朦胧的光影下,仰头望着分别四个月的少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人倒是更俊俏了。”
齐云面色已红,望着她的眼睛发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唇上——看到那刺目的一点暗红淤痕,睫毛如受惊般颤了颤,重又偏过头去,望向寒光闪闪的秋夜冷雨。
拐角之外,樱红等人已经看到了灯笼的光。
樱红并不知有齐云同行,见那光忽然停了,担心公主殿下出什么意外,“殿下?”她一面唤着,一面似乎便要走过来查看。
穆明珠收回在少年腰间的手,调笑道:“等下床上见。”
樱红带着扈从拐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公主殿下一人撑着红罗伞立在雨中,一只灯笼歪靠在一旁的花树间、像是什么人慌不择路丢下的。
“殿下!”樱红忙迎上来。
穆明珠自己弯腰,捡起那只灯笼,安抚着慌乱的婢女,含笑道:“本殿好得很。”她在樱红的陪伴下,走出数步,忽而低声吩咐道:“今夜多备一份热水。”
樱红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殿下养的那位小情郎,今夜又来了!
“再派人传话,要邓玦连夜来行宫。”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有急事相见。”
“是。”
等穆明珠雨中漫步,沐浴过后,回到内室的时候,齐云早已在等候。
“去吧。”穆明珠听到樱红小声汇报的声音,知道隔壁浴房中一应都准备好了,婢女等也已经退下,她手指戳在少年腰间,推了推他,笑道:“湿衣虽然俊俏,若病了可得不偿失。”
齐云红着脸走出去。
穆明珠听着隔壁的动静,说来也奇怪,竟然几乎听不到水声——大约因为离得近,少年羞涩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她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有些心猿意马,自己轻咳一声,定下神来,先处理案头的急件。
虽然一开始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穆明珠很快便给正事占住了心神,以至于连换了新衣、沐浴过后的少年走进来都没察觉。
齐云望着烛光下答复往来信件的穆明珠,知她在忙正事,不好出言惊扰,只静静望着她。
然后,目光不受控制往她下唇那一点暗红淤痕而去。
那些酸涩痛苦的情绪又开始在胃里翻涌。
齐云闭了闭眼睛,转头打量着内室的陈设。他从窗棂上系着的红绳看去,一点一滴,想要找出在他之后,是谁人还曾踏足此处的证据——但是内心深处,这样拼命的找寻证据,只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最后于证据上一无所得。然而哪怕是以他的利眼,也无法查证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勤恳,内室的陈设从来一丝不苟、日日清洁,如果说案上的花瓶位置有所改动,多半也是公主殿下自己随手摆放的。他一寸一寸看过去,最后望向那淡粉色的床帐,在床帐角垂下的一缕黄丝绦上,原本系着一枚银球香囊,后来里面的香散尽了,却放了一只纸花。
是他新年时赠给公主殿下的纸花。
原本正红色的牡丹花,已经稍微黯淡了颜色,可仍是好端端、挂在公主殿下床帐香囊中。
她每日晨起睡前,只要抬头,便会看到。
齐云感到心中一股甜蜜的疼痛。
穆明珠此时恰好理完案头的急件,抬眸就见少年站在下榻前、呆呆望着床帐上的纸花出神,便一笑道:“颜色有些黯了,不过模样还是漂亮的。”便倾身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齐都督几时得空,再给我折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