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长安镇的那五名奸细,可有新信息?”
林然道:“不是一拨刺客。末将要山崖上那批弓

手去一一辨认了已死的长安镇奸细五名,都没有一个认识的。”
穆明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既然山崖刺客不识长安镇奸细,却又能如此恰到好处同时发动攻击;那么必然有人居中安排,又或者说长安镇奸细背后的势力清楚英王这一派的势力会选在何时何地对她动手。
推论到这里,穆明珠对于邓玦在这场刺杀中的角色其实已经摸准了八分,剩下的那二分只在于邓玦背后的势力究竟是谁。
至晚间齐云回来时,关于邓玦的履历就很清楚了。
首先,邓玦并没有一个出身梁国的生母。他的生母乃是江州一户卖布商户家的女儿,乃是因为大将军邓开的原配始终唯有生育,而作为正经的妾抬入府中的。入府一年之后,便生下了邓玦,并在邓玦九岁那年病故。他生母的生平非常清晰简单,不可能有与梁国势力来往的机会。
而大将军邓开死于邓玦十五岁那年。邓玦守孝三年,至十八岁,其嫡母还算尽心,为他请了媒人,往高门世家之中求娶适龄女子,然而议亲未成,他嫡母又病故,于是邓玦再守孝三年。邓玦出了孝期之后,花重金买通了杨虎当时还没被查办的弟弟,走了杨虎的门路,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皇帝念在邓开过去的功绩,便在当时空缺的几个位子里,指了荆州都督副使的职位给邓玦。而邓玦上任没有半年,原本的荆州都督便因老迈病休。英王周鼎适时上奏,为邓玦求得了荆州都督之职。
这个履历若是给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大约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穆明珠自幼生长在宫廷之中,又在朝堂上打滚,很清楚母皇的行事,若是没起疑心时也就罢了,此时起了疑心,一听便知问题所在。
这邓玦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
而且那高人很清楚大周朝中的事情。
从结果来反推,以邓玦的年纪要做到一州都督的高位,只有在英王坐镇的荆州才有可能——因为英王与邓玦的亡父曾有师生之情。
而要把邓玦放到荆州去,那就要掌握好请杨虎递话的时机。
这个背后的高人,一定是先清楚朝中有荆州都督副使的职位空缺,并且在同一时间其它空缺的武职都不太适合邓玦——要么是太高,要么是太低。他等到这个时机,然后给邓玦一笔重金,走杨虎的门路。看似是皇帝委任了邓玦官职,殊不知皇帝也是不知不觉中走了旁人看准的一步棋。
邓玦背后这股势力中,竟然不只有梁国奸细的身影,还有天子近臣的影子。
换句话说,梁国势力很可能已经渗透到大周皇帝身边来。
穆明珠想到前世母皇骤然的重病,忽然心中一紧。
若敌人不在大周,不在梁国,而是内外联合,那又当如何应对?
可当真危险!
齐云看着穆明珠的面色,又道:“臣今日盯着邓都督宿处出入。他身边的亲兵异常警惕。”
“怎么叫异常警惕?”
齐云解释道:“臣等平时跟踪追查,等闲人是察觉不了的。但是那邓都督身边的亲兵,虽然今日不曾察觉臣在,但那亲兵出行会有意识换马、走复杂的巷道、出入街边的商铺再出来——这些都是防止有人追踪的手段。”
简单来说,就是邓玦身边的亲兵反侦查意识很强。
“跟着那亲兵可查到什么了?”
齐云道:“那亲兵大费周折,到了城外江边一艘小船上,从上面取了一支鱼竿下来。那鱼竿是素日邓都督常用的,这次受了伤,短时间内不能再出外垂钓,因此命那亲兵收回来。为防有人在暗处盯着,臣与手下的人并没有上那艘船查看,现在只命人盯着那艘船,看是否有人上船。也许这是他们接应的方式,又或者取走鱼竿是某种信号。”
穆明珠思量着,察觉额前一缕碎发遮住了眼睛,便随手往耳后一缕,忽然痛得“嘶”了一声。
齐云原来一本正经汇报着情况,听到这一声,黑眸看向她面上,脚下已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穆明珠手指顺着耳背一动,摸到在耳朵后面根部的地方,好像起了一个鼓鼓的小圆包,还不到小拇指肚那么大,若是不碰,便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方才不小心碰到,却是疼得叫了一声。
“别动。”齐云轻轻按住她还要乱摸的手指,低头看向她的耳根,担忧道:“臣看一眼。”
穆明珠问道:“是起了个小疙瘩吗?红吗?”
齐云盯着她耳根的小红包,道:“有一点红,也可能是殿下刚才碰到的缘故。”
穆明珠倒是没有很放在心上,反正不碰便不痛不痒的,只要挪开注意力,不去想它便是,“没破吧?没破就没事儿。”
齐云却不是很赞同的样子,看她一眼,以一种在他身上很罕见的哄人口吻道:“还是请薛医官来看一看?”
穆明珠一面笑着,一面诧异回头看他,原本不耐烦这样的小事还要传召医官,但对上少年柔柔软软的眼神,不知为何就松了口,道:“好。”
便是请薛医官来看一趟,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像是担心她还会去摸耳后的小疙瘩,齐云握着她的手指没有放开。
穆明珠笑着,也没有抽回手来,只是下巴轻点,示意他在身边的榻上坐下来。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她轻声嘟囔着,眼中含着笑意,虽然如此埋怨着,却也没有命他松手。
少年的掌心发烫,像一团火包裹着她的手指。
齐云像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主动开口道:“臣去岁在建业时,陛下还曾命臣去查过右相。”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母皇要你去查萧负雪?母皇怀疑他什么?”
齐云低声道:“未必是怀疑,更像是例行的调查。臣从前经手的案例,一种可能是陛下怀疑那大臣做了什么坏事,还有一种可能是陛下即将重用此人。若是前者,陛下会指明一个方向。可是这一次,陛下没有指明关于右相的调查方向。”
换句话说,也就是针对萧负雪的例行调查,全面普遍,为了即将到来的“重用”。
可是萧负雪已经是右相之位,还能再怎么重用?
穆明珠问道:“那你查出什么了?”
齐云道:“右相大人清廉正直,对陛下忠心不二。”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不确定自己是否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齐云垂下睫毛,掩去眸中黯然之色。他月下窥窗,接连好几日,都见右相独处书房中,手持一柄油纸伞品鉴。如此物品,必然不同寻常。他做调查要尽职尽责,趁无人之时,从萧负雪珍重收纳藏于书架内侧的那柄油纸伞取出来,便看到了一笔熟悉惊艳的字迹。
那是公主殿下赠给右相大人的伞。
穆明珠的手指在他手中微微一动,似乎是按捺不住要抽手去摸耳朵。
齐云近乎本能般又道:“右相……”
公主殿下的手指果然不动了。
“怎么?”穆明珠抬眸看向卡住的少年。
齐云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低声道:“右相大人瘦了些。”
穆明珠诧异看他,噗嗤一乐,笑道:“这也在你调查范围内吗?”她伸出自由的左手,往少年面上抚去,笑道:“我看你最近白天黑夜忙,才真是瘦了。”又道:“可不许太瘦了——晚上抱着睡起来不舒服。”
齐云前面还愣愣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面上一瞬间红了起来,低着头不知该应声还是安静。
穆明珠哪里会轻纵了他,笑着逼上前来,道:“这是本殿的命令,你可听清了?”
少年从喉头挤出一个轻微模糊的音来,面上的绯红已经蔓延向脖颈。
薛昭总算是及时赶来,解救了齐云要爆炸的脸。
一番诊断过后,薛医官给出了结论,道:“这是受惊之后虚火上升,一时激起的小病症。若不用汤药,只要安稳过上几日,夜里睡得香甜,情绪不急躁,便渐渐消了。若殿下想用药,下官也可以开一剂汤药,不过多是助眠安神的,耳后的肿块也要几日才能消下去。”
穆明珠本就没放在心上,闻言便道:“那便让它自己消。若是过几日不见好,再用药不迟。”
一时薛医官拎着药箱退下。
齐云从屏风后走出来。
穆明珠坐在榻上,似有些自言自语,道:“我竟是受了惊吗?”
这场针对她的刺杀,她是早得了情报的。
早有准备的事情,也会受惊吗?
是夜,穆明珠如往常一样,在床帐之中,拉着齐云一起躺下来。
这阵子她已经习惯了与少年在一个床上入睡,大约因为羞涩,少年总是面朝外侧,背对着她。穆明珠也喜欢这样,从后面抱着少年入睡。虽然寝殿内是温暖的,但那种温暖跟人身上的温暖不一样。她抱着少年,就像是抱着一个人形的温热枕头,软硬适度,有呼吸有活气,还有熟悉的香气。这些都让她感到舒服。
两个人并排着躺下来之后,絮语了几句,穆明珠已经有了几分困意。
齐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向外侧,他想到今日薛医官诊断下来“受惊”等语。哪怕公主殿下早知会有人在路上行刺,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刺客持利刃冲到眼前去,要害她的人还藏在暗处,如何能不受惊呢?他其实也没有安抚人的经验,所有关于安定感的记忆,大约只来自遥远稀薄的幼时记忆——在他父母遇害之前。
公主殿下的脑袋就枕在他内侧的肩膀上。
“你要睡了吗?”穆明珠倒是很习惯了,主动抬起脑袋来,给他翻身的空间,半抬起头来,在床帐内的黑暗中“看”他。
齐云“唔”了一声。
穆明珠便推了推他的胳膊,准备从后面抱着他入睡。
黑暗好像奇异般淡化了羞涩。
齐云凭借过人的视力,看到公主殿下虽然“看”着他,但因为黑暗,她目光的落点擦过他的眼睛,落在一旁的枕头上。
她散着鬓发,虚焦的眼睛有种雾茫茫的可爱。
齐云鼓了鼓勇气,轻轻抬手,抚在穆明珠发顶。
少年温柔的声音,像是春日山间的泉水,“睡吧。”
穆明珠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定格在原处,保持着脑袋半抬的姿势。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发顶的抚摸只是个开始。
少年温热的手掌,顺着她的发顶一路滑落下去,隔着长发抚过她修长的脖颈、只着中衣的背,带来阵阵酥麻,像是浑身轻微的触电。
不知不觉中,穆明珠重又躺在少年臂弯间。
两人对面侧睡,少年宽厚的手掌,一遍又一遍从她的发顶温柔抚下去,从生涩凝滞,渐渐熟练娴熟。
穆明珠便在那不断的酥麻触感中,缓缓沉入了梦乡——也许她下意识缩到了少年怀中。


第155章
齐云最初伸手的时候,其实颇有些忐忑,试探着穆明珠的反应。
当他第一次顺着女孩的发顶抚下去,他能感到公主殿下一瞬间的僵硬与绷紧,令他也不由地紧张起来。好在下一瞬,在黑暗的床帐中,女孩后背支起的肩胛骨便随着他的抚摸隐了下去,像是一只犯困的猫,藏在暗处时眯起了机警的眼睛。他因为她的反应而得到了鼓励,动作渐渐自然起来,有几次他被手心传来的触感和她的香气所扰动、手掌悬在半空中迟了一息,她便会在他臂弯间微微一动,如同不曾言明的提醒,暗示他继续下去。
后来忘了有多久,女孩慢慢挪到他怀中来,像一只真正的小猫那样,蜷缩起双腿,与他膝盖相触,软绵绵的“猫爪”抵在他的胸口。
她呼吸均匀,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齐云在黑暗中低头,只能望见她的发顶,在床帐中散着幽幽的香气。
哪怕在她熟睡之后很久,他抚摸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
他一遍一遍轻抚她的长发与脊背,想要让她的梦也安稳舒服一些。如此一直到他不觉也闭上了眼睛,温热的掌心还贴在女孩的后腰。
次晨,大亮的天光透过床帐,变成朦胧熹微的光,穆明珠初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少年雪白的中衣,往上是弧度优美的脖颈、凸起的喉结和精致熟悉的下颚。她的手指不知何时绕在少年衣带上,抵在他心口的位置,能感觉到他心脏的每一次起伏。而少年一只手臂给她枕在脖子底下,另一只半搭在她腰间、带来一种微沉踏实的重量。
穆明珠在床帐内熹微的光中,缓缓眨动眼睛,昨夜睡前的“小互动”涌入脑海。
她竟然……那样做了吗?!
大约是昨晚室内熄灭了烛火,床帐内一片黑暗,她又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竟然……甚至当他停下抚摸的时候,她还不满出声催促过……
穆明珠只觉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抬眸见少年还在安睡之中,忙撑着床面要坐起来,逃离案发现场。
谁知她只轻轻一动,少年便睫毛轻眨、亦要醒过来。
穆明珠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大概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忙又缩回去假寐。她感到少年醒来后轻轻一动,然后他很久都没有动作,直到她等得有些疑惑,考虑要不要假装刚刚醒来时,便觉发顶落下一点温柔的力量——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是少年吻在了她的发间。然后少年又很久没有动作,似乎在她醒来之前,不打算起身。
他似乎有无穷的耐心等下去。
穆明珠这场装睡却有点维持不下去了,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声。
终于,她轻轻一动,也“醒”了过来。
“殿下醒了。”齐云微笑道,在穆明珠之后,也坐起身来。
穆明珠含糊应了一声,一面歪头以手指梳理着长发,一面时不时抬眸看他一眼。
床帐是粉色的,在那熹微的光线中,初醒来含笑的少年当真美丽。
齐云捧起婢女在床外侧备下的长袍,伸臂给穆明珠披在身后,低声道:“今晨又冷了,我方才醒得早,听得外面大风的声音。”他的手指缠绕着外袍的衣带,有几分生涩笨拙,却凭着细致与耐心,系出一个漂亮又轻盈的结来。他一抬眸,就见公主殿下又静静望着他。
他不知为何,总觉公主殿下今日望着他的眼神,格外亮闪闪的。
穆明珠没有传召樱红等侍女入内,而是走到到侧室,盥洗过后,又回到内室,自己坐到妆镜前梳发。
齐云这会儿已经穿好了衣衫,只还未穿出外行走的靴子,而是穿着室内的便鞋,就坐在榻上望着对镜梳妆的穆明珠。往常晨起之后,内室总是一大群侍女鱼贯而入,而他要么藏在床帐内,要么早已离开。即便是藏在床帐内,公主殿下穿戴齐整后便也就离开了。这样两人晨起之后独处一室,倒是头一回。
他望着长发垂落坐在妆镜前挑拣发簪的公主殿下,不知怎得,忽然觉得这有一点像是成亲之后的样子,不觉便红了脸,好在公主殿下背对着他,叫他仍敢于凝望着她的背影。
穆明珠初醒时的迷糊劲已经过了,盥洗时把脸一抹,更是彻底清醒,此时捡定了一支玉簪在手,心里计数着齐云在雍州盘桓已有两个月,而母皇至今未有传召。她不禁有一点不妙的猜测,到底母皇让齐云来查与她有关的流言,真是为了查案吗?还是说因为齐云拒绝退婚,母皇已经动了心思要把他调离北府军,使他渐失在军中的影响力。
第一次请退婚,齐云的拒绝大约在母皇预料之中。
她熟悉母皇的手段,如果再过一两个月,母皇还没有召齐云回去、又或者安排他往军中去,那必然就是要给齐云吃个教训,然后等着齐云服软。
如此御下之术,是要齐云放弃不该有的,然后才会给他去争夺军中实权的机会。
只是少年倔强,未必会如母皇所愿服软。然而这样一来,他的仕途毁于一旦,也就等于斩断了她在军中可能存在的臂膀。
她应该尽早跟少年细论这里面的道理,说服他。
穆明珠冷凝的目光,在触到镜中少年时,微微一滞。
少年在背后静静望着她,桃花眼有浅浅弯起的弧度,眼神那样柔软又诚挚。
穆明珠无声轻叹,罢了,难得见他这样好心情,旁的事情今日不提也罢。况且眼前还有邓玦奸细一事未解决,等过了这一关,再说退婚与军权的事情不迟。
她给自己简单束起长发,只插了一根玉簪,只凭青春年少,便已美不胜收。
齐云坐在榻上,看她盯着自己走过来,腰身一动,便要站起来。
穆明珠伸出手指,按在他肩头,不大的力道,却让他又坐了回去。她俯下身去,在少年发顶印下温柔一吻,手指划过他温热的脸颊,柔声笑道:“等我晚上回来。”
人已经离开,她的香气与温柔似乎在萦绕在房间里。
少年听着她离开的足音,手背贴上发烫的脸颊,垂头在无人的内室,低低应道:“好。”
转过年来这阵子,穆明珠忙得足不沾地,四郡土断已行、户籍人丁都重新梳理过,正式从荆州划出来,成了单独有实土的一州——雍州。
既然成了一州,便要有相应的州府,各级官员、吏员。
从扬州跟她来的旧人,如王长寿、秦无天、孟羽与静玉等人,虽然顶用,可是也不够充填所有的官职。
而每一个官员下面,关系着的可能就是一县之中几千上万的百姓,牵扯着税收、徭役、物件、救灾等方方面面的民生。
所以穆明珠最近这段时间,从早到晚都在不停的见人,既见已经任命的官员、要他们举荐有实干能力的新人;也见被推荐上来的新人,各个方面,见一面细谈,便大约能知根底——虽然其中也不免有嘴上夸夸其谈、实际全然不成的,但漏网之鱼难免,还要在以后的实践中核查。因前阵子刺杀的事情,背后真凶仍未揪出来,穆明珠也不能天天以自己的性命冒险,所以至少这段时间是不能出去走访了,便命王长寿、秦无天等人去查实汇报。
雍州各级官员渐定,而众人在这个过程中明显感受到了穆明珠的偏向——她很少任用四郡大世家的子弟,如果一个寒门子弟与一个世家子弟,差不多的资质一样站在她面前,她多半会任命前者。文职这一块还不是特别明显,然而在武职的任命上,一大半雍州武官,出身都是中下层的世家,不见一个大世家的郎君。
穆明珠在任用武官的时候,原本是想要用那批游猎中选出来的儿郎,可是因为邓玦的特殊身份,最初那批人又是邓玦联系来的,所以穆明珠不能不多长一颗心眼。所以她用的这批武官,关键位置上人用的,多是后来她游猎之事传开了之后,次第而来的儿郎;至于邓玦直接推荐来的那些人,穆明珠因现下还要稳住邓玦,也不能都不任用,所以选了那等品阶高的副使之职给他们做。对这些人,穆明珠的说法是要他们跟在正使身边学习历练,若做好了,便如邓玦从荆州都督副使一跃而成荆州都督一样,未来不可限量。可是事实上,她已叮嘱了王长寿、秦无天等人,要他们留意身边这些副使,若有不同寻常之处,及时来汇报。
委任官职,就好比分蛋糕一样。
穆明珠这样的分法,结束之后想刺杀她的大世家怕是又多了几族。
穆明珠也很清楚这会招来世家的不满。她并不惧怕世家的不满,但是她也不希望激起世家的恐惧——至少不是现在。
因为不管是一个人、一个家族还是一个势力,当他们感觉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会不惜一切、拼死一搏的。
大部分的官职委任落定之后,穆明珠竟然召见了雍州第一大世家柳家的嫡孙。
她杀了柳家的老爷子,现在又要给人家的孙子官做。
柳家嫡孙柳松,字原真,刚及弱冠之年。他出生于雍州第一大世家,姑母乃是英王世子妃,祖父曾为中枢二品大员,若不往建业去,便是本地第一贵公子。他模样肖似祖父,性情与他父亲柳鲁迥异,闻召至于襄阳行宫,拜见传说中的四公主殿下,进退有度、谦卑有礼。
穆明珠望着面前的青年,温和一笑,道:“坐。”
柳原真依言坐下。
穆明珠笑道:“春寒料峭,要你从南阳郡一路赶来,辛苦了。路上所见如何?你此来……家中怎么说?”
柳原真垂着眼睛,恭敬谦和,道:“殿下召见,乃是柳家阖族荣耀。路上见河面犹有碎冰,堤上柳树已转青,待再过旬月,便是暖春。”他顿了顿,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到底泄露了一丝与年龄相符的紧张,“家父出外游猎,尚不知此事;家母临行叮咛,要在下诚心、忠心,依照律令做事,不能乱来。”
穆明珠莞尔,道:“令堂倒是明理,不知出身哪一族?”
柳原真垂眸道:“家母出身陈郡谢氏。”
“啊,”穆明珠低声轻呼,倒是想起来了,道:“谢太傅有位小姑母,跟令堂是何关系?”
柳原真道:“家母只是旁支,与谢太傅已出了三服。家母的高祖父与谢太傅的高祖父乃是兄弟。”
穆明珠若有所思点头,以亲缘来论,的确不算多么亲近;但是在世家来说,有同一个姓氏,总是多一分利益相关,要联合也比旁人来得便宜。
柳原真这番对答过后,原本强装的镇定渐渐褪去,白皙的脸渐渐转红。
眼前这位公主殿下,毕竟是亲自下令斩杀了他祖父之人。家中接到消息之后,连侍奉他多年的老仆都背着人哭了一场。所有人都有深切而吐不出口的担忧,怕他这一去,会不会跟老爷子一样的结局。家中父亲进山游猎,往往几日找不到人。唯有母亲还撑得住,虽不知心中怎样煎熬,到底面上还压得住,细细嘱咐他到了公主殿下跟前怎么行事,一举一动都讲到了,可是到了最后,也是说若见势不妙、还是要随机应变、先保住性命再说。家中祖母则抱着他,边哭边埋怨,怪他为什么要回来——早在柳老爷子出事儿的时候,她便把嫡孙送往了江州娘家。
是柳原真自己半路折返,想着自己堂堂男儿,岂能置阖族老弱亲眷于不顾,只顾自己苟且。
若那公主殿下还要追究,发令下来却寻不到他,迁怒于家人又当如何?
如今公主殿下果然传召了他,他虽然心中打鼓,却另有一种豪情,当初折返果然是对的。
不管是什么风雨,他总不能要母亲、要祖母挡在他面前。
穆明珠见他一时慌乱,一时又重归镇定,看得有趣,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本殿请柳郎君前来,是敬慕府上家声,现雍州有一处职位空缺,想问柳郎君愿不愿出任。”她盯着愣住的柳原真,低声道:“雍州刺史别驾之职,如何?”
穆明珠此来,自己便是雍州刺史。
而刺史别驾,就是穆明珠在雍州的副手。
可以说一州文职,除了最大的刺史,便是底下几个刺史别驾。
如今对于柳原真这样一个还未致仕的二十岁青年,穆明珠给出了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邀请,哪怕是以柳家的声势来说,也是有些破格了。
柳原真彻底愣住了,不清楚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公主殿下是诚意邀请、还是在同他开玩笑。
穆明珠自然有她的用意,她现在并不想激起本地大世家的反叛,通过柳猛的嫡孙,释放一点暧昧的信号,也是安抚之道。
她看着愣住的柳原真,淡笑道:“这不是一桩小事,本殿给你三日时间思考,要不要接了这职位。”三日的时间,也足够消息传播出去。如果柳原真接了,那他就做;如果他不接,消息已经传播出去,她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大半,至于谁做这别驾,并不是很紧要。
有那么一瞬间,柳原真为少年人的热血所鼓动,很想一口答应下来,可多年来的家学教育与克己修养,最终让他强压着应道:“是。”
穆明珠看得有趣,微微一笑,大约这就是地方上世家跟建业城世家的不同,也因为柳原真年纪的关系、又不曾出仕,虽然比之同龄人成熟稳重很多,但仍是能透过他面上的神色看出他的所思所想,不像是谢钧那等老油条,一张假面戴久了、任谁都看不透。她转而想到了邓玦,邓玦只比眼前的青年大三岁,然而在处事上又成熟圆滑太多,竟能藏住那样大的秘密——这么一想,跟出身什么世家倒是关系不。那邓玦也算是少失父母,自己挣扎着出头,跟柳原真这样出行前还有慈母叮咛的情况自然不同。
穆明珠察觉自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便随口问道:“来襄阳前,柳郎君在家中做什么?”
柳原真微微一愣,诚实道:“英王殿下寿辰将至,在下正为此事采买贺礼。”
柳原真的姑母做了英王世子妃,柳家与英王府中联了姻,这英王的寿辰,柳原真作为小儿辈,自然要去恭贺的。
“哦……”穆明珠抬起头来,望着虚空淡漠道:“哥哥的寿辰到了呐。该给他备什么贺礼呢?”
英王府中,英王周鼎现下是全然没有心情过寿辰的。
书房门窗紧闭,王府长史乔达已经入内半个多时辰。
英王周鼎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捏着发痛的手指关节,瞪着垂首在自己面前的长史,心烦意乱道:“你确定你那个族弟家中都处理干净了?”
王府长史躬身低声道:“王爷放心,他自己吊死了,家中少了个一干二净,除了门上留下的一封遗书,什么都没留下。遗书里写的,他乃是出于义愤,为了给柳老爷子报仇。”他顿了顿,很清楚自家王爷担心的是什么,又道:“昨日襄阳来人,已经传召了柳家小公子柳原真去行宫。必然是四公主看了遗书之后,信了。这才命人带走柳原真。”
英王周鼎听说穆明珠派人带走了柳原真,先是松了口气——既然她怀疑了别人,也就意味着不太可能追查到他这里来。可是回过神来之后,英王周鼎又发起脾气来,低声吼道:“混账东西,会不会做事?你写柳家的事情作甚?如今把那柳家的小儿也送了进去!”他还有一点良心,觉得很是对不住已经死了的亲家柳老爷子。
王府长史在英王发脾气的时候,一声不敢吭,也不敢辩解——毕竟筹谋这一切的时候,那柳原真还在去江州的路上呢,谁知道这憨货会自己跑回来?给四公主捉走也是活该!
待到英王污言秽语的怒斥告一段落,王府长史这才轻言慢语道:“事已至此,那柳原真多半是救不出来了。只是从前那四公主害柳老爷子,还能拿着陛下赐的尚方斩马剑、拿着律令来说事儿,可四郡的世家都憋着一口气呐。如今她又动了柳家的嫡孙,大家岂能不心惊?从前憋着的那口气必然要喷出来的。”
英王周鼎仍是不悦,但已经不再斥责,转着眼珠,思考长史的话。
王府长史又低声道:“年前四公主的人在四郡行土断之法,大家被她之前杀柳老爷子的举动吓住了,一时不敢动作,可是据下官了解,底下不说是大世家,就是寻常殷实人家,对新政不满、对四公主不满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没人挑头,谁都不敢跳出来。如今只要四公主一动柳原真,大世家中有人站出来,底下立时便是一呼百应。当年却籍之乱,眼看便会在雍州换着法子上演。届时四公主差事办砸了,还要建业给她收拾屁股,必然是要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去的。王爷这口恶气出了,柳老爷子也算沉冤得雪……”他言辞伶俐、工于心计,若非如此,也难以在英王周鼎这等暴躁性情又独断专行的人底下做事多年。
英王周鼎顺着他的思路一想,倒是觉得这阵子耿耿于怀的一口气,慢慢平顺下去,冷笑道:“过几日本王寿辰,把郡中那几大世家都请来。本王正想与他们说道说道。”
王府长史会意,王爷这是听进了他的话去,要从大世家中找挑头的人了。
“且慢。”英王周鼎却也不蠢,忽然道:“若是那四公主没有把柳原真怎么样呢?”
王府长史轻言慢语道:“人在襄阳地界出了事儿,不是四公主动的手,还能是谁呢?”
英王周鼎明白过来,一时惊骇,却到底没有出言阻止,最终只道:“留他一条性命。”


第156章
柳家乃雍州第一大世家,于襄阳城内也有府邸。
柳原真见过穆明珠之后,思考要不要接下雍州刺史别驾之职的三日内,便暂住于自家这处位于城北繁华处的府邸之中。
他离开公主行宫,于傍晚时分来到府门前,下马时却见门外石狮子旁候着一队人。为首那人黑面黑须,有些面熟,腰身扎紧、裤腿绑紧,一副练家子模样,快步上前来,躬身低声道:“小的乃是英王世子身边的护卫。得知郎君来襄阳,王府中世子妃担忧,命小的带一队人前来,保护郎君安全,供郎君驱使。”
柳原真本就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又听他这么说,便觉好似的确在英王府中见过他,听说是姑母派了这队人来,忙扶那为首的护卫起身,口中道:“不敢劳动世子身边的护卫大人,敢问大人怎么称呼?”
那人通了姓名,原来是英王府中的老人了,姓张单名一个忠字,自英王来南阳,便一直在府中做事。
柳原真不疑有他,忙请这一行人入内,对那张忠笑道:“连累姑母牵挂,我这里其实无事,殿下召我乃是有意要我出仕为官。”他略有些自责,又道:“姑母还在孕中,正是紧要之时,莫要为了我的事情伤了身体。我这便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到姑母手中,也好叫她安心。”便命下人取来笔墨,要报平安。
张忠在旁道:“小的手下的人腿脚利落、骑马又快,便交给他们去送信便是。”
柳原真还有些客气,笑道:“大人们一路赶来辛苦,哪里好再劳动他们跑一趟?左右我也是要写信给家中祖母、母亲保平安的,两处信都是送回南阳郡,只让家仆去便是了。”
张忠却坚持道:“柳郎君有所不知,近来因王爷寿诞将至,人来人往,门上管得愈发严了。贵府家仆未必好进王府的门,再者小的手下这些人快些,叫世子妃早一日见了信,也就早一日放心。”
柳原真虽然想着,就算再怎么严查,他府中的家仆何至于进不了王府的大门?但既然张忠坚持,给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送信,能快一些送到也是好的。他想到此处,便笑道:“如此,便劳烦张大人手底下的兄弟了。”
于是柳原真命府中家仆准备,是夜请张忠等一行人在府中上等的客房中宿下。张忠却也没有闲着,因身负保护主任安全的重大责任,第一夜便与柳府中的护院交流,了解府中布置与巡防。柳府这处的上下人等,都觉英王府来的护卫尽心。
而另一边见过柳原真之后,穆明珠总算是结束了一日繁忙的见人日程,独自快速用过晚膳后,便回书房处理了来往书信,直到深夜才回到内室歇息。
齐云已经在房中等候了。
与他一同等候的,还有这几日来不间断的玫瑰牛乳。
不知齐云从哪里打听来的办法,说是玫瑰与牛乳同煮,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穆明珠以前对这些花茶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因是齐云的一片心意,况且玫瑰的甜香掺杂在牛乳的醇香中,的确令人忘忧,便也就每夜睡前饮一盏。不知究竟是这玫瑰牛乳起了作用,还是少年每夜的抚触轻拍更关键,总之穆明珠最近睡得都很好。那日因遭逢刺杀受惊,耳后冒出来的红疙瘩也渐渐消下去了,现下只余绿豆粒大的一点,藏在她耳根处,触碰时也不那么疼了。果真如薛昭所说,心神安稳,过几日便自己消下去了。
“怎么样了?”穆明珠坐下来第一句便如此问道。
她伸手取了盛着玫瑰牛乳的青瓷碗,送到口边缓缓饮了一口,立时牛乳的温热与玫瑰的甜香顺着她的口腔,一路往腹中滑下去,舒服极了。
齐云清楚她问的是什么,便先把正经事仔细道来。
原来那日邓玦的亲兵去渔船上取了一支半旧的鱼竿下来,齐云便让手下人仔细盯着,怀疑会有人来交接。可是谁都没想到,过了半日,那渔船竟然断了系带,自行往下游飘走了。齐云的人乔装做渔夫,潜到水中,隐蔽游到那原本拴着渔船的位置,却见原本系着渔船的绳索,是给人为斩断了大半,只剩最后一丝相连。如此在江水的冲击下,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断了系绳。
那邓玦的亲兵出现,拿鱼竿是假的,故意放走渔船才是真的。
这必然是传递信息了。
而这传递信息的法子的确太妙了。
若是寻常手段,在渔船上以文书或信物传递,总会留下痕迹。一旦邓玦这边送东西的人给盯上了,那么不久之后登船取东西的人便立时会曝光。
而割断系绳,让渔船飘走,那么接收信号的人可能是沿着河堤走过的每一个人,可能是下游两岸的每一个人……
若要追查,从何查起?
齐云沉声道:“似这等放走一整艘船的办法,作为传递消息之用,必然是很要紧的状况。”
总不能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消息,也放一艘船去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