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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近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穆明珠**,而邓玦挺身相救、如今还在行宫中养伤。
穆明珠原本对于从渔船上追索出邓玦幕后之人,便没抱什么希望,听了这消息自然也就不如何失望,托着瓷碗,只是小口啜饮着温热香甜的饮品,虽然脑海中在思考着齐云的话,脸上却因为舒服有一种发懵的表情。
齐云望着她发懵的小表情,无声一笑,忍住喜爱之情,回过神来,又继续道:“再有一则不寻常之处,乃是常年往邓都督府中收杂物废纸的货商,从来没有见过邓都督本人用过的纸张。臣乔装做买家,往那货商家中探过,那人家中还积着邓都督府中半年前所出的杂物废纸,废纸中没有一张是邓都督用过的。”他解释道:“常有货商往高官大户人家去收杂物废纸……”
“我知道。”穆明珠轻声打断了他的解释。
如果是从前的她,自然不清楚百姓生活中的这些小行当。但因有做幽灵的那三年,她也算是看过了世间三百六十行。杂物暂且不论,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纸张,但是好的纸仍旧是不可多得的。市面上通行的纸张都是中下等的,若要平整光洁又白皙的纸,还得从官宦人家或世家大族中来。大族之中,纸的花样也多。外面的人若是想用这样的好纸,便要靠倒卖纸张的货郎。虽说是货郎,但其实很有一批是跟里面做事的仆从有关联的。不用说是邓玦府中,就是皇宫外面,能收走这些杂物纸品的,都是跟宫中掌管内务的官员沾亲带故的。
皇帝的笔墨不能外流,但也架不住利益驱使。就譬如她那三哥周眈,写废了的书法,外面都能卖到百两银子——端看侍奉的下人能不能把主人的墨宝弄到手。而若是规矩严格的人家,仆从不敢卖主人的墨宝,却可以把那写废了的纸张,裁了边角去卖。主人家有主人家发财的办法,底下的仆从却也有他们赚油水的路子。这等高官贵胄所用的好纸,哪怕是裁剪过只留下未写字的部分,也能在市面上卖个好价钱。
像邓玦这样的都督府邸中,却没有一张跟邓玦相关的废纸流出,哪怕是裁剪过毫无字迹的纸张也没有,只说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邓玦用过的纸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凡是写废了的纸张,便尽数或烧了、或封存起来——多半是前者。
什么样的人要如此谨慎于自己的一字一句,不使之外流。
穆明珠眸色转深,想到那只飘走的船,原来邓玦之爱垂钓,与姜太公果然不同。
“说起这事儿,我倒是想起来今日还有一事忘了。”穆明珠搁下手中的瓷碗,坐到榻上的案几前,借着那明灯,在旁边好几叠纸张中,选了印着花色的粉色信笺,平铺开来,望着那纸面发呆。
齐云在旁为她磨墨,见她始终不动笔,低声道:“殿下要作诗么?兴许往园中走走,便有灵感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噗嗤一乐,笑道:“作诗?唔……是该作首好诗,记齐都督今夜红袖添香……”
齐云磨墨的手一顿,也不知是在忍笑还是无奈,到底仍是继续推着墨条动起来。
穆明珠又道:“我是要给那邓玦写封情书,这可真是无从落笔。”
齐云磨墨的手再度一顿,这次没有继续动了。
穆明珠心中坦荡,又在发愁这“情书”该怎么写,也就没留意齐云的异样,只当墨已经备好了,便伸手去取毛笔。
她已经决定对邓玦将计就计,但是最近一来是事情繁多,二来是若太急切也容易叫对方疑心,所以穆明珠自第一日去探伤过后,便再不曾去见过邓玦。而邓玦在房中“养伤”,也制造不出偶遇来。所以两人也有好几日不曾见了。如今追查邓玦幕后势力的线索中断,穆明珠算算时间,也该再推进一把了。
齐云垂眸看着砚台中漆黑而又浓淡相宜的墨汁,耳听得穆明珠手指压着纸面移动时轻微的响声,心中矛盾得厉害,理智很清楚自己不该未经允许看公主殿下的书信,情感上却又发疯般想要知道这封给邓玦的“情书”都写了什么——哪怕他明白此“情书”非彼“情书”,可是要怎样才能不去在意呢?在他的自我争斗还未分出胜负之前,穆明珠的书写声已经停了下来。
“写完!”穆明珠搁下墨笔,完成了今日最后一桩差事,倍感轻松。
而齐云也无声舒了口气,到底不曾看她写了什么,也不必再做自我争斗。
穆明珠端起尚存了一丝温热的玫瑰牛乳,一口饮尽,舒服地叹了口气,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伸手往耳朵后面,想要碰一碰只剩绿豆粒大的小肿包。
然而内室不是书房,也不是会客的厅堂,她手指刚往耳后去,便给齐云握住了。
穆明珠一愣之下,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近日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不好,因此仰头冲着齐云一笑,道:“邓玦的事情交给你手下的人去盯,我另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得你亲自去盯着——只要两三日便好。”身前的少年听着她的话,深邃炙热的目光却落在她唇上。
两人这段日子一室共处,在彼此都有闲暇的时候,最乐于做的事情便是尝试新的吻法。
穆明珠主动伸手,勾住了少年的脖颈,拉着他低下头来。
少年果然越凑越近,而后在她唇上舔了一舔。
穆明珠在快乐与兴奋中,又有一点懵——这是什么操作?她学着少年的动作回过去,却在舌尖品出了玫瑰牛乳的甜香。
齐云凝视着她,轻轻笑,低声道:“殿下的唇间……”
有沾上的玫瑰牛乳。
穆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唇上的牛乳吸引了少年视线,不过原因并不重要。
她搂着少年,一起倒在柔软的榻上,在少年的轻喘声中,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玫瑰牛乳,哪里及得上她的小情郎香甜呢?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天气也转暖了。静玉见缝插针、寻了机会又来行宫拜会,如往常一样等在外书房的侧间里,不得不忍受那柳监理柳耀的算账声,还有虞岱虞先生的揶揄。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静玉对虞岱的揶揄忍耐力也提高了,又或者是他自己心情的缘故,没那么活力四射了。
“静玉公子怎么闷闷不乐?”虞岱坐在窗下的躺椅上,透过窗户正可以看到他冬日在小花圃中种下的豌豆苗,“还未恭喜静玉公子高升,如今不能再叫公子,该改称一声都尉了!”
雍州初定,年后各级官员渐渐委任下来,静玉也得了官职,做了襄阳郡的都尉之一。
最初他是很高兴的,怎么说是正儿八经做了官,可是跟王长寿、秦无天等人一比,便有些不足意。他虽然是都尉,但这襄阳郡的都尉不值钱,公主殿下一口气在襄阳认命了五个都尉,每个人分治一片辖区。而静玉所负责的辖区就是以他监督开垦的那片荒地为中心,周围一圈的三五个村落。官职不算太高,但好歹留在襄阳城,见公主殿下也近些,静玉觉得也还算不错。偏偏他消息灵通,一早入城,便得知了公主殿下召见柳家嫡孙,要给那乳臭未干的小子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刺史别驾,那是什么样的高位!在静玉从前看来,就譬如扬州的刺史别驾崔尘,在梯度做和尚之前,可算是静玉见过最大的官儿了。如今像他这样为公主殿下忠心耿耿、寒冬腊月在荒地上冻得直哆嗦的人,以后倒是要给什么力都不曾出的小子点头哈腰叫“大人”了。
静玉哪里能服气?他今日来拜会公主殿下,一来是联络感情,二来也是看看他的职位还有没有上升的可能。如今有了那柳家嫡孙的消息,静玉更是心中不平,一时想不通公主殿下的行事——既然杀了人家爷爷,怎么还敢重用这人?一时又恨自己没有出生在世家大族,否则哪里用受这些零碎的苦处,一落地便是锦衣玉食,一弱冠便是一州刺史的副手,那刺史还是公主殿下!
静玉越想越是不平,听虞岱问到此处,以他的脾气更是憋不住了,冷哼了一声,道:“虞先生快别拿我寻开心了。我不过郡中一个充数的都尉,又算得什么?生来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虞岱听他这话大有文章,笑道:“静玉都尉生来姿容不凡,怎么说是不如人?”
静玉看他一眼,想到这个人从前是什么寒门之首,倒是可以跟他一起骂一骂世家,因而道:“虞先生没听说吗?公主殿下召见了那柳家的嫡孙,要给那刚满二十岁的小子刺史别驾之职呢。”
虞岱微微一愣,道:“是南阳郡那个柳家?”
静玉道:“自然,就是老爷子给砍了头的那家。”
虞岱皱眉不语。
静玉见状,便觉自己判断正确,挑唆道:“虞先生您也觉得不应该吧?我是才疏学浅,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是这么个人,弄到身边来,但凡是真心为了殿下好的,谁能不忧心呢?不要以为给了恩情,对方就会偿报,好比那狗一样,不叫的咬人才狠呢。他这会儿乖顺,只是力气不够,等哪一日给他抓到了机会,您想……”他压低了声音,有几分神秘道:“他能不报他家老爷子的仇?”他知道公主殿下对这个虞先生素来尊敬,想着若是能说动这虞先生,使虞先生出面劝说公主殿下,说不得会让公主殿下收回成命,叫那姓柳的小子哪里来的还滚回哪里去。
虞岱面上隐有忧色,却与静玉想的全然不是一回事情,忽然问道:“那柳家嫡孙,来襄阳下榻何处?”
静玉也真是消息灵通,一早入城,连这都知道了,发牢骚道:“他能住哪里?他们柳家家大业大,连府邸宅院也是一套一套的,南阳郡那么多产业还不够,襄阳城也有他们的府邸——就住在他们城北自己府中呗。”
“不妥。”虞岱眸光冷凝,从唇间崩出两个字来。
静玉一喜,笑道:“可不是嘛?我也是说不妥……”
“速扶我去见殿下。”虞岱一面说着,一面摸索过躺椅旁的拐杖来,有几分艰难地撑着站起来。
“啊?”静玉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一番挑唆效果这么好,“是,是,我扶先生……”
穆明珠会客的厅堂,与外书房只有几十步地。
她正在见新野的太守,忽然见静玉扶着虞岱出现在门边,微微一愣。
虞岱艰难挪到门内来,喘息未定,道:“在下有一事相告,此事急切……”
穆明珠了解的虞岱,像是来稳重有谋算的,能让他这幅样子,一定是大事,便命那新野太守暂且退下,起身迎虞岱入内,抬眸有些疑惑地审视了一旁的静玉一眼。
静玉送了虞岱过来,见引起公主殿下重视,喜滋滋也要跟着进来。
“静玉都尉也请在外稍后。”虞岱苍生道。
“你先退下。”穆明珠也道。
静玉脸上的笑容一僵,旋即笑道:“是,是,先生您跟殿下私下谈。”他猜想,既然是要给那柳家嫡孙说坏话,虞岱肯定不希望给人知道,也就难怪要他避开了。
厅堂内只剩了穆明珠与虞岱两人。
虞岱不及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道:“请殿下速派人去保护柳家郎君。”
穆明珠微微一愣,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来。
虞岱又道:“殿下来雍州之后,雷霆手段、铁律无情,令新政在四郡迅速推行。可是在下每场私下为计较,实则四郡之中,利益受损的富户大族,都已对新政极为不满,只因为柳子禽之死,而不敢擅动。可是这股冲着新政而去、冲着殿下而去的怨气与恨意,还没有消失。他们就譬如晒干发烫的稻草,如今只差一点火星。”他很少这样快速说话,“如今殿下召见了柳家郎君,若是他在襄阳遭遇不测……”
那一点火星便有了。
穆明珠面上平静,坐回到主位上。
虞岱又道:“届时大火燎原,殿下不怕吗?”
穆明珠望向窗外,只见春日午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只待几声春雷,便会降下一场暴雨。
“虞先生好意。”穆明珠淡声道:“本殿召柳原真前来,既是施恩安抚,亦是为了引出幕后真凶。他若是不动手也就罢了,若是动手……”
自有她布下的天罗地网等着!
虞岱恍然大悟,望着眼前韶华正好的公主殿下,竟不知其谋算如此之深。她竟是要以柳家郎君为饵,钓出雍州意图害她的大人物——而且要人赃并获!
第157章
春夜急雨寒凉,柳原真独自躺在襄阳城北的府邸卧房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来是今日见了城中几位家中长辈的故旧,谈起里里外外的事情,心绪难以平定;二来是想着次日要去见公主殿下,那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究竟接是不接?若是不接,一旦触怒了公主殿下,岂不是阖族都受牵连?可若是接……今日那几位长者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雍州情势如此、四公主推行新政,他若是接了这职位,以后便要回身跟自己人争斗,这职位又岂是好接的?
耳听得雨声凄切,房中灯烛渐渐燃尽,柳原真终于在百般思虑中朦胧睡去。
正在半梦半醒之中,忽然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好似巨木折断、又如房梁倒塌。
柳原真本就睡得不沉,立时一惊醒了过来,浑身冒冷汗,却见原本漆黑一片的窗外、现下却是火光冲天,人语声脚步声嘈杂纷乱。
“哐”的一声,府邸赵管事撞开门冲进来,叫道:“不得了!郎君快从后门走!”他一面叫着,一面冲上来拖起柳原真,又道:“不知哪里来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竟欺到咱们头上来!趁着雨夜杀来,又是纵火又是**,前面王府张护卫带人杀贼正急,说是贼人势大,恐怕拦不住,要郎君先走。”
柳原真来不及多想,在外面冲天火光与喊杀声中,跟着赵管事深一脚浅一脚往后门去。他一脚踩在雨中湿软的泥地上,在逃命的途中,心中有疑惑的闪念——连夜不停的雨,这大火怎么烧得起来?除非是提前泼了油。又想,城北多少高门大户,他这处府邸在中央的位置,那些贼人怎么能杀进来?是原本就藏在城中的贼人,还是城门上有意放进来的“贼人”?他想到这里,心中惊骇,跟在那赵管事身后,另有两三个本家的护院同行,不敢打灯笼,摸黑往后门去。
他在雨夜中抓住赵管事的手,耳听得前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怕是王府张护卫那些人也抵挡不住了,慌乱中连声问道:“贼人来了多少?张护卫还说了什么?后门情况可清楚?”
赵管事自己也慌乱,冷雨淋久了,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哪里分得清贼人有多少?张护卫都说拦不住,怕不是有几十上百人。人都在前面,后门一直没有动静,郎君莫怕,只要出了咱们府,沿小巷就通到庞家的别院,虽然他们主人不在,但总有十几个看房子的下仆。咱们且去避一避,待天亮了再做计较。”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后门处,好在这一路上没出岔子,不等前面的贼人杀到便要逃出去了。
赵管事见了那一扇只容一人通过的黑油小木门,只觉逃出生天,心中一喜,便摸出钥匙来,哆嗦着、摸索着、终于打开了那小后门,拉着柳原真的手,自己先一部跨过去,回头道:“快!郎君咱们这就出……”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柳原真正低头过门,察觉不对,抬眸一看,险些瘫坐在地,只见赵管事的手还牵着他,脖子上的脑袋却已经不翼而飞,而另有什么圆球状的东西骨碌碌在他脚边转。柳原真扭头就往回跑,边跑边掰那赵管事的手。后门外守着的人立时跟进来,三五个穿黑衣蒙面的贼人,跟那几个护院交上了手,片刻之间便把那几个护院都给解决了。柳原真见前面厮杀正急,后面追兵又至,他拖着一具尸首也跑不远,便躲到了花坛一角,摸过赵管事腰间的**来,几次斩落,总算是摆脱了这具尸首。他藏在花坛旁的绿植间,窥探着外面的情况,压着急促的心跳,忽然听得头上风动,立时前扑冲出去,却已经给那高处的人抓住了肩膀。
柳原真不及细想,手握**,反身横刺,口中叫道:“你要什么?要金银布帛,只管开口!我发信给南阳家中,要多少便给多少。”
那人轻松躲过他的**,捏着他肩膀的手指毫不放松,用一种嘶哑诡异的声音冰冷道:“要什么?四公主要你的性命!”
竟是四公主要杀他?!
柳原真再无怀疑,手持**横划开,转身便要往花园深处奔去,便听身后利器破空之声,他待要躲避时已来不及,只觉腿上一凉一痛,待要再发足狂奔时左腿便提不起来。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左腿已经给贼人长剑刺中。正在绝望之时,忽听得前面呼喊声大作,竟是王府护卫张忠领头在唤“柳郎君”。
柳原真精神一振,顾不得腿上的伤,口中高喊:“我在这里!”同时绕着几棵柳树跟那两三名贼人周旋。
雨夜中喊声传不出很远,就在柳原真以为等不到援兵之时,却见前方灯笼光影朦胧,正是张忠带人前来。
那两三名贼人见大队人马赶到,忽然打声呼哨,就往后门窜去。
与此同时,张忠奔到近前,要扶满身狼狈的柳原真,道:“郎君可受伤了?”
柳原真左腿受伤,起不来身,见了自己人,方才的惊慌恐惧全都发作出来,颤声道:“是四公主要杀我!”
张忠道:“此地不宜久留。小的送郎君往邻舍暂避。四公主要杀郎君,此事非同小可,得告知王爷与郎君家中才是。”他深夜杀敌,此时倒是镇定自若。
柳原真一个刚弱冠的青年人,刚刚死里逃生,正是六神无主之时,闻言自然深以为然,手撑在张忠手臂上,苦笑道:“劳驾大人——那贼人伤了我左腿……”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后门处“砰砰”几声沉闷的响动,像是什么人摔倒在泥地上。
柳原真忙道:“贼人往后门去了。”
张忠道:“小的手底下的人已经去追了。”便半抱着拉起柳原真来,要背着他离开。
忽然之间,后门处齐刷刷亮起几十支火把,持火把的人俱都佩剑,穿着四公主扈从的衣裳。
柳原真浑身发抖,只当是四公主的人去而复返。
为首的那人一袭黑衣,面容为两侧随从的火把映亮,在雨丝银亮的暗夜中,阴郁俊美宛如异教徒的王子。他足尖轻点,也不见如何发力,竟将原本跪倒在他面前的贼人踢转过去,一弯腰扯落了那人面巾,冷声道:“柳郎君,你看好了,这是不是方才伤你之人?”
柳原真微微一愣。
张忠已觉出事情不对,暗中比了手势,要底下人中的两名暗中上前,想办法做掉被抓住的那几人。
谁知张忠这边的人接到信号,稍有异动,立时便是“咄咄”两声,给利箭破空而来、当胸穿过,被钉死在了身后的柳树上。
张忠等人骇然,抬头看向利箭来处,才见此处暗夜中的矮墙上,不知何时已经布下一列弓
**
手,在场所有人都在这批弓
**
手射程之内。
齐云脚尖用力,碾过那人扣在泥土中的手指上。
“哎唷!痛死我了!”那人终于忍耐不住,大叫起来。
而柳原真透过他的叫声,终于感到了一丝熟悉——正是这人方才说是四公主要他的性命。只是方才这人故意压低扭曲了声音。他定睛往那人面上看去,忽然感到有些眩晕,这人不正是跟在张忠身后的王府护卫?
张忠见事迹败露,眼珠一转,手臂捞过柳原真来,想以此求生。
“咄”的一声,齐云一箭先出,穿透张忠的左手,又一声令下,所率三百名精英扈从一拥而上,将张忠等人齐齐拿下。
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独自坐在寝殿内室,耳听着雨声淅沥,望着一盏灯烛发呆,直到灯花一爆,才惊得她回过神来。
在她案头,已经处理完的政务信件往来之上,还有一封邓玦晚间派人送来的信,大约是对她情书的回应。
只是穆明珠无心查看,平白搁了一个半时辰也没打开来。
平时齐云也有晚归的时候,有几次她甚至已经准备睡下了,他才带着一身寒气从窗口翻进来。但那种情况穆明珠丝毫不曾在意,他做的本就是归时不定的差事。
可是今夜,因为知晓他要去做什么,因为清楚是存在危险的事情,穆明珠反倒难得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关心则乱。
她清楚沉湎在这样的情绪中毫无益处,可是等不来结果却也难以入眠。
“去外书房看看虞先生还在吗?”穆明珠唤了樱红来,“若是还在,便请他到花厅稍坐,本殿想与他对弈一局。”
深夜的花厅中,穆明珠与虞岱的一盘棋局刚过半,齐云便裹着一身湿冷归来。
柳原真的腿伤在路上已经简单包扎过了,由行宫的扈从抬着滑竿送他进来。青年人这一夜受了太多惊吓,又受伤失血,还给冷雨浇透,面色惨白,一身湿衣坐在滑竿上,狼狈不堪。一路被送到行宫花厅中来,柳原真却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左腿上刺眼的绷带,也没有向穆明珠行礼,似乎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实发生了什么是很好理顺的。
那带头的张忠虽然是王府的护卫,但是在应对严刑逼供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给齐云一审,早已什么都招了。
这张忠的确是英王府的老人,从英王来到南阳,就一直在府中做护卫。这次的事情乃是王府长史选定了他之后,英王又亲自交待过的,要他派可信之人佯装成四公主的人,“不要伤柳原真的性命,只是叫他惊醒,不紧要处来一刀便是”,对张忠的说法,乃是为了报柳老爷子的仇,要激起柳原真的血性,也叫雍州各大世家同仇敌忾。张忠既然被选中,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办事非常老道,一上来先摸清了柳府的巡防布局,又提前在堆积木柴的屋舍中浇了油,趁着雨夜先动手,悄无声息就解决了一批柳府的护院,佯装贼人前来,吓坏了柳府的赵管家,叫赵管家带着柳原真从后门逃——柳原真一到后门,却正好撞上张忠提前安排下的人手,便是那几个佯装是穆明珠扈从的人。
直到这一步,张忠的安排一切顺利,不出意外,柳原真便会相信的确是四公主要杀他,就算是其中有几处疑点,但是等到天亮,大火将整座柳府烧光,掩埋了一切证据。而柳原真“四公主要杀我”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给别有用心之人散布,那么柳原真就算还有疑心,也没有了退路,只能从此以后带头走上围剿穆明珠的道路。
只是英王一系的人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穆明珠的人正等着他们出手。
齐云及时出面,擒住了真正的“贼人”,戳破了这一场用心险恶的构陷——针对穆明珠的构陷。
柳原真始终垂头看着自己的伤腿,听着齐云向四公主的汇报声,渐渐像是醒过神来。自从认出那伤了他的“贼人”原是跟着张忠同来的王府护卫,柳原真便陷入了一种不敢置信的情绪中——姑母派来的护卫,怎么会要取他性命?待听到乃是英王亲自下的命令,并非他姑母所为,柳原真心中那种不敢置信的情绪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齿冷之感。如果今夜针对他的刺杀,乃是英王有意构陷四公主之所为。那么当初祖父之死,背后焉知没有这些人的手笔呢?否则雍州世家这么多,**的偏偏就是祖父?
怀疑的种子一旦破土,只会长成参天大树。
进而柳原真怀疑起了今日来见他的那些长者,他们口口声声劝说他不要接刺史别驾的职位,痛陈其中利害关系,果真是为了他好吗?还是怕他脱离了世家,转而给四公主做起事来?而这些表面看起来与家中交好的大族,其实往上数几十年,哪一家都有过磕磕碰碰的事情。那么祖父之死,背后有没有他们的手笔呢?柳家为雍州第一大世家,底下的世家中看不惯他们家的也大有人在。
冷的雨、火光浓烟、赵管事的头颅、张忠勒住他脖颈的手臂……还有去岁新年拜贺时,英王模糊的笑脸……
柳原真盯着自己伤腿上的绷带,盯着盯着只觉上面有血水涌出来,蜿蜒着、狂笑着。
他口中发出怪声来,人也在滑竿上乱颤,一时觉得身上冷,一时又觉得滚烫。
两旁的扈从上前按住了他。
“请薛医官来给他看过。”穆明珠听齐云的汇报到了尾声,见柳原真忽然发癫,便命先给他医治。
寻常人死里逃生之后,也会有些应激反应。更何况柳原真短短一夜之间,经历了这样大的反转。
穆明珠皱眉看着扈从抬柳原真下去,对齐云道:“别是伤到了头?”
齐云道:“不曾。那王府护卫只刺伤了柳郎君左腿。”
穆明珠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口,道:“你也先去换过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齐云黑眸一亮,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才依言退下换衣。
花厅中只剩了穆明珠与虞岱两人。
虞岱等着公主殿下先开口,关于雍州新政的推行、接下来的行事,他也已经攒了一肚子话,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穆明珠。
谁知穆明珠却并没有谈政务的意思,在棋盘旁重又坐下来,伸手示意,道:“虞先生请——咱们先把这局棋下完。”
虞岱倒是佩服她这份定力,便重又执起棋子来,细看棋局。
可是这下半局棋,穆明珠到底有些心不在焉,落子很快,没有经过谋算,只是凭着手感本能反应,与其说是下棋,倒不如说她借着下棋在理顺自己的思绪。
其实上次的针对她的那场刺杀,崖壁平台上那伙弓
**
手刺客,追查到英王王府长史一个族弟身上,便已经说明背后影影绰绰有英王的手笔。
只是上一次没有拿到证据。
这一次有了张忠的人证,还缺一点物证——按照齐云今夜审查所得,那英王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样的事情亲自交待了张忠,已经是急迫之举,到底不曾给张忠留下信物又或是什么书信字条来。
没拿到证据的时候,她是一心想要拿到证据,钉死背后谋划者的。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穆明珠突然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最初想的那么清晰明白。
就算通过张忠,提审了王府长史,又把证据都呈送了建业,母皇最后会给英王一个什么惩处呢?她是公主,不是皇帝,只凭人证说英王有谋害她的举动,但最后不是未遂吗?更何况,她来雍州,最大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英王。把一切如实呈交到建业,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吗?母皇会如何惩处英王呢?英王毕竟并非母皇所出,乃是周氏血脉,惩处重了,朝中周氏旧臣必然不答应;惩处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而她追出英王的罪证来,呈送朝廷的举动,落在母皇眼中又意味着什么呢?会认为她在铲除异己、要独霸雍州吗?
纷繁的思绪,一刻不停盘旋在她脑海中。
她手中的棋子越落越快,而虞岱随着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两个人渐渐变成了下快棋。
一人棋子方落,另一人棋子立时也跟上。
棋子落下时清脆的声响,越来越急促,渐如暴雨打在竹屋上。
“啪”!最后一响,穆明珠落了子。
虞岱手指挟着棋子,这次却是缓缓无声落下,含笑道:“承让。这一局,在下赢半子。”
穆明珠猛地回过神来,脑海中纷繁的思路消散,像是顿悟一般——她总是想太多!
也难怪母皇喜欢穆武那等“鲁直”的孩子,像她这样多心又多虑的人,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危险,更何况是母皇呢?
然而至少多虑的她这会儿坐在行宫中对弈,而“鲁直”的穆武已如拉磨的骡子,每日罩了眼睛、带了口
塞在开垦出来的荒地上劳作。
在穆明珠不语思量的这瞬间,虞岱也在观察着对面的四公主。
他与宋冰见面之后,便清楚自己能从流放之地回来,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这位四公主仗义援手而且足智多谋。最开始两人都不知四公主用了什么手段,叫皇帝忽然改变心意允许他回建业。直到这次宋冰奉旨前来送新年上赏赐,往宫中走了一趟,才得知四公主当初借着圣寿,送了舞姬入宫,在陛下面前跳了一支晨风曲。宋冰本人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关联,是在襄阳行宫与虞岱闲谈之间,无意中说起这些小事情,虞岱才意识到原来如此。
只是四公主如何知晓晨风曲乃是他为了陛下所编奏?还是说只是误打误撞呢?
来到襄阳后,几个月间近距离接触,虞岱敢说,在这位四公主身上很少发生“误打误撞”的事儿。
看似偶然巧合的事情,其实都是这位殿下筹谋已久。
平心而论,四公主救了他。而他奉皇帝的命令前来,有盯防之意。那么换做任何一个人,要求他因为救命之恩,而有所偏向,都是人之常情。
他这里每日都往建业皇宫送密信出去。这一点,四公主是很清楚的。
但是四公主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一次都没有。
虽然要求他报恩是人之常情,可是能守住本心、真正施恩不望报的人,总是叫人高看一等的。
棋语如心声,虞岱知道至少在当下,公主殿下有烦难之事。
虞岱望着少女面上凝重肃然的神色,缓缓开口,苍声道:“在下自归来之后,一直未曾正式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穆明珠正在盘算英王牵出来的这一系列事情,闻言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虞岱一眼。她从不曾主动提起当初援救的事情,一来是因为清楚母皇派虞岱跟随的用意;二来是虞岱性傲,若挟恩图报,反而适得其反。此时听虞岱主动提起来,她不知对方用意,只淡淡一笑,道:“虞先生言重了。本殿当初不过是磨不过萧渊歪缠,若没有萧渊坚持,本殿也不会知晓此事;而若没有宋先生用心,也就没有萧渊触动后四处托人营救之事——宋先生肯用心,也是您二位恩义深重的缘故。一切只因先生值得。”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自己曾出过的力,虞岱便愈发动容。
他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佝偻着背,拖着残腿坐在这华贵炫彩的花厅中,显得那样怪异,早于岁月老去的容颜,与对面青春正好的少女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这位四公主的言行举止,无不让他感觉外在的一切都已不重要。这是一个能透过外在,看到他内里的人。而且她从不以自己在俗世中所有的一切自矜,哪怕她完全可以因之跋扈骄横——她有尊贵的身份、无双的才智、美丽的容颜、正好的青春……一个拥有全部拥有这些的人,几乎不可能同时是一个通达谦和、拥有真正智慧的人。
上一个虞岱知道的这样的人,还是和尚们口中所说的佛祖,但那也需要经过多年的游历苦修。
眼前这位年少的四公主,又是在何方游历,于何处苦修而来呢?
虞岱苍声又道:“不知殿下为何事烦忧?在下不才,愿为殿下排解。”
穆明珠一笑道:“本殿心中烦难之事,何止一件?”她并没有很相信虞岱的诚意,因为她很清楚虞岱与母皇之间的君臣情谊,同时她不确定对于此时的虞岱来说,自己跟母皇究竟谁能给出的利益最大。她反应很快,也没有给虞岱觉得被搪塞的时间,又笑道:“虞先生既然开了口,本殿可不能轻轻放过了。待本殿细细想过,寻一件最烦难的事情,来求先生。”她挑选过后的事情,自然有她的分寸。
虞岱不知是没有怀疑,还是没有戳穿,轻轻颔首,低声道:“在下静候殿下吩咐。”他捡起搁在一旁的拐杖,知道今夜公主殿下不再需要他,便艰难撑起来,不要仆从搀扶,在拐杖点地的声音中,“咄咄咄”地去了。
虞岱才离开,齐云便换好了干净衣裳回来,而薛昭赶到、给柳原真施针之后也一同上得花厅来。
薛昭先道:“柳郎君是惊惧之下,一时迷了心窍,施针之后便醒过神来了。另外还有些风寒,腿上的伤未动筋骨,今夜先吃一盏药看看,若是不起高热便无妨。”
穆明珠缓缓点头,正待要薛昭退下,却听齐云在她身边低声开了口。
她坐在上首主位,齐云原本是站在她身边的,此时因为要对她说话,又不想给旁人听去,因此弯了腰下来,凑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问道:“殿下,要薛医官给您请个平安脉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很注意地以手掩住口唇,不让口中的气流喷到穆明珠耳朵上。
可是少年压到极低的声音,落在穆明珠耳中,本身就是会激起一阵痒意。
穆明珠面上强装镇定,内里却有些心猿意马了。她原本以为齐云不是那等会说软话的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少年说话也总是很简短,多数时候只是应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跟她说话,倒是越来越软了,语气姿态都分外撩人。尤其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譬如晚上喝不喝玫瑰牛乳,起风了要不要多穿件衣裳,乃至于此时要不要给薛昭请平安脉——这些穆明珠自己都懒得注意的小事,只要少年提出来,用那种柔软的眼神看着她,她便不知不觉都答应了。若是眼神还不够,少年便会祭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