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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从溪边站起身来,看着就在七八步之外扯着别人询问的萧渊,不禁怀疑这人战场上百步穿杨的箭术是怎么得来的。
“哟!你在这儿呐!”萧渊终于看到了他,原本跟旁人询问时脸上自来熟般的笑容微微一凝,不由自主换了另一种相对正经的模样,低头假咳了一声走上前来,隔着三步就停下了,先把手中拎着的囊袋递过去,口中道:“喏,明珠寄来的伤药,给你一份。”虽然他跟齐云也算是并肩浴血奋战过,谈正事时一切如常,但不知为何,若是私下说话,萧渊面对齐云总有些不自在。大约这种态度,问题并非出在萧渊身上,而是出在齐云身上。
齐云一愣,下意识接了那囊袋过来,隔着布料轻轻一捏,便觉出里面是几支大大小小的瓷瓶,大约都装的是伤药。
他方才对着水中倒影怔忪,便是在想此前给公主殿下写去的回信,始终未有回应,不知建业城中究竟是何章程。
谁知就这么巧,萧渊拿了殿下所赐的伤药来给他。
齐云捏紧了那囊袋,在心中咀嚼着萧渊方才简短的话——这伤药是殿下点名赐给他的,还是萧渊自作主张?不,若是殿下点名赐给他的,又何必从萧渊这里过一道,看来是萧渊自作主张。公主殿下给萧渊赐了伤药?齐云想到当初在扬州,公主殿下同萧渊临别低语、再三赠物的场景,如今送些伤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从前建业城中,谁人不知公主殿下与相府萧郎君交好呢?马球场上两人联手的一招“比翼双飞”,更是轰动全场……手心被囊袋之中的瓷瓶硌痛,齐云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出太远。
“多谢。”他盯着萧渊道。
萧渊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咕,真是见了鬼,为什么每次跟穆明珠的事情扯上关系,齐云的举动神态总让他有种理亏气短的感觉,难道是因为齐云挂着准驸马之名?
“你的伤如何了?”萧渊又问道。
齐云看他一眼,视线落到自己吊起的左胳膊上,答案不言而喻,甚至怀疑萧渊是在找茬。
萧渊只得解释道:“是殿下信中问起……”
“信呢?”
萧渊一愣,“啊?”
齐云盯着他,又道:“殿下的信。”
萧渊真是搞不懂这个人了,从袖中摸出刚看过的信来,因信中也无避人之语,便翻到开头问及齐云伤情处,指给齐云看,口中道:“怎么搞得好像我骗你一样?这不白纸黑字写着吗?不对,我编这种事情来骗你有什么意思?”
齐云不理会他的埋怨声,全部心神都被信中那熟悉的字迹所摄取。
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提及他的只有起首处短短一语,“齐都督伤势如何”,称谓是陌生疏远的,用词是克制平淡的,可是都没有关系。
在两人相隔千里的这世间,在才子如云的建业城,公主殿下至少有一瞬想起他。
哪怕这一瞬,只是公主殿下写给萧渊千言中的短短一语,也足够了。
一阵令人心醉的悸动过后,齐云又陷入了长久的苦闷与忧愁,可是公主殿下的这一语问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问便问了,还是为了再行退婚一事呢?
萧渊却没那么多心思,见齐云不语,而他已经出示过信件,认为足以自证清白了,便三两下收起穆明珠写来的信,口中道:“这下信了吧?我这不是怕了解不清楚,给明珠回错了嘛。”他看了一眼齐云的左臂,道:“我就照实说,你伤在左臂,得将养上一阵子——不过应该没有大碍吧?是不是?你不反对,我就这么给她回了。”他就这么做了决定,一转头看见大军副陶明往主帐走去,便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声道:“咦,主帐里黄老将军审那几个奸细审了两三日,今日竟然召见了陶大军副,是不是审出什么东西来了?”
齐云的视线追着萧渊收起的信,情难自已想要多看几行字。
“哎,好像是来找你的……”萧渊望着不远处走来的一队士卒,低声对齐云道。
那队士卒乃是黄老将军的亲卫队,此时径直走到齐云面前,道:“大将军请您二位过去议事。”
萧渊微微一愣,道:“还有我?”
萧渊其实不属于**军队,他更像是私家领兵,只是在国难当头之时,选择了挺身而出、与北府军同舟共济。正如当下许多豪族世家都养有部曲一样,萧渊领来的这几千兵马,其实是他拿着穆明珠所赠的财物,一路或收留或买来的。他现在虽然还留在上庸郡,但是哪怕是黄老将军也没法命令他,他若是愿意,也可以明日便带兵走了。只要他一直能养得起这批兵,这便是他的部曲。所以萧渊在此,更像是一个颇有仁心的客人。军中议事,也多在内部进行,只有相关的事情,出于尊敬会邀请一下萧渊。像今日这等事涉奸细的军情,竟然也邀请了萧渊,就难怪萧渊会觉得诧异了。
萧渊与齐云一前一后入了主帐,却见帐内的氛围颇有几分沉重。
大将军黄威坐在上首,大军副陶明坐在坐上首,像是两人刚刚商议完毕,都在皱眉沉思。
地上还有割断的麻绳,也不知那被审理的奸细究竟是何下场。
两军交战,比战场上真刀明枪的战斗更激烈的,其实是底下的间谍战、斥候战。既然是奸细,就会有暴露的危险。大周的奸细曾经给梁国人抓出来过,梁国的奸细也给大周抓到过。这次是先截获了梁国的信件,从信件中摸出了埋伏在军中的梁国奸细。老将军黄威亲自审讯这批奸细,已经有两三日,不知又得了什么新情报。
萧渊入帐,欠身行礼,于右下位坐了。他虽然平时随和爱玩笑,但是也分场合、看情况,此时正色问道:“不知大将军命在下前来,为的是何事?只要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力,不论何事,绝不推诿。”
黄老将军坐在上首,抬眸看了一眼萧渊,又看了一眼齐云,沉声道:“我这里有一封信,至关重要,需直送陛下。”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如果是普通直送陛下的信件,有八百里加急,不必召来萧渊与齐云。
因此黄老将军所谓的“直送陛下”,要么是防备途中有人设计夺信,要么就是防备敌在皇宫、信需面呈,结合这两日军中刚审过奸细一事来看,此信内容多半非同小可。而有能力直入皇宫之人,在上庸郡唯有齐云与萧渊。
萧渊一想便明白过来,对面齐云还吊着伤臂,他更是责无旁贷,正待挺身而出,忽然就听一道寒凉嗓音响起,抢先说了他将送出口的话。
“末将愿往。”齐云几乎想都没想,在黄老将军话音落后,立时开口道。
萧渊诧异看向他,大军副陶明与黄老将军也有几分诧异。需知大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最初拟定送信的人选便是萧渊,请齐云过来,乃是因为齐云特殊的身份——皇帝既然有意栽培他,这些关键的事情当然也要让他见证。因为齐云毕竟还伤着手臂,又是北中郎将,黄威与陶明谁都没想到齐云会主动**,一时愣住了。
齐云似乎也清楚在座数人的惊诧,淡声又道:“萧郎君手下又从众万余,若不随萧郎君同去,军中难以管理;若随萧郎君同去,一路上便太过招摇。”他抬了抬自己吊着的胳膊,并不避讳自己的伤情,又道:“末将兼领黑刀卫都督,与宫中各处交接便宜,又不惹人注目。因此这一趟送信的差事,还是末将接了为好。”
黄老将军与陶大军副原本都是打算要萧渊出马的,此时听了齐云这番话,忽然又觉他说得更有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黄老将军做了决定,便把那火漆密封的信,装到一只密匣中,把那密匣交到了齐云手中,沉声道:“既然如此,便有劳齐都督。”
“末将必不辱命。”齐云郑重接了那密匣,亦沉声道。
萧渊在旁看着,直到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不对,他怎么感觉齐云是抢着要办这桩送信的差事呢?
是日霜降,草木黄落,万物毕成,中郎将齐云率领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从上庸郡出发,千里赶赴建业城,送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少年离开驻地竹山前,在这秋季的最后一个节令,命人往建业公主府送出了是年第一批柿饼。那金灿灿的柿面上挂了一层糖似的霜,漂亮又芳香,宛如漾着甜笑的情人脸。
建业城皇宫。
夜色已深,皇帝寝殿之内,侍君杨虎正同皇帝穆桢在无人的侧间低声私语,巧笑道:“奴昨日听了一则趣闻,说是前阵子右相大人往公主府去,公主殿下听说之后,竟白日梦游了一场,据说是连鞋都不曾穿便跑着迎出去了,一见了右相大人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引得众侍女都慌乱不已,又请了医官看诊。”
当日公主府中的一段小插曲,彼时廊下花间的许多仆从都看在眼中。穆明珠才出宫开府,府中有她自己从宫里带出去的仆从,也有内廷拨下来的粗使人手,后者当中自然是什么人都有,谁的人都有。偏偏穆明珠此时也不方便贸然清理人手,毕竟其中也可能有皇帝的人。皇帝要监视监听,谁敢清理?府中何事如此怕人知晓?
因此消息传到杨虎这里,也并不算出奇。
皇帝穆桢歪坐在窗下软榻上,看着院中淅淅沥沥落下的秋雨,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杨虎的话,有几分心不在焉,口中淡声道:“可怜。”
杨虎觑着皇帝面色,听她如此评价,便小心叹道:“自古有情人最苦,不如成全……”
皇帝穆桢回过头来,目光发冷,道:“公主送的珍珠想必已经到了?你倒是会见缝插针。”
杨虎受穆明珠嘱托的事情不曾瞒着皇帝,心中不虚,又服侍皇帝近十年,也不是第一次面对皇帝的脾气,也不惊慌,自怜一笑,道:“陛下怪奴没道理,奴本是感叹自身,求陛下成全呢。”
皇帝穆桢颜色稍霁,只抬了抬眉毛看他如何脱身。
杨虎笑道:“奴近日才知,原来陛下从前还喜听筝音,因此特意学了一曲,想要献给陛下。无奈陛下一向是忙,偶有闲暇,宁肯独坐听雨,也不来听奴奏一曲秦筝……”
皇帝穆桢便道:“奏来。”
筝声伴着雨声响起,皇帝穆桢的心神却似乎并不在此间。
杨虎于拨弦之际,偶尔抬眸看向皇帝,见她只望着窗外雨夜出神,不禁心中暗急。他已经探听到消息,说是昔日那位天下寒士之首的虞岱,将于明日入宫陛见。虞岱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总有些隐秘的传闻。杨虎整个人只在这上面下功夫,更是探查得清楚,一面自我安慰,纵然那虞岱有天人之姿,但年老色衰,又在流放之地受了这么多年磋磨,如何能与他相比;一面却又有些隐隐的惶恐,自卑于学识见闻,又不及故人旧情,恐见弃于皇帝。他特意学了秦筝,也是因为听老宫人讲,从前皇帝喜听那位虞岱大人的秦筝之声。
筝声还在继续,秋雨也像是永不会断绝,这又将是许多人的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的公主府中,穆明珠晨起之后,并没有立时起床,而是先靠在床上看了片刻书,这才缓缓起来穿戴。她初醒时迷糊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以前都无伤大雅,自那日萧负雪来时闹出事来,自己这才上了心,不再乍醒乍起了,初醒来时一切都放缓些。
樱红捧了新一日的衣裳进来,借着服侍公主殿下穿戴的时机,轻声道:“殿下,奴近日奉命盯着汪年、赵西那两人,见他们跟外厨房的人勾搭上了,还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虽说是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人,不好赶走——不如寻个名目,放他们到外面去做事?”
穆明珠合拢了书卷,起身穿衣,淡声道:“不必。”
这正是个机会,给了她整治公主府上下的名头。
今日是穆明珠入宫陛见的日子。
雍州实土化的条陈已经具体细化,得到了中枢重臣的一致拥护。今日陛见之后,穆明珠不日便将去往雍州。
穆明珠穿戴正式,迎着初阳的光,来到思政殿外,不意竟有人比她来得更早——并且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接见。穆明珠便于偏殿中等候,一面思考着等会陛见时的应对,一面猜测着此时思政殿中的人是谁。这一等候,便过去几乎大半日,久到让穆明珠怀疑,是不是母皇忘记了今日还有她陛见一事。她踱步至于偏殿窗外,遥望那巍峨壮丽的主殿,原本对里面人的一分好奇,已经涨到了九分。
思政殿内,前一人的陛见已经接近尾声。
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沉声道:“前事已矣。朕原本有心,要你再放出去做点事情。今日见了你的模样,如何还能忍心?为了你好,不如留在建业繁华之所,著书论经,颐养天年。”
那布衣之人跪坐于下,两鬓斑白,却是苍声道:“草民一生所求,为国为民。陛下果然为草民好,还是要让草民去做实事。著书论经,大有人在,少草民一人不少,多草民一人不多,又有何益?”
皇帝穆桢默然半响,低声道:“你回建业也有数日了,近日朝中所议的雍州实土化一事你可知晓?”见他点头,便又道:“这条陈是公主提出来的,事情朕也交给她一并去做了。只是公主年少……”皇帝斟酌着字句,缓慢道:“做这样的大事,难免有不够周详之处,需要老成持重之人在旁佐助。朕的意思是,你随公主赴雍州,若见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因公主性子执拗,你不好径直同她说,都及时写来告诉朕。万事有朕来周全。”
这话说的委婉却也明白。
皇帝要他跟去雍州,做盯着公主的一双眼睛。
“草民愿往。”那人苍声应道,毫无迟疑。
深秋的雁阵之下,穆明珠遥遥望着那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陛见之人,难掩眸中惊愕之色。
皇帝跟前,连相貌不周正的人都难寻,此时却从殿内走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左边腋下拄拐,一袭灰色布衣,一瘸一拐从那圣洁的汉白玉台阶上下来,固执得不肯要侍从相助。可是最叫人愕然的,并不是他腿上的残疾,而是他凸起的、像是巨大瘤子一样的脊背,好像在那灰布衣裳之下藏了一口铁锅。近百级的汉白玉台阶,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终于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的平地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至此穆明珠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哪怕岁月侵蚀了他的面容,染白了两鬓的头发,透过那瘦削的骨,却依旧能看出他昔日年轻时的惊人美貌。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人很像是皇帝穆桢,面容会衰老下去,那双眼睛却依旧是美人才有的眼睛。
这样一个美貌与丑陋结合的“怪物”忽然出现在思政殿前,宛如一场荒诞的戏剧。
穆明珠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那人喘息平定后,轻轻抬眸,正对上穆明珠的视线,似乎愣了一愣,竟遥遥点头致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他那不顾艰难的致意中,感受到一种超越了陌生人的情感——她应该认识这人吗?
“那人是谁?”望着那怪人远去的背影,穆明珠轻声问来领她入殿的李思清。
李思清低声道:“那是虞远山先生。”
虞岱。
原来那人便是穆明珠受萧渊所请,设计营救回来的昔日寒门子弟之首。
李思清似乎明白穆明珠的诧异,轻声道:“下官今晨初见虞先生时,也不曾想到是他。”又轻轻一叹,“流放之地,素来为苦难之所。”
昔日的虞岱,在年轻时断然不可能是需要拄拐又弯腰弓背的怪模样,否则关于他的故事里,便不会有那么多跟皇帝有关的流言。他现在这幅残损的身躯,显然是在流放之地一十五年造成的后果。穆明珠下意识里认为虞岱应该是跟他的至交好友宋冰差不多的模样——虽然面容上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却仍是翩翩读书人之态。她有这个设想在先,因此方才一见,根本不曾把他跟虞岱联系在一起。
李思清轻声又道:“虞远山先生虽然身躯残损,但心胸犹存。陛下已经命虞先生随殿下同赴雍州。”这属于额外的提点了。
“与本殿同赴雍州?”穆明珠眸光一闪,心思活络起来。
第128章
穆明珠步上百级白玉阶,待要入内觐见时,却被匆匆出来的侍女拦下来。
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女,面露歉意,轻声对穆明珠与李思清道:“方才陛下吩咐李大人去请殿下,李大人才走,陛下便觉腹中饥饿。陛下的意思是,她歇息片刻,用过午膳,也请殿下在偏殿用过午膳。待陛下用膳后好些了再请殿下过来。”
“这……”李思清略有些意外,与穆明珠对视一眼。
若皇帝果真只是因为腹中饥饿,如何不能母女两人一处用膳?
两人都明白过来,所谓的“腹中饥饿”不过是皇帝的托词。多半皇帝是方才见了虞岱,情绪上波动也很大,只是见面时克制忍耐着,以为还能如常处理接下来的政事。然而待到李思清领命出来请穆明珠,皇帝在里面独处思量,乍见故人的后劲反上来,才觉体力与情绪上都有些支撑不住,时近正午,便借着用膳一事,延后了与穆明珠的见面。
“母皇身体无恙吧?”穆明珠关切问道。
薛昭得了她上次的推荐,已经给皇帝穆桢诊过一次脉,诊断结果是皇帝的身体算得上康健,唯一的问题就是略有肝气郁结。他给出的治疗之法也很有趣,竟是请皇帝每日闲暇时唱几句曲,以疏肝开怀。皇帝穆桢当成笑话讲给穆明珠听,穆明珠因此才知薛昭的诊断结果——否则,她不能主动问薛昭关于皇帝的脉案,纵然问了,薛昭也断然不会告诉她,毕竟这上面悬着阖家的脑袋。薛昭出的这法子的确巧妙,他是穆明珠推荐去的,给皇帝用此无药之药,才最安全。
那侍女忙笑道:“陛下无恙,只是需要歇息片刻。”又道:“殿下午膳用些什么?奴命人去安排。”
穆明珠便道:“本殿都可,常备着的饭菜上一份便是。”她望了一眼门扉内深深的宫殿,又道:“劳烦姐姐服侍母皇。”便缓步退下,重又回到了白玉阶之下的东偏殿门前。
李思清歉然一笑,道:“殿下在此稍后。下官处理完手头事情,便来相陪。”
“李姐姐忙正事便是。”穆明珠目送她往对面的西偏殿而去,又遥望巍峨的主殿,不禁有几分感慨。半年前她以《晨风曲》中的一联诗救回了虞岱,如今这晨风曲的主人回来却成了这副模样,不知母皇见过虞岱之后此时该是何等心情,虽然托词是两处里用午膳,但怕是食难下咽吧。
于是穆明珠就独自在偏殿用了午膳,待到饱食之后,宫人撤走饭桌,而她仍旧未得皇帝召见,便坐在窗下发呆等候。
不知为何,穆明珠忽然想起齐云来。
自两人分别以来,穆明珠几乎不曾只因为齐云本身而想起他,一般都是有事情相关才会想起来。
穆明珠回过神来后,低头眨了眨眼睛——大约是因为这突然的片刻闲暇吧。
一道压抑的低斥声从西偏殿传出来。
穆明珠听出那是李思清的声音,不禁有些诧异。她移步到窗前,却见两道纠缠的人影从西偏殿的门内闪过,一人正是李思清,另一人却是紫衣的青年、看身形断然不是萧负雪。
是谁?周眈还是穆武?
穆明珠在短暂的疑惑过后,快步往西偏殿而去。
“穆郎君,下官已再三说过了,请不要来打扰下官处理政务。”
“我怎么是来打扰大人?”穆武紧跟上去道:“我来问的不也是正事吗?这不是那些常一同吃酒的侍郎问到我这里来,我只好来寻大人——他们说参奏公主的奏折连上了旬月,怎么始终也不见有个回音?莫不是在大人这里就给挡下来了,压根没递到陛下跟前去吧——哎唷,别恼呀,这可不是我猜度的,是那帮吃醉了酒的侍郎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变得黏黏糊糊的,“李大人今日用的什么香?李大人不肯用我送来的香,难道连告诉我一声用的什么香都不肯了?”
穆明珠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穆武此来固然是要找她的不痛快,但同时他也是在纠缠李思清。细究下来,其实穆武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纠缠于李思清,至于帮所谓的侍郎们问奏章一事,更像是接近李思清的借口。她听到这里,更不迟疑,阔步迈入西偏殿内。
“穆郎君!”李思清压着怒意,一字一顿,道:“请回!”
穆武嬉笑道:“我若不回,大人又当如何?大人今日这帕子好看,若送了我,我就‘回’。”
话音未落,李思清与穆武两人都看到了突然进来的穆明珠。
李思清面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难堪之色,而穆武却是面皮抖了抖,像是见到穆明珠之后,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穆明珠目光如电,打在穆武身上,似笑非笑道:“哪里都寻不到表哥,原来是跑到李大人这里来了。”
穆武警惕道:“你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穆明珠上下打量着他,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怀念当初在南山书院与表哥的一番对话。”
穆武与穆明珠上一次在南山书院的对话,就是那夜无人的竹林里,穆武被穆明珠持刀威胁时发生的。
穆武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但是面对穆明珠还是有种本能的惧怕,仿佛又感到那冰冷锋利的利器从腿根划过。
“看不出自己在这里讨人嫌吗?”穆明珠敛了唇角嘲讽的笑意,眉心一皱,透着不耐烦,道:“门在那边,不送。”
穆武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李思清,又看了一眼母老虎似的穆明珠,扔下一句“改日再来见李大人”便从穆明珠身边挤开,快步出了西偏殿。
方才穆武歪缠的时候,西偏殿内的低阶侍女已经都退下了,此时殿内只剩了穆明珠与李思清两人。
李思清终于抬起头来,神色稍微回转过来,强笑道:“叫殿下瞧了笑话……”
穆明珠道:“我知李姐姐要强……”她知道李思清的自尊心是很强的,“若不是听见实在不像话,我也不愿走进来……”
“他既然闹成这样,姐姐怎么不告诉陛下?”穆明珠看着李思清问道。
世间事,从来灯下黑。
穆武纠缠李思清的事情,就发生在思政殿之前,就发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但是很可能皇帝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因为没有人会主动告诉皇帝这件事。旁人不说有旁人的忌讳,但事关李思清自身……
李思清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垂眸,看向窗下的案几。
穆明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明白过来,一叹之下,心生愤慨。
那窗下的案几上堆着好几摞奏章,有的已经初步批复了,有的还需继续处理……
如果李思清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面对穆武这样的纠缠,只要她性烈如火、满心不愿,拼着出家做尼姑,就是闹到皇帝跟前也不虚。但李思清有她的责任与抱负,她不敢拿她的事业去冒险。哪怕这件事情皇帝知道了,有很大的可能会维护李思清,但李思清也不敢冒很小的另一种可能。因为那种很小的可能一旦发生,她如果违抗,就不只是拒绝穆武,也是在违背皇帝的命令,这会断送她奋斗过的全部。而且坦白来说,圣心难测,鉴于目前皇帝对穆武表现出来的“喜爱”,很难说究竟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只要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发生,但凡李思清还能敷衍穆武,她都不会主动去跟皇帝挑明这些私底下的龃龉。
“请殿下就当什么都不曾看到……”李思清轻声道:“下官会自己看着处理的。”她绷紧的下巴透着几分倔强。
穆明珠微微张嘴,还没说话,就听外面有侍女唤她,原来是皇帝终于召见了。她不及再说什么,只当先往思政殿中走去。
李思清则跟在她身后,神色间有些忐忑。
穆明珠淡声道:“放心。”
李思清微微一愣,抬眸看她一眼,便知公主殿下这是答应守口如瓶了。
思政殿侧间中,皇帝穆桢歪靠在软榻上看奏章,除了面上比平时疲惫几分,看不出什么端倪。
“来了。”皇帝穆桢抬眸看向穆明珠,虚指着自己榻边的位置,简短道:“坐。”她的声音略微有点沙哑,大约是在见虞岱时说了太多的话。
李思清如常行至桌案侧,垂手侍立。
穆明珠见礼之后,斜着身子在榻边坐下来。
“你去雍州之事,朕想过了。”皇帝穆桢直接切入正题,道:“不如把你在扬州用过的旧人带去,趁手些。”
万事开头难,穆明珠这一趟去雍州,要动许多人的利益,面对的困难不只一重。皇帝穆桢的提议,固然对穆明珠存在有利的一面,但未必没有别的意图。
穆明珠一听便全然明白了。
扬州富庶,与建业隔江相对,又接通鄂州、南徐州,如此重要的一州,岂能旁落他人之手?
母皇能等到今时才撤换她留下来的人手,已是忍功了得,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达成目的。
“多谢母皇体恤。”穆明珠明知皇帝用意,但还是欣然应下来,毕竟她去雍州的确需要可靠的人手。
“英王周鼎的献金至今还在路上,你心里要有个成算。”皇帝穆桢淡声又道。
这一点左相韩瑞借萧负雪之口,也向穆明珠传达过。
穆明珠自己也有所预料,闻言忙又应下来。
皇帝穆桢又道:“朕命钦天监算过了,说是三日之后为吉日,适合你往西北行。”
这是要穆明珠三日之后动身的意思。
“女臣原本就想尽快动身,这真是再好不过。”穆明珠笑道,觑着皇帝面色,道:“母皇,女臣这次去雍州,再跟您讨一个人成吗?”
“谁?”
“穆武。”
原本立在桌案旁的李思清,手上记录的动作一顿,低着头静听下去。
皇帝穆桢终于有了一点疲惫之外的神色,略诧异地看了穆明珠一眼,道:“你要带你表哥走?”
穆明珠清晰道:“是。母皇也知道,女臣这趟去雍州,起初肯定是千难万难,最需要有自己人在旁边帮衬的。女臣想着旁人再亲近,总近不过亲人。正巧表哥也有意相助——他原本想上前线抗梁,一直未能成行,深以为憾。最近他听说女臣可能往雍州去,主动找来说想一同去。女臣想着也没什么不好,最初有表哥一起过去做事,等安定些了,便可以让表哥再回建业。”她脸不红气不喘捏造着穆武不曾说过的“请求”,又无奈一笑的,道:“表哥的脾气您也知道,若是这次去雍州不成,还不知他下次又奔着什么事情去了……”
穆武又还能有什么事情呢?不过就是闹着想上前线参加战斗罢了。
十七八岁锦衣玉食的少年郎,只知道一战成功美名扬,哪里知道瞬息之间活人变凉尸。
虽然说穆武乃是皇亲,理当奋勇当先。
但穆国公就这么一个孩子,皇帝穆桢也要为她的大哥着想。另一方面来说,此前皇帝带穆武入太庙的举动,也引得朝中议论纷纷,正需要时间平息。
皇帝穆桢沉吟一瞬,不咸不淡道:“也好。”算是答应了让穆武去雍州一事。
穆明珠要带穆武走,不只是为了帮李思清解围,还是为了防止穆武留在建业、背后放冷箭。
“其实你不用担心没有自己人,你这趟去雍州,朕已经……”皇帝穆桢说到这里,忽然又觉说下去没意思,便止住话头,道:“总之这两日旨意下来,你就知道了。”
穆明珠察言观色,便知母皇原本要提起的就是虞岱。
“去吧。”皇帝穆桢点一点头,道:“做一番事业出来。”
“是。”穆明珠又抬头看了母皇一眼,见她已经低头去看一份新的奏章,便轻手轻脚退下了。
这一趟陛见,比穆明珠预期的要平淡简短许多,但大方向没有问题。
这种平淡与简短,固然是因为皇帝先接见了虞岱,情绪短时间内恢复不上来。
但是穆明珠也在猜测,与她透过杨虎传达给母皇的话,会不会有关系呢?
那日她告诉杨虎,自己执意要解除与齐云的婚约,是因为此前有种被母皇赏赐出去的感觉,因此要打开这心结。
按照她对杨虎的了解,这番话应当会一字不差传入母皇耳中。
她原本以为能以情动人,看到一个更有人情味的母皇,但是今日陛见,却发觉母皇反倒待她淡漠了几分——也许只是因为疲惫。
“殿下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李思清从桌案后转出来,巧笑道:“下官代陛下送殿下一程可好?”
“去吧。”皇帝穆桢搁下手中的奏章,抚了抚眉心,看着李思清跟在穆明珠身后走出去,忽然打了长长一个呵欠,眼角都泛出泪花来。她从昨夜就不曾安睡,大约是因为那淅沥沥的雨声,又或者是心中存了太多事情。原本今日送走穆明珠,她是想要好好说一番话,温情动人些的,但先见了虞岱,巨大的冲击之下,情绪被消耗得厉害,等到穆明珠进来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干瘪。因此这番陛见也没有达到皇帝穆桢的预期,她原本希望这次陛见能打动穆明珠,最好说到让穆明珠流泪,尽释前嫌。但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如此吧,能按照计划进行的十不存一,不管是日事表上的待做事项,还是上孝父母、下抚子女、中交友人,计划里都想做到十分,实际最后能做到一分的,已经是能人。
“殿下……”李思清追着穆明珠走出来。
穆明珠回眸看着她一笑,待她走近后,先开口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谢我。我本就是要带他走的。”
李思清自然是不信的。虽然皇帝一厢情愿认为穆武鲁直,是个没有坏心的“孩子”,但底下谁不清楚穆武是个什么货色?穆明珠无缘无故,何必给自己捎这么一个麻烦上路。
李思清望着穆明珠,胸中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这段时间来,穆武对她的纠缠,简直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块乌云,不知何时就会下雨。她说起来是颇得皇帝信重的女官,才学骑射都不俗,可是这一切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到底不算什么,正如她在皇帝面前也不算什么。她不敢向皇帝道破穆武之事,是因为她不敢做那个戳破穆武在皇帝心目中好形象的人。哪怕当下皇帝发作了穆武,可是未来不知何时,当皇帝开始怀念惋惜她的好外甥时,那属于她李思清的仕途便到头了。
然而只是今日偶然撞见,公主殿下竟然愿意蹚浑水、为她带走这麻烦。
“为什么?”李思清轻声问道。
穆明珠微微有些诧异,像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顿了顿,道:“女子在朝为官不易。”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视线从李思清肩膀上方划过去,看向侧间打开的长窗,皇帝可以躲在那长窗一旁看到这里的情形,“就送到这里吧。”她露出一个笑脸来,道:“等我从雍州回来,咱们再说话。”
李思清也不愿让皇帝起疑,没有坚持再送,最后看了一眼穆明珠的背影,转身步入思政殿内。
公主府中得了准确消息,也忙乱起来。
虽然碧鸢与樱红提前几日就已经得了穆明珠的指示,暗中过了一遍要带走的人员名单与东西册子,但此时一一对应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穆明珠则坐在书房中,细想离开建业前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在纸上列下来,忽然笔尖一凝,想到了一件叫自己也诧异的事情——下一批从上庸郡送到公主府来的水果,怕是又要浪费了。齐云自从到了上庸郡之后,一直有送水果来,哪怕是在她写了请退婚信之后。因这件事情是他多年来坚持做的,倒是也并不突兀。此时在“拜访左相”、“裁撤监理”等事项底下,忽然突兀地出现了“水果”两字,穆明珠自己看着都忍不住笑了,看来那一次未曾吃到秋李子真的很可惜吧。
“殿下……”樱红抱着随行人员名单走进来,面露难色,轻声道:“柳监理不愿随行。”
“柳耀不愿去雍州?”穆明珠皱眉,这人在专业上是非常好用的,但就是脾气有些古怪,“他说为什么了吗?”
“不曾。”樱红又道:“人就在外面呢。要不殿下亲自问问?”
“让他进来吧。”
一时柳耀入内,径直道:“殿下点了耀前往雍州,恕难从命。”
穆明珠原本有几分不快,忽然听到“恕难从命”四字,望着那与齐云颇类的侧脸,语气温和下来而不自知,道:“光华你不是那等恃才傲物之人,既然不肯去,必有原因,可愿为本殿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