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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珠一噎,这就跟后世员工拒绝出差,理由是坐不了飞机、高铁与汽车一样。雍州一行,厘清户籍纳税等事项,若有柳耀,可便宜许多。她想了一想,猜度道:“你是不惯路上与人同车同睡?”也许搞技术的高端人才,神经都有点敏感,尤其需要好的睡眠,“你自己单独一辆马车,宿下也是独自一间,如何?”她见柳耀似乎有所动摇,又道:“本殿这趟去雍州,的确需要光华你相助。”声音恳切。
柳耀抬眸看她一眼,犹豫再三,终于轻声道:“殿下如此礼贤下士,耀若是再推拒,岂不是不识好歹。”
穆明珠一笑道:“你这家伙,原来还是懂一点人情世故的。”
柳耀似乎是被她逗笑了,扭过脸去藏起笑意。
穆明珠望着他欲笑先藏的模样,不期然又想起那个总是藏起笑意的少年,回过神来自己也觉不像话,淡声道:“退下吧。”
待人都退下后,穆明珠自己执笔,在列出的“水果”二字旁,细细几笔,勾勒出一枚墨李子来。
她正歪头打量着那墨李子,却不知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129章
“殿下,宝华大长公主来了。”樱红通报道:“在前头花厅等着呢,没说为什么事儿来的。”
穆明珠不曾预料到宝华大长公主会来,因她这位姑母虽然爱热闹、却只爱在自己府上设宴,并不是很喜欢登门拜访旁人——若是有宴会,则是另一回事儿。此前穆明珠通过宝华大长公主联系上了大军副陶明,后来调度物资,也接了陶明私下几句话的请托,算是搭上了线。此时宝华大长公主前来,穆明珠不好不见。
她一面猜测着宝华大长公主的来意,一面往前头花厅而去。
“你那个会算账的美貌郎君呢?”宝华大长公主倒是开门见山,稳坐在太师椅上,打量着自己长指甲上新染的红花汁,漫不经心道:“唤他出来,给我带回去。”
穆明珠一愣,这才想起上次请宝华大长公主过府之时撞上了柳耀。她先问了好,在宝华大长公主身边坐下来,笑问道:“怎么又惦记起新人来了?姑母上次说的那爱吃醋的小侍君呢?”
“腻了。”宝华大长公主懒洋洋吐出两个字来,坦然直白,道:“前头几日见他吃醋还算有趣,时日久了便看烦了,已经叫人送到城外庄子上去了。”
宝华大长公主厌了的侍君一般有两个下场,要么是给些金银之物、送出府去;要么是留下来、送到庄子上去。这必然是那小侍君自己不愿离开大长公主府,因而留了下来,大概还有些痴心妄想,却不知宝华大长公主是从不吃回头草的,一旦腻了,便再不会召见旧人。
穆明珠想了一想,以柳耀的性情,是断然不愿以色侍人的,唯有再次拒绝姑母。她把话说得委婉和气,笑道:“侄女新得了份差事,姑母怕是还不知吧——母皇命我往雍州去做事呢……”
“雍州?”宝华大长公主不怎么感兴趣,仍旧打量着她的红指甲,口中道:“那地界尽是些北边过来的侨民,又有什么意思?整日闹着要北伐打仗的。”她打了个呵欠,道:“说起这些来我就脑壳疼。你那人呢?”她仍是是问柳耀。
“这……”穆明珠只得道:“我这一趟去雍州,林林总总的账目,都还得用那批会算账的学子……”
“不必再说了。”宝华大长公主终于掀开眼皮,看了穆明珠一眼,道:“这人我带不走了,是吗?”她不等穆明珠回答,已经起身往外走去,口中怒道:“今日就没有一桩顺心的事!”
穆明珠忙起身相送,追上去谦恭道:“姑母息怒,等侄女从雍州回来了,就叫那人登门道歉……”
她一直送到公主府外,看宝华大长公主冷着脸上了马车,始终没再回答她。
樱红站在穆明珠身后,望着宝华大长公主远去的马车,语带担忧,轻声道:“大长公主殿下像是生气了……”
穆明珠淡声道:“她本就是带着一肚子火气来的。”
宝华大长公主大约是在自己府中已有不快,不知是不是跟那小侍君有关,因此寻到这里来想带走柳耀取乐,没料到又讨了个没趣,她自己也说处处不顺心。以至于当意识到穆明珠的拒绝之意后,宝华大长公主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只是冷淡离开了。可是对于宝华大长公主这样性情的人来说,发火事情小,不发火事情反而大了。
穆明珠自己心里有数,若单只柳耀这一件事也就罢了,偏还有从前林然那件事。她当初从宝华大长公主手中救下林然来,虽然后续送了几个协律郎入大长公主府,但那事儿在宝华大长公主心中一直没过去。这次宝华大长公主又来问柳耀,其实只是林然之事的重演。而这一次穆明珠仍旧没有顺从于宝华大长公主。两件事合在一处,这才是宝华大长公主不悦的根源。
其实取悦宝华大长公主的办法也很简单,如果上一次放任林然受难,又或是这一次威逼利诱柳耀前往,都能让宝华大长公主满意。
但穆明珠总是觉得,浊浊世间,难得有一两个有操守坚持之人,能庇护还是庇护一二。
“不如再选几个品貌皆优的协律郎送去……”樱红小声提议道。
穆明珠摇头,这不是另外送几个貌美郎君能解决的问题。
“姑母现下在气头上,等过两日我走之前亲自去拜访一趟……”穆明珠思量着道:“你与姑母身边的大侍女都交好,也送她们些喜爱之物。”
总之,有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人帮衬着,别闹出什么大事来就好。
“明日先去探看左相……”穆明珠定了计划。
次日清晨,建业城瓮城内的一处小旅店中,却有两位阔别十五年的至交好友再相见。
旅店二层十步见方的小房间内,宋冰望着坐在床沿上、已样貌大变的虞岱,强忍泪水,压住惊愕之色,勉强笑道:“远山兄回来就好。”
虞岱倒是显得豁达许多,请他在桌边坐下来,笑道:“别看我样貌吓人,其实身体很好,一顿饭吃两碗饭。”
宋冰原本有一肚子话想说,有小到关于两人情谊的,也有大到关于家国天下的,但此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虽然接到过虞岱的求救信,但他以为虞岱所说的身体损坏,乃是害了重病,不曾想到是真的残损了身体。
虞岱主动道:“寒水兄如今在何处高就?”他知宋冰已经解官。
宋冰轻声道:“有赖相府公子萧郎君相帮,弟在牛国公府中教那小郡主读书,谋些衣食。”他顿了顿,又道:“远山兄才学远胜于我,不如……”
虞岱浅笑道:“我虽然身体残损,幸得陛下不弃,还要我出去做一点事。”
宋冰大喜,又有些担忧,道:“是外放为官吗?”
虞岱便把将随公主赴任雍州一事说了。
宋冰放下心来,轻叹道:“这位殿下有章法,懂谋略,又救了你……”他在虞岱陛见之前,就已经把穆明珠参与营救一事,写在纸条上隔着门板塞到这间房中来。虞岱一入建业,宋冰便知晓了。只是陛见之前,虞岱一直不肯见他。他只好把需要注意的事情写在纸上告诉虞岱,恐怕虞岱入宫时遇见贵人、不知内情失礼。
虞岱听他娓娓道来,才知当日宋冰与穆明珠在萧府相见的细节。
“总之你现下回来了,又得了陛下任用,又跟了这样一位殿下……”宋冰说着,眼睛里放出光来,仿佛重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咱们当年的宏愿……”
“寒水兄。”虞岱低沉一唤,打断了他的展望。
宋冰回过神来,目光扫过虞岱左腿空了的裤管和剧烈弯曲着的脊背,眼中的光芒一时散了,面露歉然之色。
虞岱却是道:“我的确还有心再做事情。”他低声道:“只是这流放十五年来,我才知晓咱们从前所想,都太天真肤浅了。”
宋冰一愣,口唇微动,似乎要反驳,却又被虞岱的现状所压了下去。
虞岱低声道:“纸上的政令,写得再花团锦簇,也不过一纸空文。我如今倒是觉得,到一处去,修一修水渠、堆一堆粪肥,还算做了点实事。”
宋冰望着他一呆,良久低下头来,手撑着膝盖不语。
虞岱又道:“我如今这幅模样,也不好再与一众旧友相见,外头的事情便都托付给寒水兄了。”
宋冰道:“好。”
虞岱又道:“今日咱们见过了,过两日我出建业赴雍州,寒水兄你便不必再来相送。”
宋冰又道:“好。”
虞岱默了一默,问道:“牛国公府的那位小郡主可好教导?”
宋冰道:“小郡主本性温良,只课业上有些懒怠。”
虞岱点一点头,道:“少年人多半如此,你尽心教了便无愧。”
两人相顾无言,当初共同辅佐于故永和太子周睦身边的一对人杰,青年时联床夜话、满怀壮志,要肃清吏治、要打压世家、要擢取寒士,如今年近半百,逆旅再见,黯然相对,却不敢再有一语提及昔日之理想。
旅店的后墙上开了一扇小窗,此时小窗外传来一阵风声。
宋冰站起身来,低声道:“怕是要落雨了……”
虞岱便道:“是,趁着雨还没落,你先回去吧。”他仍旧坐在床沿边,拐杖竖着也立在床沿边,又道:“我就不送了。”
“好。”宋冰道:“远山兄坐着就好。”他已经退到门边,想到虞岱这一去雍州不知几年才能回来,最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强笑道:“等远山兄从雍州回来,我为兄接风洗尘。”
虞岱笑道:“好,好。”
宋冰退到外面,关上房门,背过身去,这才放任眼中那两滴酸泪落下来。
风声一起,虽然是午时,但乌云飘过来,整个建业城的天空都暗沉沉的,不多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穆明珠被这雨阻住,探看过左相韩瑞后,便在左相府中的花厅中稍坐,等风雨稍歇后再走。
谁知这一等,便等出一段小插曲来。
穆明珠不耐烦在厅中久坐,带了樱红在前头的回廊下赏雨,早已看到拐角处探出的两颗脑袋,等了一息,果然便见少年被少女推搡着走上前来。
不是旁人,一个是左相的孙子韩清,另一个则是杨太尉的女儿杨菁。
这两人都是当初被穆明珠一场马球赛俘获,自此成了迷弟迷妹,拱着萧渊出面,邀穆明珠在萧府共进了一顿晚膳。上次穆明珠去扬州时,杨菁就带着韩清追到城门来,想要也一起去,被穆明珠三言两语说动,留在了建业。现下怕是得了穆明珠要去雍州的消息,那杨菁又撺掇着韩清来讨差事了。
两人到了穆明珠面前,倒是有礼有节先问了好。
杨菁胆子大些,一双明亮的眼睛望住穆明珠,问道:“殿下先前答应我们的,怎么又不算数?您到扬州去,一点事儿也没支派给我们呐。我们俩可是在建业傻傻等着呢。”
穆明珠含笑看着她,道:“那本殿该怎么弥补你们?”
杨菁原本以为殿下要推脱几句,说些殿下的不容易之处,却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愣了一愣,想到上前来的目的,一挺胸脯道:“我们想跟着殿下去雍州。”
穆明珠笑问道:“去雍州做什么?”
杨菁又是一愣,道:“去雍州……自然是殿下做什么,我们便跟着做什么。”
穆明珠看向一旁红着脸在地上找缝的韩清,笑道:“你也是一样的?”
韩清小声道:“是……”
穆明珠微一沉吟,道:“只要杨女郎家中同意,本殿可以带你去雍州。不过韩郎君不行……”
杨菁与韩清先是一喜,又是一愣。
“为什么?”杨菁问道。
韩清轻轻拉了一下杨菁的衣袖,大概是已经猜到了穆明珠的意思。
穆明珠下巴轻点左相所在的院落方向,淡声道:“左相大人尚在病重,韩郎君岂好离开建业?”她回忆起方才与左相韩瑞相见时的场景,没想到平时见面时穿着官服撑起来的人,私底下穿着常服竟然只剩一把骨头了。
杨菁立时明白过来,“哦……”她有些懊丧又有些歉然,看了一眼韩清,但是很快又振奋起来,道:“那我跟着殿下去雍州。”察觉到被扯衣袖的力度增加了,又安慰韩清道:“我到了雍州会给你写信的。”
穆明珠看一眼杨菁,这位小女郎出身弘农杨氏,父亲乃是当朝太尉,但难得性情直爽,作风不似文人,倒是更像侠女。
杨菁被韩清拉住了,在廊下小声说话。
穆明珠顺着回廊走到远处,回首看时,见韩清红着脸在快速说些什么、而杨菁蹙着眉头在听,不禁轻轻一笑,感叹道:“正是好时光呢。”
樱红走在穆明珠身后,与她一同望去,有意玩笑道:“殿下跟他们一般年纪,何故作此老气横秋之态?”
穆明珠笑而不语。
樱红为她掸去偶尔溅落在裙摆上的雨滴,低头笑道:“只要殿下愿意,多少郎君想与殿下共度这样的好时光呢,只是苦无门路罢了。外面不说,就是求到奴这里来的郎君,也很有几人呢。”
穆明珠并不是很感情,听她说了几个名字,倒的确都是建业城中有名有姓的年轻郎君,似乎样貌也都过得去,可惜在穆明珠脑海中,都是一张张面貌模糊的脸。
“外头的人不必在意。”穆明珠淡声道:“只要府中的人别闹出事儿来就好。”
樱红会意,道:“殿下放心,汪年与赵西那里奴一直命人盯着呢。”
待到穆明珠离开建业城的前一日,汪年与赵西的计划便已经很清晰了。
“他们二人买通了内外厨房的人,又搭上了秦媚儿,还从外面买了催情的药物。”樱红条理分明道来,“奴那日私下听到他们的谈话,这药多半不是给他们自己用的,应该是给另一个人用了,来讨好殿下。只是如今还不知他们要设计下药的那人是谁。殿下明日离开建业,咱们原本今日是要在府中设小宴的,他们的计划就是在这小宴上设局。”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条,秦媚儿最近借着出府买东西办事,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跑了两趟,不知所为何事。奴问过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说是那秦媚儿虽然来了咱们府中,但念着旧主的恩情,时时还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献宝的。”
穆明珠心里有数,秦媚儿悄悄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跑,乃是常态,只是因为樱红最近盯着才给发现了。
“人说捉贼要捉赃,最好是人赃并获。若是现在动手,那汪年与赵西若是辨称是是他们自己要用药,倒是也不好办他们。”樱红建议道:“不如就等他们做下事情来,叫他们抵赖不得。”又道:“左右有咱们的人在旁看着,也出不了真事儿。到时候连内外厨房经手的人,一并都撸了。正是殿下当日的话,借着汪年与赵西这条线,揪出多少腌臜事儿来,整顿一番,府中也清爽。”
穆明珠笑道:“好。本殿看你竟是个女判官了——这桩案子便交给你审了。”她整理着离开建业,往雍州要做的事情,要带的人,本就是千头万绪,这事儿便交付给樱红。
是夜华灯初上,公主府中小宴摆开,府中众人为明日即将离开的穆明珠践行。
谁都不曾料到,宝华大长公主竟然带着一队人马径直闯了进来。
“我知你明日便走,怎能不来给你安排一桌酒菜?”宝华大长公主带来的这一队人马,乃是她府中的厨子、歌姬、舞姬与协律郎,一来便喧宾夺主,忙乱起来。
一时之间,跟着宝华大长公主来的这数百人,厨子就在园子里备菜,歌姬就在花间唱曲,舞姬在廊下翩翩起舞,还有协律郎或站或坐、于宴席旁奏响乐器。
穆明珠哭笑不得,细想又的确是宝华大长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姑母!姑母!”穆明珠忙迎到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笑道:“我原想着明日一早便去见您,见完您再走……”
宝华大长公主不理会她,眼睛盯着坐在末位的柳耀,伸手一指他,道:“叫他上来,跟我喝三盏酒。”
因今日本是府中小宴,穆明珠又一直待柳耀宽厚,是以柳耀虽然性情孤僻、还是参加了宴会,谁知就这么巧,又撞上了宝华大长公主。
柳耀站起身来,脸上红的滴血,恼怒大于羞涩,只不肯上前一步。
穆明珠恐怕今日这事不能善了。
宝华大长公主眼波一转,手中酒杯换了个方向,递到穆明珠身前来,笑道:“好。你不是最爱英雄救美吗?你来同我喝三盏。”
穆明珠有前世的教训在,如何肯轻易喝旁人递来的酒水。
宝华大长公主横眉竖起,怒道:“你怕我下毒不成?”她乃是讽刺的语气,认为穆明珠故意扫她的面子,自己仰头灌了半盏下去,又递到穆明珠面前,道:“如何?”
穆明珠忙笑道:“姑母误会了。”便接在手中,奈何不曾藏下巾帕吸酒,若倒入衣袖,两人离得太近,怕给宝华大长公主看出端倪更闹得不可开交,想着宝华大长公主总不至于自饮毒酒,索性便一仰脖也灌下去。
宝华大长公主抚掌而笑,道:“好,好,这才像话。”如此又与穆明珠分饮同盏之酒,连饮三盏,这才像是消了气,坐下来看歌舞。
柳耀早已趁机离开宴会。
穆明珠也在宝华大长公主身边坐下来,陪着说笑了几句,渐觉身上汗出、心中发烫,她情知方才那酒有古怪,便借口更衣从殿中出来,沿着花廊往后边走,谁知给夜风一吹,更觉中心似烧。
原来那宝华大长公主的酒中,掺了催情之物,只是宝华大长公主这些年服用下来,等闲剂量已经不算什么,对于穆明珠则不然。
“命人送冰水来。”至一处歇脚的小房间外,穆明珠便觉难以支撑,她从前不曾用过这等药物,不免有些惊慌,吩咐樱红道:“快去传薛昭来。”
一时樱红去请薛昭,只两个小侍女守在门外。
穆明珠入内之后,倒在床上,只觉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初与齐云躲藏在焦家地下溶洞中的情状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吱呀”一声门扉轻响,只当是樱红请了薛昭来,支撑着抬头看去,却见柳耀一袭青衣、跌跌撞撞走进来。
他面上绯红,眼神迷离,显然也不是常态。
穆明珠情知不对,强撑着起身往外走。
柳耀大约也是支撑不住,只想寻一处躺下来,往床边来正与穆明珠绊在一处。
两人倒在一快,柳耀唔了一声,抬眸看了看穆明珠,像是才意识到有人在这里。
穆明珠望着柳耀近在咫尺的面容,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远离,因这人与齐云不同,一来是这人不愿,二来是碰了便是麻烦。
柳耀忽然蹙眉哼了一声,似是有些难耐,竟主动凑了上来。
第130章
穆明珠强撑着坐起身来,避开了柳耀。
她不喜欢这种被药物控制的感觉,好像她不再是人,倒更像是被本能**主宰的兽类。
当然只要她让理智放手,立时便可以滑入快活沉沦的深渊。
但她自己想快活是一回事,被人下药设计的快活又是另一回事。
“柳光华,你清醒一点。”穆明珠伸手抵在柳耀发烫的脸颊上,推得他更远离了一些,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与脸颊,也觉发烫似火烧。
柳耀被她一推,像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半睁开眼睛,昏昏沉沉看向她。
穆明珠自知两人不该再独处下去,眼下应该离开这张床,她推柳耀,道:“你出去。”
柳耀似听非听,被她推的身子软绵绵的,看样子被下的药剂量更重。
如果说穆明珠还维持着一丝清明,那柳耀几乎就是任人宰割了。
就在此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交谈声。
穆明珠此时脑袋里好似有浆糊,耳边也嗡嗡的,隔着门板也听不真切那交谈声,竟好似幻听到了齐云的声音。
大约也是因这药物的缘故。
穆明珠见推柳耀不动,便自己起身,想要越过柳耀,翻到床外侧出去。
只是她此时手脚无力,越过柳耀时支撑不住,一手抬起便觉要歪倒,慌忙落了手去撑住身体,仓促混乱之中也没计算好落点,恰好便撑在了柳耀胸前——哪里不太对劲。
穆明珠一愣,下意识手指一动。
的确不太对劲——不是男子应该有的平坦胸膛。
她这会儿脑袋里晕晕的,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柳耀却是大惊,因这是“他”隐藏多年的大秘密,事关身家性命,哪怕是在神志不清的当下,也知不能给人察觉,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掩着前胸坐起身来,往外一翻就下了床。“他”也是迷迷糊糊中,只知道不能在这秘密暴露的房间里再留下去,下意识就往门外去,然而才下床便觉膝盖一软。
就在此时门外杂乱的交谈声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乃是少年寒凉的嗓音,“臣齐云,求见公主殿下。”
穆明珠身体内的药效逐渐进入了强力发作期,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漂浮的梦境中,耳边肖似齐云声音的幻听越来越真实,方才按过的柳耀竟宛如女子。
她半趴着,手臂撑在床面上,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想要等这一阵药效过去。
床边的柳耀只一心想要逃出去,守住“他”的秘密,下床时腿软手酸,竟是一头栽倒于床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伴着这一声巨响,门外的人再也难以等候。
“砰”的一声,少年破门而入,手按长刀走上前来,见床上的公主殿下鬓发散乱,床下的美貌郎君却是衣衫凌乱,一时黑眸如深渊寒水,气势凛然骇人。
柳耀终于撑着床沿,迷迷糊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打开的门外而去,恰好从少年眼前走过,展露了那肖似少年的面容。
少年周身寒气更重,看一眼在床上背对着他的公主殿下,眸光微动,待那郎君离开房间之后,先紧闭了房门,这才折返回来,于床边冷声道:“殿下可还好?”
穆明珠于昏沉中,努力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见少年唇红眸冷、甲衣如铁,闭了眼睛再睁开,仍在眼前,一时不禁暗暗称奇——不知宝华大长公主酒中所用何药,竟有如此功效。虽然那柳耀与齐云的确有几分相像,但是在她清醒时看去,怎么都不能像到如此程度。更何况这会儿连衣裳装束都扮好了,究竟是该称赞宝华大长公主这药神奇,还是该称赞她的想象力详实呢?难道说谢钧等人每次用完五石散,都能体会这样的快乐不成?那倒是难怪戒不掉了。
方才药效初发作之时,穆明珠还能凭借强大的理智推开柳耀,此时药效到了强力发作期,本就是摧毁人意志力的。
穆明珠也是人。
她只觉眼前的少年无一处不诱人,冷的眸、红的唇、甚至那几分怨怒之色,都格外勾人心神。
穆明珠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力气,竟然伸出滚烫的手去,拉着少年要他在自己身边躺下来,低头望着他的眉眼,柔声道:“本殿知你不愿以色侍人,不过如今情形……”
她俯下身来,在少年耳边低语,呵出的气带着十足的热度,“我帮帮你,你也帮帮我,咱们互相服侍,也不算……辱没了谁……”
少年在她身下不语,只冷眸如星,静静望着她,抿紧的唇间似有几分薄怒之意。
穆明珠不知是那药效的缘故,还是她自己心中有鬼,只觉少年薄怒之色,比什么都叫她情动,见他不曾拒绝,便试探着轻轻啄吻在他耳根处。
齐云不曾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躺在床上,感受着公主殿下一下又一下的啄吻和她滚烫的呼吸,不能控制身体的悸动,亦不能控制心中的苦楚酸涩。
大约是为了营造氛围,这一处房间内的灯光本就昏红,此时映在床帐上压着的玉饰上,从齐云的视角看去,恰如一轮小小的红月。
齐云望着那一轮小而凉的玉质红月,心里清楚公主殿下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当她的热吻落在他唇角、并且即将落在他唇间时,他终于再也不堪忍受。
“不要……”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秋天里的一缕纤云,随时可能随风飘走万里。
穆明珠在迷乱的情欲中被这一声惊醒,她微微一愣,低头向少年看来。
“我不要……”齐云轻声又道,漾着水光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穆明珠看到少年面上凄楚之色,不知为何,竟然心中一痛。
虽然这尴尬的情况下,互帮互助是最快的解决之法,但对方既然不愿,她也不会强人所难。
“对不住……”穆明珠用力闭了闭眼睛,试图拉回一点理智,拼尽全力从少年身边挪开,倚着床柱、闭目而坐,气息尚且有些浑浊,沉声道:“你若可以,便出去。”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
前世今生,穆明珠从未主动服用过这等药物,就算是在扬州焦府吸入了催情的香,但那只是轻微放大感官,并不是夺取了人的神智。可是这次宝华大长公主掺在酒中的药,效果却极厉害,药效发作时,能让人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一件事——做了这一件事,便求得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穆明珠闭目调息之中,忽然感到额上一阵湿冷。
她睁开眼睛,却见是少年手持冷帕子,给她敷在额间。
穆明珠蹙眉,奇怪这药效强大,口中淡声道:“你还是走了好。本殿现下一见你,就想亲你。”她也不能完全相信自己此刻的理智。
少年听了她的话,给她按着湿帕子的手纹丝不动,面色虽然绯红,但神色间却越发冷峻恼怒。
穆明珠看了他两眼,想要破开这眼前的幻想,看一看柳耀真实的模样,却只是徒劳。
她闭了眼睛,任由少年服侍。
过了片刻,少年去而复返,这次却是端了一盏汤药来。
“薛医官给开的药。”他捧着药碗,如是说。
穆明珠想着不会比眼前这状况更糟了,就着少年的手,一口气喝光了那药,沉声道:“薛昭人呢?”又问道:“樱红呢?”
少年不答,又托了一碟蜜饯给她。
穆明珠下意识捡了一枚吃,边吃便觉得奇怪。她吃药从不用哄,也不怕苦,就是樱红、碧鸢服侍,也不会给她备下蜜饯,因知道她的脾气只会给她备下一碗白水清口。柳耀这样一个孤僻古怪的人,怎么忽然间有了这样的闲情?
薛昭医术果然了得。这一大碗药汁入腹,穆明珠便觉一股清凉之意从丹田升起,直冲天灵感,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那药效也过了强力发作期,又有薛昭的解药,穆明珠渐渐恢复了理智。
她倚靠在床柱上,感到身上不再发烫,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坐在桌边的少年,仍是齐云模样。
穆明珠闭上眼睛,默然片刻,再度睁开眼睛,见那人还是齐云,不曾变回柳耀。
原来方才齐云入门、柳耀跌跌撞撞离开之时,穆明珠正反身趴在床上、药性发作,压根不知道两人的动静。
等到齐云到了床边来,穆明珠抬眼看时,只以为是药效发作,好似后世那等会致幻的毒品一样,叫她错把柳耀看成了齐云,哪里会想到竟然是齐云本人呢?
此时穆明珠恢复了理智,环顾四周,却见这乃是一座专供贵人游玩的花阁,春秋可以赏花,夜里也可以欢愉。
这种建造在园中湖边等相对静谧之所的小房间,大约是从宝华大长公主等建业城中的女贵人中流传出来的新风潮,在她这公主府中也传播开来。
譬如这一间房内,锦被堆叠,上绣鸳鸯;桌上红烛,灼灼成对;无处不是对情事的暗示。
穆明珠从屋内的陈设上收回视线,却见少年大马金刀坐于桌边、定定望着她。
饶是穆明珠这样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状况有一点尴尬。
不过,她不会表现出尴尬来就是了。
穆明珠揭下额上的湿帕子来,擦了擦鬓角的汗水,歪靠在床柱子上,身上仍觉绵软无力,先问道:“宝华大长公主呢?”
今日这场是非,乃是因宝华大长公主而起。
“已经走了。”齐云简短道,不曾提及方才在门外他与宝华大长公主之间的冲突。
穆明珠稍微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只要宝华大长公主一去,在公主府中她就是最大的,底下人再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她旋即又问道:“你几时回来的?母皇可知你今夜前来?”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道:“臣因公务归来。”又道:“臣此来是询问殿下破解梁国重骑兵之法,已提前向陛下奏明。”
穆明珠再度松了口气,如此说来,母皇跟前也能敷衍过去了。
这两个问题问完,她才有心思处理府中这点烂事。
“樱红在外面?”穆明珠见齐云点头,便道:“让她进来。”
齐云压着情绪,起身唤了樱红入内。
樱红在寻薛昭归来之后,便恰好撞上齐云拦住宝华大长公主,等到宝华大长公主离去,她自己也给齐云带来的兵拦在了外面。
“殿下恕罪,都是奴办事不利,竟然出了这样的纰漏。”樱红入内,跪地请罪,低声快速把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汪年与赵西的异动,樱红是早已掌握的,也一直派人盯着。只等今夜汪年与赵西下手之后,便人赃并获,把他们查住。
“奴只查了府中的仆从,也没成想那汪年与赵西说动了昔日一位同窗。那同窗给殿下取中做了监理。今夜汪年与赵西,不只是买通了府中的下人给柳监理下药,还说动了一位同窗动手。奴只防住了下人,却没料到还有同窗引着柳监理到这里来,还给柳监理用了药……”樱红口齿清晰,连连请罪。
穆明珠虽然药性下去了,但副作用刚开始显现,揉着发痛的额角,其实已经把事情梳理清楚。
今夜事情里面的意外,看似是宝华大长公主的突然造访。其实可能真正的意外只有一处,那就是她再度拦着宝华大长公主对柳耀下手,宝华大长公主临时起意要她喝那三盏酒,而她果真喝了。
秦媚儿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跑,看来并非寻常献殷勤,很可能是宝华大长公主对柳耀未能得手、一直念念不忘,因此设了这一局,要趁着柳耀跟她去雍州之前,抢先成事。
这也解释了宝华大长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门外。
因为从一开始秦媚儿想做成的,就是把柳耀送到宝华大长公主床上。而汪年与赵西等人,才是想把柳耀送到她床上。
“府中凡是沾手这事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带到雍州去。”穆明珠思路很清晰,这批人是要处理,但是在建业处理太招人视线,自然是带出去再处理更方便。
樱红忙应下来,又道:“柳监理方才出来,瞧着也不甚清醒,奴已经命翠鸽送他回房睡下。方才薛医官的药熬出来第二份,也已经给柳监理送去了。”
齐云知道这“柳监理”便是方才从公主殿下房中出去的郎君,此时一双黑眸锁定在穆明珠面上,不放过她一丝神情。
穆明珠想到自己方才浑噩之中触及的绵软,当下不是细究之时,却也不能给旁人察觉了,便道:“你做得好,命翠鸽彻夜守着,直到柳光华醒来。”
齐云黑眸一黯,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樱红应下来,又道:“薛医官还在外面候着,殿下可要给他看一看?”
穆明珠还未说话,齐云先道:“请薛医官进来。”
穆明珠微微挑眉,并没有反驳。
一时薛昭入内,给穆明珠看过之后,说是并无大碍,过三五日体内余毒排净便好了,只是要留意,此等烈药不可常用,否则极易成瘾、再难戒掉。
待到薛昭与樱红都退下之后,室内又只剩了穆明珠与齐云二人。
穆明珠方才给薛昭看诊之时,已经下了床,此时便坐到桌边来,与齐云挨着,口中随意道:“回来几日了?”
齐云低声道:“两日。”
“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穆明珠深知自己的势力还浅,似这等秘密的来去,若是母皇有意隐瞒,她当下便无从知晓,“几时走?还回上庸郡吗?”她一面问着,一面随手翻起桌上的杯盏,想要倒一盏清茶喝,谁知那杯盏翻开来,内壁外壁上也都是交颈的鸳鸯。
此时两人挨着坐,她抬手翻杯盏,齐云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她手上。
同样的鸳鸯落在两人眼中,却是各有一番滋味。
穆明珠轻咳一声。
齐云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睫毛微动,缓缓挪开视线,低声道:“一切都等陛下安排。”
“如此。”穆明珠硬着头皮,用那鸳鸯杯给自己倒了一盏清茶,又道:“我明日便往雍州去了。你既然回来两日了,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她啜了一口微冷的苦茶,稍微平静些了,抬眸看了齐云一眼,问道:“来见我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