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拒绝谢钧显然是无效的。
穆明珠一笑,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天色已晚,本殿还要往济慈寺去上柱香——”她看向来时的大路,见公主府与谢府的扈从都等候在侧,便伸手一指,道:“谢先生请便。”
谢钧只当她是默许了。有时候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事情只管去做就是了。
“告辞。”谢钧达到了最主要的目的,也不会不看眼色硬要跟穆明珠一同入寺上香,只负手身后,示意穆明珠先往山上行,他要目送之后再离开。
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原本守在大路口的两府扈从这才迎上来。
樱红追上几十级台阶,来到穆明珠身后,为她披上一袭薄绸披风,口中道:“山中秋寒,薛医官的药吃了这么久,总算得他说有成效停了,可别一不留神再……”
穆明珠拢紧了披风,听着樱红包含关切的絮叨声,心神从方才与谢钧尔虞我诈的对谈中收回来,却也没有打断她,只安静拾级而上,含笑听着,待到她停下来,抬头望一望山顶的济慈寺,这才问道:“扬州大明寺诸人的度牒如何了?”
此时要做合法的出家人,却也不容易,还需要朝廷颁发度牒,才能享受出家人的待遇。
穆明珠当初在扬州时,杀了大明寺跟焦道成沆瀣一气的原住持净空,后来机缘巧合,倒是见给人送到她身边来的侍君静念有几分慧根,便要静念顶了这个缺;又要那跟着焦道成做了许多恶事,却与当地士族官员来往颇多的崔尘崔别驾也做了和尚。再后来穆明珠回到建业,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便把给朝廷给静念、崔尘等人颁发度牒的事情,交给樱红去盯进度了。
樱红方才从宫门外乘车跟来,见公主殿下载着那谢先生一路急速出城、很是不同寻常,因此一面絮叨一面也在觑视穆明珠的神色,此时见她开口、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朝廷的文书已经填了名,只等上面用印。奴昨日才派人去问过,说是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便可发下来了。”
穆明珠虽然素知这等清闲职位上的官员不做事,却也没料到其效率会如此之低。她从扬州城回来,一整个秋季都快过完了,两份制式的度牒竟然还未批下来。不必想,这经手的官员必然是世家所出的子弟。
樱红又道:“再有就是静念小师父因要做住持,按理还要有戒牒。前番静玉公子不是致信于殿下,说是想要带静念小师父来建业济慈寺受戒么?”
穆明珠点一点头,记起前事来,当时梁兵南下、情况危急,她写信命扬州秦无天前去支援,没过多久静玉便来信,说是要带静念来建业受戒。她当时想着这大约又是静玉的花招,因当时手头的事情实在繁乱,也无心应对,只回话叫他在扬州安心办差。此时听樱红说起,穆明珠略有些诧异道:“原来前番本殿竟是错怪了静玉?是天下的主持都要来济慈寺受戒?不应当吧……”
樱红抿嘴一笑,道:“这却不是。领了度牒的和尚,不曾受戒的也有。只是那静念小师父要做大明寺的住持,定然得是受戒了的和尚。这和尚受戒,不拘在哪里的寺庙,只要是朝廷认可了的,由十位师父见证便是了。所以静玉公子带着静念小师父,不往别处去,却要渡江往建业城中来,大约也是想着能见殿下一面……”
穆明珠摇头笑叹道:“原来做和尚都还有这么多讲头……”又道:“既然如此,你便发信给静玉,若他执意要来济慈寺给静念受戒,那本殿也不拦着。”
樱红应下来,抬眸看了一眼公主殿下,略有些犹豫,道:“还有一事……殿下出宫门之前,奴在马车旁候着,见右相大人出来……”
穆明珠脚步一顿,看着她说下去。
樱红道:“奴瞧着,右相大人像是在等殿下的模样……他就候在咱们公主府马车旁的树下,一直等到殿下出宫门,原本像是要迎着殿下上前去的,只是见殿下跟谢先生说话,便一直不曾上前。”
对右相萧负雪的格外留意,并不是樱红一人如此,可以说乃是公主府侍女侍从们的“职业素养”了。
“他等本殿?”穆明珠复又往山上行去,口中低声道:“作甚?”想着自己方才在宫门外与谢钧的互动,应当没有什么会惹萧负雪疑心之处,便暂且搁下此事。
正是济慈寺中众和尚做晚课的时间,穆明珠还未完全登上山顶,便先听到一阵阵由敲击木鱼的声音和众人诵经的声音混合成的海浪声。
这声音萦绕在梵香与云霭之间,叫登山至半途的人只疑身在通天梯。
经此声荡涤,尘世间的一切凡俗**,似乎都远去了。
等到穆明珠进入济慈寺时,大殿中的众和尚已经散了晚课,只有留守的两名和尚给她奉了香。
济慈寺乃是皇帝上香之处,平素里来这里的达官贵人太多,不管是谁都大不过皇帝去。因而连这寺中的和尚,仿佛也格外能“看淡富贵”一般,不管是公主皇子来,还是普通香客来,若无特殊情况,都只是几个原本就在院中、殿中的和尚接待。
穆明珠接了香,左右一看,见左边那和尚面善些,便笑问道:“小虚云呢?”
左边那和尚笑道:“请施主稍候,贫僧去把虚云小师父请来。”他大约是之前也见过穆明珠几次,临走前一指佛前两列长明灯中的一盏,又道:“虚云小师父为施主供着长明灯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向那和尚临去前指着的那一盏长明灯,在一众高低胖矮各不相同的长明灯中并不算显眼,但是因知晓了是代表自己的一盏灯,看起来总是亲切了几分。
一时虚云得了消息,从后殿进来,来的速度很快,但抬头见了穆明珠,又有几分扭捏,慢吞吞走上前来,道:“施主请上香。”
穆明珠见他老气横秋的模样,故意把手一抬,看似要往他头上放去。
虚云果然中招,倒退两步,捂着自己的光头,抬眸怒瞪着她,道:“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穆明珠本就是诈他,顺势把手往耳边一放,捋了捋不曾散乱的发丝,老神在在道:“本殿哪样了?”
虚云便知她是故意的,站在一旁,扭脸看着殿中的佛像,不再理会她。
穆明珠腹中暗笑,猜想这小家伙多半是在心中默念什么戒嗔戒怒的经文,便自己于佛前上了香,一回头见虚云还气哼哼站在远处,便道:“小虚云,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虚云仍是扭着脸,语气有点冲,道:“师父闭关不见外客,施主既已上了香,便请回吧。”
穆明珠笑道:“你过来——是陛下有话要我问呢。”
虚云听得如此,才不甘不愿走上前来,仍是不肯看她,语气稍微好了些,道:“陛下要问何事?”
穆明珠眼珠一转,一根手指点在自己腮边,笑道:“让我想想——陛下要问,这些长明灯中,哪一盏是给本殿的呀?”
虚云略有些诧异,看她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指了边上的一盏,正是方才那和尚所指的,道:“咱们寺中的长明灯都是不分大小,一律按着先来后到排的。这倒数第二盏就是你的。”
穆明珠见他咬死不认,倒觉这小家伙有趣,目光落在那两列长明灯上,听虚云说自己的是倒数第二盏,倒是有些好奇排在自己之后、最新的那一盏又是谁的,便随手指了又问。
虚云也不瞒她,道:“那是陛下给一位叫虞岱虞远山的大人点的。”
因长明灯供奉,需知主人的姓名生辰,虚云自然知晓每一盏灯对应的人。
穆明珠微微一愣,算算时日,这位昔日寒士之首的虞岱也该回到建业了。
“原来是给他的。”穆明珠低声道,若有所思。
虚云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才像是消了方才差点被“摸头”的怒气,抬头看她一眼,又道:“前阵子给你府上送佛饼,府中人说你忙着,也没见着你人,回来师父知道了便不高兴。”
穆明珠只觉这小家伙还挺傲娇的,大约是前番送佛饼的时候没见到她,又担心她从扬州回来之后的情况,这会儿却说什么他师父不高兴。
她笑道:“因上次在公主府中没见到我,所以你便不高兴了吗?”
“是师父不高兴。”虚云用力强调道。
穆明珠笑道:“是是是,自然是你师父不高兴。”
虚云还没能再说什么,樱红已是忍不住低头无声笑了。
穆明珠又道:“我真不是故意不见你,前阵子可忙坏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后殿走去,又从后殿出来,熟门熟路地往幽静的禅院小径中走去,口中解释道:“前阵子不是跟梁国作战么?我得负责后勤粮草的事儿,那么多将士吃喝拉撒,都得我在后面调度呢,那阵子忙得我昏天暗地,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不信你问你樱红姐姐。”她指着自己眼底,弯腰给虚云看,又道:“你看,那会儿累出来的青痕,到这会儿还没消干净呢。”
虚云虽然年幼,但是却很识大体,否则当初知道她要去扬州,也不会主动献出金银救助受水灾的百姓,此时听她如此说来,倒是不好再闹别扭了,往她面上看了两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寺里也整日诵经,为咱们大周祈福来的……”又道:“师父前阵子也担心你说的那些战事,好几日吃不下饭……”
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纵然是寄居佛寺之中的出家人,亦是休戚相关。
“别太担心。”穆明珠安慰道:“咱们前线已经打了胜仗,告诉你师父,好好吃饭。饿坏了不是更叫梁国人得意?”
虚云蹙着眉头,问道:“这次咱们打赢了,那梁国人还会再来吗?”
梁国人自然是还会再来的。
等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处理好了内部的权力争斗,梁国的兵马就会卷土重来,以数倍于此次的威势。
穆明珠虽然心中一直清楚这事实,闻言还是心中一沉。
她低头看向虚云尚且童稚的面庞,沉声道:“梁国人还会再来。”
虚云一惊。
穆明珠又道:“我们还会再赢。”
她不会坐视梁国壮大,手中孟非白、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乃至于赵太后这条线,一定要充分利用。
夜幕已然悄然降临,秋天肃杀的一面才刚开始显露。
虚云被她这句话所慑,仰头望着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穆明珠回过神来,忽然又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
虚云愣愣问道:“什么?”
穆明珠笑道:“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呀。你是海外一个很厉害国家的小皇子,因为要历劫难修成正果往西天成佛,这才给父母送到咱们大周来的。反正到时候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都有佛光普照,逢凶化吉就是了。”
这又是她从前哄小虚云的许多身世故事中的其中一个版本。
虚云现下已经不是五六岁时候了,闻言甚至都懒得生气,只是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无奈与烦闷来,见穆明珠兀自吭哧吭哧笑着,不由恼道:“殿下,你能不能像个大人一样?”
穆明珠本就是逗他,自然是见他越给反应越有趣,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道:“小家伙,脑袋还不到我肩膀,倒来要我像个大人?”
虚云大约属于发育晚的孩子,身高正是他的痛处,闻言立时跳脚,但有佛法在上,又不能口出恶言,只能恶狠狠道:“你、你、你几时才能像个大人啊!”
穆明珠倚着一棵古树,笑到停不下来,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被戳到了笑点。
大约她只是需要放肆笑一笑。
毕竟在俗世之中,她已经全然是个大人了。
过了片刻,穆明珠终于止住笑,这才拖着脚步,跟在虚云身后慢慢走。
虚云恼道:“跟着我干嘛?”
穆明珠正色道:“我得去见你师父呀。”
虚云干巴巴道:“师父闭关不见人。”
穆明珠一脸认真道:“啊?那我怎么回去跟母皇交差?”
虚云两只眼睛好似明灯一般往穆明珠面上看来,似乎想要判断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她无数谎言中的又一则。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
虚云最终败下阵来,撅了噘嘴,道:“跟我来。”领着她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径,往怀空大师今日修行的禅房中而去,路上百般不放心,再三叮嘱,道:“等会儿见了我师父,你可千万别像方才那样大笑。寺庙清净之地,你那么笑对佛祖也太不恭敬了。”
穆明珠忍笑道:“是么?不过出家人不是讲究四大皆空吗?佛祖既然也是空,又何谈什么恭敬不恭敬?”
虚云忍气,知道她是故意曲解佛经的道理,因为外人或许会误解佛家所讲的空,但他幼时曾见穆明珠与师父论佛法,师父曾说她理解极透彻、颇有慧根,断不至于连最基本的“空”都理解错了。他回头看向穆明珠,见后者正笑吟吟看着他,显然是就等着他反驳,好再戏弄他一番。虚云扭过头去,只扔下一句“你就是外头人家说的‘胡搅蛮缠’!”。
穆明珠见他不上当,颇为遗憾,叹了口气,眼见他在一处禅院前站定,以钥匙开了院门。
“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虚云连说了三声,见里面没有动静,便知是师父怀空默许了,点头示意穆明珠跟上。
穆明珠跟在他身后,入了这简素的小禅院,至于禅房外,虚云又隔着房门,恭敬道:“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他心中对于穆明珠究竟是不是负皇命而来的,其实信与不信,各占一半。只是穆明珠虽然能骗他,他却不肯骗师父,因此只说是他领穆明珠来见,并不提及皇帝。
禅院之中没有一盏灯,禅房中也不曾点灯,只有月光洒落在窗纸院落之中,使得穆明珠与虚云能够看清彼此。
禅房内,怀空大师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殿下自扬州归来,万事平安否?”
穆明珠原本执意来见济慈寺主持怀空的动机并不单纯。她自从那日在禅房中偷听了母皇与怀空谈论继承者之事,便清楚这位昔日的右相,如今的怀空大师,在母皇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即便不能与怀空大师交好,但能得他只言片语的点拨,也是好的。她怀着这样的目的,又跟虚云一路嬉闹至此,谁知此时听了怀空一语询问,不似什么住持大师,倒像是家中长辈一般,不知为何,竟觉鼻中一酸。
穆明珠眨眨眼睛,忍下这莫名的哽咽,欠身于房门外,亦如虚云一般恭敬道:“在下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又道:“多谢当日大师以佛陀之语相赠,开解在下良多。”
佛在未来佛前,实无所得。
怀空大师的声音再度响起,含了一点笑意,道:“善哉。既已开悟,再无烦难。”


第126章
是夜,穆明珠由虚云送出禅院。
待到禅院再度落锁,虚云领着她走出数步,确信院内的人已经听不见说话声,这才开口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说什么陛下有令,又是骗人的。”
穆明珠来见怀空大师前,想的是从他这里拿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但是方才真的隔着房门见了,却有些难以套话。也许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那怀空大师上来便问她从扬州回来万事平安否,整个氛围已经变得非常祥和温馨。那种氛围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只觉她转开话题问什么,都显得突兀而又别有用心。她考虑到母皇跟怀空大师会直接讨论对众继承人的看法,此怀空大师尚且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不要她今夜这番弄巧成拙之后,怀空大师给她一个居心叵测的评语。是以在禅院之中,穆明珠谢过怀空大师之后,便谦和道,不便再打扰他清修。不曾点灯的禅房内一片岑寂,似乎是怀空大师也赞同她这一看法。虚云见状,主动出声辞别,随后又带了穆明珠出来。
而大约正因为对话太短,所以每一字一句都更具有力量。
穆明珠低头想着怀空大师所说的“既已开悟,再无烦难”八个字,理智上清楚这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因她从前偷听到母皇与怀空大师论继承人一事,又胸怀大志,不禁竟有些热血沸腾了。她正边走边行,低头思量,忽然听到虚云这一声埋怨,微微一愣,半数心神还未曾收回,想到即将下山,待到这次离开建业去雍州,又不知多久还能回来了,便少了捉弄虚云的心,微笑道:“多谢你。虽然我一向待你淘气,你倒是还记得佛像给我供一盏灯。”
虚云愣了一愣,大约是见她忽然正色道谢,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脸去道:“我只是负责办事罢了。师父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穆明珠一笑,也不戳穿,又道:“上次来的候,从你这里带走了好重一箱金银,原本想着回来给你带点小玩意,谁知道途中又落了水。等到下次再来,一定给你带东西。”
“谁跟你要东西了不成?”虚云小大人似的,学着穆明珠的样子,背在身后道:“我也不是小孩了,不用什么小玩意。”又道:“你有那工夫,不如自己长点心眼,免得又掉到水里去。”
“哟,牙尖嘴利的小师父,这也是佛祖教你的吗?”说话间,穆明珠已经行到寺门处,见天色已晚,便要虚云留步,自己携了樱红,在已经等候多的众扈从陪伴下,踏月往山下走去。
回程的马车上,穆明珠抓紧间打了个盹儿,等回到公主府,便立入书房处理正事。
虽然与梁国的正式战斗停了,但后勤上的事情还没结束,后续伤药医官等的调度,抚恤伤亡的章程,桩桩件件都需要人去做,需要穆明珠去安排。
待到穆明珠把这一节正事做完,月已中天。
穆明珠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吩咐道:“明日记得让薛医官把府上的伤药都汇作一处,跟本殿的信一同送往萧渊那里。”话音落下,不闻人应答,她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樱红大约正在外间学算经——这也是她之前要求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外间的樱红也听到了声音,从门边闪身进来,脸上罕见的有些忐忑之色,道:“殿下您吩咐。”
穆明珠失笑,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没什么,原是本殿忘了——已经叫你到外间去了。”
樱红见她并无不悦之色,才稍微放下心来,道:“奴记下了,别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就好。”这次却不忙着出去,似乎又有再往角落里去候着的意思。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今日柳耀给你出的题目,都算会了?”
樱红脸上作难色,故意露出一点可怜相来,不等公主殿下再问什么,便退到外间去了。
穆明珠忍不住笑,扯过一页新纸来,想着要给萧渊写的信。
其实她给萧渊写信,从来是不用打腹稿的,基本就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今日这封信却略有些不同。
穆明珠想了一想,认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干脆利落,便在一开始径直问了齐云的伤情。以她与齐云此的“关系”,是不适合给齐云回信的。因为齐云来信拒绝退婚,她一个一心想要退婚的公主,碍于国家战事,既然无法再去信强行要求,也绝不会再有心情去信嘘寒问暖。更可能的状态,就是“相看两厌”,彼此都不想再有交流。那么这种情况下,穆明珠去信问好友萧渊,探一探齐云那边的情况,好盘算自己这里何才能再论退婚一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过齐云伤势后,穆明珠底下便如常写下去,直到信末尾,又道,知道大战过后必多伤员,随信附上良药若干,要萧渊分给身边有所需的弟兄。
穆明珠写完这封信,上下连起来一读,认为这样的暗示应该够了。萧渊看了开头一问,若是详实办事,定然要派人去问问齐云的情况——总不能空着去。况且以她在扬州之所见,萧渊与齐云之间的关系,尚可。
虽然后续国家调度的药物会供给到上庸郡,但肯定不如医官薛昭给出来的要好,也不如穆明珠这里送去的要快。
穆明珠慢慢折起这封给萧渊的信,想到不知伤情如何的齐云,轻轻叹了口气,罕见地生出一丝歉疚之心。重生之初,她便立意对少年好一点。但形势如此,她眼下要给少年送一点伤药,都需掩人耳目、迂回曲折,更不必提旁的了。好在日子还长,天长日久的,总有弥补之法。
这一夜,穆明珠睡得很香。
一是因为连日来萦绕在脑海中的雍州实土化一事,条陈已上;二是请退婚一事,总算是有了阶段性的结果——齐云的“恕难从命”一出,至少看到了母皇不算太坏的态度;三是谢钧主动的示好,虽然就像毒蛇的花纹,毒蘑菇的缤纷色彩一样,通常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但在她还未接招之前,却也意味着短暂的安全。
第二日没有出府在外的事情,穆明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一阵低语声弄醒,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从床幔中探出头来,被窗外大亮的日光给堵了回去。
“右相已经等了这许久,要不要试着唤一唤殿下?”这是碧鸢的声音。
“依我看,还是请右相再候一候,殿下近日难得睡个好觉。”樱红轻声道。
碧鸢轻声道:“若是给右相候走了呢?回头殿下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穆明珠本就晨起迷糊,这会儿更是睡懵了,揉着眼睛,一间有点分不清身在何何地。有那么一会儿,她有点像是身在梦中。人在梦中的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觉得是合理的。有候人会在梦中回到从前的光,却会选择与现实不同的道路,大约是为了弥补醒的遗憾。譬如穆明珠这会儿,感到她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前世十三岁的候,还住在韶华宫中,废太子谋逆大案还未发生,每日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如何让母皇看到她、赏识她,又或者如何巧借事端、接近还未辞去教导她一职的右相萧负雪。
萧负雪教导她读书,却从来恪守礼节,不曾踏足过韶华宫。
此听闻萧负雪来了,一睡懵了,还以为自己依旧是前世十三岁的穆明珠,竟顾不得梳妆,不知为何,只是担心他走了,一像是魇住了一般,翻身下床便往外走,连鞋子都不曾穿。
“殿下!”碧鸢与樱红一见公主殿下赤足散发出来,都是吃了一惊,唤她不应,忙都跟在身后。
穆明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心要赶着去见萧负雪,像是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眼前的景致熟悉又陌生,脚下的回廊不似韶华宫,可是她怎么认得这里的路?她又怎么知道萧负雪候在何处?
隔着一道回廊,几丛花树,穆明珠已经望见那一袭右相紫袍的身影,可是却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似乎知道这一场梦将至尽头。
那紫袍青年于花厅下回首,定定望向她,似乎被他之所见惊骇住,目露惊痛,俯首拜见,低声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终究还是来不及。
大梦醒来。
穆明珠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闷痛,使得她不得不蹲身在地,大口喘息。
全都来不及了!
哪怕是重生初见之,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不只是前世十三岁的恋慕,还有那候对世间美好的一切向往,对以后十七八岁乃至老去七八十岁的期待,对母皇诚挚的爱,对生命真诚的热爱——生活在虚空美梦中的每一日,最幸福的便是不知那原是一场虚空美梦。
太过复杂的泪水从穆明珠眼角滑落。
直到此此刻,她才终于与从前的自己道别。
“殿下!殿下!”樱红追在最前面,又惊又怕,抚着公主殿下的肩头,蹲下身来低头看,才觉公主殿下竟落了泪,更是大为惊骇,强行镇定,摩挲着公主殿下的臂,口中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殿下每日晨起都会迷糊一会儿,今日迷糊劲大了点,无碍的,无碍的。”她不断低语,也不知是在安慰穆明珠,还是在安慰自己。
碧鸢从后面也追上来,提着穆明珠未曾穿上的鞋履,柔声道:“已经派人去请医官了……”她与樱红都是撞上了穆明珠从内室跑出去的那一幕,当公主殿下眼神是发直的,似乎根本不曾看到两人,脸上的神色恍惚,根本不像是平清醒的人。
穆明珠其实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待要安慰两人,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仍旧蹲在地上,喘息着等那一阵席卷全身的情绪退去。
“让臣来。”萧负雪的声音忽然从三人头顶响起,不似平从容,低沉中亦有几分紧绷。
碧鸢与樱红这才想起萧负雪也会医术,忙闪身让开。
萧负雪至于穆明珠身侧,不顾仪态跪下来,伸低声道:“臣失礼。”便捉住了穆明珠右腕。
也不知他按了哪几个穴位,穆明珠只觉一股麻痛从他所按的地方,一路扎到小腿根去,可是这股麻痛过后,原本心口窒息般的感觉便消散了。
她终于有力气抬起头来,透过湿漉漉的泪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右相萧负雪。
他早已失了素日的镇定从容,狼狈的模样比之那日从水中救起她好不了多少,神色间是不容错认的关切与在意。
若是那个未曾醒来的她,见了萧负雪这样的一面,不知会有多高兴。
方才那一会儿,当她匆匆赶来相见的候,心情是那样迫切,却并不难过,像是在身体里有一个又大又轻盈的泡泡,要带着她一路往日光高照的天上飞去。
现在梦醒了,泡泡破了,她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去见一个人的心情。
现实的沉重再度回到了她身上。
沉重未必是不好的。
穆明珠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反按住萧负雪的臂,借力站了起来。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前世十三四岁的自己,若不是今日闹了这一出,她还感觉不出来——原来她已经成长了这么多。
“多谢右相大人。”穆明珠垂下睫毛,指从萧负雪臂上轻轻挪开,睡裙映着日光下落,遮住了她赤
裸的双足。
该如何佯装喜欢一个人?
那样轻盈青涩的心情,是伪装不出来的。
好在方才那一幕,恰好落在了萧负雪眼中。
大约很长间之内,她不必伪装,也不会令他起疑了。
碧鸢此提鞋上前。
萧负雪退开两步,侧过脸去,望向回廊外的花树。
穆明珠坐在回廊栏杆上,踩上鞋子,看了一眼萧负雪的侧影,没有说话。
这会儿公主府中常驻的医官也赶来了,皱着眉头诊了半天脉,听樱红与碧鸢说了情况。
萧负雪乃是君子,这等听人诊脉之事,原也是会避开的,但因担心穆明珠身体,竟不曾挪动一步。
穆明珠这会儿懒洋洋坐在栏杆上,也有些倦怠开口,亦如萧负雪一般,望着近处的花树,却是在体会冰火两重天似的心情。
也是穆明珠这症候来的蹊跷,那医官不敢把话给说实了,照着寻常医官那一套,玄之又玄的说了几种病症,便给开了药。他开的药也一听便是那等喝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穆明珠其实自己清楚,她的来历本就有些不寻常,又曾做了三年幽灵,这会儿只是近似梦游了一场。只是她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心中的情绪也比寻常人的要浓烈太多倍,只是这些情绪重生以来一直都给她用理智压下去了。大约是到了今日,她潜意识才觉得稍微安全了一点,可以释放这些情绪了,恰好撞上萧负雪前来的引子,便骤然发作了出来。这一番发作出来便好了,总比闷在心中,以后真闹出病来要好。
不过这些话不必对医官解释,也无从解释。
穆明珠仍是懒洋洋坐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那医官的叮嘱,最后点一点头,道:“有劳。”
待到那医官退下,穆明珠抬眸看向萧负雪,如常开口,问道:“右相大人登门,所为何事?”
萧负雪却是道:“梦游一事,可轻可重,殿下不要大意,不如请薛医官再来看过。”
穆明珠道:“好。”
萧负雪稍稍抬眸,因她穿着睡裙散着发,颇叫他为难,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何处。他最终选择望向了公主殿下身侧的一株粉菊,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在劝她休息和成全她的宏图大志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从袖中捧出完善过的雍州实土化条陈,低声道:“臣今晨已请左相大人参详过殿下的奏本。”
穆明珠接过来,稍微坐直了身子,打开来细看,口中随意问道:“左相大人身子好些了吗?”她当初会去扬州,也是受了韩瑞先给母皇的那幅扬州水灾饥民图的触动。
“怕是不太好。”萧负雪轻声道:“左相也是积劳成疾,一向能撑下去就撑下去的。”
穆明珠皱起眉头,萧负雪既然这么说,那左相韩瑞的身体应该是情况很坏了。她想起那个矮小却矍铄的老头,这是太
祖昭烈皇帝起用的寒门子弟中仅剩的几人之一了。一旦韩瑞病休,那左相的位子便空了出来。当朝左相重过右相,萧负雪的右相其实更像是皇帝的大号秘书。左相虽然也做秘书的事情,却分量更重。韩瑞一去,朝中的寒门子弟更能指望何人呢?
“左相对本殿这条陈怎么说?”穆明珠收回心神来,一面看着奏本后面新添的建议,一面问道。毕竟有些东西适合写下来,有些东西却只合口中传话。
萧负雪低声道:“左相大人极赞殿下妙计,建议待到雍州实土化后,固然可以作为抗击梁国的军事重镇,如今上庸郡却也不必动。毕竟汉沔一代阃寄之能,是素来重要的。”
穆明珠点一点头,留住上庸郡,与雍州拉成一条抵御梁国骑兵的线,的确比只是一处更稳妥。毕竟大周当前是要防守,而不是进攻。
萧负雪又道:“左相大人还说,这法子虽妙,只是施展怕极为不易。殿下若要在雍州行事,得先过了英王那一关。”
英王乃是穆明珠还活着的异母兄长之中,年龄最大的,膝下孙子都已经成人,在封国多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很不好动。
前番穆明珠提议,要在外的五王献金、公御外辱,五位在外的王爷之中,便以英王献金最少、最迟。
雍州实土化的进程中,英王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穆明珠对于这一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又点一点头,想着左相能把这话讲出来,不顾其中避讳之处,还当真是为国为民,合拢了那奏本,低声叹道:“前阵子一直忙乱,也不得空闲。本殿该抽个间,去探看一下左相。”她微微蹙眉,思量着方才奏本后面所写的建议。
在这无言的片刻,萧负雪终于放任视线从那一朵粉菊上回到公主殿下面上,却见女孩眉目沉静端凝、正陷入在深沉的思考中。他不由自主回想起片刻之前,当他在花厅下回眸、隔着花树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散落如绸缎的发、飘摇如云的睡裙、赤
裸的双足,都不及她眸中的感情更叫他感到震撼。
这叫人身不由己的孽缘。
“右相大人可要入宫?”穆明珠从思考中回过神来,道:“本殿欲入宫陛见。”
萧负雪轻声道:“殿下是因雍州实土化条陈之事要见陛下吗?”
穆明珠点头。
萧负雪轻声道:“殿下不如还是再写一封奏章,当面递交给陛下。”他不清楚穆明珠在设计雍州实土化,是否想到了后续钳制世家西府兵之事。因为他清楚谢钧后来的作为,所以看到穆明珠这则提议,第一间想的不是计算雍州实土化之后能得到多少新的税收,而是当这个新的、很可能由穆明珠掌控的州出现之后,朝廷是否便具备了一点反制世家的能力。而宫中人多眼杂,当面说的话,很容易隔墙有耳,不如写下来,看过再封存或烧毁更安全。这是一项很好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神来之笔。他不希望公主殿下这则计划落地之前,就给谢钧暗中破坏了。
穆明珠歪头想了一想,竟很爽快答应了,似乎是能明白萧负雪未曾说出口的隐忧,又像是……
萧负雪眸色沉沉看向她,又像只要是他提出的建议,她都会采纳。


第127章
深秋时节,上庸郡竹山附近驻扎的大周士卒近日来正忙着整修房屋。梁国的大军虽然已经退去,但大周的军队却不能就此撤走,要留守此间,以备敌军异动。战时的粮草不得不由朝廷供给,但在平时军队自己也要想办法。敌国大军一撤,上庸郡的将领便该考虑士卒防守时的日常生活了,分配耕种的土地、修缮住宿的房屋,甚至时间拉长到几年的话,还要考虑成家等问题。
几名士卒列队扛着一摞破开的大竹从溪流边走过,走过那溪边的将领身边时齐齐问了声好。
那年轻的将领点一点头,他的左臂以绷带吊起,大约是在此前那场惨烈的守城之战中受了伤。
他缓缓在溪边蹲下
身去,借着寒凉的溪水抹了一把脸。
水面被搅动的涟漪消失后,映出了他还在滴水的面容,正是北中郎将齐云。
此时,他低头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神色在一贯的冷峻之外,又有一丝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