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穆桢已经打开了穆明珠呈上的雍州实土化条陈,逐行逐行看下去,不时点头,看到最后合拢起来,一时没有说话,又摸起穆明珠呈上的第二份奏章,因见那奏本很薄,口中随口问道:“这写的什么?”话音未落,她已经看清了奏本中夹着的信,抽出来一看,便是齐云的回复。
皇帝穆桢见了信上那虚软无力的四个字,微微一愣,后仰靠在引枕上,看一眼那信面,又看一眼穆明珠,最后扫视侧间还在的人,对萧负雪道:“北境梁兵又有异动,黄老将军等人不忙回来陛见,原本安排的典礼先取消了。”又把穆明珠所写的雍州实土化条陈奏本递给萧负雪,道:“这是公主的提议,你抄一份,与左相商议一番,看有什么疏漏之处。”
一项重大国策实施之前,哪怕只是一州之内试行,也要谨慎。
萧负雪接了穆明珠所写的条陈,躬身应了。
“左相近日身子如何了?”皇帝穆桢又问道。
因前番梁兵犯境,中枢大臣都连轴转,尤其以左相韩瑞最为忙碌,他年岁又高,积劳成疾。
萧负雪低声道:“听说已能起下床走动,只还时不时眼花。”又道:“待臣过府探看左相,再报于陛下。”
皇帝穆桢一点头,道:“去吧。”
一时侧间只剩了皇帝穆桢、李思清与穆明珠三人议事,剩下的宫人都立在角落里,像一株株安静的植株。
自皇帝穆桢拿起齐云那封信,穆明珠就一直在暗暗观察着皇帝的面色,此时见萧负雪离开,而皇帝手中还捏着齐云那封信,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穆桢后仰靠在引枕上,举着那薄薄一页信,对着透过窗户洒落的日光,眯眼细看,脸上不透露丝毫情绪,良久开口一叹,却是道:“痴情最是少年人。”
这算是什么评语?
于朝局来说,皇帝是什么意思?对于齐云的前程呢?对于她和齐云的婚事呢?
也许这只是一句寻常的感叹。
但出于皇帝之口,落在穆明珠耳中,便断无可能只想表面意思。
穆明珠望着皇帝穆桢,神色间有几分忐忑,低声道:“母皇,退婚一事……”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在等皇帝的指示。可是不知为何,皇帝的反应比她想象中要和缓很多。望着皇帝略显疲惫却并无怒意的侧脸,穆明珠忽然之间明白过来,母皇从前拿这桩婚事诱使齐云走上孤臣之路,自然清楚齐云一贯的情意,若是她这样一封退婚信发去,齐云立时便答应解除婚约,才真正坏了事儿,暴露了她与齐云私下真实的关系。而齐云回了“恕难从命”四个字,固然不那么讨喜,也没有完全顺应皇帝的意思,但却真实、真诚——与前者相比,齐云拒绝退婚固然令皇帝头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却也令皇帝放心。想清楚这一点的瞬间,穆明珠手心沁出冷汗来,幸好在这件事情上她没有自作聪明,要齐云答应退婚——一来是因为她担心通信渠道不安全给母皇知晓;二来大约是因为她对齐云的那一丝不忍。这也算是阴错阳差的幸运吧。
皇帝穆桢闭了闭眼睛,本就小恙昏沉,议事半日下来更觉劳累,低声道:“你从扬州历经千难万险回来,也不容易。前阵子忙着后勤粮草一事,你也走不开。这几日得了空闲,记得往济慈寺去上柱香……”她闭目说了这两句话,似乎缓过乏劲儿来了,半睁开眼睛看了穆明珠一样,含笑道:“求满天神佛保佑,你过阵子往雍州去,万事顺利。”
穆明珠忙应了,见皇帝穆桢似乎无意再讨论她与齐云的婚事,微微有些犹豫。
皇帝穆桢看出来了,手中仍捏着齐云的回信,口中淡声道:“如今边境还有梁兵异动,齐云在前线又受了伤——这事儿……”她抖了抖手中那薄薄一页信纸,“事有轻重缓急,你明白的,不是吗?”
这就是说国家战事为重,婚约之事为轻。
穆明珠垂眸领训,不敢再问。她是故意如此作态,但大概是表演太好了一点,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皇帝穆桢盯着她,淡声道:“如此不乐,是心里还惦记着右相?朕方才见你情形,还以为那日桂魄湖中朕说的话,你当真听进去了呢。”
穆明珠迟了一息才明白过来——母皇看她方才与萧负雪的互动,认为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迷恋萧负雪了,既然心中没了迷恋之人,又何必着急解除婚约?这桩婚约已经变成双刃剑,齐云咬死不松口,第一次会取得皇帝的信任,但若一直固执下去,迟早会触动皇帝的逆鳞,影响他自己的前程。而比起一个只有情意的少年来,穆明珠更需要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她得保住齐云的前程!而要母皇消除对她和齐云可能联手的猜忌,她绝不能停止对右相萧负雪的迷恋——至少在母皇看来,是不能停止的。
穆明珠垂眸笑道:“母皇的教导,女臣牢记心间。如今国事为重,雍州之事为重,至于右相大人……”她眨眨眼睛,道:“不着急。”
皇帝穆桢没料到她这样的反应,被逗笑了一瞬,摆手笑叹道:“这等事情,朕实在不知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你若是问你宝华姑母,说不得还能得几条好建议。”说笑了几句,便命穆明珠退下了。
待到穆明珠退下之后,皇帝穆桢敛了面上笑容,垂眸盯着齐云的回信,神色有几分冷峻。
李思清在旁隐约猜到来龙去脉,轻声笑道:“大约是因为公主殿下写去的信,齐都督信不及,以为是殿下诓骗他……”故意含糊说皇帝已经默许两人解除婚约。
皇帝穆桢摇头,缓缓道:“齐云这孩子,犟得很——像他父亲。”她轻轻把那一页信纸放在案几上,冷漠道:“少年人痴情,再过两年看他。”
少年初萌爱意之时,恨不能为之生、为之死,可待到眼界打开、尝过权力的滋味,以皇帝穆桢一生之所见,未曾有一人选爱侣而弃权力。
暖融融的日光透过明窗洒落下来,皇帝穆桢靠在引枕上陷入了沉睡。
李思清轻手轻脚收拢了皇帝已经批过的奏章,其中也包括夹着齐云信件的那一份。这些奏章若非要发出去的,都会积攒起来存档,收在宫中的殿阁内。
另一边,穆明珠退出思政殿后,“恰好”遇见了从偏殿出来的侍君杨虎。
杨虎一袭紫衣,由从人撑着紫色罗伞,缓步迎着穆明珠走上前来,未语先笑,有几分夸张道:“哎唷,我的小公主殿下,你这一趟出去可把人给吓坏喽!好在全须全尾回来了!很该去庙里拜一拜……”
穆明珠笑道:“许久未见,杨郎君愈发年轻了——气度也愈发从容了。”又连连告罪,笑道:“谁知道扬州会闹出这么许多事情来,险些牵连了杨郎君。还是杨郎君做事讲原则,至今不曾对旁人说我所求之事。”当初她是寻到杨虎这里,出重金请他吹枕边风,允许她跟去扬州与齐云解除婚约。
杨虎是万事不瞒皇帝的,但这金银他收着也不亏心,笑道:“旁人倒也罢了,既然是小公主殿下所托,小人如何能泄露给旁人知晓?”
穆明珠忙又谢他,道:“我这一趟去扬州,见了那扬州专有一种采珠女,采上来的珍珠又大又圆又亮……”她弯起手指,比划着那珍珠有多大,见杨虎心动,眸光一转,计上心头,顺水推舟道:“待底下人把那珍珠从扬州送来,我一定给杨郎君备一份。”
杨虎忙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他从穆明珠这里收财物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连推拒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真诚”,更像是套话。
穆明珠笑道:“杨郎君一定得收下!因我这里还有一事要求郎君——”
杨虎便不再推辞,转而道:“殿下尽管吩咐。”
穆明珠便把欲与齐云退婚的前事大概一说,又道:“如今朝廷正与梁兵作战,我的婚事再怎么都大不过两国战事去,我也没那么不懂事。只是希望杨侍郎记着这桩事,日后有机会在母皇身边提几句,别让母皇忘了这事儿……”
杨虎忙口答应下来,送着她往阶下走,犹豫了一瞬,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笑道:“殿下别怪小人多嘴……”
穆明珠温和笑道:“杨郎君有话只管讲。”
杨虎嘴角笑着,眉头却蹙起,像是真有些疑惑,“那齐都督虽然冷峻了些,但也是一表人才,如今又在外做得中郎将,既得陛下信重,又与殿下年岁相当。就算殿下不喜那齐都督,满也可以效仿宝华大长公主从前之事,成婚后不必受齐驸马的拘束,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殿下却为何一定要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与齐都督解除这桩婚约呢?”
穆明珠轻轻垂眸,因为她所图甚大,因为她需要一个不受皇帝猜忌的齐云,因为她需要一个手握重兵又对她俯首称臣的齐云——可是这番话断然不能说出口来。
穆明珠心中滚过许多前尘往事,步下三级玉阶,这才重又抬眸看向杨虎,后者正好奇试探地看着她。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眼前这人会一字不差转述给皇帝。
“因为当初母皇明知我爱慕右相大人,却还是指了这桩婚事下来。”
临近黄昏的日光沉沉,在穆明珠眼底打下一片阴影。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母皇要重用齐云,正如母皇曾重用齐云的父亲……”穆明珠道:“母皇把我赏赐给了齐云。”
她的声音仍旧很轻,每一个字却透着沉郁的力道。
杨虎愣住,步伐一顿,停在了比穆明珠高一级的台阶上。
穆明珠脚步不停,仍是缓缓往下行去,口中轻声道:“我那时年幼不知事,颇有几分伤心,积年累月,便成了心中的一个结。”她回眸看向杨虎,灿然一笑,道:“是结就该打开,不是吗?”
皇帝也是人,也有人之常情。
但是皇帝最喜欢的,是有情的臣子。
便譬如在穆明珠看来,樱红碧鸢等有报恩之心,她才敢放心任用;齐云有恋慕之心,萧负雪有悔恨之情,她才能加以利用;而谢钧无情,便是极可怕的敌人。
那么在母皇看来,一个有血有肉、会伤心难过的女儿,是不是就如同鲁直的穆武一样,能让她稍微放心一点呢?
待到侍君杨虎回过神来时,穆明珠已经走入了夕阳余晖中,只留给他一道挺直如松柏的背影。
杨虎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回身往玉阶之上而去。
穆明珠出了宫门,还没看到公主府的马车,却先看到了谢府的马车。
马车中的谢钧显然已经久候了,见她出来,便挑起车帘,含笑道:“公主殿下,臣已久候。”
穆明珠没料到他在等着自己,一面思量着他的动机,一面搜寻着公主府的马车——见不远处柳树下熟悉的马车与扈从上前来,才松了口气,转向谢钧问道:“谢先生有何见教?”她顿了顿,又笑道:“或者该说是谢太傅?”
谢钧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笑道:“殿下请上马车。别担心,臣只是想寻僻静处,与殿下说几句话罢了。”
穆明珠审量地看着他。
谢钧任由她打量,口中轻笑道:“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使得殿下如此戒备于在下?”
穆明珠一挑眉毛,道:“本殿貌美年少,谢先生素有风流之名,邀本殿上你的马车,谁知道要做什么?”
谢钧一噎。
穆明珠也想探他虚实,因此道:“让你的车夫下来,从人都跟在我扈从后面,我便跟你上车说话。”
谢钧失笑,道:“逐走车夫,谁来驾车?”
宫门前人来人往,的确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穆明珠从容道:“你是太傅,我当执子侄礼,为太傅驾车又有何难?”
一时车夫退下,穆明珠果真顶替上来,驾车而行。
谢钧骇笑,摇头道:“殿下竟连驾车都会……”
穆明珠驾着马车,忽然阴森森道:“济慈寺旁有一处断头崖,我若驾车载着先生从那里坠下去如何?”
谢钧坐在车中,虽然理智知道穆明珠不会如此行事,可心中竟然有一瞬不安定——这等任由旁人主宰前路的感觉,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不能接受事情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而在宫门外,原本的柳树旁忽然缓步转出来一人,紫色官袍、清雅眉目,正是萧负雪。
萧负雪望着谢府马车远去的背影,清正的双眸忽然轻轻眯起——公主殿下何故驾车载谢钧离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今世公主殿下竟与谢钧关系如此密切了吗?


第124章
穆明珠一路驾车,载着谢钧出了建业城,有大路不走,偏偏沿着城外路边的水沟而行,扬鞭笑道:“谢先生,看我为您表演一则‘逐水曲’。”
这个时代驾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车夫的忠诚度与武力值暂且不提,要能为贵人驾车也是需要考试的。考试分了几个名目,其中一则便是“逐水曲”,车夫要沿着曲折的水沟驾车前行,很考验其驾车的控制能力。穆明珠的驾车能力,只能说是“会”,不能说“精”。她这么故意沿着水沟一走,马车不断急停、突进,她坐在前面只觉刺激,坐在后面车厢里的谢钧却是被晃了个七荤八素,险些没吐出来。
“殿下,何不表演一则‘鸣和鸾’?”谢钧挑起车帘来,忍着眩晕,趁着穆明珠走完水沟旁的时机,勉强说了这一句,便立时闭嘴咽下了涌上来的呕吐感。
他所说的鸣和鸾,也是驾车的车夫所必须做到的一项技能,便是车行时使车上装饰的铃铛发出优美一致的响声。
穆明珠有些惋惜于那条水沟太短,若是再长一倍,定然能叫谢钧今日吐个天昏地暗。这会儿却也不好再故意“折磨”他了。
穆明珠便驾车缓行,果然令车上和鸾齐鸣,声乐动人。
谢钧担心她过会儿又“发疯”,忙趁着这会儿车速缓慢,自己从车厢里挪出来,坐到了穆明珠旁边“车右”的位置上。
穆明珠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假笑道:“谢先生这是要做我的副手吗?这如何使得?先生快坐进去吧。”
谢钧出了车厢,便觉那眩晕感消减了许多,抬手抚了抚额角,疑心自己有些发热,不知是午时所用的五石散还未完全发散,还是因为方才这番刺激的缘故。他仰靠在马车门框上,面带潮红,抬手时丝质的衣袖滑落,露出苍玉般的手腕,任谁看来,都要为其风情所慑。
可惜穆明珠欣赏不来这份美,冷眼看着他,忽然开口道:“那半部《连山》,谢先生临时作来,旬月之内可能完成?”
“这个嘛……”谢钧淡淡一笑,没有因为被穆明珠戳穿而惊慌,徐徐道:“若是简本,有三五日便够了。”
方才御前奏对,穆明珠设计,要效仿昔日管仲金龟换粮,请谢钧献出一部典籍来。谁知道谢钧一张口,给出的便是已失传于世的《连山》这等著作,相传为上古天皇氏所作。
当时穆明珠还真给唬住了,出来一想才觉不对。
一来是若《连山》果然存在于谢家,谢家何必秘而不宣?这事儿怕也是瞒不住的,早就天下皆知了。
二来是就算谢家真有半部《连山》。谢钧又岂会大方到献给朝廷?能给个抄本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说是给出真本。
有此两点,再结合穆明珠对谢钧性情的了解,她大胆猜测,谢钧所谓的半部《连山》,十有八
九是伪造的。
只是不曾想谢钧如此厚颜,见她一问,便直接承认了,而且明白告诉她,只献一则简本出来,那字数便少上许多,伪造时费时便更少了。
谢钧这法子能奏效,关键还是有谢家的声誉在为他背书。
譬如方才在思政殿中,谢钧一说家中藏有半部《连山》,至少在那个当下,上到皇帝下到女官,没有一个不相信的。
谢钧仰靠在车门框上,一手搭在额头上,待到身体内的那股潮热退下,转眸觑了一眼穆明珠的面色,失笑道:“殿下为何作色?便譬如《易》一书,虽都说是周文王所作,但也有说乃是战国、汉时之人,假托文王之名所作呢。今日我作此《连山》半部,不过是假托天皇氏之名,待到千百年后,谁又能辨真假呢?况且于千百年后,今时之作,与上古时之作,又有何区别?”
穆明珠打量着他,心想这人真是自大傲慢而不自知,在他心中竟当真认为他信手所作的半部假书,能与《易》等典籍齐名。
“到了。”穆明珠缓缓止住马车,当下跳下地去,淡声道:“谢先生下车吧。”
穆明珠没有真的驾车上到断头崖,而是停在了济慈寺山下的林子旁,距离断头崖也不过数百步之遥。
林子旁的入山口,立着济慈寺的石碑,石碑旁不远处横着一只长长的石凳。
穆明珠当先走过去,在那石凳上坐下来,抬头看向缓缓走来的谢钧,径直道:“谢先生找我要说什么话?”
“嘘。”谢钧晃着手指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去,口中笑道:“这样好的景致,不要辜负了……”
穆明珠警惕地看他一眼,虽然回过头去,但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却见断头崖所在的方位,红日如血,正沉沉欲落。她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被林木遮挡了视线,到这会儿才看到这壮阔的夕阳。她听到谢钧的脚步声停到了自己身侧,便把视线从夕阳上收回来,重又看向谢钧——后者正痴迷般望着将落的太阳,面上隐然有狂热之态。
估计是之前又嗑
药了。
穆明珠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如谢钧这等世家名流,便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最佳写照。虽然在穆明珠看来,谢钧是油腻自大傲慢的代言人,但在整个大的世家圈子里来说,谢钧至少还有点**追求,而且这追求还不小;更多的世家子弟,就是普通的人间美味吃饱了,要尝尝药物的滋味。明明东晋时五石散之害,已经为人所知。但大约是昭烈皇帝时,大力束缚士族,禁绝五石散等举措太过有成效了。等到昭烈皇帝去后,吸食五石散又作为一种隐秘的反抗,在士族内部慢慢传播开来,进而成为一股风潮。
直到那一轮红日落下山崖,只余满天霞光,谢钧才回过神来,面上恢复了常态,道:“谢某今日等候殿下,是想要帮殿下一个小忙。”
“哦?”穆明珠从天边云霞上收回视线,不得不承认,跟着嗑
药了的人,的确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景致——她已经很久不曾好好看过一次日落了。
她淡声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需要帮助之处?”
谢钧并不气恼,含笑道:“因扬州一事,朝中攻讦殿下的声音始终未停……”
穆明珠在扬州擅自动兵一事,终归是触犯了律令。而皇帝也一直未曾给她这件事情定性,如果皇帝出面,说明其中苦衷,说此事不予追究,那么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当初从扬州城中送出来的人证,如废太子清客赵洋、鄂州都督陈立等人,交给杨太尉审理,也还没有结果。因为是大案、重案,所以愈发要谨慎。如此一来,穆明珠在扬州动兵一事,便一直未有官方的说法。早在她还没回到建业的时候,朝中对她自然是一片攻讦之声,当时如右相萧负雪一般坚持她必有苦衷的乃是极罕见的。而等到穆明珠回了建业,因梁兵进犯,她总揽后勤粮草一事,对她的攻讦一度弱了下去;这几日梁兵退去,虽然边境还有异动,但她的职位却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攻讦她的声音渐渐又起来了。
其实穆明珠自己心里清楚,正常来说,在这件事情上对她的抨击,既然已经弱下去了,若是没有人在背后组织煽动,便不会再冒出来。
现在朝中对她的抨击,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来是她此前设置监理,大大得罪了朝中如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臣子,他们自然是要跳出来给她点颜色看看的;二来是背后有人组织,要众侍郎等上表参奏她,一轮又一轮,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等攻讦现下看来虽然对她不起作用,但因为大案未结,皇帝一直不曾声明结论,万一**闹大了,真把皇帝也架起来了,那对穆明珠来说也是一劫。
穆明珠原本对那背后之人的身份略有猜测,没想到谢钧自己主动跳了出来。
谢钧看着穆明珠的神色,无奈一笑,低头抚眉道:“不是我——殿下为何总把在下往坏处想?若是我安排人攻讦殿下,又何必今日约殿下叙话?”
穆明珠心中腹诽,这可难说;口中却道:“不是谢先生,那又是谁?”
也不知是为了“洗脱嫌疑”,还是早已决定告知实情,谢钧没有犹豫,一开口给出了名字,“穆武。”
“果然是他。”穆明珠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原本的猜测也是在穆武与谢钧之间,但若是谢钧,手段会更高明,不会给她喘息的时机。
穆明珠跟穆武的“仇怨”由来已久,见她犯了错误,穆武会冒出来挑事儿,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穆武不会看时机,造出的声势也不够大,要么就得在穆明珠刚回建业的时候,就从**上把她“杀死”;要么就干脆别做。他组织的这股对穆明珠的攻讦,好似拉稀一般,时快时慢,时烈时缓,又撞在穆明珠总揽后勤粮草的当口,至少目前看来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只不过是给穆明珠添一点烦心事儿而已。
但这却给了谢钧机会,如果谢钧不是寻到这里要“帮助”她,而是转而“帮助”穆武。谢钧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让那些与谢氏有渊源的官员士人,纷纷上奏攻讦穆明珠,就会起到比穆武所做强十数倍的效果。穆武甚至会先是迷茫,继而沾沾自喜,说不得会认为是他发起了这一切。
而如果谢钧要“帮”她,也很容易,以他的名望,稍微漏漏口风,为穆明珠说话的人立刻便会压倒穆武鼓动起来的那一小撮官员。
这也正是士族厉害之处——他们掌握了**。
谢钧慢悠悠道:“你总揽后勤粮草,差事办得漂亮。齐都督在前线又屡立战功。穆武见你们一对爱侣,各有所得,心生嫉妒也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听着他这几句话,忽然心中一惊。
在这番对话中,谢钧提起齐云来,怎么都有几分突兀,况且又用了“一对爱侣”这样的说法……
难道是谢钧察觉了什么?
这并不是谢钧第一次提议要“帮”她。
上一次谢钧主动提出要帮她,还是在扬州焦家的太泉湖畔,他说可以帮她除掉齐云这个麻烦。
彼时她敷衍下来,要他等她的信号,以此拖延时间,随后在扬州整兵马、灭焦家……而当初谢钧说要帮她的那个忙,也就没了结果。
记得当初焦家家主焦道成被捉,就是给谢钧安排的人冷箭射
死的。谢钧既然能安排下暗杀的人手,未必不能安排下旁的探听之人。
那么当初关于齐云悬而未决的“小忙”,是不是让谢钧费心安排人去盯着了呢?
以谢钧的缜密与心劲,只从结果来看,是不是已经猜出她和齐云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糟糕?
就好比她疑心很多事情背后都有谢钧的黑手一样,所缺少的不过是中间的证据链。
穆明珠不动声色看向谢钧,见他正含笑望来、从容不迫——谢钧今日久候,等她私下说话,究竟是为了在穆武一事上给她“帮忙”,还是为了暗示她别的什么呢?
譬如说,他拿到了她与齐云交好的证据?
穆明珠心念如电转,回想此前在扬州城内与齐云的种种往来。她当时或有心或无意,应当不曾留下纸面上的证据。她与齐云的亲密之举,也都是在四下无人之处,除了近身侍奉的樱红,再无旁人知晓。
谢钧应当是在诈她。
穆明珠拿定了主意,眉目冷凝,道:“说什么一对爱侣?我当谢先生是真有要紧话要说,这才驱车前来,原来只是同我玩笑来的。”便佯怒转身要走。
谢钧歪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看她走出三步,掩下面上思量之色,这才开口道:“是谢某说错了话,殿下勿怪。”又道:“我是真有一事要问殿下。”
穆明珠这才止步,回头看来,却不肯上前,冷声道:“谢先生请讲。”
谢钧盯着她,蹙眉似有几分不解,轻声道:“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
这问题谢钧在宫门外已经问过一遍。
当时穆明珠胡乱搪塞过去了,但她驾车而来这一路,其实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从谢钧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的确是太奇怪了。
以谢钧的名望、相貌、性情来说,她前世对谢钧的态度,虽然有点出格,但还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戒备敌对的态度。
虽然以穆明珠的视角看过去,谢钧油腻又自大,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同时代士族之中的佼佼者。至于穆明珠认为的油腻,在同时代的人看来,只是风流多情罢了,是可以传为美谈的。就算因性情不同,穆明珠可能会厌恶谢钧,但为什么会防备呢?这一点一定让谢钧很想不通。
而穆明珠对谢钧的防备,深入毛孔,哪怕表面上交好,做出的事情仍旧是防备的。
谢钧是看结果的人,自然也瞒不过他。
如果穆明珠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说不定谢钧就要怀疑她已经发现了他私下的图谋。
谢钧缓缓走上前来,靠近了穆明珠,轻轻低头看向她,用他惯常的语气,带着几分蛊惑与情话般的宠溺,低声又道:“小殿下,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狭长双眸眯起,藏起闪烁的精光。
穆明珠不答反问,道:“谢先生,本殿又是哪里得罪了你呢?”
谢钧微微一愣,道:“殿下何曾得罪在下?”
穆明珠又道:“那谢先生为何如此戒备防范于本殿?”
谢钧又是一愣,盯着穆明珠,一时没有说话,大概是被她的“回答”打懵了。
穆明珠侃侃道:“本殿待人,像来如同明镜。人待我如何,我便待人如何。谢先生戒备防范于本殿在先,又如何能求本殿亲善于先生呢?”
谢钧没有言语,眼珠慢慢一转,看着穆明珠,仔细想来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譬如从前右相萧负雪教导于她,她便一心都是萧负雪;再譬如齐云乖戾,纵然是皇帝赐婚,她从前也是厌恶不甘。
至于对待他……
谢钧想起去岁他刚来南山书院时,曾见过书房中夜读的穆明珠,彼时女孩抬起头来,同他玩笑“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时,可是丝毫没有防备之态。
这么说来,难道当真是因为他的态度变化,才导致了穆明珠的态度变化?
在穆明珠精心设计的反问之下,谢钧竟陷入了自我怀疑。
之所以说这反问乃是穆明珠精心设计的,乃是因为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其实是穆明珠一路上从无数应答中选出来最巧妙的一条。
前世宫变之后,谢钧下令杀她,根本是出于对她的戒备与防范。
可是这种戒备与防范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穆明珠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这正好是个机会。
谢钧对穆明珠印象的大改变,源于见她反制穆武的那一夜,自那之后,虽然他自认为不曾表露什么,但也许在面对穆明珠时,态度还是有了些许变化。而在他还未知觉的时候,穆明珠已经敏感地察觉了他态度的变化,虽然不知根由,但是也戒备于他了……
这么说来,竟是一桩糊涂案,并非他原本所想的……
谢钧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暂且放下了原本的猜测——有扬州的那两个人证,穆明珠又与焦道成接触过,若是给她察觉了什么,也大有可能。若果真给她察觉了内情,他也只好不顾大局,先封住她的口了。现在看来,这穆明珠倒是并不知内情的,毕竟,就连焦道成也不知道他与歧王周睿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是穆明珠。他是给穆明珠在扬州的手腕惊到了,一时之间也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些。
穆明珠斜眼看着他,冷不丁道:“谢先生可想好如何骗我了?”
谢钧失笑,摇头无奈,便把当初撞破她反制穆武之事娓娓道来,“我当初本是为了救你,谁知殿下巾帼英雄、根本不需在下出面。自此事之后,谢某对殿下大为钦佩,言谈之中或许流露了几分,绝非戒备忌惮——殿下误解谢某深矣。”
穆明珠这才明白,想来前世也是这般,因撞破了她威胁要骟了穆武的那一幕,谢钧自此对她留了心,三年下来后,谢钧认为让她活下去会成为巨大的威胁,因而在宫变之夜下令杀**她。
“不只是穆武这一事,后来谢某几次见殿下与萧渊等人打马球,排兵布阵也颇有章法……”谢钧含笑又道:“谢某待殿下,因钦佩之故,与待寻常女子不同,兴许便给殿下误解了。”
他随后又赞美了穆明珠的果决坚毅、勇敢镇定。
穆明珠听着他的解释,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似乎是相信了。她不得不佩服谢钧这张嘴。前世为幽灵之所见,她清楚在谢钧看来,女子最好的品德就是可爱柔弱。但是现下同她对谈,他便很会说话,转而赞美她的勇敢果决。只看他现在的模样,绝对想象不出他私下的言谈。最妙的是,他的赞美是那么真诚有分寸,丝毫不显谄媚逢迎。
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钧忽然同她说这些好听的话,所为何事呢?
穆明珠心中猜度着,口中释然笑道:“那大约是我真误解先生了,如今说开了也好。”又道:“误会解开了就好,谢先生也不必一再夸我。”
谢钧却是正色道:“谢某只是想让殿下知晓,似殿下这样优秀的学生,不管做什么事情,谢某都愿鼎力相助。”
穆明珠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谢钧,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
谢钧悠悠又道:“譬如这次典籍换粮之事,殿下大可以直言相告于在下。又或是此前殿下总揽后勤粮草之时,若有需要之处,也可差遣于在下。”他眸色深深,看向穆明珠,“又或是将来殿下有什么用得到在下之处……”
穆明珠终于确定了——谢钧竟然是要拉拢她!
只是他是真心要拉拢她,还是佯装拉拢她只为来日杀死她呢?


第125章
当是时,落霞满天,山林如醉,天下士族之首的谢钧忽然示好,极言愿鼎力相助,如何不令人动心。
不管此时站在谢钧对面的人,是心怀野望的枭雄,还是春
情初动的少女,大约都要被他带来的巨大诱惑所蛊惑。
可惜穆明珠两者皆是,又两者皆不是。
穆明珠的目光从谢钧面上散向他背后的云霞。她有些奇怪于自己内心的平静。
如果一定要解释她对待谢钧的态度,大约只有“祛魅”这个原因。
前世为幽灵那三年,她已经看尽了谢钧的每一面。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私下那一面更可爱可敬,而谢钧显然不属于前两者——似前两者这样的人本就是极少的。原本笼罩在谢钧这个人身上一切神秘的、魅惑的存在,对她而言都已经消解了。她只看到他骨子里与“名士”不符的庸俗,与美德相悖的傲慢,还有那只为权力而去的一颗冷心。
穆明珠拿捏着分寸,慢悠悠道:“谢先生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呢?”既然已经给谢钧看出了她真正的能力,她也不必再佯装,又道:“我前番在扬州闹的事情还没平息,若是再突然有了先生之助,朝中有些小人更不知要说出什么好话来了。”前头才动了兵,后头又得了谢钧的支持,那才是真叫人怀疑她穆明珠的图谋呢。
谢钧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却一笑道:“说什么好话?说谢某得公主殿下垂青,终于为殿下诚意所打动,甘愿做情郎?”他口中如此说着,举动却比从前有分寸太多,不曾上前,不曾抬手,神色亦淡然,毫无狎昵之态。
他只是针对穆明珠的担忧,给出一种解释而已。
从前穆明珠可以借着风月避政,如今自然也可以用这法子释疑。
穆明珠眸光微动,似是在考虑,缓声道:“如此掩人耳目,终非长久之计。谢先生还是待本殿考虑几日。”
谢钧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轻声道:“当初在扬州,殿下也是要谢某等你消息……”那时候他主动要帮她处理掉齐云这个麻烦,被穆明珠以缓兵之计拖住了。
后来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
“若殿下有旁的顾虑,”谢钧慢悠悠道:“也可以是殿下风采过人,谢某有君子之思。”
谢钧虽然看似改变了对穆明珠的态度,但骨子里还是原来的他,不管嘴上说着多么动听柔情的话,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一丝不让的。
穆明珠盯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闪念——谢钧该不会是意识到了她与母皇之间已经缓和的关系,有意要从中制造裂隙,使得母皇疑忌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