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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皇帝穆桢这一番以退为进,穆明珠诚心要接这差事,最好便是主动立下“军令状”来。
穆明珠献出焦家家财、有意再理政事的心思,显然也已经给皇帝穆桢摸清了。
这也是皇帝穆桢惯用的手段,分明是她要用人,但只要给她瞧准了底下人的图谋,她便能以之为饵,反过来使得底下人主动追上来要差事。
穆明珠熟知母皇手腕,此时忙恳切道:“女臣愿为母皇分忧,只要母皇不下令免了女臣差事,女臣便绝不言弃。”又道:“实不相瞒,女臣在扬州时听闻梁兵犯境一事,也为大周悬心,如今有机会为母皇分忧,女臣求之不得。”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踌躇道:“只是你重伤初愈,还是以身体为重……”
穆明珠跪坐到皇帝穆桢身边,忙又道:“母皇慈恩,然而女臣生来公主之尊,既受帝女之荣华,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今梁兵犯边,大周普通百姓尚且有以血肉之躯御敌之壮志,更何况女臣堂堂公主之身?”她不再给皇帝穆桢推拉的机会,直接转入了切实的计划,沉声道:“女臣从前入预政时日虽短,却也知国库空虚、粮饷短缺,每常深夜难寐,也不由得要为大周算笔账。梁兵犯境以来,女臣担忧士卒粮饷之用,虽身在建业城外,私下也曾想了几个浅显的法子,难免粗陋,还请母皇指点。”
皇帝穆桢早知这女儿是有备而来,此时真听她徐徐道来,还是有些感慨,前倾了身子,道:“说来听听。”
穆明珠恳切道:“山河湖泽之出产,铜铁之经营,交付民间久矣,朝廷初心本是为了使百姓富庶,谁知都落入了豪强之手。若在平时要将这些收归朝廷,只是稍作动议,朝中便会闹得沸反盈天。”那些与豪族世家休戚相关的大臣士人,学了满腹的文章,足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端看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唯有值此外敌入侵之时,能借家国大义压住门阀私利,”穆明珠轻而慢道:“咱们不说要长久改变,只说是一时之用,待人手到位,慢慢也就改回去了。”
也就是说三五年之后,哪怕梁兵退去之后,已经收归朝廷的权力与税金,也不可能再下放了。
穆明珠上来所说的第一条,已经不仅是局限在筹措军饷粮草,实乃老成谋国之策。
皇帝穆桢听得入神,这也是她思量多年的事情,“朕也早有此心,只是苦于无得力之人。当此梁兵南下之际,若再激得大周境内豪强四起……”
大的计划定下方向固然重要,可是实际操作时的分寸尺度更为关键。
古往今来宏图大志的帝王也不少见,可是有的成了千古一帝,有的却是杨广王莽。
穆明珠抬眸看向母皇,轻声道:“女臣年轻,正适合锐意进取,如刀锋向前。矫枉须过正,女臣一力做事,只要大计得施,旁的都不重要。若果真众怒难息,母皇届时可以下诏罪责于女臣。”
皇帝穆桢悚然一动。
用一孤臣破局,事成或不成,都可以弃此孤臣以收众人之心。
这等手段于皇帝来说并不陌生。
只是此等孤臣不易得。
如今穆明珠却主动要做这样的孤臣。
只是穆明珠到底还是年轻,把话说得太明白了些。
皇帝穆桢挪动了一下双腿,避开穆明珠的目光,低声道:“你若果真做成此事,便是大周的大功臣。有功则赏,朕岂会罪责于你?”
穆明珠便知母皇是赞许的,又道:“这是长远之法。若说眼前,焦家家财能支撑一段时日,却也不能叫众豪族王爷站在干岸上看着。豪强世家之富,不必去说。女臣这在外镇守的这五位皇兄,都是周氏子弟,不管多少,也该有所表示。”这是要一次性从豪强王爷等人手中“募集”资金。
皇帝穆桢点头道:“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做成了,国库充实,皇权巩固;做不成……
正如穆明珠自己所说的,皇帝穆桢随时可以下诏把她拿掉,平息众怒。
“多谢母皇。”穆明珠就此拿下了她想要的差事。
皇帝穆桢看一眼墙角的更漏,温和道:“你这次重伤初愈,许多人都挂心。朕在桂魄湖备下了家宴,你大舅父和表哥等人都在,一同过去说说话——叫他们看看你也放心。”
穆明珠没料到用过晚膳,还有一场家宴,她一贯不喜穆武,但因有蔡攀内鬼之事,此时倒有些好奇穆武的态度,便微微一笑,道:“早知还有宴会,方才女臣便少吃些……”
皇帝穆桢已经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虽是家宴,今日都是来看你的,你怕是难得吃上几口饭菜——所以朕先传你过来一同用了晚膳。”便当先往外走去。
穆明珠跟在皇帝身后,心中感慨,母皇若是有心之时,连宴会前先给她垫饱肚子都会考虑到。谁说皇帝日理万机,便不能对身边人心细如发了呢?只看她值不值得皇帝花这份心思罢了。
在去往桂魄湖的路上,穆明珠已经拿到了总揽粮草后勤的差事,心绪也暂时平静下来,坐在辇车上,以手撑头看月的时候,一抬胳膊想起袖中书信来,抬头见母皇御驾遥遥在前、已经转过一道弯去,左右宫人都垂首跟随不敢向她看来,而以现下的速度,到达桂魄湖总还要半刻钟,足够她看完齐云写来的信了。
因为不管齐云立场性情怎么变,他的信一定不会长。
穆明珠从袖中抽出信来,避开齐云写在封皮上的“公主殿下亲启”等字,小心撕开边缘,撑开封皮,从中抖出薄薄一夜信纸来。
她没有料错,这薄薄一页信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比紧急军情的速报还要简短些。
“殿下玉体康复否?
臣驻军处,有秋李子甚甘甜,随信附上三篓,请殿下品鉴。
遥祝安康。”
穆明珠缓缓看完这三行的书信,复又送回袖中。
不知齐云送来的三篓甜李子在何处。前面十二日,她在韶华宫中闭门“养伤”,见不到信,与信一同送来的水果,自然也不会给她送到宫中来。
若是这信送来的时候早,那甜李子大约已经在旁的地方腐烂变质了——又或者是给看管的宫人偷偷分了。
齐云这封信并不怎么出奇。
就是在两人同去扬州之前,齐云也时常会送甘甜的水果入韶华宫——只从表面看,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准驸马”。
若是在从前,齐云的这等信件送到,穆明珠多半连拆开都不会,能扫一眼都算是极给他面子了。
但此时不知为何,穆明珠把那送回袖中的书信再度拉出来,明明只有简短的三行字,还是又细细看了一遍。
虽然她不曾见到信上所说的秋李子,但好像已经嗅到了成熟李子那种馥郁甜蜜的香气。
“唉。”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跟随的宫人忽然听到辇车上那年轻美丽的小公主殿下幽幽一叹,似是有无限惆怅。
穆明珠把这封信胡乱揉作一团,塞回袖中,想到她那封已经写就、但还未送出的“请退婚信”,淡淡皱起了眉头——核心的意思自然是无可更改的,但今夜回去,总可以再润色几笔,使之看起来和缓些。
一轮无暇明月高挂夜空,明月辉光如霜似雪,铺洒在桂魄湖上,丹桂送香,正是良夜。
可惜早已等候在水榭之中的人,并不那么可爱。
穆明珠下了辇车,跟在皇帝穆桢之后,一步步走入水榭之中。
水榭中参与宴会的诸人都跪了一地,迎接皇帝,在场有穆国公、穆武、执金吾牛剑、牛乃棠还有周眈,都是亲眷,的确是家宴;另有李思清在旁持壶——她是为服侍皇帝而来的。
“表妹这次在扬州可是得了意……”穆武一站起来,便第一个笑着说起话来,道:“你过来之前,我还听父亲与姑丈在说呢——说是你最后把那焦府来往的人情账簿给烧了,乃是极聪明的举动。不过我还没听明白,怎么就聪明了呢?若是留下来,以后年年都叫上面的人交银子,岂不是更好?”
皇帝穆桢笑道:“那你真得向明珠讨教讨教。”
穆国公轻轻拍了穆武后脑勺一巴掌,苍声道:“你这蠢猴!”
穆武捂着脑袋,委屈道:“儿子怎么就是蠢猴了?”
皇帝穆桢被他逗得一笑,入席坐了,笑着解释道:“这敲一笔银钱便烧了祸根,众人非但甘愿,还要谢公主厚恩。可若是年年捏着众人的罪证去讨要银钱,便是逼着众人恨她了。”
穆明珠当初一把火烧了众人罪状,是稳定扬州局势,安抚人心的好办法。
而且她烧了罪状,并不以此来要挟拿捏账簿上的人,其实也是示皇帝以忠心——她无意拉拢一个只听令于她的小集团。
穆武这才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原来如此!这等巧妙心思,侄儿却学不来!”
穆明珠在旁冷眼看着穆武的言语举动,很难把眼前这个在长辈面前说笑卖好的年轻人,跟当初南山书院竹林里对她意图不轨、长江船中安排蔡攀动手杀她的人联系在一起,但这又的确是同一个人。从前她觉得穆武在长辈尤其是母皇面前有一张假面,现在却觉得这未必是假面,只是人都有许多面,只是她比母皇看到了穆武的更多面而已。
穆武就坐在穆明珠身边,笑问道:“殿下身体可好些了?陛下这些时日来很是担忧呢。”
穆明珠淡淡一笑,直视着穆武的眼睛,轻声道:“已经好了许多,谁知道黑刀卫中也会有贼人呢?”
“是吗?对、是啊……”穆武有一瞬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叹气道:“我一开始也是不敢相信……”
穆明珠冷眼看着他。
“表姐,”牛乃棠从另一侧凑上来,推了一碟桂花糖给她,小声道:“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穆明珠捡了一粒糖在口中。
牛乃棠又小声道:“你养伤有什么不能吃的吗?”
穆明珠便转头跟她说话。
谁知牛乃棠这个小话痨,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等到穆明珠终于从跟牛乃棠对话的沼泽中挣扎出来,却听旁边穆武已经跟母皇说到了要北上出征的话题。
“侄儿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领兵上阵,北定中原。”穆武说到激动处,站起身来,手中比划道:“侄儿如今虽然残废了一只眼睛,但脑子是好的,身子也是好的,能上马,能拉弓,怎么不能上前线?侄儿不用陛下封什么大将军,哪怕只给侄儿一千个人,侄儿也愿意去——侄儿想为陛下守住咱们大周的河山!把那些梁人杀个片甲不留!”
皇帝穆桢笑道:“好!好志气!”
执金吾牛剑也在旁笑道:“倒是应了你的名,果真好武。”他也顺着皇帝的话,夸赞道:“有志气!”
穆明珠在旁听着,原本是看穆武表演,忽然之间竟有些羡慕。
她羡慕穆武的底气。
为什么穆武想要什么好的东西、高的权势,除了那终极的皇位之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说出来,丝毫不用使手段?为什么她从小到大,想要的要假装不想要,想要的从不敢直接说?大概是性格有差别吧,母皇对穆武的评价“鲁直”也不算完全错。与穆武相比,她的确心思重许多。
可是同样顶着穆的姓氏,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不同?
穆明珠望着近处慷慨狂言的穆武,望着周围母皇、牛剑乃至于穆国公等人的笑脸,终于在这一刹那明白过来。
因为穆武确信他所受到的宠爱。
那来自他父亲穆国公明贬实夸的责备中的,来自姻亲牛姑丈毫不吝啬的夸赞中的,来自皇帝那淌着蜜一样的眼神里的——都是他们明确的、对穆武的疼爱。
所以在这些长辈面前,穆武不是装出来的鲁直,他是真的鲁直,因为他有这样的底气。
他确信可以要求想要的,确信哪怕他做不到最好、也仍是被爱的。
穆明珠望着上首母皇的笑脸,而这是她永远不能相信的,也许因为现代的经历,也许因为重生前的经历——但她永不能相信自己是被爱的。
所以她面对母皇,永远无法光明正大说出自己的要求,哪怕穆桢不是皇帝,哪怕穆桢只是“母亲”。
她永远在压抑自己,拼尽了一切去争取,认为只有自己足够好,才能赢得一丝丝的爱;但内心深处她永远清楚,这样赢来的从不是真正的爱。
“表姐,表姐,”她听到牛乃棠在她耳边轻声唤,“表姐你伤口又疼了吗?”
穆明珠眨眨眼睛,从那一片让人晕眩的笑脸中转过头来,看向身侧的小表妹,轻声道:“什么?”
牛乃棠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关切道:“你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没有……”穆明珠定定神,重又笑起来,道:“我很好。”
“真的吗?”牛乃棠仍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又给她推了一碟松子糖过来,一笑圆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道:“这个糖也好吃的。”
穆明珠捡了一粒松子糖在口中,牙齿一咬,立时香甜满口。
“嗯,好吃的。”穆明珠轻轻笑起来,伸手罩住了那一碟松子糖,板起脸来道:“你不许再吃了——你都吃了半碟糖了。”
牛乃棠没想到她这样“恩将仇报”,瞪着眼睛愣在那里。
“是吗?公主好大的胆魄,怎么敢揽下这样的苦差。”上首穆国公提到了穆明珠,向她看来,笑问道:“殿下不怕吗?”
穆明珠抬头看去,便知是母皇告诉了众人她的新差事。
不只是穆国公、牛剑等人在看穆明珠,立在皇帝穆桢身侧、为皇帝斟酒的李思清也向她看来。
只是这些人的目光中,含义各不相同。
穆国公年事已高,又离皇帝最近,在明亮宫灯的照耀下,那双眯缝起来的老眼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牛剑搁了杯盏向她看来,似是有几分担忧几分诧异,还不时看一眼上首的皇帝,似乎比起穆明珠揽了这桩差事,更诧异于皇帝竟然准许了;而穆武就坐在穆明珠之侧,那双眼睛里的嘲弄与恶意不容错认。
“此前中枢倒了两名大员,都没能弄到银钱。”穆武在她身边轻声道:“殿下是得了仙人妙计?”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除了穆明珠,大约只有旁边的牛乃棠能听到只言片语。
“你以为陛下要你做这差事是看重你吗?告诉你,这是送命的差事。”穆武勾了勾唇角,冷讽道:“你在扬州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陛下定然要惩治你的。”
“哦?是吗?”穆明珠亦在他身边轻声道:“你在扬州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穆武心中打了个突,脸色立时一变,压低声音,又惊又怒,道:“你什么意思?”
穆明珠冷眼看着他。
穆武与黑刀卫的勾连,她压着不曾上报母皇。因为这不是合适的时机,在梁兵犯边之际,她如果拿不出切实的证据,母皇便不会对外公布穆武的罪行。而如果时间拖得长一点,穆武很可能就打着亲情牌混过去了。她不只要穆武失去争夺帝位的资格,她还要他身败名裂!她要等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穆武见穆明珠不答,低声又怒问一遍,强压着恐惧。
穆明珠淡声道:“什么什么意思?”
穆武道:“你说我在扬州做了什么?”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表哥在扬州派人买了两只最好的孔雀,说是要献给陛下,结果最后只送了一只,另一只却自己留下赏玩了。这事儿若是给母皇知道,还会夸你诚孝吗?”
穆武松了口气,没想到她提起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但只要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桩大事,便谢天谢地,“是……是有这么回事儿……”他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道:“殿下别告诉旁人……我把那孔雀送给殿下如何?”
穆明珠冷眼看着他——鲁直吗?
“你们表兄妹在底下嘀嘀咕咕说什么?”皇帝穆桢在上首温和笑着,对穆明珠道:“你大舅父问你话呢。”
穆明珠便起身,含笑道:“能为母皇分忧,区区苦差又算得什么?”
她环顾众人神色,明白过来。
在所有人看来,梁兵南下,筹措军资之事,一旦出了差池,便是一场大祸,因而谁都不愿接手。
他们却不知,待到那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归去之日,梁国因为内斗便会主动退兵。
穆明珠缓缓垂下睫毛来,遮住复杂眸色。
而这,正是她再入中枢、手掌大权的机会。
第112章
穆明珠回到建业的第十四日,得到允许搬出韶华宫、入住公主府。因为皇帝穆桢已经发诏,要她总理筹措军资粮草兵器事项,搬出皇宫也就更方便来去做事。
回到公主府的第一日上午,穆明珠已经轮番见了负责负责长枪枪槊铠甲等兵器战具制造的尚书库部郎、负责军队粮食衣着等供给的度支尚书主管,另有负责沿途运粮输送物资的部郎。不管是负责哪一项的部郎主管,到了穆明珠跟前汇报完手上的事项,只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缺钱。没有钱,什么都是虚的。而钱从何出来?军费总是要经过上层审理的,金部、度支、仓部——处处都是坎儿。在底下办实事儿的人看来,是军费审批难。其实户部何尝不想圆成其事呢?只是国库里也没有余钱可用罢了。穆明珠献出焦家家财,足够应付眼前一时之用,听众人哭穷过后,便要他下去安心做事,所需的钱款定然会如期而至。众部郎主管听后,将信将疑,且看这年轻的殿下要如何总理后勤一事。
一时众部郎主管退下,穆明珠以手支颐出神,见樱红上前来撤换茶盏,便随口道:“樱红,你看方才这些大臣都有什么特点?”
樱红微微一愣,回想了一番,不解其意。
穆明珠轻声道:“最年轻的也已过了花甲。”
固然要做到朝中大员,除非得皇帝拔擢,熬资历上来必然不会太年轻。但若朝中做实事儿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一来不利于革新,二来也说明在人才的选用拔取上出现了断层、存在问题。这里穆明珠所想的“革新”,不只是为了制度上的改革,更是指“人”,因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臣子,背后的利益集团已经固定、相应的人脉关系也不会再有太大变化,这对穆明珠而言,无疑是不利的。
她要掌权,便要在朝中多起用新人,才能创造机会。
樱红点头道:“不过朝中大臣都差不多这个年岁。从前那凤阁侍郎陈大人算不那么年长的,可惜死在了
扬州。像右相萧大人这样年轻的,从来都是极少的。”
萧负雪以尚未而立之年,便做得了当朝右相,乃是因他有长兄萧负暄在前,属于皇帝破格拔擢的一类。
“方才见殿下议事,奴不好来惊扰。”樱红又道:“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派了身边的大侍女来探问殿下。”
穆明珠已经想到,自己这一出皇宫,自然少不了又给众人探病慰问一番,便道:“请人入内说话吧。”
来人乃是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口齿伶俐,转述了主人关切的话语,“大长公主殿下一直挂念着殿下的伤情,原本想亲自来见,只是这几日伤风咳嗽,担心过了病气给殿下,因此只派奴来传话,待日后大好了再相见。大长公主殿下听说您接了总理军资后勤的差事,知道这是苦差,请您放宽心情,说‘公主与陛下乃是母女之情,一时气恼罢了,过阵子便好了’。为给殿下取乐,宝华大长公主又命奴这一趟送两位可意的郎君来。”她轻轻击掌示意,门外便转入两名锦衣貌美的郎君来。
穆明珠漫不经心听着。
宝华大长公主的想法,应该也是当朝许多人私下的想法,那就是皇帝给她这桩差事,并非是重用她,而是在变相惩罚她。
此时那两名锦衣貌美的年轻郎君,垂首缓步上前来,不敢越过宝华大长公主大侍女的位置,停步深深拜下去,齐声恭敬道:“见过公主殿下。”
那大侍女含笑道:“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一片心意。”她压低了声音,对穆明珠又道:“大长公主殿下知您喜好,特意选的这二位,不是那等俗物,乃是南山书院的学子。”
穆明珠微微一愣,便知这是南山书院的寒门学子,先笑道:“多谢姐姐,劳你回去谢过姑母这番好意。”
那大侍女也是伶俐,事情做完便道别退下。
穆明珠俯视着地上那两名年轻学子,道:“抬起头来。”
其实对于当下的学子来说,能傍上宝华大长公主,于仕途是大有益处的。这十几年来,在世家渐渐复苏的过程中,寒门学子的上升空间更被打
压,哪怕是从南山书院以优异成绩出来的,也多是给分到朝中清闲的职位上做些打下手的事情。他要想出头,要么是倒向世家、做世家的伥鬼;要么是得皇帝拔擢,如已故的凤阁侍郎陈伦等人一般青云直上。而在皇帝拔擢这一条路上,更大范围来讲其实便是“以恩幸进”——最高级别当然是赢得皇帝的赏识,但这很罕见;其次若能得宝华大长公主赏识,也会比同窗多出很大的晋升机会。据说最早投到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那人,已经在北府军中谋到军副之职。
至于现在,寒门学子可以走的恩幸之路,又多了穆明珠这位理政的公主殿下。
这等以恩幸进的学子,关键是要投了贵人的缘法,至于是否需要出卖色相,倒是未必。譬如皇帝当初从南山学子中点了头名的陈伦,留在朝中做事,一路升为凤阁侍郎,那就是属于赏识才华,与风月无关。但若是从宝华大长公主这里走出来的,没有好皮囊压根便登不了大长公主府的门,毕竟宝华大长公主的第一诉求是自己快活,至于往朝中输送人才,倒是可有可无的举动,端看那学子的意思和她本人的心情了。
那两名学子应声抬头,果然都是眉清目秀的好色相。
穆明珠目光淡淡划过两人面上,忽然目光一凝,望着左边那学子,道:“你……”
那学子也不遮掩,又叩首道:“学生汪年,三个月前曾于南山书院向陛下自荐过诗文。”
穆明珠想起来了,就在她刚重生回来那日,在南山书院的小径上,这汪年向她自荐过。当时她因此人有几分肖似歧王周睿,还曾拿此人来试探牛乃棠。只是后来事情繁多,这汪年进献的诗文也就被束之高阁,不曾经她亲自过目。前世这汪年便是投在宝华大长公主门下,于宫变那一夜跟在萧负雪身边,草拟了要皇帝退位的诏书。谁知兜兜转转,这一世的汪年竟到底来了她府中。
穆明珠淡声道:“本殿记得你。”
汪年也很伶俐,不待穆明珠发问,便主动解释道:“日前宝华大长公主在府中设宴,款待众学子。学生听闻殿下归来受
伤,担忧殿下情形,只是苦于无门路相见,想着在大长公主宴上说不得能听到些许内情,甚至说不得能再见殿下一面,这才随同窗一起赴宴,席间幸得大长公主留意,学生这才得以再见殿下。”他避重就轻,娓娓道来,把他一片丹心向明珠的形象立住了。
他这样会说话,又与穆明珠有从前一面之缘,便把一旁说不出好话来的另一名学子衬得木讷蠢笨了。
那学子看一眼舌绽莲花的汪年,再看一眼含笑而听的公主殿下,只能在汪年停下来之后,赶紧追上一句,“学生赵西,也仰慕殿下才华久矣。”
穆明珠淡淡一笑,并不追问汪年转投宝华大长公主之事,随口道:“起来说话吧——你在南山书院,这是第几年了?”
南山书院中的学生里,世家子弟与寒门学生虽然都是读书,但情况却很不一样。世家子弟如果喜欢,可以在南山书院一直读下去,念上十年、二十年,期间出去游山玩水一番,回来还可以继续读书上课。因为他从南山书院出来之后,仕途上的升迁跟读书的成绩并没有关系,他只要能在书院的评定中合格,之后出仕的官职,只跟他的家世强弱、通过“清议”获得的名声高低有关。但寒门出来的学生却不同,一来是他在书院读书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年,每年都有核定,不通过便会被逐出书院。而在第四年、第五年,多数寒门出来的学生便要通过他读书的成绩去求一份官职。如果在这二年,他没能获得一份官职,又或者说成绩并不理想,那么他就会从“官”的范畴,落到“吏”的层次去,一旦落下去,平生都在吏员中打转了。
汪年先开口道:“学生与这位赵同窗,都已是在南山书院的第五年。”
穆明珠了然,若是在这最后一年,两人还没能获得官职,他便会成为没有品级的吏员,会回到原籍,在朝廷派下的品级官员手下谋差事。这乃是昭烈皇帝当时所定国策的一部分,本意是为了激励寒门学子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向学,同时也保证部分人
才回流原籍、促进当地教化,在昭烈皇帝时期,南山书院寒门所出的读书人,基本上都获得了官职,所以这个规定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上的;然而在世宗以来,世家权势复苏,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结业后谋官困难,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吏员。只能说,昭烈皇帝很多从后世拿来的政策,在他的强硬手腕下乃是善政;但随着政局变动,权力变化,善政也有了许多弊端。尤其是这十余年来,更是逼得这些寒门学生想方设法,只求能在最后两年内谋得一个官职,以至于不管需要出卖什么,只要能得宝华大长公主赏识,也成了天大的美事。
所以在眼下来说,寒门学子、甚至是部分世家子弟想要挤到宝华大长公主身边谋一席之地是常态,而像林然前世那样宁死不从的反而是极罕见的。
穆明珠道:“你来得也巧。本殿这里正有几个职位空缺……”
汪年与赵西,闻言俱是眼睛一亮。
“只你二人,却还不够。”穆明珠手撑颏下,思量着道:“本殿这里,少说要用一二十人。”
一二十个空缺的官职!
汪年与赵西简直是大喜过望。
他望着眼前不过三步之遥的公主殿下,仿佛他官袍加身的明天就在眼前。
这实在是大大超过了汪年与赵西的预期,像他这样的学子,能得到宝华大长公主的留意,已是百分之一的机会;而能从宝华大长公主这里来到穆明珠府上,更是从前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众学子都知道宝华大长公主的性情,十个跟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也就有一两个能真得了官职。而现在这位在扬州城搅动风云的小公主殿下手中,握着一二十个空缺的官职。而他都清楚,穆明珠刚刚出宫开府,手底下并没有多少自己人,正是需要大量启用外人之时——这正是南山寒门学子的机会。
而更妙的是,当这一切将要发生的时候,他是最早来到公主殿下面前来的两名学子。
汪年压住激动的心情,起身道:“不知殿下要用何等样的学子?学生不才,在书院中与众同窗还算熟络
,愿为殿下举荐。”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能从芸芸学子中钻营到她面前来的,自然是极擅长抓住时机的。若是她把此事交给汪年去做,那接下来她所用的这些学子,都要感激汪年当初的引荐之情。如果一切顺利,几十年之后,汪年就会是如同明清等朝代“座师”一般的地位,底下是一众以他为首的势力。不过这都是以后长远的事情了,汪年自己也未必想到那么久以后,他只是嗅到了这是一个分鹿肉的机会,想要从中得利而已。
“南山书院并不远,听你说,不如本殿自己看。”穆明珠淡淡一笑,起身吩咐樱红,道:“命人备车,去南山书院。”
忽然之间,汪年与赵西的心情,就从云端跌落了谷底。
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只在书院第四年与第五年的,加起来也已经有三百之数。
穆明珠方才所说的“一二十个空缺”,在三百多名竞争者之下,忽然就显得不那么宽绰了。
汪年与赵西不清楚穆明珠的选用标准,自然也就不能肯定他二人是否会因为“最早来到”而被留下,心中难免忐忑。
穆明珠看到两人变幻的面色,道:“二位随本殿同去吧。”
汪年与赵西大喜,忙快步跟上。
去往南山书院的马车上,穆明珠望着窗外渐渐后退的景色,陷入了思考。其实南山学院寒门学子的出路越来越狭小,也不只是政局变化的原因。当初昭烈皇帝乃是太祖,大周百废待兴,因为几十年的战乱下来,三千州郡的朝廷官员早已死的死、逃的逃,朝廷可谓求贤若渴,每一年新出来的优秀学子自然有地方安排。可是三代之下,各州郡早已有了朝廷委派的官员,留下来的官职缺口越来越少,原本的官员到了六七十岁仍然健在于职位上,便如上午她所见的众部郎主管一样,底下新出来的年轻学子更是没了出头的机会。这已经不只是权力争斗的问题了,这背后是更深刻复杂的社会问题。她看清了其中的弊端,却还没有想出解决之法,眼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至于帝国身
体内部的病根要如何去除,怕是连母皇也一筹莫展。
马车速度放慢,终至于止住。
南山书院已经到了。
穆明珠从马车上下来,见汪年与赵西早已等候在侧,见她下马车,两人抢上前来先要效力,却被公主殿下的好身手惊了一惊。
“去取这二年来的考评册来。”穆明珠来的这个时间,书院中第四年与第五年的寒门学生正在进行立秋的一场考试,她便先在书房中翻看众学子的考评册,尤其留意“算经”这一项出类拔萃之人,自己圈点了三十几人出来,交给樱红,道:“待他放课,传这些人来见本殿。”
樱红接了册子出去。
汪年侍立一旁,看得清楚,眸光一转,试探道:“殿下要选精于算筹的学子?”他在昨日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那场宴会上,也已经听说了皇帝要穆明珠管理后勤粮草一事的传闻。
穆明珠没有否认,抬眸淡笑道:“你要举荐谁?”
汪年此时已经从最初的兴奋中镇定下来,晓得自己最要紧是在穆明珠跟前立足,至于旁的利益都还顾不上,因此倒是“大公无私”,笑道:“不瞒殿下,还真有这么一位同窗,姓柳,名耀,字光华。这柳光华二十有五,生得不凡,据说宝华大长公主昨日那场宴会,原本就是为了邀这人。只是柳光华为人孤僻,一向不与学生等同窗往来,经文上不成,算筹倒是过人。只是如此一来,他在最终评定中拿不到‘甲’等,过了今冬就该回原籍去了,颇为可惜。”
穆明珠对柳耀这个名字有印象,正在她圈出来的那三十几个名字之首,算经次次都是最优异的,旁的经文却是不堪入目,果如汪年所言,在这等激烈竞争的情况下,原本这柳耀多半是要归到吏员去了。
穆明珠道:“他不曾应宝华大长公主之邀?”
汪年揣摩着穆明珠的意思,笑道:“要不怎么说这人性情孤僻呢?等会儿人来了,殿下一见便知道了。”
穆明珠清楚宝华大长公主的喜好,知道既然如此,那柳耀必然样貌过人。
但是等那柳光华真列于队首
,与那三十几名学子一同鱼贯而后之时,穆明珠还是惊讶于此人之美貌,倒是当真无愧于“光华”这字。
只见那柳光华虽已二十有五,但皮肤白皙透亮,腰肢纤瘦,男生女相,美丽异常,眉心一点红痣,宛如血色将出,而唇角下坠,不言不语便有恹恹之色,像是什么言情小说里的主角——只是分不清是男主还是女主。
汪年见穆明珠的目光果然落在柳光华脸上,若有所思,低声笑道:“殿下,是否果如学生所言?”
穆明珠不理会他,环顾众人,道:“本殿如今奉皇命,总理筹措军资粮草一事。这是一项苦差,若是做不好,从上到下都要受罚。你都是书院里的佼佼者,若是怕出仕没一年便丢了官,那便现下退出去。”
众学子互相看看,对于他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说,能有一个做官的机会,已经是意外之喜。
片刻过后,只有两名学子站了出来,歉然道他已有去处,不敢耽误公主殿下的正事。
汪年在旁小声道:“左边那个攀上了大世家杨氏,右边那个据说是朝中认了干爹——都不配在殿下手下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