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莞尔,有他在旁边解说,倒是也能及时了解这批学子的内情。
待那两人退下之后,书房内整整齐齐仍有三十多名学子在。
穆明珠选人之时便留意了,选的乃是算经出众,但总的评定并不理想之人,他的出路原本就不多,便更迫切要抓住这次机会。
“你都是读书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上来的,寒窗苦读不容易……”穆明珠轻轻开口,道:“外面的人有许多条路,有的是靠诗词得了贵人赏识,有的是靠机缘交到了富贵朋友,更有的人是靠容貌、靠家世……所以到了这里,本殿想尽量给你一个公平。本殿这次要选的官员,必须得精于算筹,因此就发一份考卷下来,诸君即席答题,本殿只以成绩评定选择,如何?”
众人纷纷应声。
汪年与赵西微微一愣。
赵西轻声道:“殿下,那学生……”
穆明珠淡声道:“你若是想参与,便也
一同答题。”
汪年与赵西都是一惊,他这等钻营别的门路的,本就是自知凭借真才实学未必能赢过同窗。
谁知道他都已经通过宝华大长公主挤到了穆明珠面前来,最终却还是要与昔日同窗一样,即席考试,凭最终成绩说话。
樱红已经开始分发提前准备好的试卷。
汪年与赵西不敢辩驳,忙也坐下来,埋头苦答。
穆明珠坐在上首饮茶,视线不由自主又飘向那柳耀,倒并非因为此人容貌的确出众,而是因为……这人临窗而坐,在特定的光影交界线下,侧脸竟有几分像齐云。


第113章
初秋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书房,一室岑寂之中,只有众学子偶尔翻动试卷纸张的声音,像是静夜里被风吹动的树叶声,带给穆明珠一种从身体深处萌生出来的轻微愉悦感。显然正埋头答题的学子们,与穆明珠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但因为这一纸试炼很可能带给他们锦绣前程,所以连考试中的紧张焦虑也潜藏了一种兴奋感。
穆明珠扫视全场,目光再一次不自觉地落在了柳耀面上。青年低头答题,与一众难掩紧张的学子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宛如一块冻硬了的冰。他沉浸在答题之中,像是一位神秘冷峻的**,毫不留情地扼住每一道题目的咽喉。忽然,他像是察觉了什么,抬头一望,正对上穆明珠尚未来得及挪走的目光。
穆明珠眨了眨眼睛,因她此时类似于“主考官”的身份,尽量不带情绪地转而看向其他学子。
柳耀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只剩最后一道题目未答的试卷,轻轻搁下了魔笔。
穆明珠虽然挪开了视线,但眼角余光中仍能看到柳耀的动作,见状不禁又看向他。
柳耀轻手轻脚站起身来,讲试卷呈送给立在穆明珠身侧的樱红,便走出了书房。
众学子都知柳耀精于算筹,饶是如此,一见他已经交卷,而自己连十分之一还未答完,有些定力不够的便开始方寸大乱,有的则抬头看向上首的更漏,确认还剩多少时间。
穆明珠见开考不过片刻,这人便交卷离开,不禁也有些诧异,但她也清楚有些数学极好的人,只看题目、不需动笔计算便能在脑海中得出结果来,寻常人要算一个时辰的题目,在这等奇才只是过目一看罢了。她亲自勾选的这三十多名学子,自然清楚柳耀算经优异,又有汪年方才的话佐助,也就以为柳耀是这等奇才,扬了扬眉毛,取过那份墨汁未干的试卷来看。
首先入目的便是一页清秀优美的字迹,就算是在南山书院中,这等好书法也不是人人能有的。
还未见答题正确与否,只因这一纸字迹,穆明珠心中对这个柳耀便又多了一分欣赏。
而那题目也是一道不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了百分百的正确率,足见其于算筹上的功底与天赋。
穆明珠含笑看下去,却在看到试卷最后一题时,笑意微凝——这最后一道题却是空缺的。
难道是漏看了?
出于惜才之心,穆明珠把那最后一道未答得题目指给樱红看,又把那试卷给了樱红,示意她去交给侧间等候结果的柳耀,给他一个机会补上。
樱红会意,领了试卷出去,不过片刻便又拿了试卷回来。
穆明珠微微一愣,最后一道题目她故意选了难度很高的,那柳耀竟也能片刻便解答出来吗?
谁知樱红呈上那试卷来,最后一道题目底下仍旧是空着的。
穆明珠以目询问。
樱红附耳道:“那柳郎君不肯再答。”
不肯再答?
这是什么情况?
穆明珠有一瞬不解,考场之中,这人提前交卷却漏答了题目,她给了机会补答,一般学子都会感激不已、甚至有偷得一命之感吧?这人怎么给了机会还不肯接?难道是太自信了——哪怕是不答最后一道题目,也有信心被取中?可是她选出来的这三十余人,算经都是优异的,给了充足的时间,旁人未必就做不到全对。这柳耀不是自信,而是自傲了吧。又或者他是故意不答最后一题,以显示其能?又或者更恶意一点想,最后一题恰好击中了他算经薄弱的环节,他便如此“扬长避短”来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冲淡了穆明珠原本对这人的欣赏。
穆明珠接过那仍旧空着最后一题的试卷来,随手摆在书案上,以玉镇尺平整压住,想着世人多是恃才傲物,柳耀也不过其中寻常一员罢了,便不再理会。
更漏将近,这一场考试已经来到尾声。
期间不断有答完的学子,起身呈上试卷后,便出门至侧间等候结果。
穆明珠一边观察众学子的考试状态,一边给交上来的试卷计算得分,若是有分数相同的,便以先交卷的为更优。因为她要带这批新人做的事情,哪怕只是最初的后勤粮草调度,也需要大量的计算核实审定。这就需要做事的官员,不仅做得好,而且做得快。毕竟军情可是不等人的。
待到所有人答完,统计分数,满分者竟有二十人,那柳耀却恰好在二十一名。
毕竟南山书院汇集了全国的优秀寒门学子,穆明珠出的试卷也不是那等刁钻的题目,这些本就于算经上擅长的三十余名学子,在充足的时间之下,有的为求稳妥还检查了两遍,最终能有二十个人交出满分的试卷来,也算是对得起书院的名声了。
而汪年与赵西,则是公开处刑,一个倒数第二,一个倒数第一。
他们这等能钻营到宝华大长公主处的学子,虽然偶有几个学识过人的,但大部分来说学业并不是他们最出众的点。而在大的知识范畴之中,他们往往长于诗词,而疏于算筹,毕竟埋头案牍之中,又有什么趣味呢?所以汪年与赵西的这等成绩,实在乃常理之中。
汪年与赵西交了试卷之后,都有些惴惴不安,然而望向穆明珠的眼神还是暗藏了希冀的——毕竟不管答的怎么样,最后评分不还是在公主殿下一人手中吗?也许统一参加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堵人口舌用的,真正定下用谁,还不是公主殿下说了算吗?
在汪年与赵西越来越不安的目光之中,樱红立在穆明珠身侧,把二十个名额一一唱来,直到最后一个,也没有出现两人的名字。
“在座凡是取中的,只要愿意,都可以跟着本殿做事。”穆明珠面带微笑,语气也温和,但是话中的意思却冷厉,道:“不要想着跟了本殿,便能做大官,吃香的喝辣的。若是怀着这份心思的,那便趁早出了这屋子。本殿前面已经说过了,这次本殿奉皇命,总理调度军资粮草一事,做的乃是极得罪人的差事。你们跟着本殿,享不到作威作福的日子,反倒是要黑着脸、咬着牙,如刮骨的快刀一般,剜掉大周肌理上的腐肉。熬夜点灯、不眠不休都是寻常事,说不得还要受冷艳嘲讽——若有受不住的,便及早退了,谁也不会怪你。”她静了一息,扫试过室内留下的二十名取中的学子,见无人动作,都整整齐齐立着听她训话,便勾了勾唇角,淡声道:“好,看来都是有志气的。跟着本殿做事,只要你们肯出力、不做亏心事,本殿担保你们能一展所学,不负平生之志。”
众学子站在下首,被取中的欣喜还未散去,又都是年轻人,志气不曾被岁月消磨,没有一个会怕苦累,反而是越听穆明珠强调其中难处、越觉得兴奋。这也就是众学子多年读书下来,性情内敛;若在军中,众士卒便要难忍咆哮了。
“明日一早,本殿会派人接你们往公主府去——时间会很早,你们提前做好准备。”穆明珠冲众学子点一点头,当先走出了书房。
未被取中的汪年于赵西对视一眼,忙快步跟上去。
而穆明珠一离开,众学子才难压兴奋与喜悦,纷纷议论起来。
在一众欣喜激动的讨论声中,很快有人发现少了一个显眼的人。
“那柳光华算经次次拔得头筹,这次竟未被取中吗?”
“奇哉怪哉!不过如此也好,那柳光华性情孤僻,当真取中了,若以成绩来看,必然会是咱们的上官——在他手底下做事,岂不难受?”
也有人为柳耀感叹,“可惜了。这柳光华除了算经一项,旁的都平平。错过这次机会,他是定然谋不得官了,只能还乡做个小吏员。”
这些对柳光华落选的感慨声,很快就被淹没在众人对未来前程兴奋的讨论声之中。
众学子不再留意。
穆明珠从书房中走出来,却见侧间未被取中的学子也正从中鱼贯而出。
落日余晖洒落下来,恰好映出了窗边青年的剪影,柳耀从窗边一闪而过,他静态的侧脸有几分肖似齐云,但细看还是能瞧出不同来;但一旦走动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模样,在穆明珠远远看来,便从原本的一两分像,变成了七八分像。
穆明珠又眨了眨眼睛,看着那柳耀从侧间转出来。
他走在众人最末,与前面最近的人也隔开有七八步之遥,低了头慢慢走着,走在夕阳余晖里。
穆明珠吩咐樱红道:“唤那柳耀过来。”
樱红依言行事。
那柳耀见了樱红,停下脚步,一面听樱红讲话,一面转身向穆明珠所在的方向看来,又跟在樱红身后,慢慢走到穆明珠面前来。
穆明珠站在书房外的竹林边缘,看着那柳耀跟了樱红慢慢走上来,忽然觉得这一幕她好似已经经历过。
她歪头想了一想,明白过来。
当初就是在这处竹林中,重生而来的她要齐云答应不会去扬州办案。
那时候齐云也是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穆明珠摇了摇头,从这奇异的联想中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止步在自己面前的柳耀——因南山书院中都是同窗,他并不曾行礼。
“本殿看了你的试卷。”穆明珠平心静气道:“前面的题目答得既快且好,只最后一道题空着,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她决定还是给有才华的人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能凭借她的猜想就断定了一个人的品性。
柳耀不闪不避,抬眸看着穆明珠,冷声道:“方才考试之时,殿下为何一直盯着学生看?”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只是多看了这人几眼而已。
柳耀径直道:“学生读书出来,只求勤恳做事,并不愿攀龙附凤。”
穆明珠又是一愣,先笑道:“本殿正是要用你们勤恳做事,何来攀龙附凤之谈?”她因的确多看了这人几眼,便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解释道:“本殿看你,乃是因为选你们来考试之前,曾看过你们历次的算经成绩,因见你成绩次次都是头筹,好奇是何等样的才子,因此才多看了几眼——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倒是也能理解柳耀的担忧,因为她喜好风月的名声还在外面,这柳耀又的确貌美。似这等美貌惊人的存在,若是生于富贵之家还好,若是生于寒门,怕是在年少的时候没少因为容貌被人觊觎。这等貌美寒士,要么是就此沉沦、以美貌为利器开辟出一条通往富贵的道路来;要么便是如柳耀这般,变得过度敏感,而又颇有傲气。
此时听穆明珠说是因为对他优异成绩的好奇,而并非因为他的容貌,柳耀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后似是有些羞赧,又似是还有些信不及,抬眸看着穆明珠。
穆明珠有些无奈,揉了揉额角,此前她从姑母手中救下林然来,对方也是怀疑她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其实对她来说,这些人真没这么大的魅力。
“现下你知道了,本殿对你绝对没有别的心思。”穆明珠一本正经道:“可是你这考试成绩在第二十一名,怎么办?本殿总不能出尔反尔。”
柳耀神色一黯,默然一瞬,轻声道:“这就是学生的命吧。”
穆明珠笑道:“你一个南山书院的学生,就这么认命吗?”
柳耀低声道:“离开建业,往地方上谋一个吏员的差事,平凡而又平淡地过去这一生,对学生来说已经是种幸事。”
穆明珠讶然道:“如今学生这么难谋差事了吗?”又道:“还是你担心身怀美貌、惹来灾祸?”
虽然柳耀说他不愿意攀龙附凤,但有时候给龙凤看上了,譬如穆武这样的人,可不管对方是否甘愿。
穆明珠微一沉吟,一来她的确欣赏柳耀在算筹上的能力,二来方才考试之时她的确多看了这人几眼,对方有意落选、也算事出有因,便道:“这样吧——你是第二十一名,明日便也一同来公主府,给取中的那二十人打打下手,若是表现好,再谈之后的事情。”她有意用他,却不愿给他这傲气误事,如此一来,也还算公平。
柳耀讶然,望着穆明珠,半晌回过神来谢恩,可仍是眉心紧皱,分不清是喜悦多些、还是担忧多些。
穆明珠无意再去探究他的心情,当先往竹林外走去,安静地走出一段路去,忽然低声问樱红,道:“本殿方才在书房众,果真盯着那柳耀看了许久吗?”她感觉自己只是多看了两眼,其中一次恰巧给对方捕捉到罢了。
樱红微微一愣,抬眸看一眼穆明珠,红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措辞。
穆明珠被她这罕见的反应逗笑了,道:“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那倒没有……”樱红想起方才再书房中,公主殿下盯着那柳郎君看的情形,也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索性便直说了,“殿下的确看了那柳郎君许久……”她对上穆明珠询问的目光,轻声又道:“其实当时好几名学生都察觉了,譬如那汪年汪郎君,便抬头看了殿下与那柳郎君数次……”
穆明珠愣住,她竟全然没有察觉——在她的感觉里,她真的只是看了那柳耀几眼而已。
樱红见了公主殿下面上神色,忙又轻声道:“那柳郎君的确生得相貌不俗,奴见了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也怪不得殿下……”
“不是。”穆明珠抬头望向秋日傍晚的天空,镶着金红色边的云朵遮住了将落的太阳,一群大雁从云层底下飞过,挥动翅膀一路往西而去,她轻声又道:“不是。”
樱红不解其意。
穆明珠缓缓挪低视线,从高远的天空一路看过微黄的树叶,乃至于脚边已经开始结实的秋草,“本殿从小到大,什么美人不曾见过。”
她长大于宫廷之中,幼时偶尔所见,母皇控鹤监众中出来的侍君,个个都是绝顶的美人;她长大后,虽然母皇的控鹤监已经遣散了,但是宝华大长公主处更是美男如云。可以说在穆明珠的视野中,从来就不缺美人。便譬如她身边的侍女,如樱红、碧鸢等人,放在外面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再怎么惊艳的美人,也不至于让她盯视而不自知。
“你不觉得那柳耀,有些像某一个人吗?”穆明珠轻声道。
樱红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但这话她不好开口说。若是翠鸽跟着,大概是直通通说了。
樱红性情沉稳,只是问道:“殿下觉得像谁?”
穆明珠不语,恰好见一枚**相间的落叶从自己面前打着旋落下,便紧走几步,弯腰捡了那落叶在手中,捏了叶柄轻轻转动着,没有回答樱红的问话,转而轻声道:“立秋将至。不知上庸郡的士卒们,秋衣可备下了?”她只是自语,也不需樱红作答,自己快走两步,手指一松,那**的叶子便轻飘飘坠落于草地上。
在穆明珠与樱红身后,高处的平台上,峨冠博带的谢钧沉沉收回目光。
原本与谢钧对弈的长者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淡声笑道:“你这一番筹谋,全给一个小姑娘搅和了。”
这次梁国对大周动兵,朝廷国库空虚,要筹措军饷粮草,必然要借力于世家。
这原本是谢钧大展拳脚的好机会。
谁知道凭空杀出一个穆明珠来,不知怎的非但未因扬州之事受罚,反倒还揽下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她能不能做好且不论,这么一来却是阻住了谢钧往朝中安插人手的计划。
谢钧眯了眯眼睛,并没有出言嘲讽穆明珠,又或者说要等着她失败之后再看。经过扬州一事,他已经愈发清楚这位小公主殿下的能耐,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那长者见谢钧不语,抬眸看他一眼,淡笑道:“怎么?吃了一次闷亏,便消磨了志气?”
谢钧长吸一口气,垂眸看向棋局,终于开口道:“这次在扬州,是晚辈大意了,连累全局,非但未得扬州,反而还失了鄂州、南徐州之权。”
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都督,原本都是世家一系的。若是能把扬州也拿下来,那么整个大周的东部便可连成一片。届时在建业以西的长江上游,有世家所控的西府军扼住荆州。东西两端都是世家的势力,朝廷便是瓮中的鳖。
那长者轻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他缓缓落下一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下次别再犯便是了。”
谢钧脸上一烫,不言不语,只看棋局。
他清楚,扬州这一役,是他被自己的傲慢所误。
那穆明珠与她的母亲皇帝穆贞一样,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其毒辣之处,比之男人尤甚。
谢钧重重落下一子,“啪”的一声惊起树上鸟雀。
那鸟雀冲天而起,也从云层下飞过,往西边而去,仿佛要飞过这暗潮汹涌的建邺城,沿着那滚滚长江逆流而上,一直飞往朝廷驻军的上庸郡而去。
在大周北境的上庸郡,一支万人的精兵驻扎在竹山之下,已经五日。
他们时刻警惕着来自长安镇的消息,准备抵御梁国人随时可能的进犯。
“齐都督,”竹山外一骑快马从东边而来,送来建业城中最新的消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齐云微微一愣,对叔父齐坚道一声“少陪”,从沙盘边走开来,迎向信使的脚步有几分迫切。
若是皇帝送来的诏令军情,会是八百里加急。
用六百里加急的信件,会不会是来自……
齐云接了那信在手,却是出乎意料的厚。他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打开来,封皮上竟是穆明珠亲笔。
少年捧着信的手指,忽然痉挛般一缩。


第114章
北府军竹山大帐内,副将齐坚望着族侄齐云匆匆走出的背影,手中小旗便插在了沙盘错误的位置上。
一旁的军副陶明愣住,讶然道:“齐副将军,咱们这场阻击要跑到竹山北侧去吗?”北侧悬崖峭壁,连人都不好攀爬,更何况是马匹?那些骑在马背上的鲜卑人恐怕根本不会走竹山之北,他们在这里设伏击真的有用吗?
齐坚微微一愣,把目光从齐云身上收回来,落到身前的沙盘上,把那插错了位置的小旗摘下来,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的大将军黄威,却见后者正皱眉看着他。
这位新任的大将军黄威,也已经是古稀之年,与已故的皇甫高将军乃是同辈人,都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只是黄威十数年前,因旧伤复发,且年岁也大了,受不得驻地湿热,便上奏请退回乡休养,已经多年不曾出面。这次梁国大军南下,瞅准了皇甫高病故的时机,大周北府军中仓促间没有能总领全军之人——虽然皇帝穆贞提前安排了齐坚、陶明这些人入北府军,但近年来无战事,齐坚、陶明等人不曾以军功证明自己,与之相对的,原本北府军中的一应部将,凡四十岁往上之人都经历过真的战争,且身居要职。对于这些拿血肉拼搏出来今时地位的部将来说,除了曾经的老将军,譬如皇甫高和黄威,旁的谁都不能叫他们言听计从。而这些部将各有所长,互相之间不能服气,若是从中选一人来总领全局,反而更是坏事。皇帝穆贞“空降”了齐云这样一位年轻的新人来做众部将的上司,避免了众部将起内讧的局面,也算是变相凝聚了众部将之间的关系,但是却对齐云这个空降的光杆司令要求很高。为了军中权力交接平稳度过,皇帝穆贞便写了亲笔信请病休多年的老将军黄威出马。
老将军黄威一出马,北府军中众部将想起当初跟随在老将军黄威身边杀敌的时光,果然服膺。
但是黄威已老,虽然忍着伤病、还能提刀上马,但在大将军这个位子上也坐不了几年了。
皇帝的用意,众部将看得分明,那是请出了黄威老将军镇场子,却是在给这二年青云直上的黑刀卫都督齐云铺路。
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乃是昔日皇帝第一信臣齐石唯一的孩子,如今一到军中来,便领了北府军中郎将的职位。而从北府军中郎将,再到征北将军,乃至于镇北将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早晚有一日,他会成为战时的大将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显然,事情并不会这样顺利。
北府军中曾参与过真正战争的这批四十多岁的部将,已经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从前他们认皇甫高老将军,现下勉强认黄威老将军,但是再往下,他们连彼此都不服气,更何况是凭空而来的少年齐云?不过是因为在上有皇帝压着,在眼前有黄威老将军镇着,因此才没有闹起来。但他们对齐云,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时间难以容忍的。
虽然齐云从前曾在北府军中两年,但那时他在陶明所辖的队伍之中,做着普通士卒会做的事情,并不曾引起众部将的注意。
这一次齐云以北府军中郎将的身份再来,虽然因为皇帝的命令与地位的差别,众部将对他面上还过得去,但那种隐隐的嘲讽与排挤,却是随处可见。
譬如方才在帐中议事,黄威老将军轻易不开口,他一旦开口,便无人不应;而陶明与齐坚,虽然也是从建业空降来的,但是一来他们已经三四十岁,年纪上来了便叫人不好欺辱,二来是因为他们在军中时间已经不短,齐坚已经在北府军中六年,而陶明时间更长,众部将对这二人面上还算客气。等到齐云,却连这客气的待遇也没有了。
只要齐云开口,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众部将便挤眉弄眼、露出那种“你知我知”的眼神,使人不难猜想他们在私下对齐云的嘲弄与蔑视。
此时见齐云出帐接信,这些部将便忍耐不住了,以其中一个叫白驰的为首,先开始了嘲弄。
那白驰同他身边的老朋友刘肆低声嘲笑道:“你方才瞧见咱们那小中郎将的靴子了么?擦得那叫一个锃光瓦亮。”
本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但因为是他们所共同嘲弄的对象,顿时平添了许多趣味性。
刘肆垂下头来,也低声嘲弄道:“是啊,我在军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那还干净的靴子,不像个男的,倒像是个小娘们……”
白驰、刘肆这等人,往上并没有什么家世,当初会加入北府军的,要么是流民要么是亡命之徒,总之粗俗不已。他们属于在战争中不断存活下来,并做了将领的,战争过去之后也没有向学之心,虽然在军中身居要职,但要说起人文素养,那是半点都没有的。他们的快乐,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浅薄粗俗,最能引发他们兴趣的,还是男女裤裆里的那点事儿。
因此刘肆此时把齐云说成是个“小娘们”,以此羞辱嘲弄他,立时引发了一圈部将的共鸣。
挨着白驰、刘肆而立的,在场五六名部将,都嗤嗤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贬低嘲弄着齐云,乐不可支。这些都是当初跟随皇甫高、黄威的老部将,在军中年纪大、地位高,粗俗狂妄,但是却有他们的一派势力,组合起来正是北府军的中坚力量,值此用兵之际,更是不好管束。
帐中一时间充满了窸窸窣窣的低声嘲弄笑闹之声。
齐坚与陶明在侧,虽然能从他们并不算低微的声音中听清内容,但也只能皱眉忍着,不好出言。
直到上首的老将军黄威等得不耐烦了,苍声道:“你们在下面嘀咕什么?明日谁愿领兵守竹山?”
那白驰与刘肆等人才暂时停歇下来,然而脸上未退的嘲弄笑容,说明这个嘲弄的点他们还没能尽兴,一会儿出了大帐还会继续。
帐外的齐云却无暇顾及白驰、刘肆等人恶意的嘲弄,他捧着那封从建业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明明只要轻轻撕开那信封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内容,他的手指却像是有万钧之重,连一丝移动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原因无他,只是这封信实在太厚了;而隔着信封摸去,里面又的确只有纸张——就好似写信人洋洋洒洒落笔千言,尽付于此信中。
这是公主殿下给他写来的信。
公主殿下写这一封厚厚的信给他,可能会是好的消息吗?
齐云不敢抱此奢望。
信中内容,非此即彼。
如果这洋洋洒洒的千言信,对他而言乃是坏的消息,他又如何敢猝然一阅?
因对于这可能的坏消息,他早已隐隐约约有预感。
“大人,您可需纸笔回信?”那信使见齐云沉吟不语,主动询问道。
齐云把那封厚实的信收至胸前衣襟之中,淡声道:“不必。”他转身往议事的大帐内走去,却正撞上乌泱泱涌出来的白驰、刘肆等人。
白驰、刘肆等人一见了齐云,立时爆发出那种“你知我知”的笑声来。
刘肆当先走来,临到齐云身前时,看似要行礼,却故意一趔趄,要往齐云身上撞去。
齐云不动声色闪过,并未动怒。
刘肆涎皮赖脸笑道:“哎哟,对不住,险些冲撞了中郎将大人……”
白驰从后面赶上来,挤眉弄眼道:“明日咱们就要上战场了,今夜兄弟们去快活一番,中郎将大人可要同去啊?”
刘肆与他一唱一和,看似是给齐云解围,实则嘲弄讽刺,笑道:“白将军,这就是你不敬了!人家中郎将大人建业城里出来的小郎君,岂能跟你一样,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寻些乡野农妇也能成事?”
战斗前后,这些高阶的将军嫖
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不只是将军,普通士卒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普通士卒在战斗过后,才有余裕去放纵,若在战前,多半是没有心情的,况且也要保存体力。
但对于白驰、刘肆这等高阶的将领来说,嫖
娼是放松的常规方法,他们又没有别的爱好,所想的无非就是喝酒与女人。军队中是不许饮酒的,与醉酒相比,嫖
娼反而成了无伤大雅的事情。甚至是白驰、刘肆等将领联络感情的途径。
白驰笑道:“刘将军,这就是你不懂了。咱们中郎将大人如此年轻,便要上阵杀敌——这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还是个雏儿,那岂不是……”
刘肆忙笑道:“呸!呸!呸!你这不是咒咱们中郎将大人吗?”
白驰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这样,中郎将大人,我掏银子请你往城中顶好的花楼住一晚,如何?”他留出了谈话的空白等齐云的回答。
齐云面色淡漠,那封厚实的信好似一块烤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胸口。
“不必请我。”齐云淡声道:“诸君自便。”
军中风气素来如此,若要整顿,也不是在大敌当前的此刻,也不能由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中郎将出面。而以他离开大帐前之所闻,如果原定的计划没有变,那么白驰、刘肆等人负责的,乃是敢死队式的任务;在死亡阴影前的一夜狂欢,若非他们自己愿意克制兽
性,旁人似乎也无可置喙。
白驰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声拒绝,立时大笑,拍着刘肆的肩膀,道:“瞧瞧!人家中郎将大人岂能跟咱们这等粗汉一样……”
齐云迈步走开。
他其实清楚应该怎样与白驰、刘肆这等人打成一片,父亲留下来的秘籍中有写,他办差这二年也曾亲见。如果要接近一个人、融入一个团体,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之“同流”。譬如对方好赌,那就跟着他赌;对方爱嫖,那就比他还爱嫖;对方粗俗不羁,那就比他还要污浊不堪。如此不出十天半月,以其癖好相接近,便能迅速取得其信任喜爱,终至于被对方引为知己。
只是……太脏了。
齐云抬头望去,只见秋日的天空碧蓝无垠,几缕纤细的白云托举着天空,愈升愈高,一队展翅的鸿雁从云层下自东而西飞来,不知它们是否看过建业的好秋景。
韶华宫中的各色菊花开好了吗?竹山送去的甜李子,有呈到那人案前吗?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又会是谁呢?
建业城朝中的人都知道,四公主穆明珠近日身边陪伴着的,都是“算盘”。
自从穆明珠从南山书院调走了一批擅长算经的学子,那公主府中打算盘的声音,便好似上古大洪水时期的落雨一般,再没停下过。
“好家伙,我这一进门还以为走错了。”宝华大长公主满头珠翠,一袭粉衣,走到殿内,带起一股香风,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公主府改成朝廷的账房了。”
穆明珠请了宝华大长公主前来,从繁杂的财政核算中抽出身来,笑道:“姑母别怪我。本该是我过府去探望姑母……”
宝华大长公主摆摆手,有些新奇地扭头看向侧间——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幕,可以望见侧间里堆得满满的账簿。
“你如今揽了差事,忙着呢。”宝华大长公主漫不经心道:“前阵子暑热未消,我也一直闷在府中,这次出来走走也好。”她转眸看向穆明珠,笑道:“听说你从南山书院带走了二十多个学子——怎么?”她笑得若有深意,“姑母送了你两个,你觉出好处来了?一次带走二十多个,啧啧……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穆明珠乖巧听她调笑,知道这位姑母的兴趣就在这一方面,倒是也不必解释她是为了厘清财政。
“说吧,这次请我来是要做什么?”宝华大长公主施施然在窗下坐下来,又笑道:“我知你孝敬我,是不会叫我也献金出来的。”
宝华大长公主所说的,正是穆明珠前几日上奏的一项提议,要在外就封国的五名皇子也都献呈金银,共纾国难。
宝华大长公主这一开口,看似玩笑,其实也就堵**穆明珠讨钱的路——听着这满府的算盘声,穆明珠如今又领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很容易便叫人以为穆明珠是要“讨钱”的。
穆明珠亲手给宝华大长公主斟茶,笑道:“我岂敢叫姑母献金?”
人跟人的境界不一样,有的人有万千奴婢,良田无数,如宝华大长公主这般的,若是花费在她心爱的貌美郎君身上,又或是花费在她喜爱的歌舞排演上面,那真是一掷千金也毫不顾惜;可若是要她拿一分一毫来给朝廷、给军用,那可就是要了她的命。而与之相对的,有些贫寒百姓,连自己吃用都还成问题,遭逢家国有难,却愿意倾囊相助。
世上的人,本就是如此不同。
“那要我来是做什么?”宝华大长公主懒洋洋道:“听你这满院子的算盘声,也不像是请我来赴宴玩乐的。”
穆明珠笑道:“我想姑母了不行么?”她故意埋怨道:“我这一趟去扬州,险些丢了性命,好不容易回来了,想见姑母一面,偏偏又给事情拖住了走不开,只能请姑母过府一叙……”
宝华大长公主看着她,摇头笑道:“受不住了吧?我就说陛下给你这差事,乃是要治你的——怎么?要姑母往陛下跟前,去给你求求情?”
穆明珠笑道:“不敢不敢。好容易母皇消了气,姑母这一去求情,万一再勾起母皇的火气来……”
“你也太小心了。陛下脾气是极好的……”宝华大长公主笑道:“”真不知你们这些孩子们怎么一个个都怕她,见了陛下就好似见了猫的老鼠……”
皇帝穆贞在宝华大长公主面前,自然是万千包容,脾气极好的。
因为当初皇帝穆贞借宝华大长公主之力,先是固宠,后是登基。等到了现在,宝华大长公主于皇权无碍,皇帝穆贞更要待她这个开国皇帝之女倍加优容,以此安抚周氏旧臣。
宝华大长公主至今所见的,都是笑脸相迎的皇帝穆贞。
“是……孩儿们胆子小。”穆明珠又同宝华大长公主说笑几句,这才转入正题,低声道:“不瞒姑母,这次侄女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回来,母皇也颇为怜惜,因知侄女不喜从前那桩赐婚,便答应给解除了这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