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科举制发展下去,座师与学生相亲的体系,又会成为新的“世家”。
当然那是太久以后的事情了。
若是现在就要采取措施,实在无从抓起。
这大约是要留给下一任、乃至于下下一任皇帝解决的问题。
会试与殿试的紧张,消极应对的世家子弟多半不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看到游街夸耀的新赢家——皇帝亲自选出的状元、榜眼与探花。
这是皇帝决心要大办的喜事,底下人无不尽心。
世家子弟如董甘,哪怕是关起门来在雅间里与好友吃酒,仍可以听到酒楼之外,街面上传来的欢呼声、喧闹声与鼓乐声。
“今日这是什么热闹?”有人笑问道。
董甘低头饮酒,冷笑道:“不过是那些只知埋头做题目写文章的家伙,得了一日风光罢了。”
董甘乃是世家子弟中倡议不参与科举的领头人,在座都有所了解,便岔开话题仍是吃酒。
但是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欢呼声甚至胜过大军回城那一日。
席间便有人坐不住了,借口更衣出了雅间,往酒楼临街的长窗而去,却见早有借口别事出来的同席在,另有旁的雅间出来的客人,已经把窗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人快步上前,踮起脚来,恰好见队伍经过楼下,只见两侧围观的百姓一层又一层,更有妙龄女子挎着花篮、向正缓步而来的队伍抛洒缤纷美丽的花瓣。
最前面的状元郎约莫三十岁左右,榜眼是老相识韩清,这些倒是都罢了。
唯有那探花郎高坐马上,望之不过弱冠之龄,偏又生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一路笑着摇手而来,迎着众女郎抛洒的花瓣,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羡煞旁人。
这酒楼花销颇大,在此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见状不禁都沉默了。
良久,有人低叹道:“人生有此一日,纵死无憾。”
话题没有展开下去,大家正在经历从喷着酸汁的嫉妒向无可奈何的羡慕转变的过程。
可是在那个瞬间,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来年的考试。
也许那时候,他们也可以试一试?难道凭他们还考不过那些寒门出身的学生吗?——前提是陛下要公正。
对,也许他们不该抵抗科举,而应该敦促陛下对世家子弟与寒门学生一视同仁。
这一年的春日宴也格外盛大,穆明珠心中高兴,吃了两盏酒,面色微红。
齐云坐在下首,安静陪伴了全程,看着陛下亲手将侍女呈上的新鲜蔷薇花系在了探花郎卢净的衣襟前作为恩赐。
齐云轻轻垂下睫毛来——陛下是有些醉了。
穆明珠的确有些微醺,但还没到醉的程度,待到宴会散后还有些兴奋,留了小郡主牛乃棠说话。
“那个探花郎真好看!”牛乃棠饶有兴致说起宴会上的事情,道:“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陛下您这办法真好,说实话,那日我跟萧渊入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会试放榜,我看得都心热想要参加了。”
“那就参加。”穆明珠歪躺在小榻上,虽然微醺,望向牛乃棠的眼睛却仍旧清醒明亮。
“参加?”牛乃棠微微一愣,道:“哎呀,我只是随口一说。我总不能只为了好玩去考,再说我考来做什么呢?想在陛下身边做官,我不是应该去考女官吗?”又凑上来笑道:“况且我是陛下的好妹妹,还要什么考试呀?”有点撒娇的意思了。她一向是很头疼功课的。
穆明珠认真道:“这次大考,取中许多良才,可是朕犹不满足。”
“为何?”
穆明珠跟她也不遮掩,道:“朕原本以为天下这么大,最终总能取中几名女学生,孰料竟一个也无。”寒门子弟读书难,女孩更不用想;但世家女郎,颇有从小读书识字的,其中自己肯钻研、家中又通融的,学识并不比男子弱。穆明珠原本打算若有如此考中的女学生,便作为典范立起来,起激励作用。
结果却是一个女学生都没有。
她其实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却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牛乃棠很快明白过来,道:“所以陛下要我去参加考试?”
穆明珠道:“朕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这次殿试结束,不日下次乡试的报名便会开始。你要在洛阳报名,届时朕会安排人刁难你一番,你要大闹一场、闹到天下皆知,朕会出面解决,发专门的文书给地方上。”
其实如果牛乃棠去报名,负责的官员是不敢拦着的,因为她有身份摆在那里,多半会悄悄请示于皇帝。
但穆明珠考虑的,乃是地方上想要参加乡试却不敢的女子。她们是很可能被官员拦下,被家人劝阻的。
所以牛乃棠的意义,便是让她们看到一条光明的路,给她们去尝试的勇气。
而届时皇帝专门下达的文书,便是她们的底气。
牛乃棠全然懂了,她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声音越来越低,“我若是……考不中呢……”
穆明珠笑出声来,道:“晋泉这次还在殿试之列呢,你若是考不中……”
牛乃棠又羞又恼,大声道:“我会努力考的!”


第257章
为了拔擢人才,鼓励读书,朝廷下旨,科举制自永平六年起,连续三年,每年都考。
考试周期决定了学子的机会次数。每年都大考殿试,在后期很明显是不现实的,当朝中官员就位之后,朝廷消化不了这么多人才。如果朝廷把会试定为三年一次,那么读书人参加乡试取中之后,还要再苦读三年,等一个机会。现在连续三年,每年都大考的政令,显然是在一切都刚萌芽时的特殊例子。凡是生在此时的学子,若是抓住机会,便会比后来人少花费时间在苦读煎熬上。
四月殿试后的春日宴刚过,第一次科举的三甲进士都各有去处,紧跟着当年乡试的报名便又开始了。去岁乡试取中,会试却没能取中的学子,将和本年通过乡试的学子一同,参加来年的会试。有了今科探花郎卢净的例子在,众学生报名乡试比之从前踊跃了许多倍。
穆明珠对众进士的分派是有道理的,大部分是按照他们所擅长的与官职所需要的相结合,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让他们发光发热。
譬如探花郎卢净,就分外适合留在朝中做侍郎。他主要是给皇帝伺候文墨,常伴天子左右。
穆明珠带着他,正是为了要激发世人发奋读书的心。
状元郎与榜眼韩清,虽然比卢净成绩更好,但是他们都不如卢净年轻俊美。一个人若是垂垂老矣,终于考取了状元郎,精神固然令人起敬,但却绝不会是少年读书人所向往的。再没有什么比年轻俊美的探花郎,更能激发年轻人的读书欲望。卢净的效果,正如后世的明星效应。
穆明珠留他在朝中,正是要他做一个象征,做出一种激励。
只是她没有想到,卢净本身的故事远不如春日夜宴她亲手为之系上一朵红蔷薇来得传奇。
在场人数众多,传到宫外什么说法都有,也不乏有暧昧色彩者。其实哪怕不带暧昧色彩,只是女皇亲手系花衣带间,对于芸芸学子来说,已是惊世殊荣。
穆明珠听牛乃棠讲了这些传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道:“不管为了什么而参加考试,只要他们肯来,便是好的。”
希望假以时日,世家子弟会察觉他们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再挣扎,转身汇入时代的洪流。
牛乃棠方才陪皇帝用了晚膳,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正有些打盹,揉着眼睛,嘟囔道:“哎唷,今日一场大闹,臣可真是累坏了……”
她奉穆明珠密旨,今日往洛阳乡试报名点,与管理的官员互相帮衬着“大闹”了一场。
两边都得了皇帝的叮嘱,这场大闹立时成了洛阳城中的头号新闻,并迅速向全国传播开来。
而按照原定计划,穆明珠亲自出面,不但斥责了“阻拦”牛乃棠报名的官员,而且将之一撸到底,发落到文学馆修书去了。牛乃棠成功报名乡试。有她的例子在,地方各州郡不断有表奏,当地也有女子报名乡试,人数虽然还很稀少,但比之去岁一个没有总是好了许多。而那名被发落去修书的官员,悄无声息升迁到了比原来还高的位置。
明眼人不看闹剧本身,而看背后皇帝的动作,自然便明白皇帝的用意。以如今的形势和穆明珠一贯的手腕来说,无人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惹皇帝不痛快。
穆明珠也鼓励身边侍女、女官去考取功名,譬如樱红、碧鸢等人。
樱红笑道:“臣等虽然也识得几个字,可也不过是大白话。那日殿试,臣在旁边看着,就是给臣三个脑袋,臣也没办法像探花郎那样一眨眼写出一篇辞藻美丽的文章来。”
穆明珠笑道:“谁要你去考探花郎了?你可是朕身边的人,若是乡试都不曾去考,岂不丢朕的脸?”
樱红笑道:“臣正是怕考不中丢殿下的脸呢。”
穆明珠正色道:“考不中,一点都不丢脸。你看今岁那些会试不中的,他们明年还要来考的。这样重大的考试,想要全都顺利通过,本就艰难,一次不成,又一次,跌倒又爬起来、不断尝试才是大多数人的情况。”
樱红其实对于考取功名没有野心,但是她了解科举的推行对皇帝是很重要的,她愿意为了皇帝的期盼而努力。
她笑道:“陛下既然这么说,臣便一点都不怕了。有小郡主在前,臣等也去报名凑个趣,大不了就是像陛下说的那样——摔一跤再爬起来!”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穆明珠也笑,低头看向手边的奏章,脸上的笑容便沉下去。
如今虽然梁国已名存实亡,龟缩于北境,但大周内部还远远未达到太平盛世。如今的情况是,一日之中,总有某个郡县报来动乱——祸根或是百姓分田不均,或是士卒返乡未能平稳安置,或是未迁走的鲜卑人生事……总之,整个大周像是才经了一场大火,如今明火已经熄灭了,可是红闪闪的火星还随处可见,若不谨慎处理,一阵风过,再有适宜的干草在旁,就会转瞬又蹿起火苗来。
这一次暗红的火星,格外邪性。
是在相州有人作乱,打着歧王幼子的旗号。
相州原本为梁国占据,回到大周治下还不到两年,而歧王周睿早死得灰都没有了,现下冒出个幼子来,还不知道是哪路乱臣贼子乱吆喝。
虽然是跳梁小丑的举动,但这种情况与普通的纷乱不同,对方既然祭出了歧王幼子的身份,那就是表明了政治立场,是要谋求政治地位的。
旁的纷乱可以交给地方徐徐处理,这种却一定要快准狠掐死在开端。
穆明珠即刻下令,要相州都督领兵清缴匪人,不得有误。
入夜时分,穆明珠望着案几上的灯烛出神,直到灯花“啪”的一声爆开,才惊得回过神来。
齐云坐在一旁,见状拿银剪去修灯芯,瞥了穆明珠一眼,对上穆明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又挪开视线,低声道:“陛下今晚有心事?”
穆明珠也没有回避,便把相州动乱之事说了。她状态不对,齐云作为身边人自然会察觉。
齐云听说是因为朝政,倒是微微一愣,很快便丢开原本的心思,道:“相州民风彪悍,教化不似南方。”
“正是。”穆明珠道:“若是相州都督能剿灭匪徒,自是最好,设若不能……”她看向齐云。
齐云回洛阳之后,解去了大将军的称号,只保留了左将军与黑刀卫都督的头衔,处理相关事务,不出洛阳城。
“陛下想要臣去?”
穆明珠道:“若是寻常叛乱自然不必,但贼人打出了歧王幼子的旗号,唯有你去,朕最放心。”
齐云静静望着她,眸光深处绷着一丝紧张。
穆明珠叹了口气,又道:“朕也不愿放你出去。不然让王长寿或是晋泉带兵前去……”
齐云仍是静静望着她,可是眼神一下子温柔起来。
皇帝要他去平叛,是对他的信重,他责无旁贷。可是在君臣之外,他总在期盼着某些更柔软的情愫。
他渴盼的,正是她的这一丝不舍。
“还是臣去。”齐云与她依偎在一起,低声道:“臣亲自去,臣也最放心。”
这事关她的政权,他也不放心假手旁人。
穆明珠听他答应,认为此事便告一段落,小小打了个呵欠,有了些朦胧睡意。
“若臣果真前去相州……”
就在她似梦非梦之时,她听到齐云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陛下每日处理完政务,还会回小殿来吗?”
穆明珠含糊道:“自然。”
不回小殿,她去哪里呢?
“还是要樱红、碧鸢服侍么?”
穆明珠打着呵欠起身,从小榻换到床边,准备正式入睡,道:“你觉得人手不够用吗?”
“那倒不是……”齐云从后面跟过来,看着她躺入被窝中,站在床边一时没动,抬手拨弄了一下床帐纱袋里的纸花。
穆明珠侧躺面对着他,抬头看那纸花转了片刻,目光转到齐云面上,道:“你不想去相州吗?”
“没有。”齐云在床边坐下来,道:“臣愿意去的。”
两人相处久了,穆明珠已经熟悉他的神情与身体语言,闻言支起半身来,拧眉打量着他。
齐云一袭中衣,背抵床板,修长双腿交叠于锦被之上,低头看着自己交错于大腿上的双手,扭头看了穆明珠一眼,闷声问道:“臣走那一日,陛下也会为臣系花衣襟前吗?”
穆明珠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见齐云已面色绯红,只能忍笑低下头去,埋在枕间。
齐云已经吹灭了灯烛,躺下去,在黑暗中有些逃避道:“睡吧,很晚了。”
穆明珠越是忍笑,越是忍不住,最后肩头发颤,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攀着他的肩头,在装睡的人耳边笑道:“给你系!给你系!我要樱红取一只花环来,在醋里泡上三日,再给你佩戴在身上……”


第258章
大战过后,虽然不到百废待兴的程度,但在北方因为鲜卑贵族撤离空出了大量的中上层位置,给了底层百姓晋升的空间。大周的社会状态从原本几乎凝滞不动,一变而充满活力。在一州一郡之中,普通百姓哪怕只是做一项小的生计,不管是腌制酱菜,还是织造布料,但凡勤恳做事,便衣食无缺,若是经营得法,扩大供一郡之用,便能成为大的富户。虽然四境偶有动乱,但大部分百姓还是奔着安居乐业去的。
第一场科举圆满结束;相州之乱,已有齐云领兵而出。
穆明珠从紧迫的事务中稍微喘过一口气来,便想起一段搁置已久的旧事来——大周的传国玉玺,还在谢钧手中。
以谢钧的做派,他既然有办法落崖不死、又躲避追查回到谢氏,那必然也有办法藏好玉玺。
玉玺意义重大,不必赘述。
从前穆明珠没有催逼,是因为在外还有梁国的大祸悬而未决。如今外患已除,便该处理内乱了。
相州造反是内乱,偷了玉玺不归还的谢钧也是内乱。
与玉玺一同归来的,还应该有将军秦无天。
早在七八年前,穆明珠于雍州以驴会友,有意接近了谢琼,井送秦无天以养驴侍女的身份到谢琼身边。
在对梁国的战争中,秦无天本可以在前线大放异彩,但她因为更重要的事情留在了谢府。当时与梁国作战,谢氏的态度很重要。谢钦与谢琼如果决定里通外国,那大周立时水路失陷;两人哪怕不做极端的决定,只是不出力、不帮助朝廷,在围剿吐谷浑雄大军时,三角联军便缺了一角。而为了让谢琼这个软耳根的人,拿定主意出战,秦无天背后下了苦功。她的功劳在暗处,至今不为人所知。
如今梁国已经不复存在,朝廷决定对谢钧动手,也是时候让秦无天回来了。
追讨传国玉玺的圣旨送到陈郡时,正是初夏晴好。
这日谢钧心情很好,早晨醒来后甚至允许徐氏给他刮了胡子。他现在情绪起伏很大,低落暴躁的时候,甚至会一两个月不洗脸、不刮胡子,几乎要长成野人的样子。
徐氏见他高兴,也高兴起来,给他刮着胡子,笑道:“可见这人是要见太阳的,今儿太阳好,郎君心情也好。”
谢钧自有他高兴的事儿,却井非徐氏所能知晓的。
相州之乱,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而因为这份好心情,当底下人报上来,说昔日家族故交的子弟路过陈郡,要来拜访时,谢钧竟然没有拒绝。
徐氏自从到他身边服侍,还从来没遇到过他愿意见外人,忙张罗起来,为他换了新衣,又重新梳了头发。
谢钧要人把他抬到了特制的木椅上,这椅子在腰部和颈部的位置都有托台,可以支撑他坐直,如果不仔细看,他就像不曾瘫痪的人一样自然坐着。他以目光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领口袖口,甚至包括借着徐氏的力量摆放在木椅前方踏板上的双脚,确保每一处都整洁、自然。
扈从入内,在木椅下方架起绑好的竹木,像抬着一顶辇那样,将谢钧抬到见客的正厅里。
这是谢钧瘫痪后,第一次出现在正厅。
连这个月回陈郡祭祖的谢琼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赶来看了一眼,又悄悄离开。
那两名子弟很快入内,望之三十如许,都是从前与谢钧熟络之人。
“元朗、明晖,别来无恙。”谢钧毫无知觉“端坐”在木椅上,主动招呼,露出一个以前惯常的笑容,准备把话题切入朝廷的科举一事。他已经知道科举的“大成功”,但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阴暗失败的消息。
可是不等谢钧引出话题,他已经被两人难以遮掩的态度深深刺伤。
元朗与明晖二人,当初都是在陈郡与谢钧相识的,那时候都还是少年人,何等意气风发。而谢钧更是人中龙凤,骑□□彩,文章天成。
外界都说谢太傅“病了”,可是病到什么程度众说纷纭。
两人虽然也知谢钧病了,但是谢钧从前高高在上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他们预期看到的人,跟眼前的谢钧毫无相似之处。
眼前奇怪的木椅之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他脸颊的肉都瘦到凹进去了,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甚至身体也是,最诡异的是,他自己井不觉得。而他的双腿在裤管下,显得瘦骨嶙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丝毫没有从前文雅风流的模样,而是嘴角歪斜却不自知。
元朗与明晖什么都没说,可是他们第一瞬间来不及伪装的神情,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谢钧瞳孔猛地一缩,本就是刻意做出来的笑容僵硬了。
“啊……谢兄,许久未见……”元朗先回过神来,忙挪开目光,道:“愚弟二人途经陈郡,想着来拜访您,盼着您早些康复。”
以谢钧目前这样子,还说什么康复?
明晖忙打断他,道:“多年未来,贵府雅致一如从前。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后院比试射箭,谢兄拔得头筹……”他也住了嘴。
提到过去的事情,对于眼下的谢钧来说是种痛苦的刺激。
元朗舔了舔嘴唇,换了个安全些的话题,道:“如今都在议论科举之事……”
这也正是谢钧原本想要听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谢钧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
自瘫痪以来,他的情绪本来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上一刻情绪高涨还觉得他能拥有全天下,下一刻便跌到谷底恨不能即刻死了。
他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肉在轻轻发颤。
他强忍着不失态。
元朗与明晖没有参加今岁的科举考试,但是他们去洛阳城围观了进士游街,虽然在谢钧面前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艳羡来。
这更不是谢钧想要听到的。
连世家子弟的心都被笼络了,穆明珠还有什么拿不到?
“滚!”谢钧终于爆发,像狮子一样暴躁。
元朗与明晖吓了一跳,不确定这是在对他们说话。
“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徐氏跟在谢钧身边已久,见状便知他又要发病,忙请客人离开。
扈从与医官是随时待命的,立时一拥而上,有人给谢钧灌药,有人给他施针,一通忙乱之后,要他躺到床上、在汤药的作用下陷入昏睡之中。
昏睡总比发狂要好些。
只是待到他醒来的时候,怕是要迎接两重糟糕透顶的消息——其一是左将军齐云已平定相州之乱;其二则是圣旨来到了陈郡。
此时谢钧昏睡,谢琼接了圣旨。
圣旨不不只追究玉玺的下落,还赞了谢氏御敌之功,要谢琼前往洛阳相见。
谢琼愁眉苦脸,看一遍圣旨便叹一口气。
秦无天在这七八年中,已经成了谢琼最信任倚重的人,见状便问道:“郎君因何发愁?”
谢琼秉性柔弱,耳根子太软,又很怕拿主意,与秦无天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所以谢琼很欣赏秦无天,甚至在她身上能找到安全感。
“如今陛下要玉玺,我却拿不出玉玺来。陛下又要我去洛阳,必然是要治我的罪了。这可怎生是好?我若是写信去问义兄,一来一回耽搁了时日,怕让陛下觉得我不恭敬。”
秦无天道:“玉玺必然在你叔父身边。”
谢琼愁眉不展,道:“这我也知道。可是叔父不肯拿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对上秦无天的视线,微微一愣,犹疑道:“我有办法?”
秦无天道:“你叔父如今的状况,哪里还能自己藏着玉玺?他身边百事都是徐氏在料理,这玉玺肯定也一样。你若是问你叔父,他多半不肯告诉你。但你找了那徐氏来,又不一样。”
谢琼犹豫道:“这……不成的吧?徐氏会告诉叔父……”
“不会的。”秦无天看得很明白,道:“你以为徐氏是因为对你叔父忠诚才留下来的吗?井不是的。她是因为在外面漂泊苦楚,在府中至少有一份安稳饭吃,这才不顾脏污照料你叔父。我以前……”她顿了顿,道:“我以前跟山里人打交道多,他们没什么主仆的念头,不过是卖了力气赚口饭吃而已。”
谢琼被说动了。
秦无天又道:“待到把那真玉玺拿出来,给你叔父刻个假的放在原处便是。只要他不要人拿出来看,便一直不会知道。”
谢琼点头道:“那我去找徐氏试一试。”他解决了第一件事,又为第二件事情发愁,望着秦无天道:“果然还是你有办法!不如这次去洛阳,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秦无天还假意推辞了一句,道:“那这府中的小白驴怎么办?”
谢琼理所当然道:“我去洛阳,小白驴自然也要跟着一起。”
秦无天垂眸道:“奴听从郎君安排。”她望着谢琼兴冲冲跑出去找徐氏的身影,摇头一笑,不知到了洛阳,待他发现当今皇帝竟是当初的驴友会是什么反应。


第259章
正如秦无天所言,通过徐氏拿到玉玺的过程并不困难。
只是从前皇帝的权力还未得到充分巩固之前,哪怕是谢琼也不愿冒着得罪叔父谢钧的风险,去暗中行事。
如今这一枚玉玺的归属,正说明谢钧的彻底失势,哪怕是昔日唯命是从的侄子谢琼,也已经并不如何畏惧于他了。
徐氏并不知她换走的乃是传国玉玺,只知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她居住在谢府日久,明白虽然她服侍照料的人是谢钧,但真正管她衣食住行的却是谢琼。她知道该怎么选择。
但是事情做完之后,徐氏还是惴惴不安好几日,这是一种属于本分人的质朴良心。
谢钧自那日见客之后,连日暴躁而又阴沉,大半时间都在汤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根本想不起玉玺来。
徐氏松了口气。
这日谢钧忽然要见谢琼。
徐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叔侄两人关起门来说话,时有激烈的争论声。
最后谢琼开了门,道:“此事侄儿实在不能做主。”
谢钧在里面道:“叫你义兄来陈郡。”
谢琼匆匆离开,像是要哭的样子,又像是天要塌下来。
徐氏担心是偷东西一事被谢钧察觉了,躲在外面一时不敢进去,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听到声息,又疑心谢钧出了事儿,悄悄探头进去,却见谢钧坐在那把特制的椅子上,正望着墙面上的一处光斑发呆。他神情萧索,听到徐氏的动静,缓缓回过头来,眼神从她身上划过,却像是看过一块石头。
没过几日,原本在荆州西府兵中的中郎将谢钦便赶到了。
这次是三人关起门来说话。
徐氏守在门外,这次却没有听到任何争论声。
不过片刻过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谢琼先走出来,低声道:“此事就交给义兄了。我得奉命往洛阳而去。”
谢钦道:“不急于这一日。待到事情结束,你再走——到了洛阳,也是给皇帝一个交待。”
朝堂上的事情,徐氏一向是不懂的,离她太远。
她探头看向房内,见谢钧仍是发呆——他近日总是发呆,便自己在门外台阶上坐下来,要夏日暖阳烘烤着她的后背,出汗也是舒服的。
大约是见了谢钦的缘故,第二日晨起,谢钧显得心情很好,要徐氏给他周身沐浴,从里到外都换了新衣,还要徐氏把他最爱的一组环佩系在腰间,又要徐氏把他最爱的印章取来。
徐氏心里咯噔一下,那“印章”她已偷偷取了给谢琼。
不等她想出逃避之法,谢钧看她反应已经全然了解,他淡声道:“不见了吧?”
他并不奇怪。
他已经是个废人,所拥有的东西给亲人“偷走”,还算是给他脸面了。对方便是明火执仗来抢,他又能如何?
只是他不曾想过,就在谢府之中,如今连一个粗鄙的村妇也敢欺瞒他。
徐氏嗫嚅不能答。
谢钧不愿破坏此时平和的心境,道:“推我到小园门外,再唤谢钦与谢琼前来,你就不必过来了。”
徐氏一愣,道:“郎君不要我伺候了?”她有些焦急,不愿失去这份安稳的饭食。
谢钧抿唇,道:“你在这里等着。”
徐氏松了口气,以为谢钧是要在小园见谢琼等人说话,不愿意叫她在旁边听着。
她按照谢钧吩咐的,与扈从推着他到了小园门前,又去请了谢琼与谢钦,便回到谢钧的居所,给他叠被铺床、洒扫庭院。
太阳暖融融的,她做完活计,便躺在花架下歇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
徐氏是被涌入院中的扈从与侍女惊醒的。
这处原本只有她与谢钧的小院,忽然间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扈从整齐有序搬动房中的家具出去,而侍女则提着花瓶或画作。
徐氏不知所措,一个人也拦不住这许多人,站在花架旁张着手,样子有些可笑。
侍女中有一人面熟,乃是当初在荆州被徐氏救下来的,上前安慰道:“姐姐不必担心。新家主脾气好,又仁善,只要姐姐愿意,肯定会让姐姐留下来的。”
“郎君呢?”徐氏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
直到徐氏跟随家主谢琼前往洛阳的车队,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她细想谢琼与侍女的只言片语,又回忆那夜谢钧不同寻常之处,才渐渐拼凑出一个湿寒的真相来。
那日谢钧要她送去的小园,里面有一处深深的湖水。
她想到那日下午,那两个总是搬动谢钧的扈从,他们下摆上的湿痕。
谢钧脾气古怪,只许她近身伺候。
而她跟随车队离开陈郡,已经有三日。
若是没有人照顾,谢钧能活过三日吗?
除非他已经不需要人照料了。
他给自己选了另一条路,而谢钦与谢琼都同意了。
徐氏感到心中发寒。
她是山里来的村妇,与那些世家贵人不同。她大约不能懂谢钧深切的痛苦,在她看来,活着总比死了强。
可是不只在谢钧看来,在谢钦、谢琼看来也一样,他们有另一种观点。
这是徐氏所不能理解的。
她想,这口安稳饭并不适合她。
她还是应该回到山里去,那里就连落在石头缝里的枣子,都能长成硕果累累的树,拼尽全力向着阳光生长。
“你别紧张。”到达洛阳城外那一日,谢琼特意过来找她说话,道:“你帮我拿出来的印章,很重要。那是传国玉玺。我据实上报,陛下对你很感兴趣,也想见一见你。”
徐氏这才知道她卷入了多么大的事情中。
“你真的别紧张。”谢琼又道。
徐氏看着他脸上细密的汗水,心想,也不知是谁紧张。
谢琼拿细白的绢布擦着汗,道:“陛下说不定要问你之前的经历,你……”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秦无天,仿佛是要寻求她的肯定,“你就如实说。”
徐氏都答应下来。
皇帝接见谢琼等人,所选的地方却有些奇特。
入洛阳城后第三日,谢琼奉召前往城西的驴市。
这里不但有民间的驴子交易,还有官方开设的养驴所。
谢琼原本是极爱驴的,但因为心里装着要见皇帝这件大事,又有叔父的事情,宛如压了一块巨石,竟也无心四顾,来到养驴所左近,心不在焉看着来往的人,思量着等会儿面圣要如何应答。
忽然,人群像是被无形的手分开,一人越众而出,走过谢琼身前。
谢琼在失神中下意识道:“云、云弟?”他回过神来,却见被他唤住的那人,明眸皓齿、娥眉高贵,分明女子装扮。
“对不住……”谢琼一面抱歉,一面越看越奇——怎得与雍州驴市见过的那位云弟如此相像?
穆明珠笑道:“子玉兄好眼力。”
谢琼愣住,退后两步又看她,一拍脑袋恍然道:“竟给我那家仆说中了!”
“说中什么?”穆明珠笑问道。
在她身后,齐云与众扈从作常人打扮,已经将她与人群分隔开来。
谢琼完全陷在重逢故人的惊喜中,上前笑道:“咱们第一次见,我只当你是男子,还是我身边的家仆看出端倪来。后来我年岁大了,始终不曾娶亲,家仆都为我心急,便说起你来,说那次见面的云弟乃是女郎。他想着我既然爱驴,又有你这样与我趣味相投的女郎,何不凑做一对?他说的时候,我并不曾相信,只当他着急疯了。如今一看,竟是我那家仆看得准些。可惜这趟他留在陈郡不曾前来,否则……”他心中不存别的想法,所以才能坦然告知,可是说到后来,他越来越意识到云弟非“弟”,望着眼前眉眼含笑的女郎,想到自己竟大谈婚嫁之事,终于醒过神来——哎唷,这么谈话可不合适。
谢琼吞下了后半段话,脸上已经红了,伸手扇风,示意“云弟”往路边来,嘀咕道:“这次相见,云弟总该告诉我家在何方。当初你送了养驴的侍女给我,却是七八年不闻音讯。”他指了指身后的秦无天,笑道:“多亏云弟送的这侍女,不光是养驴,平时也帮我良多呢。”他担心这次错过之后,又要七八年才能再相见,主动道:“我乃是陈郡谢氏,上次是否已经告诉云弟了?你呢?”便眼巴巴望着她。
齐云听完全程,也静默望向穆明珠。
穆明珠不答反问,道:“子玉兄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谢琼又是“哎唷”一声,醒过神来,他今日可不是往驴市闲逛来的,而是要见皇帝的!
他总算是想起正事来,忙对穆明珠道:“对不住,我即刻还要见一位重要的人。这样,我将在城中下榻之处告诉云弟,云弟若愿意交我这个朋友,便派人来寻我。”
穆明珠忍俊不禁,两人距离已近,低声说话倒也不怕旁人听去,便笑道:“那位重要的人,可是朕?”
谢琼愣住。
秦无天早已等候多时,此时见皇帝表明身份,才隐晦行礼,低声道:“见过陛下。”


第260章
见秦无天向“云弟”行礼,谢钧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终于恍然大悟。
“既然来到驴市,怎能不看看这洛阳城中交易的驴子?”穆明珠当先走入官方的养驴所,巡视着里面的布置与人员。
谢琼跟随在她身后,听着养驴所的官员在旁一一介绍,心神却第一次被驴以外的事物所占据。
他回忆着与养驴侍女这七八年来的相处。最初她是沉默而务实的,把小白驴照料得很好。他本就不耐烦管理战马等事,见她可靠,便逐渐将手头的事务悄悄挪给她去做。她一向也做得很好。他把出入养马之处的令牌给了她,里面的从人也与她相熟。当初谢钧在建业城与歧王联手宫变,曾写信给谢钦,要西府兵顺流而上、随时准备支援。就是那一次,西府兵中的五千战马,一夜腹泻,若强行拉上船去,一来是会有死伤,二来未必还能有战斗力,最后全都滞留荆州。养马的事情名义上是他在负责,那次大家都以为是突然把战马迁到岸边,水土不服才导致战马生病。
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谢琼目光落在走在自己身后的秦无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