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穆明珠在取经队伍中,绝境翻盘,曾困住秦燕之后打晕了他,以此胁迫他的哥哥秦烈。
一直到皇帝离开很久,秦燕坐在皇帝特意命人备下的椅子上,望着那叶子黄绿相间的石榴树,仿佛还能听到她离开前的话语,慢慢露出笑容来。
虽然皇帝日理万机,可是原来当初的事情,她也还是记得的。
穆明珠记得的事情很多,要处理的事情则更多。
在与梁国开战之前,朝中众臣担心的是打不过怎么办,粮草不够怎么办,万一给梁国打过了长江怎么办。
现在对梁的战争节节胜利,连冀州、定州都已经收复,朝中重臣却有了新的担忧。
大将军在外拥兵自重怎么办?
齐云在渡过黄河之后,被皇帝封为天下兵马大将军,统领节制前线各路兵马,手握三十几万大军。这场战争持续了两年,齐云在军中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几乎有当年皇甫老将军在军中的架势,或者说甚至超过了昔日那些名将。
众臣的担忧不无道理,世上没有不爱权势的人,尝到了兵权的滋味,怎么能轻易卸下兵权?
虽然朝廷的大军已经在慢慢调回来,但齐云仍然在外镇守重要的关口,手中还有三四万嫡系兵马。
有老成持重的臣子,已经给穆明珠上奏,希望皇帝能采纳建议,将供往前线的粮草改为三日一送,一送只够三日之用;又说现在大战已定,只剩一些边角地方,已经不宜再用天下兵马大将军这样的称号,似乎可以削去改回左将军。
他们也许考虑了齐云与皇帝的关系,也许并没有考虑。
毕竟在皇权面前,亲骨肉尚且自相残杀,更何况一点似是而非的“关系”。
朝廷往前线运粮,的确一次送去可供用的日子少了,但这并不是穆明珠有意削减,而是因为战争榨干了国家的积蓄,后方已无力一次送出大量的粮草。至于削去称号的事情,穆明珠只是淡淡一笑,道:“待大将军回来,自会解去称号。”这本就是战
时所用的称号,平时是不设的。
众臣回去一揣摩,想着也对,若是此时撤去称号,岂不是要激怒大将军,如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听,果然还是陛下高瞻远瞩,等将军回来再撤去称号不迟。
朝廷送往前线的粮草,每次越来越少,齐云身边的将领也有人感到疑虑。
齐云却是叹道:“这场仗打了两年,将士疲敝,国库空虚。”
那些感到疑虑的将领中,其实也有人担心皇帝会不会“卸磨杀驴”,见大将军如此笃定信任,便也安下心来。
上下一条心,只待处理完北边这些重要关口的摩擦,便归去故乡,与在意的人相见。
齐云走出大帐,抬头望向北地高远寂寥的晴空,天空中只零星有几缕纤云。
他默默想着,不知陛下在洛阳,可曾抬头望云。


第253章
当初跟随大周皇帝车队,从建业迁往洛阳的还有太上皇穆桢。
自从穆武事发之后,太上皇便一直幽居长秋宫中。虽然在此之前,她也出不得长秋宫,但身边服侍的宫人还是可以进出的,时不时带来一些新消息。可是穆武事发后,连长秋宫中的宫人出入都受限制了。穆桢居于长秋宫中,不知光阴流转,也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
直到永平五年春,当宿卫终于打开了长秋宫的大门,穆桢才知晓,她要跟随皇帝迁都洛阳了。
洛阳?
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只曾出现在世宗时候的战报中。
皇帝她已经打败了梁国吗?
太上皇不知该向何人问。也没有人敢给她答案。
从建业到洛阳的路途上,太上皇车驾旁有两队宿卫严密保护。说是保护,其实跟当初太上皇送皇帝去取经时增派的宿卫是一样目的。
但这并不妨碍太上皇撩起车帘来,沿途看过熟悉的南国风光后,再看北国风情,用不再年轻的脸感受北方初春的料峭寒风。
洛阳,世宗终其一生都不曾夺回的地方,如今竟是皇帝的新都了吗?
直到住进洛阳皇宫中的新长秋宫,穆桢仍觉恍惚。
不过四五年间,皇帝已经成就大业了吗?
她感到自己过去一切的观念都受到了冲击。
时间来到永平五年冬,太上皇发现杨虎又有异动,她只作不知,待到少府李思清按照惯例来问长秋宫的用度情况,才问了一句。
李思清乃是穆桢旧臣,心中总有一分愧疚,便实情以告,道:“当初陛下带走了杨雪,念着他从前骑射都还不错,放他在军中效力。这次对梁国大战,杨雪也在前线立功,做了校尉。如今大战到了尾声,杨雪所在的队伍已经回到洛阳来。大节之前,陛下对有功的将士会有封赏。杨郎君与杨雪往来通信,想要……”她顿了顿,不知要怎么把实情说得更委婉。
穆桢了然,淡声道:“他要出长秋宫。”
李思清关切而又小心地看了太上皇一眼,道:“杨雪的请求奏章已经呈到了陛下面前。不过陛下一向敬爱您,再有臣在旁劝说,倒也未必会让杨郎君如愿。”
太上皇如今身边就剩了杨虎这么一个人,若连杨虎也走了,未免也太凄凉了些。
穆桢“嘿”的笑了一声,道:“他一门心思要走,我又何必留他?让他去便是。”
李思清微微一愣,想到太上皇昔日的威严与傲气,杨虎如此不留情面,自然惹恼了太上皇。杨虎敢如此嚣张,大约也是清楚太上皇与皇帝之间“母慈女孝”的关系只是假象。如今他有杨雪这样扬眉吐气的侄子,比起幽居深宫陪着权柄已失的太上皇,自然还是出宫去过热闹富贵又自由的日子更快活。
一旦杨虎离开之后……
李思清的目光落在太上皇花白的发间,只一瞬便仓皇挪开,转而望向寂寥的新长秋宫。
因为迁都急迫,新宫殿里的陈设既少、花木也疏,只地方比建业皇宫要大、宫室也比建业的要高,于是越发显得空旷。
若是到了晚上,太上皇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望向黑漆漆的院子,不知心头会是怎生感受。
李思清心生恻隐,想着此事虽然犯忌讳,但她也应当跟陛下提一声。
洛阳皇宫的宫殿,还用了旧时建业皇宫的旧名。
此时新思政殿中,穆明珠却是哭笑不得,正听静玉“胡扯”。
静玉自从多年前跟着她去了雍州,便一直作为她的嫡系在雍州留了下来,随着自己年纪渐渐大了,自觉年老色衰,倒是歇了向陛下自荐枕席的心思。从当初做一郡五都尉之一开始,他不想歪门邪道之后,因人聪明,虽然不耐烦做繁杂的事务,但却颇会用人,几年下来也算政绩不错,后来升为襄阳都尉,在保襄阳大战中居中协调,也立了功。如今襄阳战事早已过去,静玉本性还是想要做个富贵安闲的差事,做什么校尉、都尉都太劳累,风险又大。他思来想去,还是得往陛下身边讨个差事。
于是借着叙职的机会,静玉赶来洛阳面圣,想要为自己的仕途转个方向。
他经了这六七年的历练下来,也明白事理了。他不可能仗着自己从前那点微末的功劳,只凭求的就从皇帝那里求来一个满意的职位。
他得对皇帝有用才行。
所以来洛阳的这一路上,静玉绞尽脑汁就在想要怎么对皇帝有用。
若是早几年,他肯定想的第一条还是给皇帝做侍君。可是连年战争之后,他自己都觉皮相失色许多,更竞争不过皇帝身边那么多美人;再者他做了这几年都尉,也慢慢体会到了自主自由的滋味,哪怕是奔着皇帝而去,他也未必还甘愿困居宫中。
他既想要在都城中做安闲富贵的官,还不想失去自由,又文不成武不就,哪有这样现成的好事呢?
然而静玉不愧是静玉,还真给他想到了。
此时静玉坐在皇帝下首,笑得很是热切,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如今外事已定,该议内事了。陛下富有四海,日理万机,身边没有知情晓意的人怎么行?朝中那些大臣可信不得,他们各有心思,呈给陛下名单都是他们先过目的,不知道背地里多少勾心斗角的事儿呢。不管陛下喜欢不喜欢,只管一股脑给您往身边送,若是有那等意图不轨的呢?臣就不一样了,早在扬州时就坚定追随陛下,一颗忠心、日月可鉴。况且陛下待臣亲近,臣虽愚钝,也约略能体会上意。您喜欢什么样的,您只管告诉臣。”他露出个“咱俩谁跟谁”的笑容来,“这不比让外面的大臣插手,要强千万倍吗?”
穆明珠处理枯燥繁重的政务久了,还没能跳过频道来,听完静玉的高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有静玉的地方,从来不存在冷场。
静玉环顾高大的宫殿,又笑道:“况且这么大的皇宫,那么多空着的宫殿,若没什么人住,多可惜呀。”
穆明珠俯首,以指骨刮了两下眉毛,无奈道:“朕听明白了。你不想回襄阳做都尉了,要在洛阳谋个官,是不是?”
静玉被戳破心思,也不尴尬,笑道:“臣这不是想离陛下近一些么?陛下在雍州抛下臣,这一别就是六七年,臣暗地里可是哭过好几回。”
“你哭还会背着人?”穆明珠再度戳穿,道:“怕是要哭到人尽皆知的。”
静玉一路上就想了这么一桩绝好的差事,生怕陛下不答应,忙把话题引回去,道:“陛下喜欢会哭的还是不会哭的?”
穆明珠站起身来,权当是跟他逗趣解闷了,道:“朕喜欢会哭的如何?朕喜欢不会哭的又如何?”
静玉忙道:“那自然是按照陛下的心意去选人。您想啊,您会跟外面那些古板的大臣说这等话吗?万一您喜欢活泛的,外面大臣给您送进端庄的来;您喜欢贤淑的,外面大臣却给您送进泼辣的来——这您在后宫休息不好,岂不是要误了您在前朝的事儿?这事儿虽然说起来不像大事儿,可跟万千百姓联系着呐!”他转转眼睛,小声道:“臣也不是说这差事一定得给臣,不过毕竟臣专业一些……”
这是他的老本行了。
穆明珠踱步到殿门口,回身看向静玉。
在襄阳之战中,静玉是有功的。这六七年来,他的差事也并没有懈怠,按道理应该奖赏他。
人的志向等等不一,有像林然那样不愿以色侍人、誓要北定中原的人,也会有像静玉追求更安逸享受生活的人。静玉虽然不是君子,至少是一个真小人,总比那等表面礼义廉耻、满肚子见不得人心思的假君子要鲜活可爱许多。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朕这宫中还真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做。思政殿后面要增建一处宫殿,修葺未成,便交给你督办。”
因为她迁都仓促,洛阳皇宫乃是在当初魏文帝所建的洛阳宫旧址上整修的,结构整体是按照魏文帝洛阳宫来的。原本建业皇宫的思政殿,在正殿后面有一处小院,还有一座小殿。如今洛阳宫中的思政殿后面却只有一道狭窄的小院,然后便是宫墙。如今她自己在宫中,夜里歇在思政殿不议政的那间偏殿还是很方便的,她反正是睡醒就理政的。
可等到齐云回来,总还是有一座相连的寝宫更方便行事。
她以后要安睡其中的宫殿,自然需要信得过的人督办。
静玉听了这话,眼睛一亮,翻身而起,忙道:“陛下,这差事交给臣您放心便是!”
在他的理解中,输送管理后宫人选这样的肥差,当然不能一下子就交给他。
陛下要他督造宫殿,正是先试他一试。只要这宫殿造得让陛下满意了,那他梦想中的职务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254章
静玉督造的小殿就在思政殿后面,工程质量固然重要,不能惊扰思政殿议事也很重要。总不能皇帝跟大臣在前面商讨国事,后面却传来乒乒乓乓之声。
所以小殿修建所需的石材砖料全都提前备好,尺寸分毫不差,不需要当场再劈凿,匠人也都轻手轻脚做事。实在不能安静的步骤,则都调到了皇帝出宫的日子进行,譬如年末蜡祭。
静玉始终不忘初心,牢记督造小殿只是他理想职位的跳板,观察着思政殿中生面孔的进出,一一记下来,寻空闲时问于穆雪衣等人。
穆雪衣当初还叫翠鸽的时候,便在扬州与静玉相识,颇有几分交情。
静玉也并不遮掩他想要为皇帝选人的意图,早已央告了樱红、穆雪衣等人,请她们抬手通融。
樱红等人当成笑话讲给皇帝听。
穆明珠也就一笑,道:“他若问起,你们知道的便照实告诉他。朕倒要看看他能选出什么人来。”当初静玉在襄阳,用人还算有一套,不知那好眼光是一时灵光,还是真有能耐。
况且静玉这人她是太了解了,专爱往风花雪月的事情上下功夫。她若是一本正经拒绝了,静玉当面答应,私下还不知道会理解成什么样,说不定能办出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来。只有让他自己去碰壁,次数多了,他才能慢慢醒过来,放弃这条他心中的通天大道,安下心来办实事儿,不辜负他那过分聪明的头脑。
这日午间,皇帝在思政殿偏殿歇了片刻,睡着了。
穆雪衣便往后面来,要静玉等人暂且停了,莫要惊扰了陛下安睡。
静玉忙命众工匠停手。他因为做事的地点离皇帝太近,所以不好偷懒懈怠,自己也抓了两手泥,以备皇帝忽然出现,好表现他也是认真出了力的。此时见了穆雪衣,他忙拿茶水打湿帕子,擦干净手,低声笑道:“雪衣女官快来,喝盏热茶再走不迟。”
穆雪衣知道静玉必然有所求,便走过去,不知他要问什么,回头倒又是一桩趣事讲给陛下听。
她坐下来,笑道:“我喝了你的热茶,可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你。”
“您真是爱开玩笑。我岂敢要您的东西呢?”静玉变通很快,也不拿她当扬州那个小侍女了,亲手奉上热茶,目光往前面的思政殿飘去,低声道:“今日我从前边过,见有一位锦服貌美的郎君入殿,看着有些眼生,他又未穿官袍,我竟认不得是哪位新贵大人。还请姐姐教我,免得我来日冲撞了贵人。”
穆雪衣听到他形容那人是“貌美郎君”,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想到陛下交待的话,据实笑道:“也难怪你不认识,那孟郎君原不是朝中的官员。”
“孟郎君?”
“正是。从前那孟郎君的祖父资助了太
祖,如今孟郎君又资助了陛下。”
“这么说来,那孟郎君是个富商?”静玉不曾听说哪个阔绰的世家姓孟,想到那孟郎君的姿容风采,乃至于在思政殿中停留的时间长度,暗暗在心中给他记上了一笔。
孟非白在成功助梁国太后贺兰氏携新君离开冀州后,便南下来到了洛阳。
穆明珠信件往来之时,已经向他透露过要迁都洛阳的念头。
大的战事结束之后,穆明珠便召他旬月入宫一次,通过他的关系网布局了解梁国更细节的动向,也了解脚下洛阳城中的世情百态,偶尔也会谈一些佛家玄学的道理。
静玉虽然在扬州就跟随了穆明珠,但那时候穆明珠与孟非白的来往更隐秘,是以静玉不曾认识孟非白,也许见过、这么多年下来也忘记了。
穆雪衣见静玉陷入沉思,喝了半盏热茶,起身道:“我前头还有政务未理完,等会儿陛下醒了要看的。”便要离开。
“姐姐且慢。”静玉笑道:“再问您一事——您看那曾资助陛下的孟郎君,跟如今宫中的左中郎将秦燕,若要在陛下心中分个上下,谁上,谁下呢?”
不得不说,静玉在捕捉与皇帝有关的人物关系上面还是很下功夫的。
一位是从扬州时期就鼎力支持陛下的富商,一位却是不久前才舍命相救的扈从,两人俱是风华正茂,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高低,旁人又如何揣摩?
穆雪衣原本还存了跟静玉逗乐的心,此时见他认真,倒是有些过意不去,诚心实意道:“其实你呀,不该往这些事儿上下功夫。以我在陛下身边这些年之所见,陛下并不是非得要三宫六院才足愿的那等人。政务如此繁重,陛下不怎么考虑后宫的事情。你想要的那个职位,多半是不成的。”她说话有点直,却也是为了静玉好,又道:“你要是真就想为陛下打理后宫,那只奔着一个人使劲便好。”
静玉听到前面,正心中不快,闻言又转怒为喜,笑问道:“是哪一个人?就知道姐姐最疼我。”
穆雪衣道:“自然是齐大将军,陛下从前的驸马。”
静玉一愣,讪讪道:“原来是他。”
外人不知,他跟这位陛下昔日的驸马,可是从扬州大明寺山下就结上梁子了。
如今要他去讨好那个大将军,他如何能甘愿?况且那大将军的脾气实在是坏,第一次见面就拿刀柄打他,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就不信,凭他的本事,在皇帝身边捧不出个美人来!
穆明珠并不知静玉立了此等宏志,短暂的午休过后,又是不断见人,至日暮时分见了少府李思清,与之商议宫中用度与山河湖泽之产出。
正事谈完之后,李思清却没有立时离开。
穆明珠道:“还有何事?”
李思清斟酌着,颇为委婉地为太上皇说情,一旦杨虎离开,太上皇在长秋宫中可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留下杨虎?”穆明珠淡声道:“朕可以不许他走。但他这样的性情心思,留在长秋宫中,不是日日给太上皇添堵吗?”
她了解李思清对太上皇的情谊,还有李思清的愧疚。
常言道一臣不事二主,李思清给自己上了这样的道德枷锁,自然会想要弥补太上皇。
对于太上皇的事情,穆明珠其实已经可做到不在乎,偶尔起的情绪,也极淡。
但李思清现在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将,又是此后女官布局的开端,她不得不考虑李思清的心态。
穆明珠又道:“你认为朕封锁长秋宫,不许内外出入,是为了惩戒太上皇?”
“臣不敢……”李思清一颤。
穆明珠语气温和,道:“你恰恰想反了。朕若真是那等狠心之人,便纵容长秋宫内外联通,拿到确凿证据之后,再依律判处。郑伯克段于鄢,并非没有前例。”
李思清俯首听着。
“朕不许长秋宫出入,正是一片回护之意。太上皇大约不能体会,李少府却一定懂得,是不是?”穆明珠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轻声道:“是。”其实道理她都明白,可是道理之外还有人情,这对天家母女之间,从最开始缺少的却正是这份“人情”。
“待过几年,局势平定了,外面挑事儿的人也少了……”穆明珠娓娓道来,“朕可以下旨,让外面的僧人尼姑入宫陪太上皇说说话。”
李思清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皇帝的态度还是温和的。
“至于眼下……”穆明珠耷拉了眼皮,遮去淡漠的眸色,道:“就请太上皇抄些经文吧——她不是一向信佛的吗?”
梁国虽然已经退到定州以北,可是厘清国境线向来是不容易的,周国大军从永平五年就陆陆续续开回,而直到永平六年冬,齐云才真正得以返回洛阳。
他回洛阳之后,卸下天下兵马大将军的称号,解去兵权,毫无抵抗、亦无迟疑。
这让朝中原本担心交还兵权一时的大臣长长松了口气。
一向勤政的皇帝,因为齐云归来,给她自己放了半日假,也给朝臣放了半日假。
次晨天亮,窗外飘雪。
穆明珠依偎在爱人怀中,抬手遮光,赤
裸的手臂从暖融融的被窝中伸出来,便被窗下的凉气激得一颤之下又缩了回来。
昨夜两人在床上缠绵,最后换到了榻上安睡。
齐云伸手虚停在她眉眼处,为她遮住了雪光反射的日光。
穆明珠还有些迷糊,她初醒来时向来如此,是自幼的习惯。
“昨夜还没说完便睡着了……”穆明珠小声道:“此前连年战争,朕虽然想要全国科举,却总要先顾及百姓的肚子。这一二年来,民间稍微喘息过来了,去岁先在地方上办了乡试。今岁春天,朕要在洛阳再办一场大的考试,把乡试取中的良才再筛选一遍。”
“像陛下刚登基不久时,要各州举荐良才入建业考试吗?”齐云低声问,声音中有初醒来的喑哑。
“是,不过那次办得仓促。”穆明珠眼睛发亮,彻底清醒过来,“这次朕要大办,要天下读书人不慕世家门第,只羡状元郎!”
“状元郎?”
“便是朕取中的第一名!”


第255章
穆明珠登基之初的那次大考,是通向科举制的一次小常识,但因为当时情况紧迫,采用的试题非常务实,只考察了学生们对于永平新政的理解。那次考试选出了张彬、胡辛一众寒门才子。他们这数年来在地方上颇有建树。但是那次考试却大大得罪了世家,以至于有以董甘、范辙为首的世家子弟选择联合起来,退出这等考试。
只是随后战争爆发,大周先布局地方上的学府,直到永平五年才全国举行乡试,至今岁春日才来迎来第一次正经的会试、乃至于殿试。
这次会试出题、监考等事宜,世家官员皆避让,或是称病,或是推诿。
从当初皇帝用张彬、胡辛等寒门子弟,世家便觉出情况不妙,如今他们正是在消极抵抗。毕竟兵权尽掌于皇帝手中,他们现在不具备积极反抗的能力。
穆明珠对世家的态度心知肚明。因此此前朝中这些与考试、选拔人才相关的职位,十有八
九都是世家官员,一旦他们集体“罢工”,部门就近乎瘫痪。这也是他们消极抵抗的底气。不过穆明珠早有准备,世家主动避让,却是正中她下怀。张彬与胡辛等人早已奉密旨入洛阳,他们是第一次人才选拔变革的受益者,也是穆明珠最忠诚的臣子。因为在朝中,他们除了穆明珠,别无倚仗。
分科目、出试题、设考场、选考官,有关新春会试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另有好消息从北地而来,缩居于定州以北的原梁国势力,因为内部部族纷争,三十多个部族合纵连横、分了几个势力彼此攻打,打到永平六年,终于把当地的经济打崩了。于是最后的梁国也分崩离析,贺兰太后与梁国新君只空挂着名号,座下却无一兵一马。原本母子留在贺兰部中,处境尴尬,后来是拓跋氏中的野心家,考虑到新君的象征意义,把母子三人接了去,只是虽然这些人还有南下的心,当下却也没有能力了。又经过部族纷争之乱,在周国边境兵马驱逐之下,最终竟退到了燕州、恒州一带。
而萧渊与牛乃棠借此机会,与高车、柔然与吐谷浑等国厘清了国境线,签订了相关文书,至永平六年春,返回洛阳时,恰好是大周第一次正式会试放榜之日。
两人虽然回来的路上,已经听到了相关消息,但亲眼看到放榜时的盛况,还是叹为观止。
不过被会试取中,还不是这些学子努力的终点,他们还有最后一跃,便是下个月的殿试。
那可是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答卷的!
牛乃棠看得有趣,笑道:“大家这么踊跃,若不是我功课实在不成,我都想去考一考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看向旁边马上的萧渊,道:“你可以呀——你功课一向很好的!”
萧渊笑道:“只是跟你比好一些,跟这些寒窗苦读出来的才子们,可就不敢比了。”他其实是谦虚,以他相府出身的文化底子,虽不敢说能在殿试取多少名,但在会试被取中的三百名中还是不难的。只是这每个名额都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争夺,他既已到了现下的高度,又何必去抢他们视若珍宝的名次?若是皇帝要他去参考作为表率,那是另一回事儿。但眼下看来,这科举制是很成功的,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两人骑马已经走过放榜处,牛乃棠的目光却还黏在那簇拥的人群上,忽然回过头来,像是想得有些出神了,道:“你说我能去考吗?”
萧渊道:“怎么不能?不过取不取得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可是我观察那些看榜的人,没有一个是女子。”
萧渊微微一愣,中肯道:“这都是从乡试选出来的学子,地方上读书识字的女子本来也少。”
“可是世家女子读书呀。”
“那等大约就考宫中的女官了?”萧渊也不是很确定。
牛乃棠只是自己一时兴起,想要参与科举,这才有此一问,但并没有深思,与萧渊讨论了几句,便暂且抛下了。她又并不会认真跑去考试。
皇宫小佛堂中,穆明珠正送虚云出来。
虚云当初为了帮她传达新政,带领数百僧侣前往雍州。雍州基础打好之后,虚云又周游于各州。等到新政已经彻底实施,他仍是把边陲的州郡走了下来,直到今岁才来到洛阳。他这次来见穆明珠,是希望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继续往摩揭陀国取真经。这是他作为学佛者的信仰,同时现有经文中含糊有疑议的地方,他也希望可以取回真经后、自行翻译,给出最准确的释义。
穆明珠时隔六年再与虚云相见,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有种遥远而又熟悉的感觉。
三句话之后,她想起来了。
这是前世她重生前一夜,那个跑到荒郊野岭在棺木外为她超度的和尚。
竟是虚云渡她。
穆明珠跪在小佛堂中,仰望那与建业皇宫中小佛堂中一模一样的陈设,在袅袅檀香中,只觉恍然如梦。
“你的志向,朕能理解,也很支持。”穆明珠恳切道:“只是你在外六年,刚回来便又要走吗?至少停留几日,陪朕说说话。朕知道你出家人四大皆空,说走便走毫无挂碍,朕却还在红尘中,难以如此洒脱。”怀空大师已经坐化多年,虚云就像是某种相争。他可以不在眼前,但至少应该在她管理的土地上。她停下脚步,玩笑般道:“你可切莫像你师父那样,选个日子便走了。”
虚云双手合十,抬眸看向她,目光澄澈,平和道:“陛下若能堪破生死,便能破开这层恐惧。”
“堪破生死?”穆明珠微微一愣,看着他笑道:“你莫不是要劝朕成佛?”
虚云道:“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我们所吃的食物堆积而成,化为泥土,亦不必感伤,假以时日,又会再获新生。”
穆明珠摇头,笑道:“罢罢罢,朕不与你理论这些玄妙的事情。取真经一事,朕记下了。但你什么时候能走,得由朕说了算。”
虚云小时候虽然时时被她逗怒,但懂事后回想,不管作为皇帝的穆明珠是怎样手腕,对他却只是嘴上捉弄、不曾有一次伤害。他是真心想要去取真经,皇帝也了解这一点。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她终归是会送他走的。
“多谢陛下。”
穆明珠望着虚云远去的身影,心情有些低落,嘀咕道:“朕答应什么了就‘多谢’?回头扣住不让你走!”
萧渊与牛乃棠便是在这会儿入宫复命的。
谈完正事之后,穆明珠又单独留了牛乃棠说话。
“范氏、陆氏、秦氏,当初那些在建业城中煽动流言的世家,朕这次迁都强令他们全族都来了洛阳。”穆明珠道。
世家最希望的状态,其实是朝中有高官,但地方上又有族人聚居的一郡。
穆明珠要这几个世家阖族都挪到洛阳城中来,其实是拔了他们的根。
牛乃棠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趟出去与列国谈判,当初在建业城中遭遇的诽谤攻击,已经淡的像没有味道的水,不值得在她生命中占据片刻时光。
“其实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如就算……”
牛乃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穆明珠打断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牛乃棠愣住。
穆明珠果断道:“当‘以直报怨’!”
对方怀着巨大的恶意,做出了结怨的事情,那么就绝对不要放过这等人!一定要抓住他,将之绳之以法!哪怕因为时局,对恶人的惩戒拖延到了永平六年春。
如果对这种恶人宽容,那就是对好人的辜负,是对社会公正的背弃。
牛乃棠明白过来,点头道:“陛下您说得对。若是这次轻纵了他们,他们便不知悔改,说不定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们还用那等下作恶心的旧手段。”
在这些世家之后,那个隐藏最深的谢氏,也必将付出代价!
穆明珠笑道:“孺子可教!你出去历练了一番回来,真是进益了。朕现下可以放心要你做事了。”
牛乃棠笑道:“好哇,原来陛下原来派臣往北边去的时候,竟是不放心的吗?”
“不放心的何止是朕?你父亲都忧心忡忡了好一阵子。”穆明珠笑道:“你一回来便入宫,快往国公府去见见你父亲吧。”
在牛乃棠退下之后,穆明珠又召见了虞岱。
此前的永平新政,极大限制了世家所拥有的土地数量。在世家发现胳膊强不过大腿之后,也接受了超过五千倾的田地交由朝廷代管分租,获分一成产出的办法。但这还没有达到穆明珠的最终目的。
“推恩令与科举制相结合,虞先生以为如何?”烛光下,穆明珠双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父死子继,诸子各得一份分。而这一份,只有儿子考取了功名才能继承,否则便收归国家。”


第256章
虞岱一向很佩服皇帝的头脑,她常有天才之想,令人忍不住感叹大约是上苍赋予的能力。
穆明珠却是很沉稳,思量着又道:“不过此事不宜急切,若说最稳妥,那当然是先行‘推恩令’,十年二十年之后,再以功名而论。不过朕心急,也担心到时候世家尾大不掉,眼下先行推恩之法,待过三五年,便布告众人以功名继承之法,又再三五年,便按照朕方才所说行事。其间世家子弟有考不中的,也很好处理,只要他一年不曾考中,那祖上留下来的田地分成便一年领不得;待到哪一年考中了,便从那一年领起。”
虞岱边听边点头,问道:“这考中怎么论?又领多少呢?”
穆明珠翘了翘嘴角,道:“怎么也要殿试三甲,才能领全。底下过了乡试,可以领一小部分;来洛阳过了会试的,可以再领一部分。”
虞岱沉吟不语。
穆明珠转头看向虞岱,道:“先生以为有不妥之处?”
虞岱思考着低声道:“如此一来,陛下是激励世家子弟也来参加科举。同样是博取功名,比之寒门子弟,世家子弟却还另有祖上田产所出作为奖励,这是否……”
他是担心世家子弟会有更大的动力,他们本来就有更好的条件,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挤占寒门子弟唯一的上升途径?
穆明珠莞尔,道:“虞先生,你并非世家出身,才会有此担忧。”
在寒门子弟看来,如果考取功名,不但可以做官,还有一大笔稳定巨额的财富等着,他们只要有读书能力的,谁还会懈怠?定然是头悬梁、锥刺股,夜夜苦读。
可是世家子弟不同,他们生来锦衣玉食,除非少年存有壮志,多数已经滑向逸乐的深渊。祖上田地的出产固然诱人,可是千人万人挤独木桥的艰难也让人望而却步。
“况且,果真能让世家子弟重视科举、努力参与科举,也是带动了社会风气。”穆明珠又道:“科举制刚开始施行,正是要天下有才之士都来参加——不管其出身寒门还是世家。”
虞岱认可这项措施积极意义更大,沉声道:“诚如陛下所言,这是要长久去做的事情,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三五代之后,即便是祖上曾为世家,但若子孙未得功名,又说是不善经营,也就与寒门无异了。
永平六年四月,大周第一次正式科举终于迎来了殿试。
殿试结果的三甲诸生拟定后,考卷与名词都送呈皇帝御揽。
随后众生入殿,穆明珠亲自选出了前三名,分别是来自海滨小郡的寒门状元郎,文采斐然的榜眼韩清,还有文章与品貌俱佳的探花郎卢净。
韩清虽然是前任左相的孙子,但也算不得世家子弟。殿试三甲,仍是寒门子弟占了大多数。
一来是因为在董甘等世家子弟的带动下,这次的科举有大量合适的世家子弟没有参与。皇帝初登基时的那次考试选人,让世家感觉受到了愚弄,好像在用他们的名声给寒门子弟铺路。
二来是因为这种相对高压的考试模式,寒门子弟适应起来容易,世家子弟却很不适应。世家子弟已经习惯了走人生的捷径,以至于把捷径当成了普通的路;当政策变化,要他们与寻常人一样去走普通的路时,他们难免会水土不服。
张彬与胡辛,这两位在皇帝登基之初的那场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寒门子弟,如今已是朝中大员。原本在地方上时,他们也曾教导当地的学习。
此时思政殿中,穆明珠注意到,殿试三甲百余人退下时,有数人经过张彬或胡辛面前时,曾拱手作礼——想来是曾在地方上得到过两人的教导。
她不易察觉地轻轻皱眉。
读书人重视师生之礼,无可厚非。
如果她并非从现代而来,大约根本不会留意这等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