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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原本是奉皇帝之命来他身边的,又怎么会是一名普通的养驴侍女?
谢琼其实是聪明的,只是心太透明,不愿把事情往坏处想。如今谜底揭晓,他回想过去,便都明白过来。自朝廷与梁国开战之后,他有多少决定都是在秦无天影响下做出的?而秦无天的建议又有多少是出于皇帝授意?而皇帝为了达成目的,早在七八年前,便在他身边埋下了这样一位“大将”。他不知不觉中,已是秦将军帐下俘虏,却还以为都是自己做的决定。
原来朝堂之中的人,都这样深不可测,也难怪连叔父那样智谋不凡的人,最终也落了个没下场。
“子玉怎么闷闷不乐?”穆明珠脚步放缓,看向谢琼。
谢琼不敢看她,低头闷声道:“小臣不知您是陛下……臣此来,原是有一则讣告要报于陛下的……”
“哦?”
谢琼简短道:“小臣动身离开陈郡前,家中叔父因病痛多年,已选择与世长辞。”他伸手入胸前,摸出绸布包裹的玉玺来,呈给皇帝,俯身又道:“这原是陛下之物,一度落入臣府中,如今臣代叔父归还。”
穆明珠其实已知谢钧之死,闻言并不意外,抬手握了玉玺在手中,沉吟道:“他可曾说什么?”
谢琼想到那日小园中的场景,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俯首道:“不曾说什么。”
其实他心里一直有种怀疑,人求生乃是本能,就算叔父做好了准备,等到湖水没过头顶那一刻,哪怕他后悔了,又还能怎么求救呢?
穆明珠遥想当初与谢钧几次交手,如今却连这个人都不存于世了。她曾经视此人为最大的敌人。虽然她做了皇帝,他成了亡魂,可是果真是她击败了他吗?
谢钧之败,败于他自己的傲慢。
现下谢琼亲自赶来,献上玉玺,臣服于朝廷的姿态很明确。
穆明珠看着谢琼,道:“你们谢氏乃是多少代的世家,不能因为出了一个谢钧,便坏了你们的门楣。朕知道你定然不愿受功名利禄的拘束,也不会勉强你。你们谢氏旁支的子弟也多,其中若有勤勉好学、愿意奋进的,也可以鼓励他们参加朝廷的考试。至于你……”她环顾四周,道:“你看这洛阳城的养驴所如何?”
谢琼微微一愣,他还真没怎么静下心来观察。
穆明珠含笑道:“朕当初在雍州驴市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养马利国事,养驴却利民事。战乱过后,百姓勤勤恳恳、也要过富足日子。一头好驴,对一家农户来说,便是至关重要的。朕前些年在马政上用功,身边养马的高手不少,但会养驴的人却寥寥无几。你若是愿意,便留在洛阳帮朕一把。”
若只是帮朋友养驴,谢琼自然会一口答应下来。
但皇帝开口意义不同,他一答应可就留在洛阳走不脱了。
谢琼并不愿意留在洛阳,他并不熟悉洛阳,也知道自己生性简单,不适合往人多的地方去。可这是皇帝的要求,究竟是真的要他养驴,还是借着要他养驴将他留下来呢?
他一时混乱了,下意识又回头看向秦无天,看到对方的瞬间想起这是皇帝的人来,无奈又低下头去。
穆明珠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不禁好笑,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谢琼摸了摸后脑勺,道:“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只是……臣不想留在洛阳……”
洛阳乃是皇帝选的新都,稍有眼色的臣子,岂会说出不愿留在洛阳这等话。
秦无天与他相伴多年,也有几分情义,接口道:“谢郎君久在陈郡、荆州等地,不习惯北地风土人情,又鲜少独自在一处理事,会有畏难之感也是人之常情。”
穆明珠看一眼谢琼,又看一眼秦无天,若有所思,慢慢道:“未必一定要在洛阳。洛阳乃是国都,日后必将繁盛。养驴所迟早是要迁出去的。子玉爱驴,不如就在大周境内择一处适宜之所,繁育不同种类的驴子。有的要耐长途行走,有的要能负担货物……”根据百姓不同的需求,繁衍培育出不同种类的驴子。
谢琼听说不必在洛阳,先松了口气,在知道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之后,第一次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心理压力得到了释放,只觉女子含笑温和,依稀还是云弟模样,心中畏惧褪去、亲近之情又起。
“那臣便接了这差事……试一试。”
穆明珠不知他心中情绪变化,见他答应做事,便赞许一笑,伸手在他肩头鼓励地拍了一拍,又道:“你在洛阳,有什么疑惑之处,还可以寻秦将军帮忙。”她深知谢琼的性情,知道此时若是抽走了秦无天,谢琼便会像是藤蔓植物失去了可以攀爬的树木,委顿在地。
见面过后,穆明珠带着扈从离去,走出十几步,穆明珠一侧眸,却见齐云回头望着后面,便道:“在看什么?”
齐云转过头来,目光微闪,道:“没什么。”
“没什么?”穆明珠轻轻挑眉。
齐云跟随着她的脚步,落后她半步,低下头去闲谈般道:“没想到谢氏新家主,与谢钧如此不同。”
“是啊。”穆明珠随口道:“谢钧狠辣奸滑,子玉却良善可欺。”
齐云跟着她走出数步,慢慢道:“比起前者,陛下自然更喜欢后者。”
“不只是朕,就算是寻常人相处,不也都喜欢良善的吗?大的事情不提,原本救了谢钧的徐氏,就险些给谢钧杀了。谢钧后来命人寻访徐氏,就是为了杀她,只是后来不得不用她,又留了她一条性命。谢钧这样的人,就是农夫救的那条蛇……”
“农夫救的蛇?”
穆明珠便把农夫与蛇的故事讲给他听。
话题渐渐扯远了,她也不曾在意之前简短的闲谈。
齐云走在穆明珠身后半步,望着她的背影,却一直没能停下思绪:陛下会喜欢的人,其实一直都有一条清晰的脉络,不管是最早的右相萧负雪,还是以朋友相交的虚云、谢琼、孟非白,她其实一直偏好的都是温和良善之辈。谢琼若非因为那份简单率直的性情,只他柔弱犹豫的能力,多半不能为皇帝所用。陛下给他指了秦无天这条明路,还是存了帮扶之意。
温和良善,几乎是他的对立面。
若非当年扬州之行,发生了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陛下对他大约一直会是厌弃的态度吧?
齐云望着前方穆明珠朱红的裙摆,一时有些失神。
谢钧已死,传国玉玺归来,一个蓬勃生机的时代正在众人面前展开。
穆明珠一刻不停地忙碌,像个充满了活力的陀螺,忘怀了初登基时讲究的生活与政务平衡,从早到晚都埋首在朝政之中。她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她的时间太短,派往地方上的官员她都要亲自见过,明年会试更加正规的流程她也要参与拟定,朝中百事都等着她做出最终的决定……
整个帝国像沉睡多年的巨型机器,虽然关节处还有些生涩,但已经在她的指挥下伸展四肢行动起来。
在这样繁忙的日程中,穆明珠知道她一定忽略了身边人,但她除了能在睡梦中抱着他之外,清醒时实在挤不出留给个人生活的时间。
那日天黑,她在思政殿偏殿见完萧负雪,起身伸了个懒腰,问左右道:“都见完了吧?”
谁知穆雪衣笑道:“还有一位。”
穆明珠微微一愣,却见齐云一身将军官袍走进来,一本正经道:“末将见过陛下。”
穆明珠失笑道:“这是作甚?”
齐云走上前来,幽幽道:“如今唯有以臣子的身份,臣才能与陛下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随着他一靠近,穆明珠便嗅到一阵雨后茉莉般的清香。
她本就爱这香气,尤其当这香气出现在齐云身上的时候,会让她忍不住想要与之拥抱贴紧、黏在一处。
穆明珠忍不住牵了他的手,含笑道:“左将军有心了。”
第261章
秋日晴空之下,众臣列于思政殿前,在等候皇帝出现的时间里,难免会三五成群、低语谈论。
有的是商议正在处理的政务,有的恭贺儿女嫁娶的喜事,也有的会议论两句朝中的新鲜事儿。
“前几日封的那位女将军,据说是当初在扬州就跟随陛下的?”
“雍州她也在,若不是埋到了西府兵中,功劳怕是不在王将军之下。”
“如今牛国公年岁大了卸了任,执金吾的差事落在这秦将军身上,其前途不可限量呐。”
“原本瞅着这差事的几个人都落了空……”
“如今在内有李少府,在外有秦将军,等今岁考试一过,再取中几名女学生做官,真不知……”说这话的大臣自己已经察觉了不妥之处,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中的意思旁人都明白。这人一回身,却见度支尚书柳耀就站在近处,肯定已经听到了他方才的话。这柳耀乃是当初皇帝亲自从南山书院选出来的,也是天子信臣。这人担心方才的话给柳耀听去之后引出麻烦来,忙笑道:“哎唷,小臣等都是老朽了,跟不上新形势。柳尚书年轻,自然更能体察上意。小臣瞧着,您这边时常与陛下身边的穆女官有账簿往来,想来都是极稳妥顺畅的。”
柳耀束手袖中,呆着脸听那老臣找补方才的话,简单道:“确是如此。”
这日朝会过后,穆雪衣照例来寻柳耀取账簿。
柳耀却有些心不在焉,待到穆雪衣要走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道:“今岁乡试报名,是不是来不及了?”
穆雪衣微微一愣,道:“洛阳乡试,只还有不到十日,大约是来不及了。”她看着柳耀,笑道:“师父族中有后辈要考试?明年还有一次呢,来年再考也来得及。”
柳耀无意识咬住下唇,有些紧张。她本可以不回答,但她知道应该说出来——说出来便不能再反悔了。
“不,是我要去考。”柳耀轻声道。
穆雪衣难掩诧异,普通学子考试是为了博取功名做官,可柳耀已经是朝中官员,又深受陛下信重,怎得还要去考试?
不过她井没有阻拦,只是道:“师父想考也是好事,考出好成绩,陛下知道了也高兴。至于报名的事情,其实现下考试制度都还在调整,之前郡士去报名被拦下来,陛下发话之后不是又可以了吗?师父若真心想考,不如往洛阳报名处问一问,添一则名字料想不难。况且陛下这次下令了,凡是想考的,都要收录近来。有小郡士的事情在前,报名处的官员不敢懈怠的。”
柳耀点头,又道:“那……报名之后男考生与女考生是分开的吗?名册上可能看出男女来?”
穆雪衣不知他为何问起这细节,想了一想,道:“这我还真没留意。不过这次乡试樱红、碧鸢也都报了名,倒是没听她们提起名册上怎么记录的。我只知道考试的卷子是糊了姓名的,评卷的官员可不知道谁是谁,更不知道男与女了。不过师父何以在意这些?”她想着师父当初教导她尽心尽力,当不至于像朝中那些迂腐的老臣、抨击女子考试一事。
柳耀对上她的目光,又低头避开,淡声道:“我随口一问罢了。”
穆雪衣没有多想,抱着账簿离去。
柳耀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要不要参与乡试的念头在心中翻涌,坐下来处理事务,却忽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搁了笔,在无人的房间里,犹豫着将手搁到前胸——也许是束胸太紧了,可是已经穿戴了十多年,明明已经习惯了的。怎么今日就难以忍受了?
朝中有李少府,如今又回来一个秦将军,另有穆雪衣等人在侧,她们看起来已经走上了一条坚实可靠的路。
而在这一切之上,还有陛下。
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成了一股促使她改变的力量。
她本来的性别,井不可怕。
小殿中,因樱红、碧鸢要备考,平素的小事便由底下的小侍女们去做。
她俩关门读书,小侍女们便没有顶头上司,日渐活泼,活计一样不错都做了,但嘴上可就闲不住了。
这日秋光晴好,皇帝在前朝忙着政务,小侍女们做完了活计,坐在小院花树旁通往长廊的台阶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原本跟我一块的姐姐分到后面的宫殿里,同屋的侍女一病,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如今她整日就盼着陛下充盈后宫呢。”
成年宫人多是从建业挪来的,像这些小侍女却是当地选进来、又调教一二年后才当值做事,能分到小殿来服侍皇帝的毕竟是少数,还有许多人虽然在宫中,却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一面。洛阳皇宫不小,皇帝常在的思政殿与小殿之外,还有大小殿宇几十所,有的宫人便给分到去看管空的宫殿。这样的闲差做一日两日很清净,可若是一辈子都如此,年轻的宫人是受不住的。那小侍女的姐妹盼着皇帝充盈后宫,也是盼着能过更热闹、更富足的生活。
这些小侍女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说到“充盈后宫”,都在似懂非懂的时候,却最是热切,立时三五个人凑在一处讨论开来。
“你那姐姐分到的宫殿也太偏了些,除非是陛下后宫放了十七八个人,才能轮到你姐姐在的那地方。”
“十七八个也未必能分到……你们没听说过吗?我听宫里的老姑姑说,以前的皇帝可小气了,得是封了妃的才有自己的院子,一个院子里住好几位娘娘呢。十七八个人,也不过三五个院子,哪里能分到你姐姐在的偏院子里去?我看呀,还是叫你那姐姐想想法子,挪到别处寻个差事好些。”
“倒也不用那么多,”另一个小侍女却有野心,道:“有两三个也好,只要他们单独分了院子,咱们总能有个奔头。”
毕竟在小殿,上面还有樱红、碧鸢,她们是显不出来的。
有人笑道:“你真是傻,多少人想往陛下身边来伺候,你倒是要跑的。”
那小侍女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你们只管笑我,却不明白这道理。”
“这么说来,你在朕身边是处于‘牛后’了?”穆明珠处理政务疲倦之际,便悄然出来,边走动边舒缓精神,没想到听到这小侍女一番高谈阔论。
几个小侍女无事闲聊,不妨竟给皇帝听去了,都是大惊失色,不知皇帝都听到了多少——她们妄议陛下后宫,到底失于恭敬。
穆明珠没有在意,目光落在那心高气傲的小侍女面上,见她已是面色苍白,含笑问道:“读过《战国策》?”
那小侍女小心翼翼,道:“奴不曾。”
“那‘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那小侍女恍然大悟,道:“原是樱红姐姐的一卷书,奴偶尔看了两页,井不知是何书——原来竟是《战国策》……”
穆明珠若有所思,道:“你们平时活计做完,想看什么书,只管告诉樱红、碧鸢。朕宫中人少,原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年纪大的宫人想留下来,朕总有一口饭给她们吃。你们却年轻,耗在宫中可惜了。朕等会儿告诉雪衣,要她给你们重新安排活计,每天只做半日活计,剩下半日你们各自选想学的技艺,宫中有织造、有造膳、也有医官,学成了以后出去也有立身之本……”
几个小侍女呆呆听着,最初几乎吓破胆,以为要被赶出宫去,待听到最后,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穆明珠玩笑道:“你们若是志气高,也可以向李少府、秦将军学习嘛,读书出来,考取功名,还来朕身边做事。”
旁的小侍女还在发愣,独有那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小侍女把头一扬,笑道:“陛下这话当真?”
穆明珠定睛看她一眼,见她目如点漆、生就一副灵巧模样,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直到穆明珠离开之后,几名小侍女才敢放任情绪上涌,抱作一团、激动不已。
皇宫再富丽堂皇,也只是皇帝的家,对于小侍女们来说,终不及她们普通的自己家中舒服自在。
许久未见、只在自己府中逍遥自在的宝华大长公士忽然入宫。
“陛下政务繁忙,臣也不多叨扰。”宝华大长公士对新君继位后给她的待遇很满意,笑道:“说实话,这一趟也不是臣想来,实在是底下人太烦。他们不敢来烦您,便都往臣耳边吹风,说如今天下大定,您是四海共士,行事当按照礼法来,譬如后宫的事情也该理一理。臣一向当他们说话是放屁,不过想着您到底是皇帝,这事儿拖久了还不知他们又憋出什么臭屁来,所以还是来告诉您一声,好叫您提前有个打算。”她说完来意,起身便走,倒是干脆利落。
穆明珠忍不住有一丝羡慕,宝华大长公士如今不管做什么,谁都不会约束她了。
她这个皇帝也可以吗?
第262章
宝华大长公主死于永平七年的冬。
她骄奢淫逸了大半辈子,日渐丰腴,常用药物助兴,喜美食佳肴,好绝色侍君,在花甲之岁辞世,也并不意外。
据说宝华大长公主的离去很迅速,短到来不及感受痛苦,同榻的侍君只是下床取了一件外袍,回过身来便见她已经双目失神、挺直不动了。
她寡居之后不曾再嫁,亦无儿女,平素与人相交也不深,辞世竟犹如归家一般。
朝中无人叹惋,倒是百姓中的老人颇多感慨,毕竟这是太祖之女,是大周的某种象征,如今也回到天上去了。
穆明珠倒是松了口气。她最初为了争取宝华大长公主的支持,满足了宝华大长公主奢华的生活,让宝华大长公主作为一个“吉祥物”存在,可是时移世易,连谢氏都已经俯首,下一步便该是宝华大长公主了。要对太祖之女动手,虽然外部的危险已经解除,但内部的纷争总是不可避免。现下宝华大长公主病故,既免了朝中物议,也免了宝华大长公主最后的苦楚。
细想下来,宝华大长公主这一生倒真是顺心遂意、轻松自在。
宝华大长公主一去,最后敢在穆明珠面前提及后宫之事的人也就没了。
若是在此时寻常人家,穆明珠这个年纪未曾成婚,非但父母,连长辈亲戚、左邻右舍都要催逼询问了。
但穆明珠是皇帝,且大权在握、杀伐果断。
没有臣子自忖能有足够的面子,在这样一位皇帝面前说三道四。
此前私下游说宝华大长公主的几名臣子,已经被发落出了洛阳。
朝中重臣都清楚,当今皇帝大多数事情上宽和,但少数几片逆鳞,一旦被碰触却会引发雷霆之怒。
没有臣子敢去碰穆明珠的逆鳞。
她是皇帝,她想三宫六院,便可以三宫六院;她想空置后宫,也无人敢说什么。几时她想要大婚了,自会吩咐底下人做事;她既然没有提,那便是她还不想。
强要皇帝去做她不想的事情,是嫌自己官运亨通、命太长了吗?
关于皇帝大婚一事的小小争议,就此淡去,丝毫没有影响穆明珠在小殿中的生活。
永平八年春,天光晴好,惠风和畅,早朝罕见地没有急难之事,小郡主牛乃棠适时寻来,拿了一对纸鸢,要穆明珠同去赏春景。
穆明珠便命侍女请了齐云来,同往皇宫北边的卧龙潭旁去放纸鸢。
她知道齐云私下做的纸鸢这几日应是成了。
半个月前,也是牛乃棠入宫,穆明珠留她一同用膳,齐云也在,席间随口说了一句“若得闲,同去放纸鸢也快活”,倒是叫两个人都留了心。
牛乃棠顿足道:“臣是特意来陪陛下的,您又传了左将军来,那臣岂不是落了单?”便命人去唤在偏殿处理政务的晋泉过来。
穆明珠便笑坐在假山边,看牛乃棠与晋泉一同放纸鸢。
皇帝偶有玩兴,身边伺候的人便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不但有精巧的纸鸢,因近来驸马亲手做纸鸢,底下人便把竹节、纸面、浆糊等物也都备下了。
穆明珠看着牛乃棠与晋泉玩了片刻,低头打量着做纸鸢的物件,捡了一套小的竹节,饶有兴致往上面黏空白的纸面。
她原本就会做罗伞,这些东西本是相通的,此时上手做纸鸢、且用的是宫人备下的半成品,也没什么难处,慢慢便浸入其中了,不一刻手中的纸鸢已经像模像样。
穆明珠坐直了身子,拉远了一点看那空白的纸面,想着该在上面画些什么,见卢净在侧,便招手示意他上前来,道:“你看这纸面,写字逼仄了些,画点什么精巧?”
卢净乃是去岁的探花郎,春日宴上曾得皇帝亲手授花,随后便作为侍郎留在皇帝身边,伺候文墨。
穆明珠留他在近旁,本是为了立为典范、宣传科举,但此人言辞有趣、文词通达,又年轻志高,倒渐渐有点男版穆雪衣的意思,慢慢往信臣方向发展去了。
卢净笑道:“陛下若要雅致,无非画些花草;可若要巧思,不如在这两侧以墨笔点睛,迎风一飞恰如苍鹰。”
穆明珠喜他这份巧思,笑道:“好主意。”看了一眼那纸鸢大小,又道:“可惜了。”
她选了一套小型竹节,却作不得苍鹰。
卢净又笑道:“那便改为朱笔,作一只飞鸽。”他站在皇帝身边,忍不住垂眸看她发间的珠钗,大约是玛瑙材质的珠子上印着他的影子。她轻轻一点头,便带得那珠钗轻颤,叫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那影子,还是因为身边的人。
穆明珠笑道:“这竟是做给穆雪衣的纸鸢了。”她正与卢净说笑,一抬头却察觉两侧宫人异样,顺着他们视线转头看去,却见齐云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几时来的。
碧绿丝绦下,他身上丹红色的披风格外鲜艳。
这本不是臣子能用的颜色,披风乃是御赐之物。
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眸光一闪,看向她手中的纸鸢。
穆明珠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笑道:“怎么这样久?看,我一只纸鸢都做好了。”她自己不觉,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已经与在朝中对着臣子时迥异。
卢净从前伺候都是在前朝,还是第一次见皇帝与左将军相处,心中震撼,随侍一载,从未见皇帝还有这等娇憨之态,似是抱怨、又似撒娇,且不以“朕”自称,这是何等情意?
他忍不住看向左将军齐云。
齐云并不曾看他,只弯腰去看皇帝手中的纸鸢,他从皇帝背后探身,如此宛如将皇帝圈在怀中。
“臣往训练场去了,晨起告诉过陛下,您不记得了吗?”他走到近前时,已经解了披风,此时单手攥着皇帝的小臂,要她暂且起身,便将叠起的披风垫在了她坐的假山石上,仍又低头看那纸鸢。
整套动作流畅自然,皇帝也像是已经习惯了,重又在披风上坐下来,嗔怪道:“晨起告诉我的事情,我哪里记得住?你是忙武举的事情去啦?这事儿今岁倒也不必着急。”
齐云应了一声,专注盯着她手上的纸鸢,忽然神情严肃,眼神一定,伸手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握着纸鸢的右手拇指。
卢净一愣,犹豫着是不是该挪开视线,却见皇帝把拇指往手心一缩,有些羞赧道:“方才蹭了些浆糊在上面……”
穆明珠歪头看了一眼齐云的神色,反应过来,笑道:“你以为是给竹刺扎到红肿了吗?”
齐云已经摸到她拇指上干涸的浆糊,松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纸鸢,道:“底下送上来的竹节,未必根根光滑,还是小心些。”他倒是没有拦着她做纸鸢,接着方才的话问道:“陛下原本商议着要画什么?”
听到“商议”三字,卢净又看了齐云一眼。
穆明珠不曾留意,笑道:“我还没想好呢,怎么也是我亲手做的,就这么光秃秃的可不好看。方才探花郎出主意,说是点了眼睛,全当是只鸽子放着飞,倒是也挺有意思的。”
齐云垂了睫毛,慢吞吞一笑,道:“陛下喜欢就好。”
这话卢净听了并不觉如何,穆明珠跟齐云相处久了,却本能感到不对劲,有股寒气涌上心头来。
她研究般仔细看了齐云一眼,但从他神色间实在看不出问题来,只凭借这么多年来练就的本能,笑道:“那么一来,这纸鸢变成送给穆雪衣的了。我原就是想着你才做的,该画点跟你相衬的东西才是……”便命宫人奉上笔墨,要画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在上面。
齐云岁岁送她的纸花,皆是牡丹。
此时穆明珠在纸鸢上作画,齐云便抿唇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她挽一下袖口、拎一下衣襟,免得衣裳蹭了颜色。
一时牡丹画成,只待墨干。
齐云抬眸看了一眼仍在近前的卢净,转向穆明珠,淡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探花郎的巧思?陛下何不再做一只纸鸢?”
穆明珠搁下墨笔,笑道:“不了不了,作一只玩耍罢了。我又不要拿这个卖钱,哪有功夫做这许多来?”她说着看向卢净,见他还不退下,略有些诧异,不过她日常待身边人宽和,只笑道:“不过你那巧思的确好,这里有现成的东西,不如你自己作一只,改日送给穆雪衣,也算是谢她这一年来帮扶提携你的恩情。”
卢净初入朝政,跟随皇帝左右,免不了有生涩之事,需要旧人穆雪衣帮衬。
卢净终于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百般滋味,俯首道:“是,谢陛下。”便领了材料,往一旁僻静处做纸鸢,只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向在谭边草地上共放纸鸢的陛下与左将军。
天空中不只有皇帝亲手做的牡丹纸鸢,另还有一只巨大的苍鹰纸鸢,后者据说乃是左将军亲自做的。
两只纸鸢,一只轻灵,一只凶悍,却是齐头并进、迎风越飞越高,犹如苍鹰衔花,世间绝配。
第263章
永平八年春闱在三月,次月揭晓成绩,取中进士两百余人。
有了去岁的经验,众进士来不及放松庆祝,便要紧张准备数日后的殿试。独有一人不同,那就是小郡主牛乃棠。
牛乃棠好险在被取中的最后一名。她虽然经史功底不及众考生,但胜在实践出真知、对外交相关的题目非常熟稔,况且这一年来有当世最优秀的博士给她恶补,从前又有宋冰亲自教导,这才能被取中。
“总算是没给陛下您丢脸。”思政殿偏殿中,牛乃棠坐在皇帝下首,笑道:“也不枉臣这一年来起早贪黑、勤学苦读。”
穆明珠拆穿她,道:“考前一个月,还来寻朕放纸鸢呢。你也真是有福气,差一点便取不中。”
“臣就是福气好。”牛乃棠笑得甜甜蜜蜜的,挨到穆明珠身边来,一副有事相求的模样,“陛下今岁的春日宴设在哪一日呀?臣想借着那天的热闹成婚呢。”她眨着眼睛望向皇帝,虽然摆出了落落大方的态度,眸光闪动间还是有一丝羞涩。
牛乃棠与晋泉在去岁就已经走了三媒六聘的流程,万事俱备,只待吉日完婚。
当时因为牛乃棠还在准备考试,婚事一直是搁置状态的。
原来她是想取中进士之后,借着春日宴的热闹,风光大办。
穆明珠故意激她,道:“你既取中了进士,何不等殿试也出了结果,若在三甲之列,岂不是更喜庆?”
“哎呀,臣是什么材料臣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好险能被取中,已是运气爆棚了,若再贪心,老天爷都不答应的!”她只是拼命补习了一年,如何能与旁人十年寒窗苦读相比?
牛乃棠歪头一笑,小声又道:“况且当初臣的母亲就是在这个岁数有孕,臣也想像母亲那样……”她只比穆明珠小一岁多些,今岁也已经二十有四。
她说起未来即将组建的小家庭,言谈神色间都是向往期待之色。在她的人生中,如果说有什么深切的遗憾,大约便是年少丧母了。若往深处想,她不愿意让孩子重复她的命运,希望能作为母亲更长久地陪伴在孩子身边;若以当下来讲,她成为母亲,便是在失去自己的母亲之后,再次拥有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生在温馨的家庭之中,父母慈爱,虽经坎坷、却已走出困境,长大成人、遇到意中人之后,想要像父母那样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虽然永不会有这样的期待,却并不妨碍她去理解牛乃棠的这份期待。
“那你真是好福气。”穆明珠纵容笑道:“今岁春日宴,不光有前三名游街的热闹,大鸿胪高廉还联系了周边数个国家,四方都要来庆贺的。今年规格比去岁更高,宫中大家流风回雪已经在排演新的歌舞,只待那一日献上。你也是今科的进士,又是郡主成婚,不如就在前三名之后,与晋泉一同游街成亲。”她微微一笑,似乎是想到了那日的场景,“如此说来,晋泉还算是沾了你的光。”
牛乃棠抚掌笑道:“好好好!这主意好!我不耐烦坐轿,那日就跟晋泉一样骑马如何?陛下,您到时候也赐臣一朵花簪在发间可好?臣就戴着您赐的花去成亲。”
穆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后来永平八年的春日宴,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盛事。
这一岁是女子参与考试的开端,殿试中更是出了柳耀这样一位女探花——她竟是个女扮男装的。而有少府李思清与女官穆雪衣在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度支尚书柳光华,似乎也并不如何叫人惊讶了。
况且要不怎么说盛世将临,连人才都格外貌美,前有探花郎卢净,已是叫众人开了眼;如今更来了一位探花女,冷冽绝艳,不与众生同。
那一日执金吾秦无天将军亲自开的城门,骠国、高车、柔然等国的使臣队伍,便按照排练好的从城外一队队入内,车马上载着琳琅满目的礼物,给路边的百姓过够了眼瘾。街边商贩往来,有卖鲜花的,也有卖吃食的,也有卖书的,经过这两三年的休养生息,渐渐殷实的百姓们也舍得买些小玩意来庆祝。游街的队伍从宫中出来时,人群开始沸腾;而在前三名之后,更有今日成婚的小郡主与晋泉将军身着礼服、骑着高头大马而出,小郡主发间簪着一朵流霞般美丽的蔷薇花,正是御赐之物。
大家流风与回雪在特制的游车中,载歌载舞出来时,这场盛会达到了顶峰。
美味的食物、精妙的歌舞、层出的人才、四方来贺的使臣,大周新君穆明珠治下的盛世正徐徐拉开帷幕。
夜晚最后一场的烟花落幕后,路边观看者中有人感叹道:“可惜这样美的景色,陛下在宫中看不到。”
不,穆明珠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晰。
宫中的宴会结束后,她便换了常服,携齐云一同出了宫,在众扈从暗中保护下,欣赏过流风回雪的歌舞、体察过盛会下的民情、也看过今生最好的一场烟花。
此时她与齐云驻足于沁水之畔,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牵着手。
岸边有卖水灯的商贩,原本是七夕乞巧流传下来的习俗,但如今好像凡是庆典、有江河之处皆有送水灯祈福的习俗。
“买盏水灯吧!家有子孙者,来年高中!”商贩兜售的词儿也很应景,借着朝廷取士的东风。
忽然人群喧闹起来,却是郡主牛乃棠与晋泉将军绕城一周后,将经过沁水上的石桥,通往他们婚后的新府邸。
穆明珠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对齐云低声道:“你也想像他们那样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避讳成亲这个词,但在当今世上,有情人总是盼着成眷侣的吧。
齐云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握着她的手一紧,垂眸细看她神色。
穆明珠本是被眼前场景触动,随口一问,见他郑重其事,意识到若他回答是肯定的,她的反应多半要让他伤心,一时有些乱了呼吸,睫毛轻颤了两下。
齐云温热的掌心裹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我听你的。”
“听我的?”
齐云认真道:“不过是套俗礼。若你想试一试,我便陪你一起。可其实……”他拧眉沉默了一瞬,一来他深知穆明珠抵触婚姻,二来穆明珠是皇帝,这套俗礼对她并无任何效力;况且他始终想要的,是她一颗专注的心,困住了人又如何?
“其实什么?”
“其实……”齐云俯首望入穆明珠眸中,侧身在她耳畔轻声道:“陛下的心,原非俗礼所能约束。”
齐云表露情意向来含蓄,这话已是很不寻常。
穆明珠心中一动,轻声道:“也是……一套俗礼,岂能要有情人永不相负?”她顿了顿,低头看向两人牵着的手,道:“你想约束吗?”
她的心。
作臣子的岂能约束帝王之心?
齐云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不答反问,道:“陛下想吗?”
陛下愿意为他所约束吗?最终决定权从来不在他手中。
穆明珠没有回答,却见石桥前人潮涌动,乃是牛乃棠与晋泉到了。
她与齐云所在的位置距离石桥不过三十步之遥。
石桥两侧红灯笼高挂,牛乃棠在晋泉之前,高坐马上,一步更比一步高,至于石拱桥最高处,绯红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了那饱满明亮的笑容。她带着笑容,乘马一步步落下去。
从穆明珠的位置,最后只能望见她发间那朵颤巍巍的蔷薇花,乃至于她和晋泉一同远去的背影。
穆明珠站在江边,远望小表妹离去,胸中忽然涌起百般情绪。当初牛乃棠窝在睡房中,瞪着闯入的她、满嘴歪理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可是当初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如今已经穿上了大人的喜服、考取了进士的功名、期待着要拥有自己的孩子,去扛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了。
而她自己呢?穆明珠垂眸望向江中的倒影,水中人也望着她。
她也已经长大了。
齐云不知何时买了一盏金灿灿的水灯,递到她手边来,柔声问道:“许个愿吧。”
穆明珠没头没尾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想要时光倒流吗?”
穆明珠微微一愣,摆弄着他递过来的水灯,想了一想,断然道:“不。”
她爱现在的自己,永不会想要回去。
时光倒退十年,那时候的她也许拥有更长久的生命,可是她的心中有太多忐忑不安,她有太多对自己都不敢坦诚的欲望与渴求,她那时候甚至并不接纳自己。
可是现在的她,经历无数艰险,磨炼出了更强大的心智,对于未来坚定、面对困难无惧,再不是从前那个求爱不得、求权不能的孩子。
她垂眸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二十五岁,韶华盛极。
光阴流转,这具皮囊终会有老朽的一天,可是她的心会永远成长、至死方休。
此后每一岁,都将是她最好的年华。
正如即将到来的大周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