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当初牛乃棠的旧事。
穆明珠问道:“姨丈满面怒色,意欲何为?”
“臣要掘了那禽兽的坟,再缉拿城中散布流言者。此后该领何罪,臣都服气。”
穆明珠沉稳道:“这是解气的法子,却未必是明智的法子。”
牛剑微微一愣。
穆明珠看向一旁擦着眼泪追上来的牛乃棠,含笑道:“姨丈还是多陪伴郡主。惩治凶手之事,便交给朕好了。”
牛乃棠已经走上来,拉住了父亲的衣袖,一如她还是幼年那个小女孩,小心道:“父亲莫要冲动,我现下已经好了……”
牛剑低头看向女儿,心情复杂,最后只是轻轻一叹,道:“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穆明珠为牛乃棠感到高兴,她有一个为她奋不顾身的父亲。
牛乃棠是牛剑唯一的孩子,当她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也是每日陪伴在侧的。旁人看牛乃棠的时候,只看到她现下亭亭玉立的模样,可是在牛剑眼中,他看到的是那个从襁褓中的婴孩开始,一路成长,到牙牙学语,到黄发垂髫,再到如今长大成人的整个集合。这其中的心血时光,非为人父母者,不能明白。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望着眼前父女二人。他们之间的温暖感情,正提醒着在她生命中永远缺失的那份父母之爱。
她转过身去,没有惊动他们,望一眼高远的天空,缓缓向外行去。


第249章
黑刀卫已经清查出推波助澜的世家,也知背后的主使人乃是谢钧。
但在大周对外用兵之时,并不是立时动手惩戒的好时机。
关于牛乃棠的流言,在到达鼎盛之后,便被新的消息取代,那就是梁国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这则消息立时压倒了其它所有传闻,占据了大周臣民的心。
外界并不知道是贺兰贵妃毒杀了梁国皇帝拓跋弘毅。
在外面的人看来,那就是梁国皇帝忽然病笃,后宫的事情由贵妃贺兰氏掌管,而前朝的时候由贺兰部族的人主理——据说是皇帝授意的,但独孤部却声称圣旨是伪造的。两族纷争不休,数日之后,独孤部族等不下去了,率兵闯宫,未能突破,反而在长安城中引发了一场大的混乱。而在内部混乱之时,原本在周国境内的吐谷浑雄也受到了影响,被三方夹击而败退,只领三万精兵逃出,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梁国皇帝还在,他也不敢冒然回去。而没过多久,便传出梁国皇帝驾崩的消息。吐谷浑雄带着这三万兵马无处可去,而人吃马嚼却一日不能停,恰遇到从吐谷浑国出发攻打梁国的兵马,他索性投了原本的国家,领着三万骑兵拜倒在了吐谷浑国首领的帐前,转过身来要攻打梁国了。
吐谷浑雄虽然投诚了吐谷浑,但他手下的精兵,只有几千是吐谷浑人,剩下两万多都是货真价实的鲜卑人。他们怎么可能愿意对梁国动武?于是跑的跑,逃的逃,十几日下来,吐谷浑雄手中的精兵便只剩了不足一万之数,难成气候。
而这时候齐云领周国大军已经杀到了梁国首都长安城外,而城内各部族纷争不休,独孤部与贺兰部更是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眼见大敌临城,梁国长安城中,众部族只好团结起来,不能两个脑袋说话,要从独孤部与贺兰部中选一个出来主持大局。
此时最强大的拓跋部族,也是皇帝所出的部族,因为战争留在长安附近的兵马已经很少,只能算是次于独孤部与贺兰部的第三股力量。
最终贺兰部凭借大皇子的优势,赢得了更多的支持,压过了兵力最强的独孤部,成了长安城中暂时的首脑。大皇子被扶上了储君的位置,贺兰氏贵妃也摇身一变,被立为皇后。独孤部一看这种情况,自然不答应了。他们不愿意跟城中众部族两败俱伤,却也不愿意为贺兰部出力,而且得到了内部消息说是皇帝已死,族长独孤利一合计,眼见大军压城,而四方诸国都派兵打来,索性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既然大家选择了贺兰部,那就要贺兰部迎战周国大军吧,他们独孤部在皇帝手中当了一回傻子,却断然不会再做第二回傻子了。
独孤部一撤,人心动摇,他们撤的时候也不会替贺兰部遮掩,把皇帝已死的消息宣扬出来。
一时之间长安城中谣言满天飞,关于皇帝拓跋弘毅的死众说纷纭。
原本支持贺兰部的几个小部族,尤其是原本忠诚于皇帝的,都动摇起来。
可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便是大皇子。
便是疑心,又能如何?
所以凭借大皇子的存在,贺兰部艰难地稳住了长安城中的局势,仓促间要大皇子登基为新君,而贺兰氏再度摇身一变、这次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太后父兄在朝中的话语,宛如皇帝的旨意,不容置疑。
当周国大军秣马厉兵、整顿齐整开来的时候,长安城中的梁国各不部族却在勾心斗角。
可想而知双方真正交手后的战况。
梁国士卒因为皇帝突然驾崩,人心惶惶,战场上风声一旦不对,便立时溃败,贺兰部的勇士在后方斩杀逃兵,仍不能止住溃逃之势。
战场继续到第三日,已经成了太后的贺兰氏听着朝中一封封战败的文书,恐怕周国的兵马立时便要打进来,到时候就是她儿子岂不是要做阶下囚?甚至送了性命!
她不能承受这种风险,与朝中主和派联系起来,跟她主张血战到底的父兄站在了对立面。
贺兰氏的父兄需要新君,却未必需要她这个太后。
贺兰氏想得很明白,趁着父兄在外作战,联系主和派的官员,带着新君趁夜出逃,一路渡过黄河,至于上党郡才停下来。她虽然不是很懂打仗的事情,但从前周国能凭借一条长江苟安那么多年,如今他们为什么不能退回到黄河以北求安呢?
等贺兰氏的父兄发现太后带着新君跑了的时候,已经追之不及。
梁国长安作战的士卒本就人心惶惶,如今听说太后带着新君跑了,还跑到了黄河以北,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作战?几乎所有部族的士兵都在减少,入夜之后或三个两个人一起,或十个八个一组,悄无声息就从林间逃跑了。这么几日下去,梁国长安城外的士卒竟是四个里面就跑了一个。
而随着夏天来临,有些临时征调的士卒,又或是运送粮草的农夫,开始惦念家中的夏收,乃至秋收。
与之相对的,却是周国士卒第一次冲破梁国的封锁,回到父辈被驱赶离开的中原,士气高涨。
如此一正一反,很快梁国兵马便受不住长安了。
贺兰氏父兄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失败,安排一批兵马殿后,他们则领着本部族的士卒,先行撤退,离开时带走了长安城中的大量金银细软,乘船渡江,逃到了黄河以北。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周国早就算到了这一点。
水师都督邓玦早已领战船在洛州沔水准备,提前夺取了梁国在渭水修建的战船,紧追其后,也渡过了黄河。
梁国兵马不擅水战,被早已在上游等候的周国水师迎头痛击,渡江中流,被击落无数,皆沉于水中。
贺兰部渡过黄河之后,没来得及喘口气,停下来与追兵战斗,便打便退。
太后贺兰氏一看连上党郡都不再安全,距离最近的交战地只有不到三百里,忙又带着新君北上,这次一直到冀州才停下来。
梁军败势已经很明显,柔然、吐谷浑、党项等国都不再掩饰,如饿狼般扑上来分食,就连萧渊当初未能说动联合的高车国也派了兵马。
三个月下来,中原地区整个黄河以南,都重新归入了周国的版图。
而随着周国大军渡江深入,后勤补给线越来越长,往来信件的输送所需用时也越来越久。
帝国的疆域越来越大,大周的皇帝再留在建业这东南一隅,已经不合适了。
永平四年夏末,穆明珠做了迁都的决定,将周国的首都从建业改到黄河之畔的洛阳。
将国都定于此时的战场前线,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决定,可是这一决定强有力透出了大周皇帝的信心。
假以时日,洛阳将成为大周的腹地,而不是最北边的地方。
而迁都洛阳之后,朝廷处理日常事务的同时,可以更好兼顾前线的战事。
穆明珠威势愈重,她做了迁都的决定,虽然有部分立场不明的人私下发牢骚,但整体上大家都是支持的,甚至有老臣激动哭泣。
这将是自梁国南下,侵夺大周土地后,周国原本生于北方、却因战乱南逃的臣民第一次回到故土。
从做出这个决定,到各方面都调整到位,乃至于洛阳的宫殿、民居都安排好,还需要一段时间。
永平五年春,皇帝穆明珠在动身迁都前往洛阳的路途中,与从柔然一路南下归来的萧渊终于相见。
萧渊离开的时候,周国正在梁国的威胁下瑟瑟发抖。
如今他回来,梁国却已经快要消失,而周国正快速行进在北定中原的路上。
这期间萧渊做出了怎样的贡献,此时天下百姓可能还不清楚,但穆明珠却异常了解。
在辘辘行进的马车上,穆明珠望着多年未见的好友,却见曾经率性随意的少年,已经完全长成一个大人了。他的肩膀宽厚了许多,面色也因风霜变黑了,可是笑起来的样子,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快坐下。”穆明珠笑道,好像也回到了从前在南山书院的日子,“从接到你的信,朕就算着你回来的日子,想着这一迁都,大约要到洛阳才能见到了。没想到你聪明,半路找来。”
萧渊坐下来,因面色黑了,一笑更显得牙齿白净,“可以啊,我这出去一趟,你都把国都搬到黄河边去了。若是我再出去一趟,你是不是得把国都搬到冀州去啊。”
穆明珠知他是调侃,笑道:“冀州虽然丰饶,却不适合做国都,只适合做大周的国土。”言下之意,推进到黄河畔还不够,她要一直打过黄河去,连冀州也纳入周国版图。
萧渊笑道:“当初我去扬州跟着你,可见是跟对了。天下谁人能有我这样的好眼光呢?”
不管穆明珠要推行什么政令,他都是坚定的支持者。
穆明珠看着他,真心实意笑起来。


第250章
虽然数年不见,但老朋友的感觉很快便回来了,尤其是在萧渊自带亲和力的情况下。
他与穆明珠谈起建业的南山书院,城外的济慈寺,北郊的马场……这都是曾洒满两人回忆的地方。
“原本在建业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离开了倒是念着它的好了。”萧渊笑着调侃自己,又问道:“听说我叔父被留在建业了?陛下莫不是怕大将军多心?”
自渡过黄河之后,因往来书信用时增加,前方战事千变万化,所以穆明珠给齐云封为了天下兵马大将军,由他在前线统一调度。
而这次迁都,相对比较仓促,穆明珠作为皇帝,象征意义更重,她的到来可以稳定整个黄河南岸的百姓,激活当地的耕作,为前线的兵马缩短后勤供给线。但是迁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通人搬家千里尚且要忙碌上好一阵子,更何况是皇帝?又牵扯着朝中千头万绪的事情。所以这次迁都,穆明珠带着重要的职能部门官员先行离开,而右相萧负雪留在建业负责善后工作,待后续一切稳定之后再北上洛阳。
此时萧渊拿穆明珠留萧负雪在建业的事情打趣了一句,倒是也侧面反应出其实早在数年之前,萧渊作为穆明珠的亲近之人,已经看出了她与齐云之间的端倪。
穆明珠笑眯眯看着萧渊,不理他这一茬,道:“你这趟出去周游列国,就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人?”
萧渊很少见她这样强调说话,身上寒毛乍起,警惕道:“陛下想问什么?”
穆明珠“和气”一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当初怀空大师待朕颇为慈爱,你是怀空大师唯一的子嗣,朕也该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幸福。”
“不必,不必。”萧渊打个哈哈混过去,便捡这一趟出行有趣的事情讲来,穿插着带出了党项、吐谷浑、高车、柔然等国不同的风俗与执

者不同的风格来。
穆明珠听得仔细,不时追问细节,最后又问道:“秦氏兄弟跟着你,可还算忠心?”
当初太上皇突然要她离开建业、万里取经,派出了身边的宿卫校尉秦氏兄弟。后来穆明珠夺权成功,收服了秦氏兄弟,要派萧渊出使异域时,便命秦氏兄弟跟随左右。
萧渊道:“就像陛下说的那样,只要看好了秦燕,哥哥秦烈便也翻不起风浪。最初在外,秦烈还有些不稳定的心思,时常会趁我不备,去见那些经过建业的商队。不过大约一年之后,从建业来的商队带来的消息,都说你已经坐稳了皇位,他也就慢慢歇了心思。待到如今,他们便跟陛下留在身边的宿卫一样,是真心实意服气陛下了。”
穆明珠点点头,道:“如今咱们对梁国的战争,形势不错。可是越往北边去,梁国的抵抗便越顽强,而且地方越来越小,到最后难免要与柔然、高车等国派出的军队碰面。这件事要早些准备,你曾周游列国,国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应该怎么跟这些国家打交道。”
萧渊笑道:“陛下要臣渡江北上?”他方才与穆明珠叙旧讲故事的时候,用的是你我之称,如今讲到家国政务,便换成了君臣的称呼。
他有亲和力却并不逾矩。
穆明珠看着他,道:“不过你刚万里迢迢赶回来……”他出外这几年,其实是在危险的境地中,虽然他在故事里只是轻描淡写一提,但经历的时候未必不是提心吊胆的许多个夜晚。
萧渊却是笑道:“这算什么?臣正有意北上呢。毕竟周边这么些国家都去过了,臣却还从未到过中原的黄河以北。”
因为以前这是梁国的腹地,萧渊再怎么能跑,再怎么爱自由,也不会跑到梁国腹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穆明珠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你过去,朕便安心了。”
周国对梁国的战争,乃是为了收复失地,也是杀死枕边的敌人,否则年年都要防备梁国南下,会空虚国库、危害民生。
但是在对梁国战争的后期,要尽量避免与高车、柔然等国家起不必要的摩擦。
这需要执政者极大的克制,否则很容易被对梁国战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自己天纵奇才、乃万世不出的明君,然后穷兵黩武,又对起摩擦的这些国家发动战争。
如此一来,能不能打得赢这些战争暂且不论,却已经越过了穆明珠身为皇帝应该遵守的界限。
因为她虽然是皇帝,但应该代表的却是民意。
民意要的是收复失地、以一时战争的痛苦换了长久的安稳,但是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绝不会想要四面出击,将烈日底下耕种换来的粮食、将含辛茹苦三十载培养出来的孩子,耗费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只为了满足皇帝或朝中几个大人物的“雄心”,成为他们丰功伟绩之下看不见的尸骨。
这个界线,穆明珠清晰地看到在哪里,并且会谨慎而敬畏,绝不逾越。
萧渊望着皇帝的侧脸,心中有些感慨,能在战争还未结束之前,便考虑到要如何避免不必要的新战争,这不仅需要卓越的远见,更需要一颗仁慈悲悯的心。
车队在司州的边缘停下来,人马都需要修整,皇帝将在临时修筑的行宫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出发,傍晚时分便可以赶到洛阳。
说是行宫,其实不过因为战乱被主人抛弃的一座大院子,原本只还有几个仆人守着,后来周国兵马一来,也都逃蹿了。
周国决定迁都之后,先行赶来的官员便征用了院落,作为皇帝路上暂歇的行宫。
穆明珠下了马车,见秦氏兄弟在不远处守着,便招手示意两人上前来。
秦烈与秦燕解刀上前,躬身行礼。
穆明珠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打量着两人,笑道:“朕方才与萧郎君聊了聊,知道你们这趟出去,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前线还在打仗,你们跟着萧郎君出使过许多国家,见多识广。如今朕要萧郎君北上,与同样来攻打梁国的几个国家联络往来,你们可愿意再次前往?”
前线大捷,这时候上去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秦烈忙道:“末将愿往!多谢陛下提拔!”
秦燕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正有些出神,反应便慢了半拍,忙跟着哥哥说了一样的话。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好。这次在路忙乱,待你们北上归来,朕再同你们说话。”她略一点头,当先往行宫内走去。
兄弟三人俯首相送,待到皇帝走后,秦烈也往扈从下榻之处走去,走出两步却见弟弟还在原地发呆,便伸手扯了他一把,低声道:“发什么呆?再不走,赶不上热乎饭了。”
秦燕这才回过神来,忙跟上去。
穆明珠一面往行宫中走,一面同萧渊继续道:“小郡主也在这趟车队中,等下你可以跟她见一面。她这几年来,梁国话说得很好了。你北上之时,可以带她一起——她本人也想往前线去……”既是为了正事,也是为了见一见分别已久的晋泉。
萧渊笑道:“还有这等事?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正好,臣略通柔然、高车等国的语言,只梁国话不会。她这一来,便齐活了。”
当夜穆明珠批阅完奏章后,在行宫中歇下。
萧渊则又去寻小郡主,商议动身之事。
次晨天色微亮,穆明珠便起身,要再一日的车马劳顿之后,赶在夜晚之前到达洛阳。
她在众人簇拥之下,出了行宫,正往马车上走去,忽然一队人从行宫墙边一株茂密的大树上跃然而下,皆持利刃,直奔穆明珠而来。
这队人皆是鲜卑长相,选的时间地点都刁钻,落地便到了穆明珠身边。
几人早已埋伏好,此时手起刀落,杀了穆明珠身边的两个扈从,自己人也受了重伤,最后一人已扑到穆明珠面前来,横刀砍来,有万钧之力。
在这刹那之间,穆明珠身边三步已无扈从,她袖中匕首直出,侧身躲避,想着恐怕不敌那莽夫长刀之力。
然而好在她这柄匕首,乃是当初齐云特意寻来,削铁如泥,兵刃相触之后,竟断了那刺客的长刀。
可是刺客反手捏住了穆明珠手腕,发力迫使她丢了匕首,断刀回伸,眼看要叫她当场毙命。
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扈从,不顾性命,以身挡刀,同时手中长刀直劈那刺客,斩杀那刺客的同时,刺客的断刀也插
入了他腹中。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扈从已潮水般涌上来,将穆明珠团团护住。
穆明珠并不是第一次遇刺,虽然惊魂甫定,面上却极力镇定,没有看向横尸的刺客,而是低头看向那为她挡刀的扈从,见竟是秦氏兄弟中的弟弟秦燕。
“速传医官。”她命令道,同时俯身下去,亲自按住了秦燕腹部出血之处。


第251章
在医官之前,秦燕的哥哥秦烈先冲过来,却被扈从挡住。
穆明珠命扈从给他让出路来。
秦燕已有些意识模糊,有些焦急地含糊道:“陛下……”似乎还在担心穆明珠的安危。
秦烈上前来,稳住心神,更专业地为弟弟止血。
医官也已经赶到。
穆明珠站起身来,双手温热,染着秦燕腹中流出的血。
她森冷道:“这里的事情,一句话都不许传出去。”
她是周国的皇帝,**之事若是传扬出去,被有心人造谣,说不定会出现像当初梁国皇帝病笃一样的情况,动摇前线将士之心。
众皆凛然听命。
此处有一队刺客,未必不会有第二队,穆明珠不宜久留。
秦燕重伤,也不能挪动。
“救活他。”穆明珠给医官下了命令,“带他来洛阳见朕。”
行宫主管的官员得了消息,哆嗦着前来请罪。
穆明珠看他一眼,吩咐秦威道:“一体拿下,细查。”
秦威查案很快,穆明珠行未半途,已有黑刀卫快马前来,呈上审问出的情况。
行宫的主管暂时没发现与鲜卑人勾结的迹象,但是疏于管理是肯定的。
而从那几名此刻的尸体看来,他们都是鲜卑人,看身上带的饰品和所用的武器,像是纥骨部族的。
穆明珠看着文书中的内容,耳边响起最后那名刺客生涩的汉话。
“狗皇帝!”那刺客骂道,十足痛恨。
襄阳一战,死在江中的鲜卑骑兵,半数都是纥骨部族所出。据说纥骨部族长的儿子也死在船上,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计谋,这对鲜卑勇士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
对于鲜卑人,尤其是纥骨部族来说,她穆明珠,的确是“狗皇帝”。
早在她决定迁都洛阳时,萧负雪曾阻止过,希望她能暂缓此事,其中很重要的一条考虑便是当地的民情。
因为梁国占据中原腹地几十年,虽然从人数上来说是汉人占绝大多数,但在长安附近却有土生土长的鲜卑人。当他们的父祖从北地南下,跟随权贵生活在梁国国都长安,这就成了他们新的故乡。对于这部分鲜卑人来说,中原是他们的故乡,而周国皇帝穆明珠是敌人。
如今虽然梁国战败,权贵兵力都退到了黄河以北,但是当地许多鲜卑百姓还没能及时撤走。
当初葬身沔水的十万鲜卑骑兵,死于洛州岸边的数万骑兵,乃至于在这场两国交战中死去的鲜卑士卒,他们每一个人背后也有一整个家庭,乃至于一整个部族。死去的每一个鲜卑人身后,也站着无数眼含血泪的亲友。
穆明珠迁都洛阳,便是要迁往这样的地方。
她要面对的不只是政务的烦难,还有民
族的仇怨。
战争所带来的的伤害,并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便消失,那需要长远的时间,需要上下不懈的努力。
这都是她作为一个皇帝,所要思考与承担的。
暮色四合,车队已经驶入了洛阳城内。
穆明珠从袖中摸出**来,在烛光下看那乌沉沉的**,这是当初她要齐云寻来的。
今日她**的事情,不能传扬出去,更不能让在前线的齐云知晓。
皇帝有意隐瞒之下,齐云的确不知其在司州行宫**一事。
梁国内部纷争不断,在各国攻打之下,已经支撑不住,北边与高车、柔然接壤的广大土地已经被侵占。
而与周国交锋的冀州眼看也保不住了。
只要梁国从冀州一退,对周国来说,收复中原失地便已经到了尾声。
梁国冀州临时的行宫中,太后贺兰氏面对咄咄逼人的父兄,按着椅背,寒声道:“你们逼迫哀家又有什么用?你们若真有本事,便把周国的兵马打退。如今既然打不过人家,为何却又困住我们孤儿寡母,要我们陪你们一起送死!”
有了她当初带着新君,悄无声息从长安逃跑的先例在,贺兰氏的父兄领兵退到冀州之后,特意加派人手,看管住了太后与新君,生怕再发生他们在前面作战,太后却带新君跑了的情况。
如今看管住了太后与新君,可是贺兰部族或者说梁国权贵所面临的的窘境却没有丝毫改善。
当初撤离长安,他们带走了大量金银细软,可是到了如今才发现,什么金银细软都不如粮食。
冀州虽然丰饶,可是为了支撑这场大战,各处粮仓早已掏空,而梁国权贵带了败退的十数万士卒、上万的宗族人士来到冀州,岂是一个冀州所能供养得起的?而因为战乱,冀州周边的道路又被切断,要从别处运粮,运三份粮食,只有一份能送达。几个月下来,梁国这些权贵与士卒,不但吃空了带来的粮草,而且吃空了当地储存的粮食,就算是要拿金银买粮食,也远水难解近渴了,于是只能靠着州内的富豪之家献粮。其中也会发生纵兵抢夺百姓粮食的事情,抢的自然全是非鲜卑族的百姓。
可是权贵们的日子还是一天比一天更难过了,虽然他们还不至于像士卒那样饿肚子,可是像从前那种美酒烤肉的日子是不再有的,妇人的胭脂水粉也成了罕见的好货。
贺兰氏虽然是太后,又还年轻,可是在父兄手中,也是连一盒胭脂也要不出来了。
在贺兰氏的父兄看来,这个胆大妄为杀了梁国皇帝、又不顾部族带新君逃跑的女儿,还让她活着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
她在冀州的行宫,也是原本大户人家的院落临时充用的,这日听得外面喧哗,派人去查问,原来是有冀州本地的商人忠心爱国,见贵妇人们都荆钗布裙、素颜朝天,于心不忍,特意献上精美的衣裳与上好的胭脂水粉,斗胆给太后这里也送了一份。
贺兰氏困居行宫之中,闻言一喜,便命人把东西带进来。
那替商人进献物品的家仆捧着东西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
贺兰氏起身走过去一看,目光滑过衣裳,落在那一盒颇有些眼熟的胭脂上——竟是她在宫中要戚公公进献的那一款。
她看向那家仆,对方不动声色。
自从那晚**梁帝之后,戚公公出宫报信,便再没有回来。
这半年的战争下来,贺兰氏也慢慢明白过来,那戚公公多半是周国安排下的人。
如今看到熟悉而又独特的胭脂,她若有所悟。
是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助她逃走,不用为了父兄争天下的念头陪葬,便是在帮助她。况且她也不确定,如果一直违背父兄的意思,自己这个太后究竟还能活多久。
她想,她可以带着新君逃到北边的燕州去,那是她十三岁入长安之前长大的地方。
那里冬日寒冷,可是夏季却美丽,周国的士卒绝不可能追到燕州去。
她只要新君平安快活地长大。
父兄的人日夜在侧,她找不到时机与这家仆单独说话。
不过她想,当初安排戚公公在她身边的人会有办法的。
贺兰氏拿起了那盒胭脂,盯着那家仆,道:“这胭脂哀家喜欢,让你家主人过几日再送一盒来。”
那家仆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喜欢,是主人的荣幸。奴一定把话带到。”
在士卒日夜看守之下,贺兰氏还是借着量体裁衣的机会,与前来的仆妇换了衣裳混了出去;而新君则仗着年小体轻,从院落不起眼处的狗洞爬了出去。
当然,这些都是贺兰氏父兄后来调查推测的,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太后与新君早已不在冀州境内。
贺兰氏父兄派出了追踪的人马,可是沿着痕迹一路追去,却是越行越往北,待到过了定州,便消失了踪迹。
贺兰氏父兄猜测太后是带新君回了燕州,一旦给他们跑了,要捉回来却不容易。
而此时的冀州内部,梁国兵困马乏、粮草不济,权贵们提心吊胆,还要应付时不时的攻打,而在当地,因为士卒抢夺百姓粮食,激起的民愤越来越大,本地的汉族百姓已经有意识团结起来,或是一个村子,或是一个家族,发生了好几起与抢粮的士卒同归于尽的恶

事件。
甚至不用周国的兵马攻打,只本地百姓的暴
动,就已经让梁国权贵招架不住。
在这种时候,又传出太后带着新君再度跑了的消息来。
因为太后当初有带着新君从长安逃跑的先例在,这次消息传出来几乎没有人怀疑。
皇帝与太后都跑了,粮草不足、又无援军,各部族也渐渐与贺兰部离心,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
永平五年夏,周国破冀州,北驱梁国士卒三百里,至定州乃止。
至此,周国两辈人盼望着的北定中原,终于大略实现。
攻克冀州的消息传来,穆明珠还不觉如何,却听殿中低泣声,抬头一看,竟是朝中三五位老臣、激动落泪。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白发苍苍之年,终闻故土归国,死而无憾矣!


第252章
虽然周国攻破了冀州,看起来势头极好,但只追到定州便停,没有穷追不舍、斩草除根。
原因一来是梁国士卒陷入绝境之中,必然会拼死一战,到时候周国士卒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二来是因为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年,随着战斗发生的地点越来越往北,周国的后勤补给线越来越长,周国的供给能力已经快要达到极限。如果这场战争还要继续下去,那么周国内部的百姓就撑不住了。
所以在穆明珠的命令下,在北地征战的兵马,除了重要关口留下的几万,其余大军已经在有序撤回。
而另一方面,由萧渊和牛乃棠主理的,与柔然、高车等参展国家的联络,也在萧渊数年来与之建立了政
治互信的基础上,有条不紊地展开。
总的来说,前线战事局面可控。
而在后方,萧负雪处理稳妥建业诸事之后,也带领剩下的官员赶来洛阳陛见。
穆明珠是第一次见到洛阳的秋,与建业很是不同。
这日秋光晴好,她理政之余,走到庭院里暂时放松片刻,命人请了秦燕过来。
秦燕是前几日刚来到洛阳。
当初在司州行宫,遇刺之事发生后,因穆明珠要赶去洛阳,而秦燕重伤不能挪动,所以要他留下来治伤。
原本兄弟二人要随萧渊北上,也暂且搁置了。直到十日之后,见秦燕伤情稳定,秦烈才上路赶往北地。
而医官当初接了皇帝的死命令,生怕秦燕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又裂开了伤口,所以一直不松口,足足给秦燕养了四五个月,这才算是放心了,答应了秦燕赶往洛阳。
刚接到秦燕入洛阳的消息时,穆明珠正忙于关注冀州的战事与水师的调拨,并没能立刻见他。
此时她得了片刻闲暇,便命人去请了秦燕来。
秦燕已经行走如常,除了还显得过分苍白的面色,几乎看不出肚子上曾插
进过那么锋利的一口刀。
他见了皇帝,有些无措,俯首行礼,小声道:“末将秦燕,见过陛下。”
穆明珠对他很和气,抬手指着一旁特意命人搬来的椅子,道:“朕还命人备了椅子,没想到你已经行走自如了。不过为了不让朕这一番心意落空,你还是坐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坐,对方是不会坐的,便在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来。
秦燕犹豫一瞬,也在那椅子上坐了。
穆明珠便指着园中的石榴树,道:“你看这洛阳的石榴树,跟建业也不同。如今快到深秋了,可是这石榴树的叶子一半黄一半绿,那黄色竟是新的,一点都不萧瑟,颇有生机。”
秦燕没想到皇帝是要他一同来欣赏石榴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石榴树上的叶子黄绿相间,而一只又一只饱满的石榴,有的甚至裂了口,挂在那树叶之间,红彤彤、极喜庆的样子。
穆明珠其实以前也不会跟人这样闲聊,但是从她做了皇帝以后,威势越来越重,虽然她感觉自己没什么变化,但外人知道她做的事情,看她却是越来越不同。所以经常有新的官员或宿卫见了她,战战兢兢,又或是异常紧张。穆明珠也就慢慢摸索出了经验,与这些人见面的时候,通常会先聊些无关紧要的题外话,让对方放松下来,再切入正题。
此时对秦燕,她正是用了这样的法子。
秦燕附和着皇帝,聊了几句石榴树,原本心中的忐忑与紧张消散了一些。
穆明珠这才转入正题,说起那日司州行宫遇刺之事,道:“这等事情不好声张,查案也是暗中去查,一时间倒是不必表彰你的功劳。”
秦燕一愣,红着脸摆手,低声道:“不必什么奖赏……”他冲上去的那一刻,原不曾想过什么奖赏。
“朕明白。”穆明珠笑道:“你冒着性命危险为朕挡那一刀,自然不是冲着奖赏去的。若是救不回来,要奖赏又有什么用?”
以当时的情形而论,秦燕的确是舍命相救。
“朕身边的宿卫虽然多,可是像你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忠心的缺少。”穆明珠徐徐道:“如今朕迁都洛阳,各处都需要能信任的人手。你从前在建业做过宿卫校尉,如今可愿做宿卫右中郎将?”
如今宫中宿卫置左右中郎将,分掌阖宫百事。左中郎将林然,乃是皇帝从公主府带出来的旧臣;右中郎将的职位一直空缺,秦燕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
而且这样的职位,肩负帝王安危,非得是皇帝极为信任之人才能担任。
穆明珠以这样的职位相许,那不只是从能力上,更是从私人情感上肯定了秦燕。
秦燕心中激动,可是他并没有太多管理底下人的经验,当初在皇宫中做校尉也只做了一二年,管理的人也少,还有哥哥帮衬。
他红了脸,离开椅子,低声道:“末将在陛下身边做个宿卫便是,说什么中郎将,真是……真是……太抬举末将了。”
穆明珠看穿了他的不自信,含笑道:“你不要担心,做右中郎将跟你从前做校尉是一样的,不过是人多了些。如有什么不懂的,前两个月让左中郎将林然带一带你。若是还有不能决定之事,便来问朕。什么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你做几个月,便习惯了。若是到时候,你还是做不惯,那也告诉朕,朕还让你做校尉。”说到最后,轻声笑起来。
皇帝那么和气又宽容,充满耐心地教导他。
秦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满头热汗地应下来,想着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最好。
穆明珠看他冒汗,还当他伤后体虚,又要他坐下来,笑道:“这里景色不错,你再看看。朕还有政务,便先走了。”她站起身来,忽然一笑,转头看向秦燕,道:“早知你会有舍命救朕的这一日,当初风雨客栈中,朕敲晕你时便少用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