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婉表示遵命。
电视剧开始加载,她漫不经心地继续扫视佳霓的收藏夹。一部香港电影忽然抓住了她,她从不知道这部电影,在网上会有资源,甚至,别人也会看。
《幸运符》,The lucky Charm,中英字幕,1985年香港剧情短片,易染遗作。
14
它排在播放队列的第一个,让微婉莫名其妙地想到,陆盛听说她要来,便说,我们换部电影,他们原本要看的电影,是这部吗?
可他又为什么要换呢?
佳霓的鸡肉番茄小馅饼(或者叫它Quiche),饼底果然很糊。但微婉看陆盛吃得那么满足——是的,还像在修行,她也就都吃掉。她可不想挑拣,在图书馆饿了一天后,什么都变得容易入口。他们看了一集《泡沫之夏》,佳霓感动得稀里哗啦,她却觉得特别滑稽。一房子的佣人全部穿成酒店服务生的样子,站成一排对男主角欢叫“少爷”,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啊?她真不懂了。
陆盛则安静地收拾桌子,洗碗。他把厨房擦干净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提议送微婉回家,小佳霓抢了过来,说她来送。
两个年轻女孩子只会让他更加不放心:“那我和你们一起走。”
“不用不用,我送就好了!我对这一带很熟啊,不用怕。”
出乎意料的是,陆盛没再坚持。微婉想,大概他也知道,佳霓是想单独和她说说话,而且他决定,不必对此感到焦虑,就好像他决定容忍糊了的饼底、嘈杂的音乐和乱七八糟的家一样。
于是佳霓送她回家。
“你圣诞节要做什么?”佳霓问。
微婉回答,她没有计划。她知道陆盛决定要利用圣诞假期来加班,因为那可以得到三倍的工资。她猜想,佳霓不会对此感到高兴的。
“我昨天跟他说,想要去罗马。可他说,要工作。”
从巴黎去趟罗马,大抵如同从上海去趟杭州,不会花很多钱,也不会花很多时间。如果佳霓欲望很大,她可以苛求他去纽约,去加州,去上海,但她最终也只是想,如果可以去罗马玩一玩,那样会很好,说不定还可以去维罗纳,再去威尼斯,听听船夫在水道之间哼的小曲子。现在季节不是最好,但她不在乎。
“如果你的汤毅凡不想做的事,你很想,你会怎么办?”
首先,她必须请佳霓停止用“你的汤毅凡”来称呼汤毅凡,他们两个完全不是佳霓和陆盛的关系,汤毅凡也不是她的,接着,她回答:“如果他不想做,我怎样都没用的。”
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是那种拿对方没办法的类型。
佳霓见惹她不开心了,有点后悔。她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其实我也可以去加班的,圣诞购物的人很多,店里面需要人手。”
万圣节的前一天,陆盛做出了令人惊讶的决定。在去学校参加补考的路上,微婉收到了佳霓的短信,她兴高采烈地说他答应了,他们两个会去罗马过圣诞。她踢踢靴子,鞋尖染了微微的雪。好,这下,一对情侣有着落了。
易微婉继续向前走。
万圣节大家都在放假,只有补考的才会被迫来到学校,灰溜溜地为之前某个学期的散漫埋单。她觉得羞耻极了,走路也低着头。她希望不要碰到任何熟人,再叫她解释一遍“不及格”这件事,那还不如杀了她。
这可真是说熟人,熟人就来,好死不死,她又碰到了虞雪。虞雪正端着一杯咖啡,坐在大厅里阅读。长椅上铺着要在学校举行招聘论坛的广告,一连串响当当的雇主名字,让微婉只有肃然起敬的份儿。
“想留在这边工作了吗?”她指指招聘海报。
虞雪倒好像没想到似的,很惊讶:“什么?哦…对的。”
“最近很难,签证政策又变了。试着看看communication方面,跟中国市场有关的职位,会讲汉语会是很大的优势。”可这些事情,虞雪肯定都已经知道了,不必由她来装前辈。她开始口干舌燥,找不到话说:“呃,我今天补考,那先进去了。祝你好运。”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一万年也想不明白。
虞雪放下咖啡狠狠地拥抱了她。那不是冷冰冰地走过场,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隔着她没来得及看清什么牌子但一定不平常的外套,虞雪给了她一个拥抱。她脑海霎时空白了,还用脸颊蹭蹭那领子。她都不记得上次穿这些衣服是何时何地了。一个女孩在图书馆里温书,一个女孩打扮得靓丽出众,曾经这是虞雪和她,现在,这是她和虞雪。
在这拥抱之间,她突然对不同的命运释然了。
角色可以对调,但你猜怎样,她一如往昔地不在乎,标签不会改变她易微婉。
虞雪放开了她。谢天谢地。
虞雪双眼——如今是画过眼线刷过睫毛的双眼,在透明液体的作用下,像玻璃球一样的澄澈饱满。这让易微婉想到幼年时圣诞树上挂的水晶球,除了安东尼的姜饼小人之外,水晶球也是她记得的。它们都代表圣诞节,是她的幸运符。其实虞雪的脸还是在扭曲、抽搐,但她开始觉得这张如今很美丽的脸更加美丽了,因为它不再刻意压抑,开始讲述一些由心而发的内容。
虞雪说:“也祝你好运。”
这笑,不虚伪,很真诚,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
拥抱是比亲吻更贴心的举动。
易微婉并不想炫耀她有几多亲吻的经验,因为其实真的不多,但她吻过男人也吻过女人;吻过,也被吻过。她不会叫自己是专家,但她在此领域有话可说。每次亲吻,你们总是在一种亲密的形式中进行较量,你要入侵,要控制,要想尽办法占得主动权。而拥抱时则不会,拥抱是在彼此的臂弯中取得温暖,在你给予安全感的同时,也收获安全感。
这也是为什么,舌头到舌头的亲吻,总会导致丑陋的性爱,而拥抱却致使双方达到和谐的境地。
易微婉带着拥抱的温度走进考场,觉得有如神佑。她最想不到的,是这神佑来自想不到的人。她由此决定,一枚新的幸运符从此被开启,因为她喜欢拥抱,更喜欢被人抱。
在这一天的最后时刻,她决定要彻底改变对虞雪的态度。她不再只因为她是汤毅凡的女朋友而对她友善,而是要真心地对她好。
毕竟,给她幸运符的人,都是她的福星。
三个小时后,从考场走出来的她,恰巧置身于万顷夕阳之下。
考完这一门试,她有四天的假期可享受。
飓风季中的巴黎,竟对她明媚地微笑。想着不到一个月就是圣诞,幸运符多到让她身轻如燕,心轻快地想飞,她几乎当街起舞。她刚交过房租,身上只剩了二十欧元,但她决定用这些钱来买糖果,这样晚上有装扮成吸血鬼或僵尸的小孩子来敲门时,她就可以让小恶魔们开心地过个节。在她的前世中,每年万圣节她都会准备糖果。如果孩子不来敲门,那她就去大街上找,给他们糖吃,看他们欢天喜地。在她的今生,她找不到理由为什么不能继续这样做。
在糖果店收银台排队时,她再次收到佳霓的短信,小妮子心情非常不错。
“来喷泉派对玩吧!我有衣服借你!”
那晚微婉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化妆品。离开阿泰内广场时,她一件外衣都没带,只带了化妆盒,连这个也放弃,她是做不到的。今夜她拿出来和佳霓分享,后者的哇哦声自然此起彼伏。但跟她易微婉的化妆技术比起来,化妆品根本不值一提。她让佳霓在镜子前坐好,在半个小时内,将她打扮成了美艳的白骨精,没办法,佳霓说一定要中国风的。小姑娘东一笔西一笔,用光了她所有的眼线膏、散粉和定型液。
但微婉一点都不心疼,这些东西她本来就用不上了。万圣节的意义,就在于拿糖果哄孩子开心。她用限量版化妆品换来佳霓的笑靥如花,这比发糖果更美好。
陆盛难得没有在写论文,没有在做项目,没有埋首在任何数据材料中。他看着微婉和佳霓吵闹折腾,互相在对方脸上刷油彩,散亮粉;他看她们化妆后,举着她的iPhone大肆自拍,摆出冶艳惊恐的造型;他看着,沉默却温暖。她敢保证,他一定听到了协和广场绮丽的节奏喷泉,盛大的露天派对。在这样的一天,人们可以忘掉生活中的限制,随心所欲地打扮,唤醒内心沉睡的自我。
“晚上好,小妖精。你可真美!”易微婉勾住佳霓小小的肩,眼神挑逗,“我们两个肯定是今晚最美的一对!”
陆盛这时才插了一句进来,将佳霓拉过来,往死里瞪她:“喂,你也不用当着我的面来吧?”
她吐吐舌头,马上道歉。没办法,她看到漂亮的女人就有勾引欲望。
佳霓依在男朋友怀里,咯咯地笑,忽然充满了担忧:“姐姐,可你是什么呢?你都没怎么打扮。你看我这里还有其他服装,呃,性感护士,神奇女侠,艺伎…”
微婉一直不好意思说,但她真的不太想穿佳霓租来的服装。她敢说这些衣服都只简单过了水,根本没有好好消毒过,除非在出发前她还有时间将它们丢进锅里煮一煮,否则,别想让她碰它们。看来是没有时间了,她踌躇片刻,灵机一动,掏出了包包里面的睡裙,开始脱衣服。
陆盛忍无可忍,闪身回避:“你们两个姑娘完全当我透明是不是?”
易微婉哈哈笑着,继续脱掉所有外衣,只穿条丝绸睡裙,她打散长发,遮住大部分脸颊。这样造型就完成了,她得意地转了个圈。
“我是贞子。怎么样?”
“酷!”
佳霓没忍住,伸手在她身上摸了好几下,陆盛的脸已经不能再黑了。佳霓啧啧地赞叹:“姐姐,你的睡衣…”
“必须叫他们把胸围改大一些。”易微婉骄傲地昂首挺胸。
“我就说,是定制的。”小佳霓眼珠子都挪不开,“我在杂志上见过这蕾丝,每寸要几万块…”她甩甩头,“不管了!今晚我会和穿着百万蕾丝睡裙的最美贞子一起过节!”
陆盛郁闷地取来外套,送她们两个去协和广场。
佳霓不满:“你都不打扮起来吗?这是万圣节,有点节日精神吧!”
微婉拦住她:“哎呀,他本人就已经够恐怖了,还打扮个什么。走走走,今晚人肯定超多,我要离喷泉近一点!”
巴黎的节日派对到最后都会变得特别激烈。真的是激烈,燃烧瓶,流弹,烧汽车之类的都是法国青年最爱的庆祝方式。一般来说,圣诞时的埃菲尔铁塔会相当危险,呈全城戒备状态。万圣节则稍微好些,毕竟传统没有很长,大家都还在揣测它的精神脉搏究竟几何。佳霓一路鬼叫欢呼,吓唬路人,微婉则注意看身边的小朋友,她把糖果塞在口袋里,见到就给孩子们一些。
“谢谢你,小姐!”
她会在小宝贝的额头上亲一下,祝他们节日快乐。
有个小鬼趁机在她胸部抓了一把,她不满地对他父母说:“我可不会这样教孩子哦。”父母耸肩,善意微笑。
小鬼做了鬼脸:“可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鬼。万圣节快乐!”
“这样的话,我就原谅你了!节日快乐,今晚玩得开心!”
能怎么说呢?她真的不要再沉湎于过往中,她要好好地享受生活。
就连路过的吹口哨、喝啤酒猥琐的小青年,都不会影响她的好心情。他们对着她开猥琐的玩笑,她嘲笑他们,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么一次得到美女的问候,没错,她欢畅地问候他们的老妈,叫他们滚回娘胎里面去。一年一度,孩子们随意搞怪,年轻人之间用脏话来表达节日的快乐,而他们的父母则跟着微笑。
电子乐迷幻到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看到烟花在不远处的天空,升腾,崩开。象征法国八大城市的女神雕像,被恶搞的家伙喷出了巨大的三角裤,女神的屁股高高伫立在夜空。不知为何,微婉想起了妈妈。妈妈她说,你要记得,我们这些女人都是魔杖,是他们所不认识的神,所以他们要把我们放在火上烤,要折磨我们,要蹂躏我们。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们,可他们都错了,烈火与焚烧都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我们要自尽,然后才能重生,艺术家都是涅槃的凤凰。
是的,现在她记起来了。
妈妈说,我们不会死,你和我,我们都不会死。每当你濒死时,你要抬头向天看,你会看到我。孩子,我在保护你们,我是你们的幸运符。
她一定是喝太多酒了,天知道这些廉价酒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透过喷泉与篝火,她居然看到了汤毅凡,远远的,但好好的他。跟虞雪一起走掉的他,居然也能这样专注而悲伤地看着她。她是有多傻,才会以为他最终会知道,她是爱他的。不管是朋友还是恋人,她再也不想将这关系定义清楚。他们就是他们,他们是汤毅凡和易微婉,是彼此的二分之一,不需要任何定义。她蠢到以为能够一辈子没心没肺地,彼此陪伴,再不分开。
妈妈说,你会看到幸运符,可自从他走后,她再也没有幸运过。
“我们该回去了。”
易微婉感到头痛,但她还能清醒地知道这是陆盛的声音。他之所以在这里,可不是来参加狂欢的,他是来确保这两个女孩的安全的。
“你喝太多了,他们在酒里放了东西。走,我们回去吧。”
陆盛说得对,他们在八十五分钱一杯的劣质酒中掺了东西。她昏沉地闭了眼睛。
她看到很多人,就像倒带的电影一样,在她梦里播放。首先是妈妈,旗袍下身姿婀娜,她倾国倾城的精致五官,却是黑白色的。她在哭泣,将手中的金丝雀抛出窗外。然后是毅凡,他那么年幼,只是个孩子。他接住了金丝雀,他对它讲话,抚摸它的羽毛。金丝雀扑棱棱地飞走,他在后面追,追了很久,从男孩成为男人。金丝雀被哥哥接住,哥哥大笑,向所有人炫耀他的胜利,用一只完美的金碧辉煌的笼子,将金丝雀放在里面。毅凡还在,他看着金丝雀在笼子里唱歌。他伸手触碰笼子,手指腐烂了,直至整个人都像沙雕一样在风中分裂,崩塌。之后虞雪走来,她将沙子收入盒中,放在胸口。哥哥仍在笑,终于,他打开了笼子,给了金丝雀自由。
金丝雀不回头地向前飞,越过一片火焰的海。它不是寻找家,因为知道她没有家,她不是寻找什么人,因为知道爱的人最终都会离开她。
眼前的陆盛,渐渐真实。
她揉揉眼睛,发现是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所谓梦,其实是你不愿承认的现实。”
“我梦见了最爱的人。”
“那说明,他也正在想念你。”
陆盛起身拉开窗帘,外面大雪漫天:“说不定,他比你想象的要近。”
这时,他要去上班,告诉她饭已经热好,放在桌上。如果想有人在跟前,就打电话找佳霓,她会来陪她。微婉躺在床上看着他出门,觉得这人真够有病的,你能给他多少假期,他就能在假期里面找到多少活做。在他背影消失时,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她将枕头挪到背后,坐起,看窗外的雪。她开始感觉胃酸,头痛,发烧,开灯都像有人在她耳朵旁边开枪。
宿醉的感觉呵,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决定在床上赖一整天,什么也不想。棉被暖暖的,她双手捧着肚子,闭上了眼睛。白天睡觉她就会做各种各样有情节的噩梦,但也都比不上做到一半,被虞雪的电话吵醒来得恶劣。易微婉翻了个身,她当然会记得要接一下,不过是在梦里。让那些化敌为友的话都见鬼去吧,她没那么高尚,虞雪对她再好也没用,虞雪拥抱了她也没用,她就是不能原谅她和汤毅凡在一起。
她舒舒服服地坠回梦里。在梦里,打来电话的是汤毅凡,他不停地拨,直到她的未接来电又累积到了十个,这时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震动也关掉。
你瞧,梦就是这么荒唐。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醒来时因为身体蜷得太紧而四肢酸痛。她把这条泛着酒精臭的睡裙脱下丢进了水槽,换了一条棉布套头裙——她在两元店买了这东西,穿在身上别提有多舒服了。她坐在床上欣赏自己的双腿,青紫的膝盖和脚背,但还是很好看。她挤了挤胸部,用手理顺长发,很好,她的宝贝们都在。她还有饭吃,如果寂寞,她还可以找一个聒噪虚荣但有趣的小丫头来陪。这生活,已经非常令人满足了。
易微婉决定下楼去丢垃圾,活动一下经脉。
她拉开门,期待着带雪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因为她敢肯定楼道里的窗户在万圣节的狂欢中被砸碎了。在她的噩梦里,会有蝙蝠飞来,吸干净她的血。今天是十一月二日,众神苏醒,鬼怪也复生的日子。在经历了一个神鬼丛生的奇幻夜后,今天,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以令她惊奇。
就算她手里拎着一个散发着腐味的食品袋,却还是迎面撞上了汤毅凡的怀抱。
15
那是她跟汤毅凡的又一次重逢。
若干年后,她很想穿越回到那时,将自己拍死,因为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踮脚,抬头,越过他的肩膀看他身后,看虞雪会不会突然地冒出来。
以前,汤毅凡说她有正室范,可是她是真不争气,越活越有了小三范。
“哎哟,汤毅凡,你怎么还敢抱我了?你给我松开,松开!说你呢先生,给我滚一边去!我喊人了啊!”
“不好意思,我最近内存有点满,您帮我重置一下记忆——从什么时候起,我不能抱您了?”
“就打今儿起,话撂这儿了,您别想再碰我一下。听见了吗?我总要顾及我男人的想法,不能老跟您鬼混。”
“小婉儿同学,那我话也撂这了,你想交多少男人随你的便,但那帮男人都不能对我跟你鬼混有意见,听见了吗?”
听听,这根本就是混蛋一个啊,她真是懒得跟这变态混蛋多说一个字。他还说“那帮男人不能有意见”,抱歉,她现在没男人,她很久没男人要了。她就想问问,他这话,他女人有没有意见,当然她没那么问。几分钟前汤毅凡把她肋骨处勒出了青印子,从那秒开始,小三感就压得她只想自刎。女人哪,不带这么作践自己的。
她原本是想干吗来着?哦对,丢垃圾。她不想理那位已经将他自己请进了房间的爷,捡起垃圾袋,干她该干的事去。
她再次验证一件事,这男人真的一点心肝也没有,他就那么看着她走出去了,都没说帮把手。
她在散发着异味的绿色垃圾桶面前,站定,这才能稍微控制一下心跳的速度。她不记得上次抱他是什么时候了,因此也就不知道,这感觉和从前是不是一样。但她怕,很怕,不知为什么怕,因为这么怕,所以才想推开他。她丢完垃圾,回房间,汤毅凡正在那把小塑料椅子里面,坐得无比高兴。
他对她笑:“哟,回来了。我还以为您会借机逃跑呢。”
她背对着他,把门锁好,用脚踢平贴在底端的报纸,不然晚上漏风能冻死她。
“跑什么跑。这房子是我的,我每个月拿自己的钱交房租,能便宜你吗。”
“我想也是。”
汤毅凡用了好几秒的时间来环顾四周。一间狭长的小屋子,两个比较胖的人就不能并肩而行,衣柜没有门,用布帘子遮挡着,两扇大窗,外面没有防护的铁窗,一扇有窗帘,另一扇没有。她贴了报纸,有暖气,但窗户缝隙漏的风充分抵消了暖气的热度。
总的来说,就是凄惨无比。
他做出了评论:“您最近是改玩行为艺术了吗?”
对她的境况,他明明什么都了解,但他不会说出来,就像她上次被扫地出门时,跟哥哥的丑事,在飞机上他一个玩笑就跳过去了。对于她的一切严肃的悲伤,他都习惯于用玩笑来遮掩。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二十几年鬼混在一起,到了现在还依然是鬼混在一起。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虞雪会出现在巴黎了,果然啊,他是携女人回来故地重游的。他是带他的女朋友,来观赏她有多么惨。
她冷笑几声,羞愤地直想跟他同归于尽。可惜她没那么有种,她能做到的只有把门拉开。
“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怕他听不懂,她字正腔圆地说出了下面的话,“汤毅凡,以防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没开玩笑。咱俩从今天起,绝交了。”
他不再笑了。
她谢谢他,这辈子第一次,他终于拿她当回事了。
汤毅凡站起来。她预感到,他将会很痛快地滚。她一点都不惋惜,以后也不会后悔。
过去这一年,有虞雪之后的一年,他们都不接对方的电话,他不再一个月一次来巴黎和她过周末,也不再陪她生日旅行,专属两人的传统已经全部被打破,被丢弃。他们吵架过,冷战过,决心再也不理过也推翻决心过,一会儿恨得要死,一会儿咬牙忍哭,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活该自虐的白日梦。如果你想,也可以称之为爱情。
事已至此,她就只有最后一个希望——
汤毅凡,我求求你。
你千万别再问为什么。
跟汤毅凡分手的第一小时中,如果有机会,易微婉也会这样写一本关于失恋的书,每一章都以“跟汤毅凡分手的第X天”开头。但转念想想,这书她没资格写,不是因为前夜醉时还梦见他,还亲口说他是她最爱的人,今晚就歇斯底里地赶走他。而是因为,她说了,我们绝交,她说的甚至都不能是,我们分手。她怕见光死,于是选择了不见光的死,至少技术上是这样。
就让这一切都在岁月里头长眠,也好过当下多丢一分的脸。
所以她仍会嘴硬地坚称,不后悔。
这就是汤毅凡拂袖而去后,她的全部心理活动。好多年后,她都记忆犹新。她要感谢的是,某个人比她先丢脸。
因为某个人他摔门回来,怒发冲冠,目眦尽裂。
“易微婉,你再赶我试试!”
小的时候,汤毅凡个子比她高,学习成绩比她好;长大后,他学历比她高,工资也比她高;还有别的,她是哥姊的妹妹,他是弟弟的大哥,但不知为什么,如果她看着他,认真地凝视到他眼睛里头去,她就会觉得,这根本就是个长不大的男孩,敏感得要死,脆弱得要死。他很迟钝,但你可别说他迟钝,你可别因为他迟钝就把他踢开,还不告诉他为什么,不然他跟你急。就比如说现在吧,他急得上蹿下跳。易微婉还真有点怕:“嘿,汤毅凡,您别哭啊。”
“嘿,哭个头!”
汤毅凡倒真没哭,只不过气得肾疼而已。他不顾她拦着,走回了屋里,坐回他刚才坐的那个地方。
这少爷他不乐意站着,嫌累,但他发现自己仰视着小婉儿同学时,那感觉也很不爽,于是他把她拉过来,推倒在他面前的床上。这动作可真把易微婉小姐吓了一跳,一大跳。
“你、你、你,你干什么啊?”
“坐,今天咱们把话说明白。”
你说这人有救吗?他一句话不说把你推倒,其实只是想让你坐下而已。
面对一个这样的汤毅凡,易微婉开始后悔刚才把话说绝了。把他逼急了有什么好处啊?你想给他添堵,他必然把堵也添回你这儿来,堵来堵去,可能他会更堵一些,但他堵,还是她遭殃。她悻悻地爬起来,坐直,但不想看他。
“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咱们不绝交。行了,您可以走了。您明天白天再来折腾我,成吗?爷?”
“不成。”汤毅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明天白天就不在巴黎了,所以你只有今晚,坦白从严,抗拒更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他明天白天就不在巴黎了。
易微婉一点刚冒头的娱乐精神,顿时被剿灭于无声。贴上创可贴,就可以暂时看不见伤疤,现在创可贴又被撕开,风就来了。她心凉得像冰山,被铁达尼撞上的冰山。好啊,铁达尼是沉了,可没有人问问被撞的冰山痛不痛。他明天白天就不在巴黎了,他和虞雪的行程大约就万圣节这一个星期,在巴黎。在这段行程里,他挤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她。人家当常驻小三、首席小四的,还能分着一个星期一两天,敢情她就是个宫妃的级别,他得空了才临幸她。